零
你曾经死过吗?
你曾经一次又一次堕入无边的黑暗,却一次又一次从死亡之地复活吗?
吐出被埋葬时塞在嘴里的泥土,重新尝试着呼吸,再一次跌跌撞撞地站立起来,被新生的阳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
——像这样的事情,为何会一再发生呢?
一
月亮升起来了,照亮了那个躺在枯枝败叶上的年轻人。
他一侧的脖颈已经遭人割断,洒落了半身的血,胸口贯穿着可怕的,裂开的伤口,是由锐利的刀剑造成的损伤。附近的落叶散乱,混合着泥土,明显是被多人践踏过。
他的呼吸早已停止,嘴唇苍白冰冷,连眼瞳都是泛白的。
有树叶被风吹落,掉在他尚未来得及合上的眼上,那睫毛也一眨不眨。
紧接着,树叶却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静寂的林间,猛然响起了剧烈的呼吸声,犹如溺水之人重又浮出了水面。
这年轻人一点一点地撑起了身体,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低头看着自己胸口上的伤口:肌肉扭动着,正在艰难地重新愈合。他用力地深呼吸了几下,伸手捂住脖颈,将歪扭的脖子咔嗒一声重新掰了回去。
待他将手放下来,那处狰狞可怕的血口已经完全消失。
他站了起来,开始行走,脚步越来越轻快,就好像一只无声无息的大猫。更多的异象还在发生:当他张开手指,有银白色的锐利尖爪生长出来,同时生长出来的,还有头顶一对黑色的猫耳。
他嗅着空气,微微眯了眼睛的样子,活像一名从容不迫的猎手。
现在,终于轮到他狩猎别人了。
他要寻找的猎物并没有走太远。
他们在林间制造出了太多的噪音,刺鼻的烟火,还有明亮的火光,太好找了。
死而复生的年轻人隐藏在树干的阴影里,慢慢地接近,竖在头顶的猫耳转动着,将遥远处的对话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奶奶的,最近这生意是越来越不好做了。”一名虎背熊腰的大汉坐在离篝火最近的地方,骂骂咧咧地朝嘴里灌着酒。
“就刚才那小子,一人带着个小姑娘,又是荒郊野地的,还以为是趟肥活,结果!个顶个儿都是些穷鬼!简直是白白弄脏了我这把刀!”
他拍了拍身边一把插在土里的刀,刀身上的九环也跟着抖了抖。
暗处的年轻人不由得朝后偏转了猫耳,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嘶吼声。
他记得这把刀,记得它划破了空气朝自己脖颈袭来时的一瞬冰凉。
“不过还好,有这小姑娘,咱这趟也算没走空。”
那大汉朝身后比了比大拇指。
从年轻人的角度,只能看到半截躺在地上的小身体,毫无动静,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受伤了。
他的心瞬间便提了起来,就在此刻,围在篝火旁的其他劫匪却提出了疑问:“老大,你确定?这丫头瘦得像个猴儿,也不知道在野外待了多久。要卖个好价钱,非得好好洗洗不可。”
“你们懂什么?”劫匪头子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你们谁见过这种水色的翡翠玉佩?这雕工?这水仙花的造型?这是从那丫头身上搜出来的。”
劫匪们传递着玉佩,嘴里啧啧有声。劫匪头子更得意了:“平常人家,哪里用得起这种东西,说不定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女儿,咱们只需要递张条子给她的爹娘……”
“小粮没有爹娘。”
原本躺着一动不动的小姑娘忽然瓮声瓮气地说:“除了喵爷,谁也不要小粮。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有可能拿钱来换小粮。”
她语调平静,就像在诉说今天的天气不好。
“但是他刚刚被你们杀死了。你们这群蠢货。”
躲在树后那年轻人的眼瞳蓦然收缩,小粮这是要干什么?
“你说啥?”劫匪头子回身咆哮,扬起了一只手就要抽她。
“我在说,你要是再不活过来,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小姑娘越说越快,稚嫩的嗓子最后喊了起来,“喵爷——”
一瞬间,所有的影子都晃动了一下。
就像是有速度极快之物从他们身边蹿了过去。
离篝火最近的那个劫匪,甚至还感到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扫在了脸上。劫匪头子原本高举的手掌悬在了半空,再也没能落下去。
他的身形晃了晃,接着朝一边颓然而倒,露出站在他身后的喵爷。
短短的一瞬,喵爷已经拔出了地上的九环大刀,用它割开了劫匪头子的喉咙。
连伤口的位置,都跟他自己曾经遭受过的一模一样。
“鬼,鬼啊!”不知道是哪个劫匪率先喊出了声,众人才反应过来,慌乱地夺路而逃。喵爷扛着那把刀,很轻地叹了口气。
“什么鬼不鬼的,你们刚才杀我的时候,我也没有叫得这样惨……对吧?”
最后那个问句,是在其中一名劫匪的耳边说的。
那人明明已经逃出去了十几步,却在瞬间被他从天而降,拦住了去路,又被他这样一问,吓得当场翻了白眼。
“……这样就晕了?”喵爷揪着他的衣领摇了摇,终究还是无趣地将其扔在了一旁。
“小粮,喵爷我帅不帅?”他兴致勃勃地问,却半晌没有等到回答。
叫做小粮的小姑娘背对着他一声不吭。
喵爷背上的寒毛都一根根地竖了起来,几步便冲去她的身边,将她抱了起来
怀里的身体是温热的,小心脏还在顽强地跳动着。
喵爷刚放下一点点心,就看清了小姑娘的脸:鼻子下面的两道血迹,在火光底下刺目至极。
喵爷只觉得两耳嗡嗡作响,表面还要假装镇定,伸手抓了两片草叶就要给她擦。小粮咬着牙,两眼都憋得通红,眼看随时都能落下泪来,却死命地躲闪,就是不肯让他碰她。
“好啦,我错了,这次复活花的时间是久了些,可我也不是故意的呀!”他只好道歉。
小粮还是不理。
喵爷没有办法,只得将那两片草叶叠了叠,做成个蝈蝈的样子,放在自己手掌上一跳,刚好落在了小粮怀里。
小粮“哇”的一声,抓着那只草蝈蝈哭了起来。
“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死了!”
“你不是知道的吗,喵爷我是杀不死的!”
“谁知道这,这次还灵不灵……不许再这样了!有人要杀你的时候你要赶紧跑,听见了吗?”
小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再加上血,脸上热闹得很。
“我听见了,”喵爷头都大了,“你赶紧擦擦吧!”
二
喵爷撕了件绑匪的衣服,将小粮绑在背上,在夜晚的林间飞奔。
为了速度,他索性脱掉了鞋子,化出一对毛茸茸的猫掌来。林间月光纵横,他便在其间弹跳奔跑,脚下的草叶刷刷而过,鼻间尽是潮湿土壤的芳香。越来越多的黑色猫毛自他的脸上生长出来,他将一对碧绿的猫瞳瞪得滚圆,里面映着月亮。
真是自由啊,就像是在飞一般。
一群发着淡蓝萤光的蝴蝶受了惊动,自树干后面飞了出来,他顿时玩心大起,停住了脚步,蹲下来开始捉蝴蝶。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说:“怎样,就这样抛下一切,随我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野猫,如何?”
喵爷没顾上回答,他还在一心一意地捉蝴蝶,谁晓得耳畔却忽然响起了小粮稚嫩的呼唤声:“喵爷?”
他吓得赶紧把到手的蝴蝶扔了,还欲盖弥彰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手。
“哈哈哈,这儿啥也没有,我就是停下来四处看看……”
他没等到回应,转过头去一看,小粮抓着那只草蝈蝈,趴在他背上,抽抽嗒嗒地在说梦话。
月光下,那张小脸看起来似乎更苍白了。
刚才他在林间跑得兴起,差一点忘记了自己肩上还背着个她,喵爷心中不由得满怀愧疚。
他再度奔跑起来,这一次,却是直直向前,再不敢停歇。到他终于停下脚步,森林已经到了尽头,化为绵延的斜坡,沿着斜坡往下,是一条蜿蜒的河流,河对岸灯光闪烁,勾画出一座繁华的小城。
那就是无夏,他原本打算带小粮去的地方。
那里有小粮的亲生爹娘。
喵爷朝那小城望了一阵,便想将背上睡着的小粮放下来,眼下夜色沉沉,还是先歇息一番,明早再进城不迟。谁晓得这一折腾,小粮揉着眼睛便醒了过来,再不肯乖乖睡着,缠着他一定要听故事。
“喵爷,你讲嘛,你当初是怎么捡到小粮的?”
“是只鸟儿把你叼来的。”喵爷一脸严肃,“我本来午睡得好好的,忽然从天上掉下个包裹,正砸我头顶上,把我吓醒了。喵爷我一看,这啥玩意儿?皱巴巴,瘦唧唧,准不好吃。还是先养着,养肥了,将来留着当储备粮。”
小粮嘻嘻地乐。
“你瞎说,上次明明说我是溪水里漂来的!上上次,又说我被老鼠装在花轿里,抬着要当童养媳去,半路上被你劫了的!”
她见喵爷生出了猫掌,忍不住把自己的小手伸过去比划了一下。
那猫掌也翻了过来,露出粉红的肉垫,让她把手放在上面。
“差这么多啊!”小粮望向喵爷的眼中满是崇拜。
喵爷得意地挺起了胸膛。
“等小粮病好了,也会长成你这样的大野猫吗?”
喵爷的心里一阵一阵地发酸,却还是说:“会的,到时候你会长成山那么高,眼睛像车轮子这么大的野猫,从这边到那边的山头,都是你的狩猎场,所有的山鸡都是你的……”
“好啊好啊。”小姑娘打着呵欠,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你也不用担心会饿肚子,我抓到的山鸡,腿儿都给喵爷吃……”
她很快便睡着了,呼哧呼哧地蜷成一团,跟个小猫崽儿似的。
就跟一开始,刚出生不久的她被人从马车的窗户抛出来,扔进喵爷午睡的树丛时一样。喵爷当场便被惊醒了,甩着尾巴绕着她嗅了半天,又循着味道一路追踪,找到了扔她出来的那辆马车。
他从路旁的树上跃上了车顶,听了一阵车里夫妻的对话。
年轻的母亲一直在哀哀地哭,而父亲不耐烦地说:“不过是个丫头,养大了也是赔钱货,扔了便扔了!”
母亲还要再哭,父亲又放缓了声音,劝慰说:“你还年轻,明年再给我生个儿子,这叶家主母的位置,迟早是你的。难不成,你要我带个只会生女儿的媳妇回去见我娘吗?”
母亲的哭泣便渐渐地低了,终至消失。
喵爷跟着他们进了无夏城,又眼见着他们进了家门,这才折返回山林当中。那孱弱的女婴居然伸展了四肢,还在没心没肺地睡。
你跟我一样没人要了,小东西。喵爷想。
如果他再放手不管,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体内的另一个声音也迫不及待地响了起来:“既然如此,不如便给我吃掉吧?”
“滚!”
他严肃地训斥,朝地上的女婴伸出了前掌。
猫毛寸寸消退,尖爪融化,只留下人类的手指。原本惯于猎杀的猛兽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胳膊,只为能做出一个温柔的拥抱。
喵爷还是给这孩子起了个名字,姓储,名备粮,小名是小粮。
带着小粮在山野间生活的这几年,是他有生以来最快活自在的日子。他教小粮辨认星座,寻找泉水,追捕猎物。一开始他体内那声音还总嚷嚷着要吃,后来也慢慢地闭嘴了。
有一回,小粮独自狩猎,却遭遇了一只老虎。
喵爷将她从虎爪下拽了回来,自个儿却教老虎撕得稀烂。后来他才晓得,小粮哀哭着,守了他半日,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喵爷,后来哭得累了,才蜷缩成一团,在他身边睡了。
那一次的复活耗费了他不少时光,伤口愈合的过程简直痛彻心扉,再加上耳边总有细细的哭声,没完没了,烦得他不得不睁开眼。
这一睁眼,却将他吓得魂飞魄散——自己已经按住了睡着的小粮,满口利齿,就悬在小粮的头顶。
从死亡中再次苏醒,率先醒来的,却是他体内的那个声音。
和喵爷不同,那是只纯粹的野兽。
若他再迟一点睁眼呢?喵爷不敢想。
他严肃地跟小粮谈了谈。
“你看啊,喵爷的命多得很,甭管死上多少次,也还是会复活。但是呢,这个死相总归是难看得很,下次我要是再死了,你就离远点儿,千万别守着我。等我活过来,自然会去找你的。”
小粮两只眼睛都哭得肿成了泡,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对于“死而复生”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她半点疑虑都没有地接受了下来,反正她一直坚信她家喵爷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如今多了点儿特异功能也不算啥。
看,咱家小粮多好。喵爷满心自豪。
要不是小粮生了这总流鼻血的怪病,一日比一日虚弱,他才舍不得将她还回去呢。不过,就算是他野性难驯,却也还是依稀记得,人类有些手段,是山野间的妖兽也不会的。
例如医药之术。
这几日他带着小粮,尽在无夏城附近的山林间兜圈子,是想跟小粮能再多玩一会儿。可谁知遭遇了劫匪,刺激得小粮又流了鼻血。这无疑给他敲了警钟,小粮的病情再也耽搁不得。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小粮的亲生父母了。
三
第二日,这一对儿半路遭遇的父女手牵着手进了无夏城。
之前喵爷努力了半天,才勉强将那对猫耳贴回了黑发里,又将尾巴绕在了腰间藏好,伪装成正常人类的模样。他多年没进过人类的城市,非常地不适应:熙攘的人群中千百种味道混杂,刺激得他的猫鼻子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若是有牛车擦肩而过,能将他生生吓得炸了毛。
小粮却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感,骑在他的脖子上,朝路边卖风车的小摊伸着手:“会转的!圆圈圈!”
风车这种玩意儿,喵爷还是认得的。他过去跟摊主谈判,说是没带钱,能不能用别的东西替代一下。
“用啥替代?”摊主瞪着眼睛。
他咳嗽两声,在兜里掏了半天,朝摊主摊开的手掌里放了一把新鲜的树叶子。
接着他俩毫无悬念地被打跑了。
小粮在他肩膀上笑得前仰后合,连脸色似乎都红润了些。
喵爷看着,又觉得,自己来这城里一趟,忍受这么些拥挤的人群、嘈杂的声音,都是值得的。
小粮毕竟还是人类的孩子啊,只有在人类的城市里生活,对她才是最好的。
凭借着当年的记忆,喵爷带着小粮找到了叶家那对夫妻的居所——是一处临湖而建的庄子,湖边生满水仙花。
喵爷前去敲门,只说是叶家夫人娘家来的亲戚,将那块雕有水仙花的翡翠让门房递了过去。
再等了一阵,便听得人声渐近,有女子激动地叫着:“在哪里?在哪里?快叫我看看!”
喵爷将小粮放了下来,让她站在地上,又在她肩上推了一把。
小粮不解地回头看他,接着就被一干人众给围住了,其中一人紧紧地抱住了她。那是名遍身绮罗的贵妇,满头的珠翠,却不晓得为何,两眉之间有着深深的皱纹。她一抱住小粮,便大哭起来,没头没尾地说着些“若是早知道再不能生,说什么也不能丢掉你”这样的话。
小粮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觉得她发上簪着的步摇十分有趣,上面有颗垂着流苏的明珠。她一抓那流苏,明珠便晃荡起来。
“我儿,你想要这个吗?给你,都给你。”
那贵妇一把摘下步摇来,塞进小粮手里,又抓着她的肩膀问:“我儿,这些年你都跟谁在一起?谁救了你?你过得好不好?”
“我跟喵爷在一起。”
小粮举着步摇上的流苏,满心欢喜地朝后转过身去。
“喵爷,看这个,你最喜欢玩儿的——”
夜灯初上,灯火阑珊。那角落里空无一人。
喵爷蹲在低处的树枝上,甩着条尖端有一撮白毛的黑尾巴。
那尾巴一时朝左摆,一时又朝右摆,显得喵爷心事重重。
从他蹲守的位置,能望见不远处叶家的院落,喵爷的耳朵转啊转,将院子里那对夫妻的争执听了个一清二楚。
“当初若不是听了你的话,我也不会做下丢弃骨肉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喵爷曾经见过的那名贵妇哽咽着,“眼下我是做了叶家的主母,可我膝下是空空荡荡,如今好不容易找了回来,难道要我再撒手?”
“妇人之见,就是短浅。”小粮亲生的爹在一旁愤愤地道,“今天大夫说的话你也听到了,这个捡回来的女儿短短一日便流了两三回的鼻血,病得可是不一般,分明是只烫手的大山芋,不晓得将来还要搭进去多少钱!”
贵妇的哭声便又一次渐渐地低了下去。
“早就说过是赔钱货,赶紧从哪儿来送回哪儿去!”
喵爷有点儿听不下去了,他从树上溜了下来,又贴着叶家的院墙,轻悄悄地走了一阵,纵身跳过了墙,落在另一处小小的院落里。
他的动作非常的轻,连墙上的瓦片都不曾惊动。
院里的屋子正亮着灯,将一个小小的影子投在了窗户纸上。那影子可不安分,正在挥舞着胳膊,将她够得到的所有东西一样一样地扔了出去,砸在地板上。
“谁是叶小娥?都说了我叫储备粮!”
一众仆人围上来要安慰,她哭喊的声音反倒加大了:“喵爷呢?我要回家,我要回山里。我要喵爷……”
喵爷只觉得头都痛了。
他从来都受不得她哭,小粮一哭他便觉得日月无光,只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好逗小粮一笑。如今听她哭成这样,再加上知晓了她亲生爹娘的态度,想必是不肯尽力医治小粮的了,不由得怒从心头起——罢罢罢,大不了带小粮离开,也好过在这里受些多余的嫌弃。
他嘬起嘴唇,模仿着蝈蝈的声音叫了几声。
屋里的小粮忽然就不哭了,乖巧起来,只说自己困了要睡。仆人们见她果然很快睡着,便熄了灯火,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
喵爷松了口气,刚凑过去靠在那窗下,那窗便教人推开了。
一个温热的小身体从窗里翻出来,被他接了个正着。
“喵爷,喵爷!”小粮哭唧唧地抓着他,“你去哪里了??我要回山里去,不要在这里——”
喵爷一咬牙,抱着她站了起来。
“好,我们回——”
“等等。”
陌生的男子声音打断了他。
从他之前不曾留意的阴影之中,走出来一个瘦高的男人,半边脸上覆盖着一张檀木制成的面具。
“鄙姓檀,”男人不卑不亢地道,“自今日起便是这叶府的管家。喵先生,先不要急着带走小娥姑娘,以免留下遗憾。”
谁是喵先生?!喵爷腹诽道。
他这才看见,小粮的亲生爹娘都跟在这姓檀的男人身后,两人脸上都堆着一模一样的僵硬笑容,连态度都发生了剧烈的转变,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一定会倾尽所有家产,治好小粮。
那贵妇噙着眼泪,求他再信她一回。
那双眼,跟小粮的眼如此相似,是明明白白,血缘的证明。
他终究还是将小粮从身上摘了下来,交了出去。
小粮的嘴一瘪,眼看便要爆发惊天的号啕,教他贴在耳边说了几句,立刻便收了回去。她朝他眨了眨眼,便搂住了贵妇人的脖子。
喵爷在心底长叹一声。
四
一个男人郁闷了该怎么办?多半会借酒浇愁。
那要是一只猫郁闷了呢?多半会去寻点儿猫薄荷来一醉方休。
喵爷现在就是两样都在干——他弄了点儿酒,又躺在株猫薄荷下面摘了叶子大嚼特嚼,将自己灌得一塌糊涂。
“既然如此舍不得,为何又要松手?”有人在他头侧站定,问道。
喵爷睁着双模糊的眼,勉强看清了问话之人。这人他之前便认得,是这无夏城最有名的食府天香楼的账房先生。据说这人还怀有一支生花妙笔,曾帮助过不计其数的妖兽,在坊间相当有名。
至于名字,好像是叫做什么长青,还是短青来着?
“你爷爷我,今天,心情不好。”他咕哝着,“少来惹事。”
“还是不肯告诉我吗?”那什么青弯下腰来问:“你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遭妖兽附身,却并不曾被吞噬自我的人。不仅如此,你与附在你身上的猫妖甚至相处融洽,彼此可随时转换,互相协助——苗夜森,你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
苗夜森。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没有人提起了,就像是一块沉在深潭之中,为重重淤泥所覆盖的石头。
眼前这人的反复追问,却让这石头不由自主地摇动起来,在潭水中激起一圈圈浑浊的回忆。背后刺来的刀,坠落山崖,回头看见的却是熟悉的面容,接着是血肉都要消融般的痛楚,黑暗中一对浑圆的、碧绿的猫眼。
那妖兽在他的脑海当中寸寸噬咬,他奋力挣扎,勉强想要维持清醒,好挣扎着回去——回去又是为了做什么呢?
他现在有些想不起来了。
“哪儿有什么苗夜森?”喵爷咧嘴一乐,唇边露出尖锐的牙齿,“从头到尾都只是喵爷我一个。”
常青却并不肯退让。
“苗夜森,当年曾是优秀的赏金猎人,却在追捕一只九命猫妖的时候遭到师弟的背叛,与猫妖一起坠落山崖。所有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没想到那猫妖也跟你一样重伤,在崖底走投无路,选择了附身在你身上。”
“你说的是那个倒霉蛋?这世间无人再记得他,也无人再挂念他。他早就死了。”喵爷撑起身体来,跟他直视,“我在山野当中这么多年,领悟了一个道理,你要不要听?”
“什么道理?”
“做猫比做人快活。”他嘿嘿地笑,眼看是还没有从猫薄荷的影响当中脱离出来,“你看看我,无拘无束,无牵无挂,谁也杀不死——有这样的日子过,谁还会稀罕当人?那个什么苗夜森,早被喵爷我吞吃干净了!”
常青安静地看着他。
“我不信,”他轻声道,“若真是如此,你捧在胸前的这又是什么?”
他伸了只白皙修长的手,直指着喵爷身上的一样东西。
一只崭新的,草编的蝈蝈。
就在喵爷半睁着眼睛,盯着那只草蝈蝈发愣的时候,他家小粮也在盯着另一只相同式样的草蝈蝈出神。
小姑娘双手托着下巴,学着大人的样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几日来,叶家倒真是遵守了对喵爷的承诺,遍寻名医,倾尽全力地在为她求治,各种珍稀补药也跟流水一般地用在她身上,小粮的脸上慢慢地也有了些血色,走起路来也没有那么吃力了。
她原本是在山野间养惯了的,哪里肯在屋子里关着。现在稍微好上一点,便活手活脚地想往外面跑,再多的仆人也捉她不住。追得紧了,她便往屏风跟墙之间的缝隙一钻,再收起了两只脚,屏住呼吸,谁也找不到她。
这样一来,小粮便有了在叶家庄里四处探寻的机会。
喵爷最后一次走的时候,在她的耳边悄悄地说,这庄子里有个大秘密,她若是能找到,就算她小粮赢了,喵爷就来接她回山里去。
原来是游戏啊!小粮恍然。喵爷之前就喜欢捉些青蛙和老鼠放在树叶下面,让她去找。
小粮信了,所以才同意留了下来。
可这叶家庄里的日子,根本就不是喵过的啊!
小粮苦着脸,跟那只草蝈蝈说:“你是不晓得,这里规矩可多了!不能在柱子上磨指甲,半夜不能上房顶唱歌,吃食要用一只叫做碗的玩意儿,喝水又要用另一只!他们干吗不在我脖子上套个圈圈,把我锁在房里算了!”
那只草蝈蝈瞪着大眼看她,她捏着它的脖子追问。
“你说,喵爷什么时候才肯来接我回去?”
蝈蝈是没有回答她,旁边却传来了脚步声,小粮抓起蝈蝈往怀里一塞,往旁边的廊柱后面一躲,便看见叶家的那对夫妻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这两人连步伐的大小、迈步的节奏都一模一样,看上去说不出的怪异。
小粮忽然想起了喵爷说过的大秘密,难道便是这个?
她高兴得不得了,连忙小心地沿着柱子上了房顶,在瓦片之间爬了一阵,眼见着这对夫妻进了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院。
说来也奇怪,他俩只是静静地站在院落之中,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声都没有。
小粮趴在瓦沿上,只露了一对眼睛,偷偷地探出去看。只见一旁的屋门“吱呀”一声便开了,走出了那个终日戴着副檀木面具的檀先生。这叶家夫妻俩一见檀先生,顿时露出激动的神色,口中呜呜作响,却说不出话来。
那檀先生走到他俩身后,轻轻地一抬手,指间便出现了一根透明的晶莹丝线。
小粮眼尖,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丝线竟是从叶家夫妻俩的脑后抽出来的!
“很好。”檀先生边检查那丝线边说,“假以时日,你俩便能完全舍弃血肉之躯,化为我的傀儡……”
他刚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了下来,朝小粮所在之处转过头。
“谁在那里?”
小粮被吓了一大跳,手脚并用地朝后退,谁晓得脚下的瓦片忽然断做了两截,她一脚踩空,挣扎中又踩碎了更多的屋瓦,竟然稀里哗啦地掉进了屋内。
这一下子是晕头转向,好半天才能再爬起来。
等她捂着脑袋,抬眼打量四周,却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在她面前的是一尊通体用羊脂白玉雕成的人像,莹莹生光。那男子有一对撩人的桃花眼,披散着长发,正朝空中伸着手,似乎准备触摸谁。
屋内香烟缭绕,这玉像被供奉在莲花宝座上,身后挂着幅画卷,绘着一轮皎皎的明月,月下斜生出一枝灼灼的繁花。
那花,喵爷曾经教她认过,名为西府海棠。
这人又是谁?
小粮看得出了神,直到有一只冰凉的手落到了她的头顶,才惊叫起来。
“嘘。”
按着她的人正是檀先生,面上却是一副和善的笑容。
“这玉像可美?”
“他,他是谁?”小粮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啊,原是这世上最美丽尊贵之人,是官家唯一的血脉,亲封的琅琊王。是我不小心,让他为奸人所害,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檀先生抚摸着她的头发,又朝着那玉像道:“还请王爷稍安勿躁,属下已经寻到了能让你复原的方法。”
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解说下来,小粮只听懂了一点:这白玉像原来是个活生生的人!
是这个檀先生将他变成玉像的?他也会对她做同样的事吗?
小粮吓坏了,扭头就想要跑,可就在此时,那对叶家夫妻也走了过来,一左一右地将她夹在了中间。
他们僵硬地转动着脖子,朝她一点一点露出了笑容。
“你不用害怕,也不用哭。我绝不会伤你分毫。”檀先生朝她逼近,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
“你是我千辛万苦才找到的,能治好王爷的药啊。”
五
小粮不由得发起抖来。
那只放在她脸上的手越来越沉重冰冷,紧接着犹如钳子一般,牢牢地掐进她的太阳穴里。
她痛得眯了眼,哭出了声,只觉得腔子里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鼻下一热,便有满满的血淌了自己一手,怎么擦也擦不尽。
“喵爷,喵爷你在哪儿,快来救我啊!”
她好害怕,以往只要她一喊,喵爷无论有多远,都会赶过来的。
哪怕是面对猛虎,他也不曾退缩过。如今,他怎么能忍心弃她不顾??
檀先生却忽然抬高了声音:“可怜的小姐,大夫说她已经是病入膏肓,没有希望了!”
一旁的叶家主母配合地用袖子捂住了眼睛,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苦命的儿!”
“你也别太难过了。”叶家主人劝道,“刚才大夫不也说了吗,让咱们去求天香楼的朱成碧做上一道水晶肉,给小娥吃,便可替她续命,起死回生!”
“说得容易。”妇人在一旁接着哭,“那朱掌柜据说喜怒无常,又哪里是那么好求的?”
说完这几句话,这夫妻二人同时安静下来,恢复成一动不动的样子,连眼珠子都不转动了。
檀先生听了一阵窗外的动静,微笑起来,拍了拍这对傀儡的肩膀。
“戏演完了,辛苦你们了。”
他是什么意思?刚才这一番话,是特地说给谁听的?
小粮忽然想起来,这些日子里,无论是在室内,还是在院落里,总是能感觉到有人躲在暗处,偷偷地看着自己。
难道……喵爷并没有走远过?他一直在她附近?
“喵爷——”
她爬起来就要朝外冲,却被檀先生揪住了头发,死死地按了回去。
“别闹,”他阴森森地道,“他去给你求水晶肉了,你可千万别打搅他。”
小粮在檀先生手底下哭喊的时候,喵爷就在附近。
他醉得一塌糊涂,醒来后完全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又做了个草蝈蝈。原本是真的打算将小粮完全托付出去,交给叶家的,可他终究是舍不得,自欺欺人地想,他就回去一趟,就一趟,将草蝈蝈送给小粮,完了之后扭头就走。
谁曾想,便让他听到了小粮病重的那番话。
他不是不晓得,那朱成碧并非寻常人,乃是只恣意妄为的凶兽饕餮。
可这是小粮活下去唯一的希望,他又能如何?
非常时刻,总归是要用些非常的手段。因此当常青再次见到喵爷的时候,望见的是一只体型巨大的黑猫,犹如降落在地面上的沉重的乌云,云层中包裹着一对滚圆的碧绿猫眼。
那猫爪下踩着只肥滚滚的大老鼠,它头戴黄金冠冕,正在瑟瑟发抖。
常青便只有苦笑,一面走近一面出声:“你要唤我来,也不用拿了鼠王做人质。”
喵爷没说啥,鼠王却抬起了头:“美人,你终于回来了?孤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孤的!”
喵爷无语地抬起了爪子,鼠王迅速地蹿了过去,又在常青脚跟前夸张地绊了一下,横躺在地,用前爪捂着心口。
“孤受了重伤。”它哼哼唧唧,“要美人抱抱才能好起来!”
常青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搂在怀里。鼠王便趁机在他身上蹭了又蹭,一副死也瞑目的样子。
“小粮的病加重了。”喵爷开门见山地说,“我要你帮我上天香楼,找朱成碧,做一道水晶肉。只要能救小粮,我便告诉你,如何应对你身上的白泽。”
常大人抚摸着鼠王的手停了下来。
“你也知道,如今我有白泽在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理智,被他夺了身体,所以绝不能出现在她面前。”常青皱着眉头,“更何况,这水晶肉我倒是知道的,制作方式并不繁琐,唯有所用的食材非常罕见,需要用……”
“要用一条命罢了。”
忽然有一个慵懒的成年女子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线娇媚无比,犹如天籁,听在常青耳中却如同晴天霹雳,他脸色剧变,放下鼠王便要走。鼠王吊在他的袖子上,不肯撒手:“来不及了,我属下见我被抓,肯定给天香楼也去了信!”
果然是来不及了。
阴影漫卷,如同重重海浪,将他们三个都围困在其中。有青鳞紫鬃,鹿角鹰爪,自阴影中翻卷而来,待显露出身形,竟是只巨大的青龙。龙身之上,斜躺着个头顶生着山羊般双角的美人,懒懒地垂着绣了芙蓉花的大袖。
不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却也不是戎装的饕餮将军。
这个朱成碧衣着华丽,连角上都装饰着黄金镯,垂着精致的流苏,一双金眼半睁半闭,却依然有着可怕的气势。
更像是,曾在杏花树下,梦瑶岛的仙境中,饮酒作乐时的朱成碧了。
只消朝她望上一眼,常青便再无法转开视线。
这些日子里,他循着白泽的足迹,去了很多地方,探访过很多人,将自己忙了个不亦乐乎。有时他甚至以为,自己心中的她已经日渐模糊,以为就像她忘记了他一样,他终有一日也能将她忘记。
此刻他才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从未有一刻忘记过。忽然间,日夜积累的思念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炸开了。
然而朱成碧像是并没有注意到他在一旁,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你们都以为水晶肉是救命的良药。不错,这道菜是可替人续命,无论是人类,妖兽,哪怕是化作了顽石,只要尸骨尚存,都能有一线生机。”
有一瞬间,那对金眼转过来,与常青对视。
常青顿时动弹不得。他内心的白泽开始蠢蠢欲动,直到他咬破了舌尖,咽下去一口血,才消停了些。
“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不过是薄薄的一片肉,用透明的薯粉裹了,待山泉水沸成鱼眼状,下锅煮熟即可,哪里来的神奇功效?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
朱成碧转开了眼,接着说。
“尊驾!”喵爷恢复了人形,跪在她的面前,“求尊驾救救我家小粮,她才不到十岁……”
“一个人类的小女孩?每天都有同样的孩子在不断地死掉,你凭什么让我相信这一个是特别的,值得我用另一条命去救?”朱成碧冷笑道。
常青直到这时才发现,她一侧眼角的红妆已经花了,犹如诡异的泪痕。这样的朱成碧,他从未见过。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实在忍不住,脱口而出。
朱成碧竖起了眉毛:“你这人类好生奇怪,以为自己是谁?竟能这样跟我说话?!”
最后几个字已经隐隐带有咆哮,那对金眼中燃起了火焰。威压之下,喵爷整个被压服在地,完全不能起身。鼠王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却还在拽着常青的袖子。
“美人,你不晓得,自你走后,她的日子很不好过……”
“我知道。”常青咬牙。
是他忘记了,她是上天下地横行无忌的凶兽,若没有他在身旁拖累,她本来便该是这副样子的。
“她想起了你的一些事情,四处找你,却又寻不到你。虽然反复地画下来,可连好不容易回想起来的你的脸,也逐渐地记不清了。”鼠王抬头望着朱成碧,“孤很担心,再这样下去,她的性情会越发地乖张——你不想回来吗?像以前一样,伴在她身旁?”
他想的。简直是朝思暮想。
他只是不能。
“等等。”
朱成碧却忽然道。她从青龙身上跳了下来,过去踩在喵爷背上,嗅了嗅。
“咦?九命猫妖附身的人类,这倒是少见得很。有意思。”
“尊驾既然认出,便该晓得,我是杀不死的。”喵爷道,“我愿用一条命换我家小粮一条命,如何?”
“你虽然身有九命,但却也用得差不多了,眼下还剩两条命而已。”朱成碧问,“就算如此,也要救那人类小孩?”
喵爷点点头。
“好,既然如此,我便给你指一条路吧。”
她抬起手来,遥遥地指向西南方。
“那边的钱塘江中,水晶殿里的钱塘君,私藏了本姑奶奶一样宝贝,死活不肯交出来。我将他绑了,浑身抹了盐和黄酒,洒了一身的香菜,连龙须都砍下来一截,他还是不肯松口。你若是能逼他将那宝贝还给我,我便替你做这水晶肉如何?”
六
墨云翻涌,映得下方的江水也如同墨汁一般。
云层之下,盘绕着一条鬃毛贲张的赤红巨龙,浑身缠绕着电光,神威凛然,令人不敢逼视。长长的龙须随风起伏,其中一侧却无端地缺了一截。
它低了头,正在打量着江边岸上的一只黑猫。
那猫也不是寻常之物,竟有老虎般大小,一只眼睛淌着血,已经完全不能睁开,却还在抖抖索索地想要爬起来再战。
“为何如此固执?”巨龙开口道,“说过多少次,你所求之物为吾挚友所托,本君只是代为保管,绝不可能交予旁人。吾不愿杀生,你还是速速退去吧。”
它在空中摇头摆尾,想要再潜回江水里去。
谁晓得那只黑猫摇晃了一阵,居然重新站了起来,只助跑了几步,便朝空中的红龙再次扑了上去。
它双眼放光,身形膨胀,仿佛一团浓缩了的黑云
却叫赤红的龙尾一扫,掉入了江水之中。
这副景象,一五一十地展现在了朱成碧的神农鼎里。
自喵爷走后,朱成碧便从袖中掏出了只三足的青铜小鼎放在地上,任它迎风而长,鼎中自动生了清泉,又沸腾起来,升起了白烟。她又取出一只三层食盒,一层层地打开,将里面的各色食材一样样地投入其中。
这神物果然还是被她拿来烫了火锅!
常青想要捂脸,又生生忍住了。
鼎内很快便生了异象:沸腾的水柱升了起来,在空中蜿蜒,组成了那江边巨龙的身姿,眨着对牛肉丸子组成的龙眼。旁边还有片生菜叶子,沉浮了几下,便自动叠出了猫耳和长尾。
“这才是神农鼎真正的用法,”朱成碧得意地说,“也叫你们开开眼。”
话音刚落,生菜喵爷便叫水柱钱塘君拍入了汤锅之中。
“哎呀,还以为能多坚持些时候呢。”
朱娘耸了耸肩。
不晓得喵爷若是听见她这声嘲讽,会不会气得吐出一口血来。
他在江水中缓缓下落,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被拍碎了。寒冷逐渐从四肢蔓延上来,最后一口气息化为细碎的气泡,从他的口中冒出,串串浮向了上方。
这便是死亡的感觉了,如此熟悉。
他想笑,却已是不能。黑暗中隐约有影子朝他望下来,毛茸茸的耳朵下面是一对碧绿的猫眼。这情形也无比熟悉,就像是重新回到了当年,他躺在悬崖之下,活生生地被这猫妖所附身之时。
明明痛得几乎死去,却终究是活了下来。
不能死。那时的苗夜森一面与猫妖对抗着,一面对自己说。我还要回去,我还有一句话,没有来得及对她说
啊,他终于想起来了。
苗夜森无论如何也要活下来,哪怕身遭妖兽附身也要赶回去,是因为他自幼暗恋着小师妹,却一直犹豫,不曾告诉过她。他将这“喜欢”两个字含在嘴里,当作了最后的希望,靠着它从这猫妖手里存活了下来,又花了数个月,寻了条路,爬上了悬崖。
那一日他终于回到了小师妹身边。
那一日也是小师妹跟背叛他的师弟的大喜之日。
他在喜堂外面的树上蹲了整整一个白天,加整整一个晚上,然后转身回到了山中。他已经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于是干脆任由那只猫妖做主,四处游荡。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小粮被扔进了他午睡的树丛。
对了,小粮!
他还不能死。若他死了,小粮怎么办?
喵爷原本要闭上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怎么,还惦记着那人类的小孩?”朝他望下来的猫妖咧着嘴角,“你都快挂了,这身体的控制权马上又都是我的了——不如,我现在就去吃了她,如何?”
喵爷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抵着它的额头,将最后的话传递给它。
“我又快要死了……小粮……拜托给你……”
“瞎说什么,我等了这么久,就是要吃她的!”
“这些年,我一次又一次死去……你若要趁机吃了她……早吃了……”
猫妖的瞳孔一点点地缩紧。
喵爷知道自己说出了真相。
表面上看起来,是小粮依附着喵爷生存,如果没有喵爷,小粮早就夭折了。但事实上,每一次喵爷死去,将他从死亡中唤醒,让他重新站立起来行走的,都是小粮细细的哭声。
“我们两个……之所以活到现在……都是因为小粮……她需要我们……”
纯粹的黑暗当中,她是唯一的一丝光。
刺穿坟墓,刺穿死亡,甚至足以令他呕出喉咙中的泥土,再度艰难地尝试着行走。
只因为她还需要他。
七
原本已经平复下去,不再沸腾的神农鼎,忽然再度冒出了涌泉般的气泡。
朱成碧凑过去,便见那只原本已经沉到了鼎底一动不动的生菜叠成的喵爷,原本忽然像是重获生命一般蹿了出来,狠狠地撞上了尚有半截身体在鼎外的水龙。
组成钱塘君的水柱一下子就散了,沸水在半空中四溅开来。
“小心!”常青喊。
他将朱成碧朝怀中一拉,用袖子护住了她的脸。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做得熟练无比,完全是他平日里护她护成习惯的结果。
沸水尽都洒在了他的衣袖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
该死的,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他赶紧撒了手,后退一步。鼠王心疼地查看着他被烫伤的手,朱成碧却略歪了头,重新打量着他。
“你这人类,为何护我?”她问,“难道我还会怕这一点沸水?”
常青只有苦笑。朱成碧却朝他逼近了一步。
“等等。从刚才起我便觉得奇怪,本姑奶奶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她离得更近了,金眼熠熠,眉间是艳丽的桃花,跟他曾经无数次梦到她时一模一样。她甚至还呢喃着,朝他伸出了双手。
“否则,我怎会觉得你如此眼熟?”
常青心中的白泽忽然冷笑一声。
他顿时醒悟过来,知道此刻最明智之举是立刻转身逃开,越快越好
然而她的指尖已经近在咫尺,差一点便能触到他的脸颊。
一瞬间,过去和未来,纷扰跟誓言,整个神州大陆上的无数妖兽和人类,连同他们之间延绵数百年的争端,统统灰飞湮灭。
常青闭上了眼。
最关键的时刻,旁边的树丛却传出了窸窣声响。
紧接着,喵爷便爬了出来。他浑身湿淋淋的,半边身子还残留着猫毛和猫掌,随着他朝前挪动,正在一点点重新褪为人类的外形。
朱成碧顿时被他吸引去了注意力,跑过去道:“啊呀呀,真是狼狈啊。如何,这下可晓得知难而退?”
喵爷眼看是精疲力竭,趴了好一阵才能重新动弹。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只蓝色封面的本子,朝朱成碧递了过去。
“那龙将此物藏在逆鳞之下,”喵爷解释道,“须得待其惊怒交加,鳞片全都张开之时才能拿到……”
朱成碧一把抓过了本子,读着上面写着的两个大字:账簿。
旁边的常青已经被气了个半死。
为了不让朱成碧起疑,他离开天香楼的时候,将自己留下的一切痕迹全都毁去了,唯独这本账簿,实在是舍不得,才拜托钱塘君保管——谁知道会多出这么多的事端来,还连累了无辜的钱塘君!
就是一本小小的账簿,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他很想这样质问朱成碧,却见她将封面上的两个字摸了又摸。
“是……那个人的字,”她低声道,“我不会认错的。”
常青满腹的埋怨,顿时便化作了酸楚。
“好!”朱娘将账簿往袖中一收,朗声道,“你既拿到此物,我便信守诺言,这就来取你一条命,好做水晶肉!”
话音未落,她的一只手便已经消失在了喵爷胸腹之间。
有淡淡的光芒,笼罩在她整个手臂上。喵爷吃了一惊,只觉得她的手四处摸索,却并无十分的痛楚。
“噫?方才还有两条命的,此刻却只剩了一条?”朱娘皱眉,“你刚刚在钱塘江里,该不会又死了一回?”
喵爷点头。
“这可麻烦了。你如今只有一条命了,我再拿走,你能否再活都不一定,要想复生,那肯定是万万不能了。”朱成碧道。
常青听到这里,想要上前阻止,喵爷却朝他摆了摆手。
“苗某心甘情愿。”喵爷说,“求尊驾成全,一定要让小粮吃下水晶肉。”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连常青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八
这天晚上,又名储备粮的叶小娥姑娘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位穿了翠绿色褙子的大姐姐站在床头,抚摸着她的头,跟她说话,还给她带来了一份装在碗里,隐隐放光的吃食。
她怎么也瞧不清楚碗里究竟是何物,只得张了嘴,任这姐姐将那入口即化的透明肉片喂给自个儿吃了下去。
“这肉是喵爷托我捎给你的。”大姐姐说。
那喵爷呢?他为什么不自己来看小粮?
小粮想问,大姐姐却忽然消失了,她着急起来,使劲一挣,便睁开了眼——枕边果然有一只空碗,旁边还趴着只草叶编成的蝈蝈,崭新崭新的。
她刚把蝈蝈抓在了手里,门上便传来了叩击声。
“喵爷?!”小粮惊喜地问。
推门进来的却是檀先生。
他一步迈了进来,直奔床头的空碗而去,在碗沿上嗅了嗅,回身抓住了小粮:“来迟一步,竟叫你给吃了??”
他面露狰狞,一把把她摔在地上。
小粮爬起来,就见他抓着自己面上的檀木面具,就要生生地撕扯下来。那面具恐怕是年生日久,已经长在了肉里,这么一撕,顿时鲜血直流。他却全然不顾,还在喃喃:“明明是要给王爷的药,那水晶肉,是用来让王爷恢复血肉之躯的!”
这人分明是疯了!小粮转身就跑,却被两个身披玄铁盔甲的高大傀儡拦住了去路。
檀先生在她身后重又站了起来。
“我想到了,你刚吃下水晶肉不久,那肉还在你腹中,未曾消化。”
他细声细语地哄劝着,配上脸上的血迹,有种说不出的可怖。
“我只需要,剖开你的肚腹即可——”
两只铁甲傀儡应声而动,一只揪住了小粮的喉咙,另一只的手掌朝外弯折,露出了藏在腕部的雪白利刃。小粮奋力踢打,却毫无作用。
“乖,别乱动。”檀先生道,“说不定你还能有个全尸。”
眼看着刀刃寸寸逼近,小粮忍不住尖叫起来。
“喵爷救我——”
轰隆一声。
有庞大黑影,挟裹万千雷霆而来,将一旁的窗户撞得粉碎,一条长尾甩过去,又卷熄了灯。
小粮暂时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得耳畔傀儡铁甲撞击作响,接着自己被抱了起来。急速的风声在耳边擦过,利刃相击,激起短暂的火花。
是喵爷吗?
她摸着抱着自己的手臂,摸到了熟悉的猫掌。
她放下心来,紧紧地抱着他。
但是喵爷好奇怪啊,他湿漉漉,冷冰冰的,而且一声不吭。
直到他带着她,从破碎的窗户中重又跳了出去,奔向了荒野,小粮才开口问:“喵爷,你怎么了?”
过了好久,她才听他缓慢地回答:“我听到小粮在唤我,我得来救你……”
小粮把头埋在他脖颈处,哭了出来。
“你竟让喵爷去了!”常青质问道。
“满足他最后的心愿,有何不可?”朱成碧搅着神农鼎,反问道。
“他如今连最后一条命都失去了,连走路都勉强,你还——”
常青忽然闭了嘴,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扭身便要走,一面从袖子中滑出支外表普通的笔来。
“等一下!”
朱成碧将视线停在了那支笔上,慢慢地笑了起来。
“难怪我觉得你如此眼熟,原来是老熟人了,对不对?”
他只来得及回身,她便已经逼到了身前,手中一柄凭空生出的长刀,刀身如秋水长虹,直直地劈向他的胸口。
“白泽大人?”
生死一线的瞬间,常青先是紧紧地抓住了手中的生花妙笔,最后却还是松开了。
你疯了吗??白泽在他心中喊着。
不,他回应道,终此一生,我再不会伤她分毫。
刀光逼近,他等待着剧痛袭来,眼前却闪过了青绿色的鳞片和淋漓的墨汁——是翠烟所化身的青龙,已经被刀光斩为两段。
“翠烟!”常青心痛地喊。
青龙抬起上半截身子来,眼中泪光盈盈。
“公子,快走!”
遵他所命,翠烟之前一直装作认不得他,眼下见他危在旦夕,终于还是违背了命令。
“你唤他什么?”朱成碧皱起眉头来。
然而青龙渐渐地重新化为了墨汁,再不能回答她。
连那令她感到万分熟悉,却有明显的白泽气息的奇怪人类,也消失了踪迹。
九
天很快就要亮了。
竹林中弥漫着薄雾,不时有箭矢穿透雾气,破空而来。长枪的尖端擦过竹叶,刷刷作响。沉重的脚步印在泥土里。
除此之外,这场竹林当中的追杀几乎是悄无声息的。
执行它的是一队身披玄铁盔甲的傀儡。
喵爷已经数次将他们击倒,但他们很快再度站了起来,重又朝着他和小粮逼近。他们不会饥饿,不会寒冷,也不会退缩。
甚至不会死去。
小粮打了个寒颤,这些没有生命的杀手让她害怕。
但更让她放心不下的是喵爷——他们现在躲藏在避风处,喵爷背对着她,保持着警戒。
这让她看清了他的后背,早已教四五支利箭穿透,血已经湿透了衣裳。可喵爷毫无反应,就好像没有痛觉一般。
出了什么事?她含着泪想,喵爷怎么变成这样了?
喵爷朝她招了招手。
“来,喵爷跟你说个事儿,你可不许哭。”
“喵爷这次又要死了。可你得朝前走。”
“太阳眼看就要升起来了,到那时候,水晶肉就真正跟你融为一体,檀先生就算追上你也没有用了。可喵爷得留下来,替你拖住这几个傀儡。”
“别回头看,千万别回头。你就朝着太阳升起来的方向一直走。我是不会死的,你记得吗?可你要是看着,我就不能复活了。”
晨雾弥漫的竹林里,小粮将草蝈蝈捧在胸前,颤抖着朝前走去。
她能听见,更多的铁甲相击,正在步步逼近。
还有枪头刺穿血肉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传来。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回头。
“喵爷,你可一定要来找我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最后的两句话响在耳畔,给了她莫大的勇气,让她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竹林。
眼前有光芒万丈,日出即将到来。
小粮用手挡着眼睛,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进那光芒里去了。
起初这稚子还有些怯生生的,可越往前走,步子便迈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坚定。
她抓着草蝈蝈,用手背狠狠地擦着眼睛。
她已经决定了,要快些长大,长成山这么高,眼珠子比月亮还亮的,世界上最厉害的野猫,等着她的喵爷再回来找她。
到时候她猎到的山鸡,鸡腿一个都不吃,全都留给他。
谁叫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喵爷呢。
九命猫妖多黑毛绿眼,身有九尾,吼声如虎,可死而复生。若耗尽九命,则与寻常猫妖无异。有人曾见其附身于人,人身猫相,和平共处长达数载,但此事不知真假,亦无从证实。
——《续神州妖事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