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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 正文 第七章 开拔

所属书籍: 四书

    1.《故道》P187—P197

    实验一走,让所有的人看到了希望和光明。所有的人都变得积极主动,雷厉风行,每个人都确确实实是六十岁的人回到了二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如是十三、十四岁。大家起床扫地,主动到厨房劈柴烧饭,收拾炼炉塌掉的炉墙、炉道和柴堆。宗教和别的育新们,为了能比别人积极多干一些活,把仅有的铁器——斧子和锯子,用完后藏在自己的被窝和床下,让别人想做好事了找不到工具,不得不在院里、屋里团团转。

    都知道实验是因为在炼钢原料耗尽时,发现了黄河那儿正有取之不尽的炼钢烧铁的原料而得到五颗大星自由的。他把孩子领到黄河边上去,不知从哪弄到了一块已经破如瓦片的磁铁石,把那磁铁放到沙滩一线一片地黑沙上,那些黑沙就如失散多年、又找到了爹娘的孩子样,纷纷朝着磁铁跑过来。黑沙在河滩的沙地原是一粒一粒细碎着,可到了磁铁这儿就都竖成一线一线立起来,如孩子们一个蹬着一个的肩膀站立着。他们用那磁铁一捧一把地将黑色铁沙吸过来,又一把一把地剥掉放到一件衣服上。在原有的水流处,夏天时黄河水旺,岸边有无数无数小的细流和旁支,现在冬季了,黄河缩窄到了河心里,而这干涸的细流旁支的小岸小边上,那冲洗出的黑沙就像一线一股的黑绳索,小心地把一股股的绳沙拢到一块儿,直接就可以一捧一把地掬起来。

    实验和孩子,很快就弄起了一堆黑铁沙。

    他们就在黄河岸边挖出一个小的炼铁炉,把那炼炉用长的石头隔出两层来,又在那石头的中间部分有泥土糊平整,把黑沙堆在泥土上,就在炉的下边用柴烧,让火从石头、泥土的下边炼铁沙,也从泥土周围的空隙烧到炉的上部炽热地烤。四天四夜的烈火奔腾,熄火后果然开天劈地地炼出了一团锈在一块小柳篮似的铁,如硕大的黑色窝窝从炼炉里边滚到了炼炉外。不知道当时在荒无人烟的黄河边,实验和孩子是如何狂喜的。不知道他们当时说了啥,彼此约定了啥。到后来育新区的人们才知道,是实验和孩子抬着那块开天劈地的窝窝铁,走了一天一夜从黄河岸边回来的。回来孩子没有奖给实验小红花,而是直接奖给了他五颗五角星。在实验把五颗大星在孩子屋里贴在木牌上时,孩子也在门口拦到了邻区去镇上送铁的一辆牛车子。那牛车上炼的钢铁都是用红布包着的。没有包住的,每一块也都贴了一副红对联,上联是「闯天闹地多快好省」,下联是「摘月射日赶英超美」。孩子也用红布包了他和实验发现炼就的窝窝铁,搭着那牛车去往镇上的总部了。

    孩子去总部报喜请功了。

    孩子去总部停了一夜回到第九十九区时,是实验离开区里的第二天。孩子回来不光带回了一车纯为细粮的大米和白面,不光他的胸前有碗大的两朵绸红花,他还为实验带回了一朵比碗口更大的红绸花。孩子是计划学着他人召开一个表彰会,把红花戴到实验胸前宣布他为新人的,可孩子回来实验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离开了。

    在九十九区的院落里,孩子和上边没有任何召唤,人们就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将门和窗子擦得纤尘不染,还在大门口贴了巨大的两副红对联。对联的话,也还意义更为宽广得雄壮有胆魄:「闯天闹地海为粮库笑西国,杀月射日钢铁如山傲天下。」

    孩子回来站到大门口,看着那对联,似乎懂得后,又看着那被水洗了一遍又擦抹干净的厚木门,还有门前打扫后又洒了压尘水的沙土地,水湿浅浅显显,地图花瓣样描在大门口——原来那地面是凸凹不平的,现在那地面平整如镜,散发着黄灿灿的沙土气息和压尘水的清新与冷凉。阳光透明黄亮,午时里如温暖在天空的一炉火。孩子回来了。人们都迎到大门口,自发地列成两队迎接他,像迎接一个最如上边上边的人,而且马车一停下,都还热烈鼓着掌。

    孩子从马车上站起来,脸上的兴奋和那时太阳的光亮熔在一块儿。

    「实验呢?」孩子望着大伙问。

    「走了啊。」有人答,「昨天他就举着五颗五星离开啦。」

    孩子脸上掠过了一层意外和不快。

    看看大门口和院里焕然一新的变化和景况,孩子脸上的意外又淡去没有了。「走了他就不能带这红花了。」替实验遗憾着,把那红绸大花在空中晃了晃,孩子脸上的笑,有如红花蝴蝶在那脸上虚晃晃的闪。他笑着,回头看了赶车的把式和拉了大米白面的枣红马,回屋又端出了那个小木盒,回来再一次站到马车的尾部上唤:

    「是谁扫了这大门口?」

    有个中年教授朝前站了站,孩子把两朵小花给了他。

    「是谁扫了区院的院子和我屋门口?」

    又有一个教授站出来,孩子把三朵小花给了他。

    「是谁写了、贴了这门口的大喜联?」

    那六十八岁的语言学家站出来,脸上的笑和少童一样天真与烂漫,到孩子面前时,他还把头半低半勾地弯一弯,又扭头看他身边的同仁们,没想到大家都是望着他在笑,有一片善意的鼓励和掌声。孩子这次没有给这语言学家两朵、三朵小红花,而是直接给了他状如婴掌、等于十朵小花的两个中号花。当语言学家接着那两朵中花时,他的双手有些抖,想说啥儿没能说出来,用牙齿咬咬下嘴唇,身后的掌声便再次轰然雷鸣了,天长地久的不息和响动。

    从此后,九十九区彻底沸腾了。

    因为孩子和实验发现的黑沙炼铁术,解决的不仅是九十九区的事,还是整个黄河育新区,乃至全省、全国大炼铁的事,这就需要做出天好地好的样板推广到全县、全省和全国,让全世界那些冷眼的目光看到东方的智慧是如何土法上马,解决世界难题的。为了把这样板弄得光鲜明亮,有着夺目的光辉,首先需要解决的,是由上边尽快运来一车磁铁来。圆形铁、方形铁,或是「U」形的马蹄铁,有了这磁铁,九十九区就可以开拔到黄河岸边去,把炼炉、食堂、铺盖一并移到八十里外的荒芜里,依着黄河堤岸挖下一排排的炼铁炉,就地取材,用那一棵棵的柳树、杨树、榆树、野荆和黑沙,开始惊震全国、惊震世界的炼铁史诗了。

    就在这等待磁铁的日子里,九十九区的人,都给孩子写了决心书与倡议书,每天把斧子、扫把、锯子和食堂的炊具藏在自己的箱里或被窝。有了这工具,扫完地就会获奖一朵小红花。用瓦盆去河边端来水,洒在扫过的地上也会获得一朵花。宗教到厕所,因为找不到铁锨挖那堆满的粪池子,便卷起裤腿跳进去,用双手把粪便挖到罐里挑到麦地去。粪池干净后,到河边洗了手和脚,伸着那冻得透红的双手就可以从孩子那领到一朵两朵的中号婴掌花。

    几天间,已经有人从原来的几朵小花变为了几十朵。已经有人因为床头、桌前贴不下,把小花交掉,去换成了几朵中花或一颗、两颗大号五角星。

    就在这每个人的红花、五星都丰产丰收时,一麻袋的磁铁和学者与音乐,被一辆马车拉着送回了。马车是在落日时候赶到区里的,叽叽咕咕的响声呈着冬日的青白,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在门口收拾院落的育新们,就对着远处的大道唤:

    「是给我们送磁铁的吗?」

    那赶车的大声「哎」——一下,站在车前把鞭子「啪!」地一甩,马车就蹄声得得地朝着九十九区跑过来。人们就从院里、屋里一个传一个地跑到大门口,待马车到了时,就都看见车后坐着的学者与音乐。他们两个分坐在马车两边上,都戴了用纸糊的尖顶高帽子,帽前都写着「罪人」两个字,胸前又分别挂了两块一尺见方的纸牌子,牌上又都写着「通奸犯」三个大黑的字。并且还在那字旁画了一男一女在草地依偎胡搞的场景与画面。仔细看,那男的的确像学者,女的确为是音乐。了了几笔,见神见韵,有入木三分的形象与味道。那些字,横均竖匀,风格是颜体的狂乱草,如风中倒向一边枝叶饱满的树。育新区中有许多字画家,他们写标语、画宣传,都是一把好极的手,如赶车耕地的好把式。学者和音乐就带着那多年之后会价值连城的字画高帽和牌子,车停在门前时,他们抬起头,瞅了瞅站成一片他们都极为熟悉的人。音乐手里捏了一瓶紫药水,脸也成了紫黄惨白色,有汗从那紫黄惨白中渗出来,落下的头发黏在她的汗脸上,如同她是一个从疯人院中跑出来的人。那曾经总是洁整艳红的袄,现在沾满了泥土和尘灰,肩头和胸前还破了几个洞,漏出的棉花黑黑白白,脏在她身上。比起来,学者就不是那样了。他的衣服没有破,可他脸上到处是被人打了的青肿和淤血。他双唇闭紧,彷佛是横在脸上永不张开的一刀深痕的线。他的额门上有两个大包儿,因为冬冷那包上已经有了冻疮的硬,而且他的左手腕,因为断裂正用麻绳兜着藏在通奸纸牌的后。

    他们是到各个育新区里游斗时,台下的同仁希望他们在台上表演一下他们通奸的场景他们拒绝挨打的。半月前,他们是周周正正两个人,半月后回来他们就没有原来模样了。看了大伙儿,他们从车上往下跳。先下来的是音乐。音乐跳下后又去扶着学者下马车。到这时,人们也才都看见学者腿瘸了,每走一步都要跪一下。可他眼里的光,却是生硬梗直,没有一点赎罪的软,看大家就像看一群背叛了他的学生与同案。

    我从人群中退到了人群后,丝毫没有让自己的目光和学者、音乐的目光碰到一块儿。

    下车后,学者、音乐并肩立在马车边,音乐低着头,而学者居然昂着头,看所有的人都很卑视的样。见学者有如实验离开那样浓烈的傲慢和自负,人们都很为不解地去看他,也彼此询问他为何通奸了,竟还可以用这样的目光去打量大伙儿。好在音乐看见他的目光了,她去拉了一下他的衣角儿。他挣了一下身,想要还是我行我素的样,可最终还是把目光软软勾下了。

    孩子是马车停稳以后才从屋里出来的。他像一只雀样飞着跳到马车上,见把式用手指了一下车上那麻袋,孩子就去把那麻袋打开来,看见麻袋里装满了条形磁铁和「U」形马蹄铁。那些磁铁全部是新的,黑光油亮,一极涂了红,一极涂了绿,红的边上写了「A」,绿的边上写了「B」。孩子看到那一麻袋磁铁时,脸上闪过一道光,随手去拿一块磁铁看,竟都吸在一块没能拿下来。最后他用双脚蹬在麻袋上,双手用力去拉一块「U」形铁,终于从那一堆磁铁块上撕下几块磁铁后,把那磁铁一人一块分给车前育新们。每送出去一块磁铁他都要问上一句话:

    「明天出发,准备好了吗?」

    接过磁铁的点一下头,或者大声「哎」一下。

    「这次炼钢你有决心吗?」

    有人就笑着:「我都等不及了呢。」

    最后到所有的人都有一块磁铁后,他们还站在马车前,像等着一桩事。孩子知道他们的意思了,笑一笑,回屋取出木盒子,又给每人发了一朵小红花,像过年时有钱的爹娘给他的孩子们发了压岁钱。待大家都欢天喜地拿着小花回了宿舍后,孩子看见学者和音乐,都还桩在门口路边没有动,孩子就拿出最后余剩在麻袋里的磁铁递给音乐了。

    2.《故道》P198

    来日间,天未朦亮,九十九区就起床要朝黄河岸边开拨了。

    捆行李、打背包、装杂物,还有往几辆架子车上装锅碗瓢勺和油盐酱醋米面等。到了东边透白时,四个排一百二十多个人,就都集中在了大门口。然却要走时,忽地发现队伍中有音乐,却没有学者在队里。就有他同寝的报告说,学者昨天从总部回来没有吃晚饭,也没和人说过一句话,一夜都不脱衣服坐在床头上,两眼望着前边的哪,把双唇绷死成一条线。以为他是心中积怨坐在床头想事儿,想累了人就该睡了,可今早大家一起床,他还那样呆坐着,目视正前方,仍然把双唇绷成笔笔直直一线儿,像把上下嘴唇缝在一块了。

    同室的教授问:「你不去黄河边上炼钢吗?」

    他不语。

    那人说;「是安排你留守区里吗?」

    依旧不语,蹲在床头的他如一胎泥塑般。

    哨响三声后,育新们就都不道不言、忙忙慌慌地到院里集合了。到了队伍要走时,发现学者终于还没来,就都意识到问题天远地阔了,想到他会自杀了,急闪闪领着孩子朝第二排房的第三宿舍走过去。

    3.《天的孩子》P181—P183(有删节)

    那学者,端坐床头上,双腿曲,背倚那墙壁,目光死死盯那门口、窗口的光。

    孩子进来道:「你不去炼钢吗?」

    学者他不语。

    「多好的挣花机会啊,错过去——是天破洞的损失呢。」

    学者他不语。

    孩子问:「你是想留守?可这儿,地野人又荒,不用谁留守。」

    学者他不语。

    「知道啦——你是想,等我们走后去自杀。」孩子如梦醒,「我知道,你恨黑沙炼铁术。你自杀,九十九区有事故,我就不能到地区、到省里,参加那大会——不能有无数的红花和奖状。」

    学者他,抬眼瞟孩子,可怜孩子他。

    「那你为啥呢?」孩子深不解,又近学者床前有半步,「去炼吧——我照样给你发红花。你挣够一百二十五朵花,照样自由回家去。」

    最后看那孩子脸,学者把目光,平直投向窗口那方向。嘴角有冷笑。

    「我现在,给你发上五朵红花呢?」

    学者他不语。

    「发给你——一朵等于五朵的婴掌中花呢?」

    学者仍不语。

    「发你两朵中花呢?三朵中花呢?」

    学者总不语。不看孩子脸。孩子扭头看那门外的天,脸上有无奈。又忽然,高了声音道:「给你四朵中花呢?直接发你一个五星去不去?你不去,就是想毁了黑沙炼铁术。毁了九十九区这典型。你毁这典型,倒不如,把我一刀毁在铡下边——成全我——让我学那不怕死的女娃儿——我现在,就去拿铡刀。要么你,和大伙一道到黄河岸边炼钢去;要么我,把铡刀扛来你就成全我。」

    孩子说着果然走。

    围的人,为孩子闪开一条道。孩子行如风。如风刮在一条街巷胡同间。可他快步走出二排三寝时,东方透下白的光,冰清玉洁洒过来。孩娃快步走,要把铡刀扛出来,由学者,成全他,一刀砍他在铡下。

    孩子在众人目光中,走进他的屋。

    作家跟进他的屋。

    他们说下许多话。

    稍片刻,孩子空出来,脸僵硬和霜白,全都淡下来。在门口,吹那黄铜哨,把人的散乱重又召至大门口。孩娃他,望了一直勾头的、门口的、墙柱下的音乐说:「你跟我来一下。听我的,可把红花奖给你。」说着话,孩子又朝二排房的三寝去。音乐有犹豫。可终就跟着孩子走。

    东方那,有了红的光。音乐随那孩子走,到那二排房的第三寝,孩子立站那门口,向里大声道:

    「不用你狠手去铡我——知你难下手。也不用,你跟着大伙到黄河岸边去炼钢。我思忖,你不说话,不改造,可该你干的活——都由音乐替你干。反正你们是好的情的一对儿,你不去了她得去。她去了,就得一个人,干下两个人的活。你的由她替你干。」

    孩子说完就走了。

    把那话,留在门里间,像留人质样。到去大门口,瞟瞟天色与队伍,再吹哨,再招手,带着队伍朝北开拨了。

    果然着,队伍一开拨,拐过区院东墙角,学者他,就在后边追着赶过来。瘸着腿,如腿断了也要追着主人的一条可怜可怜的狗。

    4.《故道》P199—P120(有删节)

    九十九区距黄河岸边共是八十几里路。

    这八十几里路,夏天为沼泽,冬天为冰冻干枯的盐碱滩。天不亮时就起床,到日出时分才真正踏入碱滩地。太阳好端端如一片金水凝在东边大地的地平线,把天地黏黏稠稠胶在一块儿。滩地里有霜色青冷的鸟叫声。先是一声或几声,待把那东天叫出刺目的焰光后,鸟叫就由稀落响成一片明翠白亮了。

    太阳也光亮一片了。

    平原的滩地也白色盐碱一片了。

    人的汗也在脸上、身上一片了。

    教授们背着被褥、行囊和锅碗,用几辆车子拉了粮食和油盐,就朝那黄河岸边进发着。孩子他像一只轻灵的鸟,飞在最前边,沿着他和实验走过的路,一直正北走,绕着那夏天水洼、冬日干涸的碱地走。光秃秃的洼地里,偶而会有几丛凸在一堆泥土上的塔头草,那草里也偶间会有麻雀或别的野鸟飞起来,游在天空或射到天地间,叫声尖翠嘹亮,如女人吃过辣椒的唤。

    队伍是一字儿排开走在那辽无边际旷荒里,宛若一行雁队孤在浩瀚的天下面。塔头草的腐白味,盐和碱的咸舌味,野荆杂树的木质味,还有晨时大地上的光暖味和空气的寒冷味,混在一起成为这旷荒野地最为独有的白白黄黄的碱硫味,看不见,却是极浓极烈地缠在空气里。

    最前的,车上插了一面红旗在风中荡荡扬扬地飘,哗啦啦的响,如队伍是一直走在一条河边上。一人一线地拉开来,蜿蜒着,不断有「跟上」、「快些」和「掉队的扣他一朵花」的话,从最前传到最后去。走在最后的是学者和宗教。学者拄了拐,每走一步腿上都如拖了一个沙包在地上,宗教是被派来看他帮他的,不能让他掉了队,更不能让他发生意外不走了。

    「你比我有学问,听说《资本论》你都参加修正了。」宗教说:「你知道以色列人出埃及时一路上跟着摩西吃的那苦吗?」

    学者他是再也不说什么了,听着只是朝前走。

    「一路上不知饿死了多少人,累死了多少人,天天夜夜,一秋一冬地走不出埃及国,到不了迦南那地方。可我们,」宗教把自己肩上的行李由左换到右,又上前把学者的一个帆布绿包提在自己手里边,「八十里,抓些紧,天黑前就到那黄河边上了。」

    终于是没人掉在队伍后。到了午时候,在那蛮荒中,看到有一池水塘横在眼前边。水上结了冰,夏天旺花的水草和芦苇,枯在冰面上,如一蓬从未梳过的乱发横七竖八着。就围塘坐下来,歇息着,砸开冰,烧了水,所有的人都吃了干粮后,再沿着那路正北着。实在有人走不动,就坐到前边的车子上,只是坐的要把自己的红花拿出来,赏谢给那拉车的一朵或两朵。

    就这样,一天急急地走,到了半程时,有人的脚上打泡了。有人把他行李中没用的东西扔掉了。那位中年女医生,她把她行李中一直藏的听诊器和血压计,取出来挂在了路边一棵荆树上,有快死的病人她也不管了。

    到了将着黄昏时,回头一望能看见路上掉的鞋和袜,扔的破帽子,丢的铁锨把和锤把儿,还有很新的一条女教授的裤。明明是队伍再也走不动了路,可路上却没有掉下的哎哟叹息声;明明已经有坐在路边不愿再走了,可前边忽然传来了话:「看见没?那落日中高出地面的一道灰色就是黄河大堤啊。」话就往后传,传到最后是这样一句话:

    「先到者奖你五朵花,后到者罚他五朵花。最后一个到的不仅要罚花,还要替大家垒灶去烧饭。」

    队伍的脚步就又忽然快起来,年轻的还走着走着往前跑,冲刺样朝着落日中黄河大堤那方向。脚下的草和树枝响出一片吱喳的响。那举着红旗的,跑着还有了口号和歌声,让那旗在头顶荡着如飞的一团火。到后来,连宗教也丢下学者快步去追前边的人,他边跑边对学者说了一句「对不起」,就把学者的行李放在地上去。那跑着的男人和女人,大的和小的,教授与讲师,如马群朝着胜利奔腾样,笑声和唤呼,一波一浪地卷在滩地上,就把黄河滩地的千年清寂击碎了。让黄河滩岸沸腾了。就有年轻的讲师最先到了黄河边,人站在孩娃和实验砌的炼炉上,把红旗举在半空里摆,嗷嗷的叫声艳红烈烈,把落日显得淡而无力,如一片烟尘铺在烽火台的遥远里。而走在最后一个的学者瘸着腿,到前边把他的帆布提包捡起来,望着那些奔跑的人马和口号,欢呼和红旗,竖在那儿怔一会,又咬咬自己的下嘴唇,浓极的茫然罩在他脸上,如冬雾罩在碱洼地。

    这时候,有意落在队伍后边的我,终于有机会走过来,接过学者手中的行李说:「快到了,别着急。」

    学者看看我,笑一下,很感激地说了三个字:「谢谢你!」我没从那话中听出有不悦和嘲讽的意思来。他和音乐毕竟还不知他们被抓是因为我写了他们的《罪人录》。

    5.《天的孩子》P200—P205(有删节)

    事就这样成了。

    起初间,神创造了天和地。分了白昼和黑夜。孩子说:「你们住这儿——女的到那边。」男女就分开。在黄河的堤下边,杂草里,树棵旁,用洼地池塘那荒草、芦苇和荆棵,割下来,遇物再赋形,建下草屋和草庵,房子就有了。把那拉来的帐棚撑起来,住处就有了。把石头砌起来,燃柴点起来,灶饭就有了。把黑沙用磁铁吸起来,聚到一块儿,铁沙就有了。规定说,五人挖一小炉炼,你就五个人。规定十个砌一大炉炼,你就十个人。

    人在地上走,大地托着脚,寻着那黑沙。寻那流过水的、留下一条黑线波在沙上的。条形铁、U形铁,放在沙地黑沙大脚小步跑过来。用衣服,用那包袱布,把黑沙抬到炼炉旁。三朝或五日,炼炉里,就滚出一团窝头铁。

    神说我与你们并你们这里各样的活物所立的立约是有记号的。我把虹放在云彩中,这可就做我与大地立约的记号了。光就像虹一样。火就像光一样。炉里的火一片片,此起彼伏燃,日日的,夜夜的,暖着这冷的荒的大地和世界。照着夜的黑暗和寒冷。孩子门前堆的窝窝铁,黑色的,青色的,团圆着,饼状的,一团又一块,它就堆将起来了。在日间,那铁的味道是淡红。入夜里,铁的味道月青星白沿着黄河飞,把孩子的房子围起来,如湖上的水气把船漂起来。

    孩子住那炉群远的一处洼地里。

    洼里它有树。帐棚用棍支起来,四角拴在树上石头上。石头、柴草压了帐的边。帐里铺了厚的草。孩子就有他暖和避风的帐屋了。马灯挂在帐屋顶。风吹着,帐上有哨音。马灯在那空中晃。光似流动的、日光下的水。作家走进来,把他写的《罪人录》的笔记交出去。横格纸,规整的字。网格线是红色。字是蓝的色。一迭儿,放在孩子身边木架上。「坐吧你。」孩子说。作家坐在那灯下,影子一团儿,如那月光中的黑团窝儿铁。「说说看。」孩子在胡乱地翻着一本书。翻着说,手却停在书面上。

    「刚来那一天,」作家说,「又见音乐和学者走到一块了,她还帮他提行李。」

    「还发现,」作家说,「音乐不知从哪弄的辣椒咸菜送给学者吃。」

    「你敢相信吗?」作家望着孩子脸,「宗教表面好,可他看的书——打死都不敢让人信——是学者参与翻译并由他依着上边修正过的《资本论》,这么大、那么厚,」作家比画着,声音提高了,「他把那大的《资本论》里挖出一个小方洞,把这样一本小的《圣经》藏在《资本论》的书里边。都以为,他每天没事是看那文件规定看的书,其实他,是翻开《资本论》里夹的《圣经》呢。」

    孩子脸上有愕然。

    「书就藏在他的迭的被子里。」

    孩子脸上有愕然。

    「医生是贼啊。医生每天看别人收集的黑沙放在那儿没人了,她就会过去抓一把,捧一捧,放在她提的面袋里。」

    孩子脸上有愕然。

    作家说:「这些事,我都记进了《罪人录》。」

    孩子怔一会,「今天你想让我奖你几朵花?」

    作家有羞愧:「你就看着给。」

    孩子扭过身,去床头——一个木板箱中取出那木盒。取出三朵小红花。作家伸开手。小花开在作家手里了。还又一本稿子一瓶蓝墨水。

    作家获有奖,从孩子那儿走出来。

    孩子也出来。事就这样成下了。孩子与收沙的众人约定为,每人每天应缴十碗黑的沙。炼铁的五天必一炉,每炉的窝铁不小于一个大的柳条篮,重是三百斤。砍树的,不得断了炉的火。孩子出来站在帐前边。寒风吹。炉发光。黄河堤挡不住的水流声,隆响隆响越过来。人都歇下了,睡在庵屋间。那依堤挖的、砌的炉,火光彤彤响,耀照了半边天空和世界。孩子站到那一片窝铁上,瞅着一处远的庵,沉静后,宗教从那走出来,立在那光里,窝铁旁,听孩子说了一句话。

    「胆大啊——你!」

    宗教惊着望。

    「总说什么都缴了,可你把一本小书藏在一本大书里。每天看——以为我不知道吗?」

    宗教忽地跪下来,哆嗦地抖,想说啥,又未说出来。

    「回去吧——把书缴出来。」说完话,孩子回了他的庵。

    到庵里,伸了一个懒腰后,坐在一把椅子上。转眼间,宗教回去又回来。回来缩在孩子面前一步远,身子仍是抖,似是随时准备再着一次跪。孩子接了那大的十六楷的书,砖的厚,黑红皮,硬精装。上写《资本论》,还有长长作者名。这本书,文件上最为力推的,要求每人必得看。熟悉这本书,孩子如熟知自己吃饭的碗。可孩子,从未看过这本书,如吃饭从未有人吃了自己的碗。他翻看,二十几页后,果确的,书中挖下二寸宽、三寸长、将着一寸深的洞。那洞的方寸刚巧钳下小本《圣经》书。《圣经》没皮了,只有纯瓤在。瓤里的字,小到如蝇屎,似那列队齐整走向磁铁的黑河沙。阖上书,孩子睥睨看宗教。宗教慌忙再又跪下了。外面有人在走动。在那大声唤:「二号炉——加柴呀!」声音断下来,又都归于静寂间。除了火的劈啪、远的水声,万籁倶静着。

    「你有两宗罪,」孩子说,「一是偷看这《圣经》,这是大的罪;二是在那本真的圣书上挖了洞,也是大的罪。罪上加罪,送你到总部,比学者和音乐偷奸还严重,枪毙也是罪该的。」到这儿,孩子停顿一会儿,似思忖,又用手翻了那大书。大书带了小书页,哗哗响着又阖上。「我念你,为人诚实,不送你到上边去赎罪。可你说,我该怎样处罚你?」

    「怎样都行。」宗教大赦般,连连点下头,「你想怎样就怎样。」

    孩子从大书中取出那小书:「你起来。」宗教站起来。孩子把小书扔至他面前,「你朝这本书上撒泡尿。撒泡尿,一了就百了。」

    宗教再次僵那儿,脸上呈着白。「你让我死了也行,求你别对这书好不好?这书全国只剩这本了。别的建国后,就都收起烧掉了。这一本,是我从国家图书馆的孤本书里用家财人情换来的。毁了这本书,全国再没这书了。」说着话,宗教唇哆嗦,如叶在风中摆。冷的夜,可宗教那脸竟有汗。孩子看了他一眼,鼻子哼一下:「不尿吗?那回去,把你所有的红花全都拿来缴给我——你应该——五十几朵吧?还有桩儿事,你若不往那书上尿,罚你缴红花,明天还得一人拉板车,装钢铁,和我一块去总部献铁去。」

    孩子惩罚他,由他二选一。一是朝那书上尿,二是缴回全部挣的小红花,还同孩子如驴一样拉车黑窝铁,去那镇上献礼去,来回三百里,马不歇蹄竟也走三天,何况还要拉三块两块黑铸铁,五、六百斤重。

    可宗教,选的是后者。

    6.《天的孩子》P209—P214

    孩子带下五个人,拉下沙铁去献礼。统共三辆车,一辆宗教独自拉。另两辆,由四个同仁拉。宗教他有罪,理应独自拉,只是到了上坡或者坑凹池地间,孩子帮他推。头天起程,来日到镇上,方知九十九区把沙铁献总部,总部献县上,县上献地区,地区献省里,一级一级要献到京城去。

    要到京城去展览。

    事就这样成着了。比想的伟大与壮观。孩子用黑沙炼铁不单是创举,还是向世界,所有所有的、反动的国家最为有力的回击和宣战。从此后,国家有了黑沙炼铁术,而不用去进口他国钢铁了。

    孩子去镇上,五天没返回,只是消息如风一道一道吹。第一道,说黑沙窝铁被上边称是向世界发的原子弹,这让九十九区惊着了。第二道,说孩子回来带回那奖品,除却大红花,还有整车的粮食与大肉。第三道,说只要把沙铁送到北京去,九十九区里,将有一批新的人,都如实验要自由回家去。本来是消息,人却都疯了,积沙、砍树大炼钢,不用人督促,各自疯起来。冬时候,天不亮大家就起床,寻一个洼池洗把脸,每一炼炉留人守着火,其余都翻过大堤收集黑铁沙。

    孩子在镇上。镇子离黄河岸边一百五十里。一个村,数几百的人,有条主街道,街上有商店。还有镇头上、街尽处的育新总部在那儿。总部是个大院子,四围盖了红色机瓦房,挂了各样办公的木牌就是总部了。

    总部院子里,堆了各样铁。长的、方的、椭圆的,青的色,灰的色,黑青黑灰色。有人在过磅,把各个区的铸铁重量记起来。有卡车,正把铸铁朝着车上装。叮当咚——叮当咚——响声漫在镇街上。

    漫响一世界。

    有人问:「铸铁往哪运?」

    装的答:「钢厂啊。」

    「干啥儿?」

    「我操呀——你短见——不知钢厂再把这铁炼成钢筋、钢管吗?」

    天下人,就知这铁的好处用途了。起初时,院里堆的铸铁如山峦,两辆卡车每天运。现在间,铸铁少下了,各个育新区,都没钢铁原料了。有半月,卡车每次在院里等三天,亦还装不满。

    铁源枯尽了。

    村庄里,哪哪都没铁味了。只有空立在路边的、村头的、烧焦烧红的泥土炼炉了。

    就这时,实验和孩子,有了黑铁沙。有了黑沙炼铁术。实验学物理,金属物理学。实验有了黑沙炼铁术,获奖五颗红星回家了。孩子就,把第一批沙铁从黄河岸边拉车走了两天到了上边总部里。上边的,摸着那沙铁,摸着孩子头,脸上挂了红。上边的,把奖状赠孩子,还当众念那奖状上的字:「奖状——」这两个字念得极为慢,后边念的快:「鉴于孩子在国家建设中,对钢铁事业的巨大贡献和努力,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下边又念了总部的名称和时间。

    掌声中,孩子去接那奖状。由上边——给他佩戴大红花。

    孩子成了全部的、育新区的红名人。晚间里,上边请他吃筵席,大米、白馍、肉菜、炖鸡、还有酒。孩子说:「让和我来送铁的几个也吃吧?」就在席边又摆一张桌,来人是大米、白馍和肉菜,没有炖鸡没有酒。

    席间里,上边问孩子:「你还没去过省会吧?」

    孩子他点头。

    上边沉默沉思许下愿;「你今天三车拉来一吨铁。只要你,年内可以炼到一百吨,我们保证你,不仅出席地区的典型会,还让你,出席省里、北京的典型会。」

    事就这样成确了。孩子脸上挂着红,「每一吨,给我一张奖状、一袋白面、两朵大红花——一百吨,我去省里出席典型会。」

    孩子还没去过省城里。孩子朝思暮想要去那省城。镇上一条街。县城三条街。地区那市里,大街小巷最少三十条。可省会,它有多少街道呢?

    知了镇上、县上和地区,可孩子,不知省会啥儿样。

    孩子梦想去省会。

    孩子想,炼够一百吨的铁,挣一百张奖状、二百朵的大红花,到那时,他应该在省会过个年。从镇上,往黄河岸边回去时,宗教拉着车,孩子坐车上。孩子凝望天空思忖许久才说道:

    「帮我算一算,一百五十斤黑沙能炼一百斤的铁。一百吨的铁,得用多少黑沙炼?我们有大小二十个炉,平均五天出次炉,多少天才能炼出一百吨?」

    宗教把车子,停在旷野里,用棍子画那大地上,嘴里念念说,一百斤铁是一百五十斤的沙。一千斤要用一千五百斤。一吨就要三千斤的黑铁沙。说二十个炉,平均每次炼出三百公斤铁,二十个炉是六千公斤铁。这样着,就得每个炼炉都炼三十五炉铁,就能炼出一百零五吨。说五天五夜炼一炉,平均三十五炉得一百七十五天炼,整整为半年。

    说完算完宗教站起来,路边那大地,被他写下画下一大片。那大地,如蟹在地上打了架。那大地,托着孩子脸。孩子那脸是茫然和失望。

    「那要两天、三天炼一炉,平均每炉都是五百公斤或者八百公斤铁,再造几炼炉,不就可以年前炼出百吨吗?」

    孩子算着问,脸上又有红的光。

    那大地,也放红的光。

    事就这样成着了。太阳升上来。前边车子遥在远处歇下等他们。他们走。孩子坐车上,宗教拉着车。孩子脸上有那迎着光的笑,「我不烧你的那本《圣经》书,只罚你五朵小红花,也不再叫你朝那书上尿,」孩子说,「年底我要去省里。你回去——要对人说只要炼够一百吨的铁,准会有,三十五十个罪人和实验一样自由回家去。」

    宗教惊着回头望。

    「要有四十、五十个自由回家去。」孩子说,「你那书上说,神说要有光,也就有了光;神说要有水,也就有了水。」

    宗教拉着车子跑,驴一样,太阳照在他头上。大地满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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