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四开学第一天晚上,刚约会完回宿舍的黄璐见欢尔稍有吃惊,“你在啊,我以为你去看电影了。”
“嗯?”
“我刚从电影院出来看见你家田驰了呀,也没准是和他兄弟……”
半小时前通过电话对方说在图书馆复习,而他室友刚刚发布了联机游戏的朋友圈。
欢尔提上外套就往外跑,黄璐迟疑一瞬跟了上去。
其实从听到消息那一刻已有不好预感——整个假期田驰都有些心不在焉,问及缘由都是马上毕业实习压力大。他成绩虽算不上拔尖但也绝不至实习困难,再者学校口碑摆着他又有大大小小社团活动加持,欢尔着实不理解所谓压力能有几成。千万别小瞧了直觉,很多情况下直觉只是对细密异常的集中反馈。
所以一路上陈欢尔做的都是在找理由,找一个相信对方也让自己信服的理由。
比如黄璐看错人,比如和新认识的朋友,比如有无法拒绝的情况不得不来。
偌大电影院,十个厅皆是放映中状态。欢尔一言不发买好两张票,推开一厅门就要往里冲。黄璐大力将人拽出,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半天就想出来这主意?一间一间找?”
欢尔不说话。她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找,甚至有那么一刻她在想自己这样做对不对。
是否太小题大做,是否太轻薄两人之间的信任。
“我就问你一句话,”黄璐口吻缓和些,“万一出现不该出现的情况,受不受得住?”
脑子很乱,各种念头交织成一团,细细碎碎堵在心口。万一,万一万一,一定要受得住吧。
欢尔对朋友点点头。
“那你听我的。”黄璐说完拉她到洗手间过道处,用自己电话打给田驰。
一遍两遍三遍,全未接通。她发去一条信息,“欢尔从床上摔下来了,我们先去医院,速回电。”
等待时间被无限拉长。
黄璐手机开始震动,与此同时厅外走廊出来一个打电话的人。
欢尔要冲过去再次被拉住,直到那人重新进入放映厅,黄璐拽着她偷摸尾随。
巨幕上的画面静止,环绕立体声消失,人群变为一个个没有意义的符号,明暗交错间,欢尔看到那个正被找寻的人,以及依偎在他肩头柳叶弯眉的女孩。
陈妈接到过一个病例,下体遭遇重击可能会导致无法生育的年轻女子,住院期间正室追到病房破口大骂第三者不得好死打你只是让你长个教训。
很多人围观,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一方怒气冲冲气焰嚣张,做错事的一方拖着病体俯首认罪。
那个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出现,仿佛他是这场闹剧的局外人。
现实世界永远比社会新闻残酷百倍,那时陈欢尔同母亲感慨,“得蠢成什么样的男人外边找人还会被发现?”
陈妈回答,“要么躲着藏着大意了,要么就是太自信,自信到可以随意践踏两人之间的信任。”
电影院楼道外,欢尔看着对面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田驰,你是后者对吧。
因为我相信你,你知道自己说什么做什么我都愿意相信,我们之间因为这种相信出错了,对吗?
不讽刺吗?不好笑吗?不恶心吗?
站在他身后的人欢尔见过,最最开始就见过,散打比赛时和他一起来的人。
她甚至都不敢深想,交往近两年,这两年到底过得什么日子。
是有多迫不及待,开学第一日就要约会。
黄璐轻轻揽过欢尔肩膀,她用力抓两下试图让人不要抖得那么厉害,毫无用途。事已至此,黄璐扬扬下巴,“学长,解释一下吧。”
他不会解释的。
欢尔了解他,若有误会在厅里他就会拉住她一口气说完,他绝不会等到现在。
“对不起。”田驰低下头,“欢尔,对不起。”
再没什么可说。
欢尔将手中的票搓成一团扔到他脸上,“你们可以看完。”
她尽力了。教养告诉她不许骂人,身体告诉她现在动手会打伤人,她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敢做。
她拉着黄璐跑出电影院,一口气跑到马路上,像个罪责累累的逃兵。
安全了,强忍的眼泪一股脑落下来。头疼眼睛疼心口疼,陈欢尔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疼痛体,不碰不摸却哪里都疼,二十几年从未这么疼,疼得想乱叫想捶墙,疼得要窒息了。
生气,因为疼痛而对自己生气。为什么一点都没发现,为什么像个傻子被人骗来骗去,为什么要付出真心为什么会想和他的将来,为什么要跑要逃明明你才是受伤的应该理直气壮的那个人啊。
“怂包,你又没错哭什么哭。”黄璐一边数落一边掏出纸巾替她擦泪,“上手揍他啊,揍残大不了咱们赔,你赔不起还有我呢。”
欢尔一头扎到她怀里,眼泪漱漱而下,“我觉得好丢人啊。”
为自己的全无察觉,为自己的愚蠢大意,陈欢尔觉得丢人。
“跟你有什么关系,田驰他就不是什么好鸟。”黄璐拍她后背安慰,“之前我只觉得他会来事人老成,还琢磨方方面面能照顾你补你短板,拉倒吧,我也是瞎了眼。”
欢尔想到发生过的点点滴滴,眼泪落得更凶。
“能看清一个人也是好事,对吧?”黄璐捧起她的脸,“陈欢尔,说对。”
“是……对……”欢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感觉自己把这一辈子的心都伤完了。
“行了行了,你且得哭几天呢,这才刚开始。”黄璐一副过来人口气,起身拉她手腕,“先回去吧。”
“别,我不……不想……”因为哭得太猛,欢尔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吭吭哧哧半晌才表达出意思——女生宿舍人多口杂,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这幅狼狈样子回去大家免不了问这问那,她全然未做好应对准备。
黄璐懂了,翻翻小包又看看空手无一物的失恋者,“要不跟我回家?”
好友与父母同住,欢尔拼命摇头。
“那咋办,”黄璐有意逗趣,“咱俩也没开房条件呀。”
得找个人带身份证过来。
再丢人现眼都不怕被知道的,出任何事都能一起扛的,这样一个人。
欢尔掏出电话,用残存的理智发出一条消息——栖迟,我遇到事情了,你带上身份证快来。
十分钟后,景栖迟慌慌张张出现在两人面前。之后事情的走向略微有些奇怪,深夜将至,一个男人带两个女人要开一间房,偏偏俩姑娘一个嚎啕大哭一个笑靥如花,酒店前台带着无限猜想目送他们进入电梯。
黄璐最先开口,“简单来说,田驰被我们捉奸电影院,人赃并获。”
“靠。”景栖迟低声骂一句。
这厢欢尔听到又开始哭,意志控制不了泪腺,眼泪根本不听使唤。
“没救了你,学功夫光打人不打狗?”景栖迟一边数落一边将胳膊递过去,欢尔顺势拽着袖口擦泪擦鼻涕。
“怎么回事?”景栖迟一边揉她脑袋一边问黄璐。
黄璐事无巨细讲述一通,从她们从宿舍出发到电影院两方对峙。
景栖迟静静听着,最后低声骂一句,“孙子。”
房门打开,景栖迟直接把人推进洗手间,水龙头打开抓住她手强制洗脸,“我早就看他不顺眼,就你喜欢的死去活来,这下长教训了吧……”
欢尔听这些马后炮突然气不打一处来,梗着脖子与他大吵,“你现在说有什么用,时光能倒流还是让我当什么都没发生,已经这样了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
“怎么办还用别人教!”景栖迟阴着一张脸,口气冷到底,“你跑回来哭哭啼啼算什么,日子不过了!”
“我难受!凭什么我连难受的权利都没有?”
此刻的她像一只战斗力满格的斗鸡,怒目而视满脸凶狠,对方再说一句,只一句她就会上去撕咬。
陈欢尔是个窝里横。
她知道这样坏透了,可景栖迟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甘心被他说被他教训,也不怕把最狼狈的一面暴露给他看,软弱、窝囊、无能,卸下所有防御和伪装的这一面,连自己都不耻不愿面对的这一面。
这就是他们之间更深的那层连接。
不用常见面,不用频繁联系,亦不用让别人知道我们关系很好,是即便对方暴露无疑也能全权接受,是任何言语事件都无法阻挡对一方的认知,是吵不散斩不断烧不透的异常坚固的连接。
彼此都懂却也都不会提及的这层连接。
景栖迟摇摇头示意自己不再说话,拽过一旁毛巾扔到她脸上。
黄璐靠在洗手间门口听两人吵一通,这时揉揉发涨的耳膜,“我去买点酒吧,她这状况不喝大消停不了。”
景栖迟将自己钱包扔给她,“麻烦。”
黄璐接过,看一眼欢尔叹气离开。
欢尔可以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可声音就像轰隆隆闪过的滚雷稍纵即逝。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她没有办法将自己从那些与田驰的过往中抽离出来。
一会是湿漉漉的怀抱他说终于,一会是初见当日那女生坐在他身边,一会是某个再平常不过的课后挽着他胳膊去食堂,一会又是电影院他挡在那女生面前说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
思绪停住的瞬间,欢尔发觉自己坐在床尾,房间里只开一盏台灯,景栖迟自茶几上拿一瓶矿泉水扭开瓶盖递到她面前。
她没有接,眼泪大滴大滴往下落,“栖迟,我想回家。”
泪水模糊视线,她恍然看到父母围坐在餐桌前,再去看,那张桌上还有亲切的正在笑着的叔叔阿姨们,还有宋丛和景栖迟。
那里是她的家。
孤独舔始伤口的小兽最依赖的温柔乡。
景栖迟放下水蹲到她面前,手伸过去轻轻拭掉眼泪,“好了,我在。”
欢尔俯下身张开双臂抱住他。
鼻子很堵,所以她闻不到景栖迟身上的味道。可她分明感受他身体散发的热度——是家的感觉,是可以肆意展露脆弱的平静港湾。
“我也不想难受,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欢尔的情绪在寂静中逐渐平复,“我气他们可我更生自己的气,早发现我一脚踹了他,什么玩意儿啊,真不值啊。”
欢尔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景栖迟想推开她可又觉得对失恋的人这样做太残忍,意意思思试了几次奈何对方抱得太紧,最后忍无可忍道出实话,“你把手撒开,我腿麻了。”
欢尔这才放开手,破涕为笑。
景栖迟单手撑住床沿站起来,跺着脚一瘸一拐走两步,见她脸上挂泪嘴角却又弯着,哼笑一声,“你失恋,凭啥花我的钱。”
黄璐这时提着两大袋啤酒零食推门而入,本已做好劝架准备,面前这副岁月静好的场景倒让她有些不适应。景栖迟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放到茶几上,黄璐又递去钱包,“消停了?”
景栖迟点头,一本正经问她,“小票呢?”
“你休想。”欢尔在一旁揉揉哭得干涩的眼睛,“没有报销这码事。”
黄璐不禁笑出来。前一刻吵得天翻地覆,后一刻却又和好如初,不用道歉亦不用原谅,这俩活宝终于要开始走阳关大道了。
三人围成一圈坐好,黄璐晃晃手机说道,“姐姐关系用尽问一圈人总算清楚了。田驰追你之前有意追那学姐,结果快要好时遇到你了,田驰应该是直接跟她摊牌。学姐受刺激出国一年,回来后俩人又慢慢恢复联系,现在呢倒也没说好,但也就隔层窗户纸的事儿。”
“她知道我?”欢尔情绪稳定不少,理智也被找回来。
“肯定啊,那田驰朋友圈还晒着你照片呢。就陷进去了呗,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黄璐暗暗瞄一眼景栖迟,“可不是每个人都能远远看着真心祝福的。”
鼻头又开始发酸,欢尔赶紧大口灌酒。错误的场合错误的时机,原本以为恰好的一切原来都是错误。
“还有个事,”黄璐看看两人,“这事有待考证但我个人觉得八九不离十。那学姐家里条件不错,叔叔开私人医院的。医院背景呢可能你俩不知道啊,本地人都明白是什么规格,大富大贵们的康复基地吧。田驰也快毕业了,嗯。”
不用讲得更清楚,陈欢尔除了刚才智商短暂离线,其余情况一点就透。
景栖迟哼一声,“倒也挺有规划。”
黄璐耸耸肩,“这世上利己主义者可不在少数。”
所以他只会说对不起,也许在他看来今天所发生的不过是种解脱。
他早已决定要怎么选。
欢尔忽觉得没那么痛了,一场恋爱认清一个人,不算亏。可她还是难过,为那个付之全部真心珍视他的自己,为那个幻想着执他之手共白头的自己,为过去那个天真浪漫以为爱情只是爱情的自己。
“喝吧,喝完好睡觉。”景栖迟与两人分别碰碰杯,一口干下。
爱情在这个秋夜彻底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