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欢尔变得很忙。
一方面是博士生逃不过的论文压力,一方面是导师交待下来的死任务,再一方面她已预备好申请CSC联合培养项目有意拿个更漂亮的英文成绩。要的越多付出必然越多,吃饭不规律加之睡眠又少,她开始频繁胃疼,最严重的一次疼到站起来又猛地摔落回椅子上,南方寒气扑面的十一月底,疼痛逼出的虚汗打湿毛衣里的T恤。
那日实验室只剩她自己。她先在桌上趴了一会儿,而后猛地记起刚刚写的研修计划似乎还未保存,挣扎着按亮屏幕,鼠标歪斜几下才点中文档保存键。想喝口热水缓缓,可保温杯已经空了,饮水机就在几步之外的靠窗位置,她却连走过去的力气都没有。太疼了,像身体里凭生出一只拳头在拼命击打她那脆弱的胃部,由内而外,她一只手狠狠按住痛点,而另一只手,陈欢尔看到自己的手在抖。
抑制不住的,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可手就是在抖。
她趴在桌上闭起眼睛,有一瞬间觉得今天大概回不去宿舍了。
周遭没有一丝声音。
欢尔自桌上摸到手机,挪到身下,给景栖迟打电话。
当然知道他什么都做不了,她也并不打算对他诉苦,她只是想在这样的夜里听听他的声音。
“欢尔,”他很快接起问道,“回去了吗?”
那头很吵,吵到景栖迟的声音几乎被杂音覆盖。欢尔皱着眉头问,“在加班?”
“嗯,后天开平台上线发布会。晚上做终版测试出了一点问题,”景栖迟双手敲击键盘歪头夹着手机说道,“都在公司。”
“景工,五分钟后大会议室碰一下。”有人在过道处叫他。
景栖迟点点头,见姜森朝自己这边来赶忙让出座位,手指屏幕,“老大,你看看这里。”说罢摆正电话,“欢尔,在听吗?”
“在,”欢尔气若游丝,“那我不扰你了,快忙吧。”
“等下,”他听出她语气中的虚弱,追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没,”欢尔痛得握不住电话,干脆将手机放到桌上开启免提,双手握拳怼住胃部,“就问问你在干什么。”
姜森这时站起来,见他打电话于是指指自己做个去往会议室的手势。
景栖迟拉住人避开听筒,“是不是这块的问题?”
姜森回一句“等下会上说”疾步离开。
三年磨一剑的重磅项目医疗AI平台即将上线,此前无数次测试皆运转正常,偏偏在正式问世前48小时出了岔子。
大到Lab总负责人龚乃亮,小到公司刚刚进来的实习生,即便不是医疗组的同僚们此时也全部留守,环岛喧嚣四起兵荒马乱之下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高压线,每个人都紧张到极点。
景栖迟放心不下欢尔,又问,“是不是真没事?”
还未听到回答,邱阳抱着电脑过来催促,“别打了,开会。”
“马上。”
“什么马上。”邱阳上手火急火燎拔掉他电脑接口处的各种连接线,最后干脆一手抱一台笔记本小跑去往会议室,“你快点!”
欢尔听到邱阳的声音,隔着电话赶人,“赶紧去吧,我没事。”
“晚点,”景栖迟有心无力,“晚点我们视频。”
“好。”欢尔咬紧下唇,挂断电话。
她来不及,也做不到在这时告知他自己的境况。
因为那只会添乱,只会增加他的又一重焦虑。
自暑假分开,景栖迟只在十一长假南下一次。没有呆满整个假期,他是项目主力,现而今已经开始带新人,在攻坚阶段必须迎头顶上。加班成为家常便饭,他既无家庭又无子女,仿佛所有业余时间就应该贡献给朝气蓬勃的事业。对此景栖迟倒鲜少抱怨,不是习以为常,欢尔知道那是他打从心里想要做成的一件事。
所以她竭尽所能支持他,即便力量只能显现在精神上。
可……大概是太疼了——这样一个寒冬将至的夜里,欢尔第一次感到无助。
很想你,所以会想为什么这时你不在我身边。
发布会开得很顺利,环岛有惊无险渡过难关。
公众能看到的向来只是华彩,在项目最后一刻出现纰漏,作为teamleader姜森难辞其咎。
那是一场闭起门来的高层会议,百叶窗拉紧,蚊子都进不去。
两小时后,年逾五十的CEO板着脸出来。可下一秒面对诸多员工又恢复和蔼样貌,他在过道处喊话,“平台如期上线,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你们是环岛的荣耀。”
龚乃亮跟在他身后,见气氛有些压抑出来打圆场,“都累傻啦?万里长征才第一步。”
景栖迟这时正端一杯咖啡出茶水间,龚乃亮像抓住救命稻草赶紧介绍,“利总这小景,宣传片有一个单元拍的就是他。”
“呵,我知道。”利总走过来拍拍景栖迟肩膀,笑着说道,“市场部那些小姑娘可都豺狼虎豹似的盯着你呢。”
不知谁接一句,“利总,我们景工有女朋友。”
气氛这才轻松些。景栖迟只在实验室揭幕当天远远见过这位CEO一面,此时也不知说些什么,于是咧嘴笑了笑。
“年轻有为啊。”利总点点头,再次面向众人,“一直以来我都坚信一个理念,人才是第一生产力,公司到今天离不开在座每一位的努力。我希望大家能够在环岛有所为亦有所得。”
“谢谢利总。”有人喊一句,接下来是一阵掌声。
“干活吧。”龚乃亮发布终止信号。
景栖迟这才发觉,所有人都是站着的。也在这时他才发现,姜森自始至终没有笑意。
这场闭门会议结束后,内部开始流出姜森出走的消息。无从追溯源头,向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消息一直传到春节,然而复工之后却再没有人提起这一茬,也许是长假过后大家忘了,也许是姜森表现的实在太过正常——他依然会凌晨回复邮件,依然偶尔发脾气训人,依然兢兢业业在每次月会上提出颇具建设性的方案。
流言起又落,一如冬去春又来。
欢尔在六月份收到CSC令人欣喜的确认结果。此前准备事宜悉数落定——导师是丁和平旧识,帝国理工一位业内颇具权威的教授David,去往英国板上钉钉。她不知是自己足够幸运还是过往辛苦终迎来回报,当然以结果论的观点去看,过程向来无足挂齿。
至于期限,师哥师姐当初给的建议是两年,丁和平少一位得力助手自然说越短越好,欢尔取了折中数字18个月。
她悄无声息去了一次北京,谁都没有告知。飞机转大巴又换地铁,终于在下午六点抵达景栖迟公司楼下。发消息问他在哪儿,景栖迟答还没收工。欢尔套话似的补一句,“周五也要加班?”对方回,“今天不用,过半小时就可以撤了。”
半小时,欢尔默念,随即注意到写字楼一层的咖啡馆,抬步走进去。
说来也巧,咖啡刚喝上两口,正集中注意力观察写字楼走出的人群时,有位穿休闲装的年轻男人过来打招呼,“嘿,真是你啊。陈……陈……”
欢尔只觉他面熟,可就像对方竭尽全力想自己的名字,她也记不起究竟在什么地点什么场合见过他。
“陈欢尔,对吧?”男人获得答案,“好……好久不见。”
这一结巴让欢尔终于定位到记忆——面前的人是廖心妍那位职业队男友,哦不,前男友。
一同吃过两次饭,算不得熟悉但总归属认识。
欢尔于是对他笑笑,“可真好久不见。”
男人手捧一杯外带咖啡,没有坐下来的意思,寒暄般问话,“你……你来北京工作了?”
“没,”欢尔朝窗外扬扬下巴,“我等人。”
“这栋楼?”
“嗯。”
“巧了。”他指指旁边另一栋建筑,“我……我在那里面上班。”
欢尔有些诧异,“你不踢球了?”
与廖心妍交往的时间里,他是本地一所二级俱乐部的主力,血气方刚青春正好,目标是踢进中超成为下一个李明或范志毅。
“去年退了。”对方自嘲般笑笑,“路……路不好走,年龄也大了。”
欢尔不知作何评价,转而问道,“现在呢?”
“做体育管理。帮球队联系集……集训场地那些。”他转转咖啡杯,“心妍……她怎么样?”
这样想来也着实神奇。廖心妍的战绩虽比不过黄璐,可交往的历任男友皆没有说过她一句不好,次次问次次和平分手各奔前程,欢尔甚至怀疑某日老班长结婚会不会专门组一桌前任专场。
“她自在着呢。”欢尔笑,“过两年要叫廖科长了。”
“廖科长,”男人也笑,“心妍确……确实很优秀。”
欢尔再次瞄向窗外,然而大事不好,她正对上景栖迟投来的灼灼目光。
“我先走了。”她匆忙抓起背包,招呼都来不及打快步冲出咖啡馆。
景栖迟站在写字楼出口脸色铁青问话,“那谁啊?”
他只看到男人的背影,以及……欢尔对着他笑。
一旁的邱阳赶忙打圆场,“咱们欢尔咋也开始搞突然袭击了,什么时候到的?”
“就刚刚。”欢尔还未察觉到暴风将至,嘻嘻哈哈开起邱阳的玩笑,“你好像又白了哎,换精华了?”
邱阳拍拍自己的脸,“能看出来?果然一分价钱一分货。”
景栖迟面色凝重用余光目送男人离开咖啡馆,见鬼了,这人怎么还有想追过来的意思?
他换个位置背对那人将欢尔挡在身前,再回头,对方已经离开。
也不看看是谁的人。
这厢邱阳还在与欢尔讨论护肤心得,“我想再整个夜间补水的,回去帮我看看成分呗,瞅我脸这块干的。”
欢尔刚凑近些试图近距离观察,下一秒却被景栖迟大力拉开,“缺水你就多喝水,一天十升我不信你还干。”
“甭理他。”邱阳抛去一个白眼,“吃导弹了。”
“怎么啦?”欢尔拉拉景栖迟衣角,“工作不顺心?”
“不是。”景栖迟烦躁地摆摆手,想问可又不愿表现出自己此时的焦虑——欢尔走路上都会被多看两眼,要心胸宽广,要习以为常。
邱阳见局面僵住,实在看不过眼再次打起助攻,“欢尔啊,刚才跟你说话那男的你认识?”
“认识呀。”欢尔点点头,未做他想。
这助攻打的,景栖迟更烦了。
“回家回家。”他拉过她的手,负气地将电脑包甩到身后。
欢尔根本未将咖啡馆偶遇放在心上,心情大好与他说话,“晚上吃什么?”
“哎,随便。”
因为见到人太开心,欢尔晃着他胳膊提议,“烤鸭吧,我想吃烤鸭。”
“行。”景栖迟憋着气问邱阳,“那去上次聚餐那家?坐公交是不是能直接到?”
“吃啥烤鸭。”邱阳见他别别扭扭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喝醋都喝饱了,吃个屁鸭子。”
“我没!”
欢尔这才反应过来,一边笑一边揉景栖迟脑袋,“傻蛋,那是心妍前男友啊。我还以为你看到了。”
“心妍?前……”景栖迟眉头锁紧,“廖心妍?”
“对啊,咱们一起吃过饭的,忘啦?”
景栖迟闷不吭声。
误会了,狭隘了,小肚鸡肠了。
怎么就没再多瞧那人一眼,平白无故制造一个假想敌。
欢尔再次晃晃他的手,“我现在有点高兴。”
“高兴?”景栖迟又气又喜掐掐她的脸,“换你试试。”
“完了,这饭吃不了了。”秒懂一切的邱阳此时对天大吼,“警察叔叔快来,有人虐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