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高场设在主席台正下方。
景栖迟远远看着对面跑道的陈欢尔冲过终点,心里暗叫一句Yes。应该迎上去庆祝才够义气,可此刻他在等待随时可能开始的最后一轮决赛,想着反正她回班也要经过这里,到时候必须着重表扬一番。
越看越不对劲。
女生走几步便捂脑门停下,步伐越来越小,速度越来越慢。
“1043准备。”老师喊话。
“到。”景栖迟一边举手一边朝欢尔看。
女生停住了。
不好。
他走不开,第一反应就是回头找主席台上的宋丛。然而还未挥手,视线里一个身影正急速朝台下冲,至楼梯一半直接撑起栏杆由半高处翻下来。宋丛就这样目不斜视飞快跑过他面前,直奔陈欢尔而去。
“1043?”
“在!”
这种情况……着急是正常的吧。
起跑,侧翻,落地,横杆纹丝未动。
老师收起记录册,“好了,成绩都出来了。”
景栖迟跪在棉垫上抬头去找,宋丛正搀扶人穿越跑道朝操场外走,悬浮的一颗心蓦得落下。
校医正在处理崴脚伤员,欢尔估摸自己无大碍坐床上静等。
“你真把我吓坏了,怎么回事?”宋丛掌心贴上她脑门,沾一手汗却也放心,“不烧。”
他是搀着欢尔进来的,一路上承载她身体大部分重量,头脑飞快闪过曾听过的晕厥处理办法。从操场到医务室满打满算两百米,而就在这两百米,宋丛做了近十种预案。
祁琪推门而入,宋丛与她打个招呼继续问话,“早晨是不是没吃饭?”
欢尔摇头,“吃不下。没事,就是紧张。”
“你输点葡萄糖吧。”宋丛转身就走,“我去买点吃的。”
“哎。”祁琪刚出一个音节,人已经离开。
校医忙完一头开始给欢尔做检查,情况又问一遍,末了笑说,“有点低血糖。我就按你同学说的办喽?”
欢尔朝祁琪吐舌头,“看见没,要没医生在他都敢给我扎针。”
“不识好人心。”祁琪坐到她身边,见另外一床崴脚的是名男生,嘴巴贴上伙伴耳朵,“你是不是那个要来了?”
欢尔当即懂了,小声“啊”一下。
祁琪肯定点头,“我记得你就在我之后。”
怪不得肚子一直咕噜响,净琢磨比赛这茬把生理期忘了。她赶紧问,“你带了吗?”
“我刚过去呀。要不我现在去买吧,以防万一。”
“那给你钱。”欢尔下意识去掏兜——短袖短裤,半个钢镚都没有。她讪讪一笑。
“行了,我不差你这三瓜俩枣。”祁琪轻飘飘甩下一句欠打的话,起身离开。
校门口有三间超市,祁琪径直进到最大那间,正遇宋丛在排队准备结账。
“你怎么出来了?欢尔呢?”对方问话。
“在输液。”祁琪指指里面货架,“我来给她买点东西。”
“拿过来吧,我一起结。”
祁琪一时脑袋短路。这东西显然不适合“一起结”,可怎么说明不适合的原因呢?十六岁的女孩还无法将“卫生巾”三字光明正大说出口,更何况面对的不是其他人。
是早就知道却一直没机会认识的人,是认识之后期待熟悉熟悉之后期待更近一步欲望无休无止无法克制的人,是每天每天稍微回头就能看到可揣着一个巨大无比的秘密无论如何都不敢告诉他的人。
他优秀如太阳,而自己只是耀眼光芒下才能被看到的微尘。
宋丛是祁琪的秘密。
只敢放在心里,小心翼翼让自己变得更漂亮更优秀奢望有朝一日站到他身边会被说一句“你们真配啊”,这样羞涩而执着的秘密。
她僵硬地摇摇头,“不用了。”
“嘿,”宋丛叫人,“拿过来吧,你跟我客气干嘛。”
“真的不用。”祁琪用余光扫视超市货架,要买的东西在最里面。
宋丛拿着面包牛奶从队伍里出来,他直接站到她面前问,“所以是买什么?”
“这……这里没有。”祁琪转身就往外走。
校服一角被拽住,扭头正对上他含笑的目光。宋丛颇为无奈,“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世界在那一刻变得极尽温柔。
十月早秋,上午十一点,超市货架前,不远处有人聊着运动会,收银台有一下一下扫码声。穿校服的翩翩少年指尖停留在衣摆,眼神真切挚诚,语气里有种懒洋洋的执拗,他说: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若这是句告白该有多好。
宋丛放开手,打趣道,“祁琪,你现在有点呆。”
不能被当成呆瓜。祁琪一狠心钻进里侧货架,随手抓起一包卫生巾塞到他怀里,“好了,走吧。”
粉色包装,上面的卡通小人眼睛很大。
宋丛这下完全懂了。脸有点烧,他背过身显示出见多识广的样子,“嗯,走吧。”
吊瓶中液体还剩少一半时,景栖迟大汗淋漓跑来医务室。欢尔正躺得舒舒服服快要睡着,被动静吵醒不由有点没好气,她坐起来,“不能把风火轮卸了好好走路。”
景栖迟罕见地没还嘴,转而问道,“你怎么样?”
“体委,我这算不算工伤?”欢尔见他态度尚可心情好了点。
“伤的重吗?”
“不轻。”
“那咱还是回家吧。想治哪儿治哪儿。”
欢尔一下笑出来。
项目基本比完,还剩最后一项趣味度最高的教师接力赛。景栖迟上手将进液速度调快,单手虚握住输液管以提升温度,“难受吗?快点输完还能赶上看老徐跑步。”
“徐老师要上场?”
“嗯。”景栖迟说着脱掉校服,抬起她另一只胳膊顺着袖子塞进去,“老徐第一棒。”
“我不冷。”欢尔撇嘴。
“穿好。”男生整理着衣服,“你这刚落汗,风一吹不感冒才怪。”
说话间采购二人组归来。祁琪拆了面包包装袋递到欢尔跟前,瞧着吊瓶见底问道,“医务老师呢?”
欢尔一边吞一边答,“去操场巡视了,说一会回来。”
“那我赶紧去找她,这都快输完了。”祁琪刚抬脚被景栖迟一把拉回来,他十分认真问她,“你觉得就这针,我们仨谁不会拔?”
家属院的孩子从小玩医生病人游戏,别说拔针,危急时刻就算扎也能顶上。
至于效果,不好说。
祁琪疑惑地瞧他一眼,“你行么?”
“这个,应该都行。”宋丛笑,取出牛奶扎好吸管,欢尔顺势接过,一通畅饮。
他趁机将卫生巾塞进她校服口袋。
吃饱喝足,欢尔心急,抬手将扎针的手背递到离自己最近的景栖迟面前,“赶紧走,快赶不上了。”
小景同学十分娴熟的右手拔掉针头左手按住注射孔,紧接着欢尔把自己手换过去,“行了我按吧。”
宋丛看看时间,“这瓶有点快啊。”
祁琪被这一串熟练迅速的操作惊得目瞪口呆,她双手伸出大拇指,“明日之星,祖国栋梁。”
教师接力赛按学科分组,平日或严谨细致或和蔼淡定的老师们在赛道上一律六亲不认当仁不让,反差萌让全校学生都乐疯了。最有趣的当属体育老师明目张胆让赛,这些运动健将们甚至会倒着跑两步故意等其他老师追上来,这一天是这所重点中学里他们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
至于老徐,赶鸭子上架,就跑那么一小段累得坐地上半晌起不来。
结果公布,五班用集体力量获得第一个第一名。
陈欢尔跟着小火一把,她的凭空出现更像是一种信号——这里藏龙卧虎。
太高兴了,高兴得要飞起来。
她看着景栖迟捧起奖状被大家围在中央,最终还是没有走上前说那声谢谢。这场运动会以及它所带来的荣誉当然会被遗忘,可在那之前,是他将原来的陈欢尔找了回来,连同她丢失已久的自信、极力克制的冲劲和许久不曾有过的归属感。陈欢尔是大家的意外,而这些是属于陈欢尔的意外。
应该要说声谢谢的。
就当扯平了,反正他也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