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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 正文 第九章 怪坡

所属书籍: 四书

    1.《天的孩子》P270—P275

    事就这样成了。

    孩子带着七辆车,车队浩荡,离开滩地走啊走,二十里,雪就小了又住了。竟还有太阳。心是端的好极喜喜的,看见天下原是亮堂的,世界原是充满光明的。碱地里,翘的盐碱壳,裂着密缝盖着大地的洼,如锅巴盖了锅。小雀子,它在路前吉祥地飞,等着车队来,它又飞向前边落下叽叽地叫。叽叽引了路。旷野偶或的树,上次献铁还竖天地间。这一次,天地更为宽阔了。偶或的树,成了偶着的桩。

    赶至区的营地房,烧了水,吃了饭,再赶着朝那镇子上边走。雀子还引路,还是叫。就到镇子了。雀子飞到人家房上去。街上已有卖那对联纸,和那红鞭炮。过年的脚,踏踏踏踏着,迎面奔过来。

    孩子喜,还唱小调儿,在车前回身招了手:「快一些,够了一百吨,晚饭有肉吃。」

    果然有肉吃。过了磅,重量写在小本上,又用一个算盘算。那记账,他喜惊喜惊了——「啊!你们最先够了一百吨!」拿着账本跑进房子里。上边的,又拿着账本走出来,笑着握那孩子手:「恭喜啊——是大喜——果然是你率先够了一百吨。」笑着握那孩子手:「恭喜啊,晚上请你们吃猪肉、牛肉、喝老酒。」对着食堂那儿叫:「加两桌菜,米饭、白馍、炖牛肉——煮开的水里要放蜜。」拉车的,九十九区的,都坐在院里挑那脚上的水泡和血泡,听得唤,朝着食堂那儿望。脸上也都挂了喜。世界原是亮堂的。说要有光也就有了光。神看光它是好的明亮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看人是易于疲劳的,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了。黄昏就来了。落日红黄着,早先挂在镇西村头枣树上。眼下枣树烧火炼钢了。树都入炉了。世界光秃秃。亮的光,无遮无挡,铺天盖地,不见遮拦的余晖如血样血在大地上。上边的,扯着孩子手。扯进上边屋里坐,在墙上属于孩子和第九十九区的炼铁统计栏里又用红笔画了一颗五角星。九十九区的,栏框红满了。红如一片火。上边放下他的红粉笔,握了孩子手:

    「确定你代表全区去省里开会了——你最先够了一百吨——你们发现发明了黑沙炼铁术。」上边握着、摇着孩子手,如摇一杆枣树让熟枣落下来,「只还有一桩事,就是需要一块好钢铁。你炼了一百零一吨,数目是惊天大数目,可去省里开会参赛受表彰,要带去一块不低于五十斤重的最纯最好的钢。」

    上边说着话,出门到那食堂案板上,拿来一柄砍刀来,又叫孩子到院里,到他们刚卸下的一堆窝饼铁、圆形铁的前,捡起一块鹅卵后,敲着砍刀铛铛的响,声音脆,如黄河边上冰块碎裂声。又用石头去敲一块窝窝铁,木钝钝,空荡荡,如用木头敲着一堆泥坯土。

    「这怎么能到省里参展比赛呢?」

    上边的,用脚踏着蜂窝铁,晃着手里那砍刀:「得炼出,炉如这砍刀样的铁,到省里,省里定就会选你到京城。」

    孩子抬头望着上边脸。

    「你还没去过京城吧?」

    孩子抬头望着上边脸。

    「去过省会吗?」

    孩子望着上边脸。

    「想办法,」上边拍拍手上灰,又摸孩子的头,手抓葫芦般,又拍他的后脑勺,「三天五天内,你必得炼出一块如这砍刀一样钢硬脆朗的铁。你要带那脆铁去省里。要炼不出一炉那一样的铁,你就别打算再去省城了。」

    太阳就去了。

    黄昏就至了。

    世界奇静了。总部外,又有人拉着蜂窝沙铁来。上边对那过磅的唤:「带他们去那大食堂里吃——」上边的,却带着孩子去小食堂里吃。在屋里,关上门,孩子和那上边的,坐在一张饭桌上。饭桌上铺了白桌布,菜盘、饭碗放在桌布上。不怕桌布脏。大米饭、白蒸馍,有烧酒。还有猪肉排骨炖白的大萝卜。胡萝卜炖着四方牛肉块。炒鸡蛋、炸花生,大盘大碗地上。随便吃。上边的,把猪肉、牛肉朝着孩子碗里夹。

    事就这样了。还要再炼一炉好的钢。

    2.《故道》P317—P329

    腊月初八这一早,黄河边上依然大雪哗哗飘,茫白把一个世界都遍盖起来了。在这雪天间,孩子带着车队,从总部拨着深雪赶将回来了。都以为他这次带队拉了最少三吨的沙窝铁,无论如何够了那上边说的一百吨。够了一百吨,孩子就可以去到省会了。去了省会,就该有二十个、三十个、甚或四十个人如实验一样自由回家去。回到家里过春节。可是没想到,孩子昨天去献铁,他没有一路从镇上到县上,从县上到地区,再被上边领着经直到省里。

    孩子连夜赶路,来日天色豁亮时,他又急将将地回来了。

    旷野的风吹得地冻哨响。雪已经厚到过膝深,世界上除了一片白,别的什么都没有。九十九区的同仁都钻在棚屋烤冬火。炼炉都熄了,把那里的碎柴抱进各自的草棚燃起来,就都缩在屋里烤火扯大天,算测孩子年前到省会,回来后是由三十个还是五十个人可以自由回家过新年。三十个了可能会有谁,五十个了又会添加哪些人。然就在这算测喜盼里,有人忽然看到茫白里有一行人影拨着雪,朝着这边晃过来,还有拉车走路、叽咕吱喳的轮声和脚步声。就回身对着身后的一排草屋棚子叫:「孩子他们回来啦——孩子他们回来啦——」

    他的叫声兴奋嘶哑,在河岸的白里沿着大堤和风雪朝向下游荡过去。跟着就有人从棚屋跑出来,一个带一个,所有的男女就从棚屋出来了,站在屋前望着孩子和车队。孩子和车队,就如一行雪龙样,到上百个同仁面前立下来。他们的头上身上全是白,眉毛、头发上都结了冰粒儿。可他们站到同仁们面前时,却所有人的脸上都是兴奋的笑。因为孩子答应回来奖给他们每人十朵小红花。有这十朵小花他们的名次就比别人靠前了,自由回家可能有他们就没别人了。别的人,不知道他们为何拉车走了一天一夜的路,脸上的笑都还粉淡鲜艳,如三月桃花,一点没有雪天冬寒的样,就都不解地望他们。望着站在人前的孩子和放在一边的七辆车。

    孩子抖了抖自己身上的雪,又把头上的雪花冰粒扫下去,朝面前一片人们的脸上看了看,大声说,「好消息——好消息——我们第九十九区,最先完成了,百吨的黑沙铁,可他们现在最多的才完成七十几吨铁——上边已经明白说,由我们九十九区代表总部、县上、地区到省里开会了。明白说,你们中间会有一批人春节就和实验一样回家过年去。」孩子说着见宗教推来辆车子摆在他面前,他便顺腿一个跃跳,站到宗教推的车子上,接着刚才的话茬道:「昨儿天,上边也一下奖给了我五张奖状十朵大红花,一下子让我的奖状到了一百零四张。大红花到了二百零八朵。为了谢你们练铁为我挣的这红花和奖状,我路上想好了——不管上边批给我们多少回家过年的人头数,我都把这个人数翻一番。上边批给我们自由的人数是五个,我就同意十个回家自由去。上边批了二十个,我就同意四十个。可上边要大度批奖给我们四十个,我就让你们全都自由回家去,只留下我一个孩子在这守着房子和炼炉。」

    宗教站着扶平车把儿,让他的架子车平衡、牢稳如同真的舞台般。孩子就在那车上粗门大嗓唤着说了许多话。人们从来没有看见孩子如此粗门大嗓过,如此滔滔不绝地讲了那么多的话。不仅讲了要让回家过年的人数翻一番,还要那些回家后再也不回的人数同样翻一番。说在去省会前后的日子里,他将同上边大度地奖他奖状、红花一模样,他也将大度地给大家奖励小红花。让那些已经过了百朵和将近上百小花的人,在这段时间都尽力到位和超过一百二十五朵花,待他从省城回来后,就将这些小花兑换五角星,让所有有五颗大星的人,都成为新人结伴离开育新区,再也不用回这黄河边。孩子的嗓子有些哑,像有些感冒样,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双手在半空舞动着,那动作让人想起最上边的哪位领袖和要人,可又勾想不起他到底在学谁模仿谁。他毕竟是孩子,刚刚才去过地区的人,见过的世面远不如听他讲话的罪人经的世事多。可人们就都那么听着喜悦着,不敢过分当真地去问他,又不能不怀抱希望地听着看着他。「你们要离开这儿前,大家还有一件必须做的事,」孩子的声音最后再次提高了,像一场演讲到结尾的大声抒情般,「啥事儿?就是大伙必须炼出,炉最少八十斤重的纯钢好铁来——敲上去铛铛响的铁,和国家没有大炼钢铁前,挂在各村头树上当钟敲的钢轨和牛车轮子一样响脆硬朗的铁,和大家用的砍刀、斧头一样好的铁,而不是我们用黑沙炼的窝窝铁,敲上去,和敲一段木桩样。」孩子说着咳一下,完全如一个人物站在大的舞台上,面对着千军万马——他的部下们,说话昂扬有力、铿铿锵锵。「炼一炉好钢好铁要放在前几个月,那根本就不是一桩儿事。可眼下,除了黑沙满天下,哪哪谁谁都没铁料了。现在谁有好的铁料谁就能炼出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钢铁来,谁就可以拿着这纯钢好铁到省里,到京城——可谁有这好的铁料呢?!」

    孩子望着下边的人,「在这荒无人烟的黄河边,去哪找那如斧头、砍刀、铁轨和牛车轮子样的铁料呢?」扫了一眼面前的人,也看了飘着雪花的天,「谁能找到这好的铁料我就给谁奖红花,一斤铁料一朵花,十斤好料十朵花,你找五十斤,就是五十朵的小红花——等于十朵中号花,两颗五角星,加上你先前的花和星,你立马、现在、就眼下——就可以提上行李离开这儿回家去。可你们谁有这纯钢好铁的材料呢?」孩子盯着大伙儿:「你们有没有?」

    「有了就赶快交出来——错过时辰就没有机会啦!」

    天已经大亮到了能看见大堤上的雪面有层光。能看见荒白的雪地里,因为是上午的半晌时,那漫漫的白里有神秘浅淡的雪蓝闪在雪面上。所有的人都立在孩子面前不说话。他们彼此看了看,就都又把目光落到孩子的身上了。孩子他笑着,像一道老师解不开的难题被孩子三二一的解将出来了。「把那纯钢好铁搬过来」——孩子回身大声说,「我把这纯钢好铁的材料备好了,现在剩下的事——就是眼下就点火,用最好的柴禾炼这最好的钢。」

    就有人从后边的车上搬来了五柄大铡刀。每把面刀都没半点锈,刀刃白亮,刀身和刀背,都是陈铁旧钢的深黑色。就把那面刀并排齐整地摆在人们的面前去。孩子看看那面刀,从车上跳下来,去把其中一柄铡刀穿在枣木刀座头上的穿钉抽出来,用那指头粗、六寸长的大穿钉,铛铛铛地敲着铡刀面,灿灿烂烂笑着说:「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钢料了。」

    就又大声宣布道:「老规矩——好者奖,赖者罚。最多二十四小时,必须把这五把铡刀炼到一块儿,炼成一个圆饼状,就和黑沙炼的铁饼一样儿,让上边的一看就像用黑沙炼的钢。」孩子说着从车上跳下来,慢慢朝自己的帐屋方向走过去,「我累了,我要睡一觉。你们抓紧开炉点火吧。」

    孩子朝不远处他的帐屋走去了。

    人们怔一怔,有人开始去搬那五柄铡,有人开始去雪地把那劈开的树柴朝一个小炉那边运过去。这就开始纯钢好铁的冶炼了。因为用不上那些大炼炉,就都朝那最小的炼炉云集着,争着干活做事情。明白这五柄铡刀、上百斤重的纯钢要以最快的速度炼出来,不能用那软火柔柴烧,必须用那最硬的枣木、栗木、榆木火。就都开始四处去找硬木柴。有人就把棚屋的榆木凳子扛来了。有人把食堂的枣木案礅抬来了。有人把自己的栗木板箱抱来了。还有人,发现睡的棚屋柱子是可以烧碳的栗杂木,便把这柱子拆下来,把松软的柳木、泡桐换到棚架下。

    就在这搜集柴禾、准备点火开炉时,学者小心地到了孩子的帐屋前。他用手指敲了敲孩子的棉帘子,听到屋里有动静,撩开帘子进去了。孩子的屋里依然是贴满了奖状挂满了花,刺红耀眼,让人进去得立刻把眼闭起来。外面冷得很,这屋里的红里透着一股烫人的暖。学者站在门口的红里闭了一会眼,睁开时看见孩子面朝下,爬在他的地铺上,宗教和另外两个专门拉车送铁的,正跪在孩子地铺的两边帮着按摩孩子的腿和腰。还有一个人,跪在孩子的头前边,在捏着揉着孩子的两个肩。宗教把孩子的大腿、小腿揉完了,开始脱着孩子的袜,正要按摩孩子的脚心时,学者进来了。屋里亮一下,又立刻暗下去。学者就站在他意料之外的场景里。宗教和另外两个人,瞟他一眼点了一下头,没说什么就又忙着各自的手指了。

    孩子从给他按摩肩膀的教授身边侧过头,看着学者用目光问他有什么事。学者便蹲在孩子头前边,用很轻的声音说:「有一件事我不知该问不该问。」

    孩子用力把眼皮向上翻一下,示意他有话尽可以说。学者便蹲着朝前挪了一小步,似乎是为了让孩子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他,看见他脸上那一层破了的水烂、未破的水亮的烟燎泡。

    「代表地区到省里献铁的是只有我们九十九区一家吗?」学者问着话,看孩子欲答未答有些惘然时,学者又往深处说开去,「就是整个地区只有我们一家,那全省也有十几个地区,到省里去的也有十几家。在这十几家,我们用铡刀炼了纯钢好铁,可怎么就知道人家不用铁轨、砍刀、斧头也炼纯钢好铁呢?我们在黄河的荒野没有纯钢好铁的原材料,可人家守着城镇、工厂,去哪儿不能找到比我们的锄刀更脆更硬的铁材呢?比如说,有人去铁路上偷一段铁轨当成黑沙炼,那人家的铁材就不比我们的铁材差。如果他们不用木柴烧,用工厂、煤矿的焦碳炼,那我们怎么能比过人家炼的纯钢好铁呢?」

    学者分析着,蹲在那儿因为脸上的燎泡冻破结了冰,这时屋里的红热又把他的冰泡化开来,就有泡里的脓水流出来,也还有些忍不住的疼,他就要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嘴里吸冷气,还要不断用手去擦那流下来的燎泡水。

    孩子被学者的分析惊住了。他忽然从铺上坐起来,直直地盯着学者看。

    「既然代表地区到省里,」学者说,「那就要在省里争第一,将来做省里的代表到北京。」

    孩子脸上僵的惘然有些软下来。他动手穿上自己的鞋,让给他按摩的宗教和另外两个教授木在边上等着他,自己往床边挪了挪,坐得离学者更近些。

    「你有啥法儿?」

    学者拉过一张小凳屈膝坐下了。他的举止和说论,让宗教和那两个教授都有些惊异和嫉妒,疑问自己和孩子一块去献铁,最早知道孩子要代表地区到省里,可却陪孩子一路竟就没有想起这些事。屋外的雪依然在下着,可在屋里听不到落雪声,但透过帆布上有机玻的窗,能看到雪花落上去,转眼就被红暖化成水,弯弯绕绕流走了。宗教们望着学者的脸,也不时望望窗外流的水,脸上的遗憾如那流的水样鲜明和曲折。

    「我再三分析了,」学者又一次笑了笑,因为脸上的疼,表情有些僵硬和怪异。「省里召开的是黑沙炼铁术的经验会,无论谁去参加这会议,你都得把纯钢好铁炼得和黑沙铁的铁窝铁饼样。可这黑沙炼铁术,是我们九十九区发明的。是你孩子的发明和创造。所以我们偏不把它炼成饼或窝窝状。」话到这,学者顿了顿,把脸上的笑缓缓收起来,又把屁股下的小凳朝前挪了二寸远,让自己离孩子坐得更近些。「我们把这纯钢好铁炼成五角星。」学者突然大声说,如宣布一道秘密样,「哪怕他们的铁料是钢轨,哪怕他们炼铁时用的是焦碳烧硬火,可我们把纯钢好铁烧成一颗大五星,再在这五星铁上涂红漆,用红纸包起来,再用红绸包起来。比赛时,一层一层打开来,在一片纯钢好铁的饼状窝状里,冒出这么一块红色五星铁,敲上去又是硬铛铛的响——我敢说,那我们九十九区准就是全省第一了。你准就要代表全省去到京城献铁晋礼了。」

    孩子的屋里忽然静下来。

    学者说完话,闭上嘴,看着孩子的脸。孩子单纯明净的脸上先是有些迷惑和不解,转眼那迷惑没有了,变成了粉淡的红润和压抑不住的兴奋后,孩子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上下唇,不再看学者,却把目光落在了宗教和那另外两个教授的脸上去。这一刻里的静,可以听到帆布帐和有机玻上的落雪声,如柳絮落在山坡上样。宗教明白孩子目光的意义了。孩子让他们先出去。宗教立起来,不情愿地看了大伙儿,领着那两个教授出去了。

    屋里再一次亮一下,有一股冷风吹进来,旋即又半明半暗,红红烫暖了。待宗教他们走了后,孩子把目光收回来,落到学者脸上的燎泡上。「你立下一个大功啦,」孩子问,「你想让我奖你多少花?」

    「你看着给——你给多少都是对我和音乐的好。」

    「我知道」,孩子笑一笑,「你是想把这些花送给音乐的,想让音乐够了一百二十五朵回家呢。」

    学者点了一下头。

    「你替我出了一个好主意,我再奖你二十五朵小红花。有这二十五朵花,你和音乐就有一百多朵了。」

    学者再次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猛地想要跪下磕个头,似乎又怕自己磕头时被人发现后,失去他学者的身分和尊严,所以在要下跪的那一瞬间里,他把目光瞟着屋门口,听见外边有了脚步声,就草草慌慌弯个腰,点了头,轻声说着谢话朝帐屋外边走去了。

    从帐屋走出来,学者看见孩子的屋后地上挖了一个三尺深的坑。借着那地坑,砌着一个火炉子,有火道通向孩子的地铺那方向。学者明白孩子的帐屋为什么那么暖和了。原来孩子的地铺是火炕。现在正有一个教授朝那火炉加柴禾。学者问:「烧一天给你几朵花?」「一天给几朵?」教授以为学者是在嘲弄他,翻了他一眼,「烧五天才给一朵花,只有一次是一周给两朵。」说着就把劈好的柴禾朝着炉里塞,再也不扭头和学者说什么。

    学者站在门前一块空地上,朝远处的雪天望了望,舒展了一个懒腰后,没有朝着忙碌的炼炉那里去,而是朝着自己住的棚屋走过去。待他从自己的棚屋出来时,他头上戴了那写满罪名的高帽子,挂了那写满恶状的纸牌子。他指望这次依旧戴着高帽,挂着纸牌,罪恶端端地跪在炼炉边,一直跪到装炉、点火、开炼、烧冶、熄火、通风、水淬、出炉和把五星铁涂上红漆,包上红绸装上车。学者盘算过,他这样一条龙地认罪好下来,孩子最少可以再奖他十朵小红花。再有十朵小红花,他就为音乐挣了八十朵,加上音乐的三十四朵花,他们就有了一百一十四朵花。如果孩子心情好,不是奖他十朵花,而是一次奖给他二十朵,那他们就有了一百二十四朵花。离一个人的自由回家只差一朵花。一朵花,从哪里表现一下——让孩子心情好一下,也就有了一朵花,音乐就可以完全自由回家了。

    天空的风雪大起来。听到了大堤那边黄河水的流动声,在风中如多少笛子在共同吹着一个曲的调,呜呜的,还夹有突然升高的节奏和水与岸的拍打声。在这寒冷里,学者心里升起一股期冀的暖,脚下的步子油然加快了,朝着最南边的那个小炼炉。因为炼炉小,因为这次是炼精纯钢,装炉点火除了那几个已经成了炼匠的教授外,其余别人用不上。用不上别的人,但学者戴帽、挂牌的认罪下跪不是多余的。学者有些自得地顶风朝前走,可在他到了从南数第四个的大炉边。转个弯,看见第五个小炉边上竟然跪了一片用不上的人,几十近百个教授全都戴了自已糊的高帽和用纸箱做的纸牌子。那高帽有的用了白纸黏,有的用报纸,有的用了牛皮纸,每个高帽和纸牌上,都和他一样用毛笔写了各样的罪名和恶状。学者有些吃惊了。望着那一片跪着的人,跪在雪地、融在雪里,如一片窝在雪里白蒙蒙的蛹。「我可能挣不到孩子奖的小花了。」学者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想念后,立刻明白到,如果自己不和大家一起跪下来,不仅挣不到小红花,怕孩子发现自己未跪还会扣掉自己十朵、二十朵的花。

    学者他是智慧的,在炼炉的东南避风处,他选了个地方跪下来。目光穿过一片跪着的高帽林,他看见几个炉匠教授正和孩子在炉口雪地商量如何把以前堆放黑沙的炉层上,用沙泥挖出一个五星模子来,让硬火烧化铡刀后的铁水刚好流到五星模子内,冷凝、通风、淬火后,那铁就成形为一个大五星。他们正用笔在纸上,用棍子在雪地,算五柄铡刀的重量和体积、五星泥模的空间和深浅,让铁水流进泥模内,刚好是他们想要的五星厚度和五星为圆的直径该多大。似乎学者这时很想也参与进他们的计算中,不光是出谋了把铁炼成五星那点子,还要为铁材成为纯钢好铁的五星出谋新智和法儿。他想到了应该把第九十九区和孩子的名字、日期都刻在那泥模里,这样那五星的正面是红色,背面将来就有九十九区和孩子的名字及炼钢日期做纪念,使这纯钢好铁的五星无论到省里,到京城,任何上边的人,就是国家最最上边的,一见这块红色五星铁,就知道是孩子在某月某日领着第九十九区冶炼的。使任何大小上边的人,国家领导人,见了这块五星铁,就得记住黑沙炼铁术和这孩子的名。

    想到应该在泥模里刻下时间、名字时,学者觉得他比这跪着一片的同仁又棋高一着了。他从人群里站起来,蹚着一片的高帽林,朝炉口的孩子和炼匠教授们走过去。

    3.《天的孩子》P275—P281

    事就这样了。

    炼了五星铁。直径的大,一尺八寸半。厚是二寸三。两个人几乎抬不动。孩子和宗教去镇上,先要把这铁有由总部过目后,径直运到城里火车站。运到省里献钢送铁的大会去评比。然后间,有可能,就代表省里献到最最上边京城去,请最最上边上边的,去参观、喜悦和评定。

    孩子信着这块五星铁,一定能,代表省里到京城。

    天是怪异的好。炼铁时风吹雪飘,出炉时天又放晴朗。铁面青亮光滑,涂了红漆,红得耀眼,又用红纸包下了。红得耀眼,又用红绸包了。更为耀眼的红绸外,又用一蓬红被包了红绸、红纸和红铁。棉被软,抬来动去,触碰不到那脆朗脆朗的五星铁。

    起程时,都去送。人在黄河堤下林竖一大片。都招手。都祝福。都说吉祥话。都信这铁准定在那评比中,拨萃夺第一。会来年春天代表省里进京去献礼。都信那孩子,年前从省城回来后,会有大批育新自由回家去。都去送,都招手,都说吉祥话。太阳出来了,亮光照大地。茫白上,跳动着万千万千的光和点。孩子和宗教上路了,拨着雪。轮子轧在深雪,一路吱嚓响。寂得很。炼铁砍光了树,大地茫白,如一张硕大阔白的纸。麻雀无处落脚了,不停歇地飞,叽叽叫,到累时,看见雪地孤着的小荆和大蒿,便都去落脚。一串麻雀,压弯那荆枝和蒿棵。他们走着路。宗教拉着车,孩子跟在后。因为寂,就说话,天东和地西。

    「你有了多少花?」孩子讪讪问。

    「九十二。」宗教说着扭回头,额上挂了汗。

    孩子看那汗,「哦」一下,来了兴致道:「我再奖你十朵吧,念你在我鞍前马后跑。」

    宗教忽然怔下来,停下车,脸上放了光:「你坐车上吧,雪湿日暖,会泡坏你的鞋。」孩子去省城,穿了新的鞋。是布鞋。千层底儿鞋。鞋面是蓝的土织布。抬脚看看鞋底后,果然有水浸了鞋面一个圈。孩子就坐车上去,和那棉被包了、捆了的五星并坐在一起。棉是软的和暖的。人是兴奋的。麻雀随车飞。空中有光,和那细碎的响。寂得很。跑了一程路,宗教浑身热,用雪洗汗,用雪止渴后,又拉着铁车在那雪里跑,似那欢的驴。

    跑过一程子,孩子望望天空道:「好寂啊——说个故事吧。」

    宗教问:「说什么?」

    孩子想了一肘时间后,「允许你,接着说你最爱看的那本书上的。」

    宗教也想一会儿,「还接着先前讲的吗?」「随你便。」孩子道。宗教就拉车,想他过去和孩子单独相处时,给孩子讲过《圣经》上的事。想已讲过《创世纪》中神创造世界创造人,人又获罪于失乐园;讲过挪亚方舟、巴别塔、摩西的故事和十诫,还有金牛犊、青铜蛇和以色列的第一个王。宗教想给孩子讲《圣经》中最好听的事。宗教想,该给孩子讲讲基督诞生的故事了。宗教拉着车,在雪和光中辨着路的方向道:约瑟是拿撒勒的一个土木匠,他的未婚妻就是你收走我的那张像上画的圣母玛利亚。那时候,玛利亚还年轻,可她在和约瑟准备结婚时,忽然怀孕了。约瑟为此苦恼无比,以为玛利亚对自己不贞,可在决定退婚时,神在梦中对他说:「不要发愁,不要烦乱。」神说道:「玛利亚所怀的胎儿,将借着神询权能与圣灵而降生,你要迎娶玛利亚,把她所怀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儿子去抚养。把这孩子取名叫耶稣」。——耶稣的意思就是拯救者——拯救者的意思就是永远永远到危难中救助别人的人。

    宗教他,就给孩子讲那耶稣诞生的事,眉飞色舞,手足舞蹈。「就这样,」宗教说:「玛利亚分娩了,耶稣降生了。人们有了主基督,有了膜拜的偶像耶稣和圣母。」

    讲完耶稣诞生的故事后,宗教拉车又走近十里,隐约可见九十九区的房,隐约在雪地。隐约在白光照耀的天空下。宗教渴得很,又吃了路边雪。鞋里有沙子,脱下倒沙时,满鞋是蒸腾的热汗气。孩子看他鞋里的蒸腾气,看着天空白的光色淡淡问:

    「讲完了?」

    「讲完了。」

    他们又拉车子朝前走。路上雪浅了,有地方露出道面的沙地来。为了早些赶到镇上去,车子轻,决定抄近道,遇到一个斜的坡。那斜坡,道面正朝阳,落雪本就薄;又遇厚的光,雪化净尽了。沙道上,呈着黄的亮。事就这样到来了。事就这样成就了。孩子从车上下来推着车。边推边问道;

    「谁让玛利亚怀孕了?」

    宗教说:「是神呀。」

    「耶稣的爹是神?」

    「耶稣没有爹。可他是神的儿子呢。耶稣就是神。」

    「说乱了。」孩子他不满,瞟了宗教一眼后,「今儿天,你就是迷信我也不扣你的花。可耶稣没有爹,他娘玛利亚咋能怀上孕?」孩子刨根又问柢,盯着前边拉车的宗教说:「我不信你的话。你今儿,一定得把耶稣没爹他娘怀孕的事情给我说清白。说不清你就是乱言了。乱思和乱言,我就不能不扣你的红花了。」固执着,推着车,他的声音有些热。宗教回头看,想要解释的,沙道那斜坡,到了面前了,便先自抵头用力拉着车。孩子推那车。坡度房坡样,约着四十度。几十米的长。以前须屏心静气、专志用力才能把车拉上去,可这次,车到那坡下,孩子和宗教,都未及用力气,那车却,轻得比平地还要轻,稍一用力车便跑起来。

    上坡如下坡。

    宗教扭头看孩子。

    孩子看宗教。

    二人不再用力推拉那车了。那车子,依旧缓缓匀速朝着坡上爬。孩子和宗教,都惊异,都笑着,扶着车杆跟着车子走。车子不拉不推就向坡顶自动滚上去。到了坡顶后,看着坡下一片雪地白的光,知这儿,是黄河旧故道。坡是故道沙堤形成的,就把车子重又从坡顶朝着坡下推,再试那——上坡不消用力车子就能走的怪。又发现,下坡倒需要很多力气才能把车推下去。上坡不用丝毫力,车的轮子就转了,反复试,试出这是一道怪的坡,上坡不用力,下坡必须用力推车子。把车子歇在车顶上,孩子拾起路边一个瓶,到坡下,松了手,那瓶子,就从坡下朝着坡上自动滚。从坡上朝着坡下滚瓶子,用大力,那瓶滚不动,就便停下来。

    奇的怪。

    孩子和宗教相互看,微笑着,把五星铁从车上抬下来,竖在坡顶正中央,车子、瓶子和路边扔的那草帽,是圆的,都可不用力,让它自己从坡下滚上去。然把五星移到路边上,移开那坡顶,车子、瓶子上坡不用力,无法滚动了。孩子把包了五星的被子打开来,绸子打开来,红纸打开来,让五星又立坡顶上,面对朝阳这一方。太阳亮极着。天空透的蓝。大地上的静,可听云丝在半空游移声。五星放红光。直径是一尺八寸半,厚度二寸三,背面是新铁新钢青黑色,烧有孩子的名和这五星钢铁烧炼出炉的日期和时辰。正面涂了红的漆。漆味散着淡的油墨香,并着红的光,一并在天下亮着散发着。五星如了一团天下的火,烧在怪坡坡顶上。孩子反复把车子、瓶子、草帽一并拿到正朝阳的坡下试,不用力,它们就迎着五星滚到坡顶去。

    孩子就笑了。

    宗教也去试。说了三个字:「是怪坡。」

    「不是的。」孩子说;「你不用解释耶稣没有爹,他娘就会怀孕了。」接着又包了五星的纸、绸和被子,拉着车子往前走,脚下轻得很。

    事就这样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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