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堂之内,主座之上唯有桑印一人。
正堂在昨日就被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此刻桑印神采奕奕的坐着。
为了今日,他昨天激动的半宿都没睡着,晨起时还特地剃了须,抹了点头油,越发的喜气洋洋。
今早去上朝时,在朝中一向威严有加的谢阁老还在下朝时第一回主动过来跟他搭了话。
他原只以为,以谢阁老的为人,不会去介意门第之别。
其实到谢家这个地步,除非娶的是个公主,否则很难门当户对。
但没想到,谢环之何止是不介意。
今日看见一向绷着脸的谢阁老面带笑意的朝他走过来,他表面平静无波,心里其实说是受宠若惊都含蓄了,他简直要吓死了。
但旁边人多,都在看着呢,他可不能露怯,遂而硬生生的忍住,拱手作辑道:“谢阁老。”
谢环之脸色难得的和善,虚扶了一下他,众目睽睽中同他客客气气道:“桑大人不必多礼,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他离谢环之离的近,莫名觉得谢环之这话语调扬的高,甚至有点吵耳朵,好像是不止是说给他听一样。
不出所料的,旁边的几个大臣也都听见了,纷纷上前来。
“诶?谢阁老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桑印还在思考如何措辞才能了无痕迹的显摆时,谢环之已经喜气洋洋率先开口道:“也无甚大事,就是我儿不日将与桑大人的小女儿成婚。”
“婚期暂还未定,待定了会给诸位投帖,届时还请各位前来捧场。”
桑印:“……”
就这么说出来了?
他今天早上来上朝时一直战战兢兢不敢宣扬,没想到被谢环之一下说出来了!
“这……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桑大人提起分毫。”
还能是因为什么!当然是害怕被谢家人说沉不住气啊!
没想到谢环之比他还沉不住气!
不过既然如此,他这边作为女方家长,自然是要矜持一点,他微微笑了笑,状做随口道:“婚期定了再说也不迟。”
原本他今日还要去刑部点卯,为显重视特地向圣上告了假。
桑窈自幼没有母亲,桑印也未曾再娶,家中无主母,大小琐事一向都是桑窈的大伯母负责,但这般场合让桑窈的大伯母来定然是不合适的,
还是得他这个做父亲的亲自出席才方显重视。
媒官来了以后,桑印按着礼仪有条不紊的进行,言辞间不卑不亢,在拿捏住礼节的同时,又有几分内敛,该问的问,该提的提,不管心里怎么想,总之他绝对不会让谢家人觉得他家窈窈上赶着。
在换了庚贴,收了一堆纳采礼后,此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桑印送着媒官出门,府外此刻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桑印腰板挺直,然后广袖一挥,带人回了府。
桑窈没有出门,隔了一会后,有人来通报她媒官已经离开,继而一名小厮过来将一樽玉雕置在了桌案上。
红绸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雁。
用的是和田羊脂玉,珍贵自是不必说,玉体通体盈润,儒雅骨感,触之滑腻温润。
雁在历来都象征着爱情,桑窈看着这尊雁雕,忽而想起了在不久之前,她跟谢韫似乎还是两个一年到头都说不了一句话的陌生人。
他们俩之前屈指可数的见面,大多数都是在人声鼎沸中,她随同众人的目光一起,落在那个从小到大就万众瞩目的男人身上。
桑窈不喜同人交往,更遑论是个男人。谢韫也不会主动跟她说话,不会多看她一眼,甚至她摔在他身边他也不会扶。
原本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两个人,如今才不到三个月,竟然就要这样成亲了。
燃冬现在桑窈身后,同桑窈道:“小姐,古来人们送雁都喜送活物,要男子亲自猎来,作为纳采礼送予女方,很是不方便,还是现在好,瞧这玉多漂亮啊。”
说起亲自狩猎,桑窈不由又想起了谢韫。
想起了他那张清贵的脸以及他身上不染尘埃的气质,她有点想象不出来谢韫去猎雁的模样。
桑窈戳着雁羽,道:“亏得如此,他就是个书呆子,哪里做的了这种活?”
燃冬诶了一声,道:“小姐,这您就错了。”
桑窈嗯了一声,道:“哪里错了?”
谢韫自幼饱读圣贤书,他在朝堂崭露头角的时候,桑窈还满脑子糕点烧鸡漂亮裙子,自她稍微对京中权利层有点了解的时候,谢韫就已经是朝堂新贵了。
燃冬道:“小姐,谢大人骑射功夫也是顶好的,他在十四岁曾同当初的谢将军去过边境,别瞧谢大人当时年纪小,他可是正儿八经的上过战场,拿过人头得过战功呢。”
“虽然记得都是小功,但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来说,已是十分出众了。”
她所说的谢将军正是谢家已故的谢迎之,曾经救过陆荔的那一位,生前战功赫赫,也算是谢韫的大伯。
拿人头这话属实让桑窈愣了愣,她可从来没听说过这些。
谢韫平日那慢条斯理的矜贵模样,也很难叫人把他跟战场联系到一起。
她微微张唇,啊了一声。
“不过谢大人就待了一年就回来了,他对做将军好像没什么兴趣。”
桑窈第一回见谢韫的时候,他好像是十二三岁,那时候的他没有现在这么高,也没那么挺拔,虽然从容冷静,但眉眼之间尚有稚气。
十四岁的他估计跟那时差距不大。
桑窈没法想象,那么小的谢韫是怎么上战场的。
“奴婢听说,谢大人之所以后来坐了朝堂,没有选择进军队,好像是因为……”
燃冬顿了顿,脸上露出几分匪夷所思的神情来,继而不确定补充道:“因为嫌脏?”
不知道为什么,放在谢韫身上,这样好像也有几分合理。
桑窈哦了一声,命人将这只大雁收起来,虽然心里觉得谢韫好厉害,但偏偏要占些嘴上的便宜,嘟囔了一句道:“他可真娇气。”
燃冬捂着唇笑了笑,道:“所以小姐,您要是想要活的大雁,尽管同谢大人说,他一定能猎给你的。”
桑窈低着头,继续摆弄着自己没做完的帕子,小声道:“我才不要呢。”
若是不急的话,三书六礼整个流程走下来少说也要半年,但不管是谢环之那边,还是桑印都希望两人尽快完婚,恐生变故。谢韫就不必说了,桑窈也因为本身对此没什么要求,害怕戎晏会在这期间对她做什么小动作所以一切都听从桑印的意见。
虽然谢韫很想六月初就把桑窈娶回家,但繁复的流程在这摆着,他不会为了快而省去一些,所以这婚期最终还是定在了八月份。
六月份太快,难免准备匆忙,不管是桑印还是谢家,都不想因此怠慢桑窈,所以最快只能是七月。
为此谢阁老还悄悄去了礼部找人算了算,七月九月有清明与重公,通俗点来说即为鬼节,卦象也显示不宜嫁娶,于是在几回商议后,两人的婚期被定在了八月十五。
也即中秋节那一天。
如今正是五月下旬,距离中秋还剩三个月不到。
按礼制,桑窈需在婚前给谢韫绣一个香囊。
绣活类东西对桑窈而言几乎没什么难度。
她得知消息后,在六月初就完成了香囊的绣制。
香囊上的绣样是极为传统的鸳鸯戏水样,寻常人成亲绣的也大差不差都是这个。
只是后来,她盯着这香囊,又总觉得不满意,便换了其他针法,重绣了一回。
可她两厢对比,又瞧不出后者能比前者好多少。
真麻烦。
转眼时间已至八月初,桑窈的香囊仍然未有定论。
燃冬捧着木匣子,里头少说也有七八个一直制好的香囊,余下的是绣好的绣样,连制成香囊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桑窈给作废了。
事实上,依她的手艺,这其中的任何一个拿出去,都足以让人惊叹。
燃冬道:“小姐,这个分明很好看呀,您怎么又不满意了?”
桑窈摇了摇脑袋,道:“有一块绣线颜色用错了。”
“换成蓝色会好一些。”
燃冬叹了口气,道:“小姐,大小姐在宫内传了话过来,想让您去见她。”
桑窈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
自从婚期定下以后,桑窈就鲜少出门了,这段时日给桑家投帖的格外的多。
大部分都是那些贵女圈子里组织的这样那样的宴会或是活动,好些个都是桑窈曾经要好的朋友,其中不乏有想跟她重归于好的,言辞之恳切几乎让人见之落泪。
桑窈一个没搭理。
一开始她以为时日还长,可这一到了八月,府中各类事宜就已经开始准备,她才有一种要成亲了的紧迫感。
第二日,桑窈就进了宫。
才进到寂月宫,桑姝便迎了过来,她拉着桑窈的手上下扫量了一眼,继而夸赞道:“两个月没见,窈窈又变漂亮了。”
“就是怎么瘦了点儿?”
桑窈有几分心虚,因为时节步入八月,天气热,穿的越发单薄,衣料一单薄,就显得她身前的物什越发明显。
旁人都是平坦一片,或是仅有小小的隆起。唯她,胸前有着十分明显的弧度,再加之她腰细背薄,就看着就越发的不正经。
她将之归结于一定是她太胖的缘故,便悄悄开始减肥。
她已经半个月没吃晚膳了,每到半夜就馋的不行,但她都忍住了。
这事仅有燃冬知道,因为传出去了他们肯定要认为是她因为谢韫在减肥,为了当漂漂亮亮的新娘子。
她才不是。
她只是碰巧这段时间想减肥而已。
桑窈故作惊讶的啊了一声,不太熟练的撒谎道:“……夏日总是没什么胃口。”
桑姝没有拆穿她,而是转而道:“窈窈,谢韫他待你如何?”
桑窈怕姐姐担心,就未曾提及戎晏,道:“挺好的。”
虽然他好多时候懒得搭理她,也没什么好脸色,脾气臭,总跟她阴阳怪气,但总体……也算个好人吧,
桑姝温柔的笑了笑,道:“我也瞧谢韫应当还算不错。”
她摸了摸桑窈的脸蛋,道:“叫他捡便宜了。”
“窈窈,你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姐姐就满足了。日后他若是有待你不好的地方,你只管同姐姐说就好。”
桑窈嗯了一声,然后擡头,小声道:“……可是姐姐,咱俩好像都惹不起他。”
桑姝笑了出来,然后义正言辞道:“谁说惹不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桑窈心想,这话也跟谢韫没关系啊,不管是河东还是河西,他永远都在风水好的那边。
但她面上还是应了一声,道:“我才不怕他呢。”
“他要是惹我,我就跟他吵架!”
桑姝掩唇笑了笑,其实她不担心谢韫会欺负桑窈,按他的行事作风,既然娶了,那该给的都会给,也不会在外沾花惹草。
她只是担心谢韫不爱桑窈。
桑窈跟她不同,娘亲好歹还陪了她几年,可桑窈几乎是一出生就没有娘亲,又因为从娘胎里落的病症,小时候没少受苦。
桑姝是个要强的性子,因为她大一些,小时没人给她撑腰,所以她会自己强势。
后来她入宫,不择手段的上位。
但她不愿意让妹妹变成她一样的人,她想让桑窈在爱与保护中长大,不必去考虑那么多,快快乐乐就好,所以桑姝总是尽她所能的去保护桑窈。
这也就是为什么,桑窈能够养成这样的性子。虽然桑窈幼时总是生病,偶尔会被欺负,但大多数时候,都有人给她撑腰。
她在桑姝和桑印尽其所能的爱与保护中长大。
所以桑窈直到现在都十分依赖父亲和姐姐,她小时候就喜欢跟人贴贴抱抱,长大以后有所收敛,但仍是个黏人的姑娘。
可谢韫太冷漠了。
桑姝没有同桑窈提起这些,她今日让桑窈过来也不是为了恭喜她。
她擡了擡手,道:“听黛,把东西拿过来。”
听黛应了一声,然后捧出了一个木匣,上面上了锁。
桑窈不明所以道:“阿姐,这是什么?”
桑姝将木匣的钥匙放在桑窈掌心,道:“窈窈,这个匣子你待到婚前一晚再打开看。”
桑窈越发疑惑,她道:“怎么神神秘秘的。”
桑姝道:“你到时就知道了,千万别提前打开哦。”
桑窈乖乖嗯了一声。
桑姝揉了揉她的脑袋,然后低声同桑窈道:“窈窈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好好学习。”
她意有所指道:“对付男人很有用的。”
桑窈脸色红了红,心道哄男人难道还有什么秘笈不成,她道:“放心吧阿姐,我一定好好学。”
不能叫谢韫欺负她。
等到从寂月宫后,她跟着引路的小太监一路走出了内宫,然后在西华门,碰见了一身官服的杨温川。
他迎面向她走来,再看见她时目光顿了顿,然后停下步子,道:“窈窈。”
桑窈跟着停下脚步,像以前一样同他打招呼道:“杨大哥,你要进宫啊。”
杨温川抿唇嗯了一声,继而道:“你来见你姐姐?”
桑窈点了点头。
见杨温川不语,桑窈心想杨温川可能是有事,便不欲多打扰,继续道:“那杨大哥……我就先走了。”
“窈窈,等一下。”
桑窈顿住脚步,转过身来,有几分诧异的看向杨温川。
“怎么啦?”
杨温川看向少女那张不施粉黛就秾艳精致的脸。
她真的长了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小时候那个软糯的小女孩最终还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亭亭玉立。
小时候她叫他阿川哥哥,是把他当兄长,长大以后,她渐渐晓了人事会叫他杨大哥,把他当朋友。
自从他们见面后,虽然有着幼时短暂的情分,但她看他的目光其实始终不曾变化。
和善,敬佩,还有几分疏离。
他问:“窈窈,最近怎么样?”
桑窈点了点头道:“可以的,杨大哥呢?”
杨温川也嗯了一声,清风穿过狭长的甬道,掠过两人。
这两个月里,杨温川其实见过桑窈几回。
可在每一次状若平常的对话中,他都自欺欺人的没有去提及那场婚事。
但此次,他不知道日后他还有没有再跟她这样说话的机会。
在沉默中,杨温川还是道:“你同谢韫的婚事……可是你自愿?”
这样问其实有几分冒犯,可杨温川不知道还能怎么问。
他不想去问桑窈到底喜不喜欢谢韫。
桑窈思忖了片刻,她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自愿,总归是没那么抵触。
所以桑窈嗯了一声,道:“怎么啦?”
杨温川站在她面前,两人间隔着合礼的距离,他又想了那天在北行宫的对话。
其实那个时候,他对桑窈的想法有一点察觉。
她似乎并不要求两人间有什么深刻的感情,她要尊重就好了。
可那天他犹豫了好久好久,最终还是没有同她说明自己的心意。
所以现在,他想问桑窈,如果那天他跟她说了,她会答应吗?
可隔了半晌,他也没能说出口。
那时他不问只是因为他不敢。
而现在,他已经不能去问了。
杨温川弯起唇,脸上笑意温和,他道:“没怎么,只是想说到时候谢韫若是欺负你的话,只管同我说。”
桑窈也笑了起来,她应了一声:“好啊。”
日暮四合,夕阳的余晖落在宫道上,天际汹涌着璀璨的红。
像朋友间的匆匆寒暄,说了几句话后,两人一个出宫一个进宫,分开了。
他想,上京同江南是不一样的。
这里没有朦胧的烟雨,不能挽起裤脚抓鱼,不能肆无忌惮的去放风筝,桑家也有各种各样的糕点。
桑窈不会再眼巴巴的羡慕凑在一起玩的小孩,也不会再期待他的小糕点。
一切都变了。
一切都没有变。
而对于桑窈来说,婚期转瞬即至,这十几天过得飞快。
在她无知无觉间,时间已经来到了八月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