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叶春好坐在床边,因为无事做,便凝神去听远方的声音,远方有依稀的炮响,这是她这些天听惯了的声音,所以不但不怕,还能平静的心算那炮响的次数。
房门开了,雷一鸣披着衣服进了来。她不肯和他同床共枕,他也不强求她。夜里下过了雨,清晨还凉着,叶春好看他穿着短衫短裤,身上披着的也只是一件薄薄的衬衫,便有些惊讶:“这么这样子就走过来了?”
雷一鸣笑了笑,上床侧身躺到了叶春好的身后。把薄被子向上一直拽到了肩膀,他在床上的余温中打了个喷嚏。
叶春好向外挪了挪:“要躺回你自己的床上躺着去,别跑到我这里来耍赖。”
枕套被褥上都有叶春好的气味,雷一鸣翻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觉得这气味有淡淡的香甜。叶春好瞟了他一眼:“胳膊。”
他把左臂从被窝里抽出来,向上撂倒了枕畔,免得挤压了伤口。叶春好盯着他的左臂,下意识的伸手和他比了比,结果发现他的胳膊比自己粗不了多少,完全就是薄薄的肌肉裹了骨头,一点滋润的油水都没有。察觉到雷一鸣侧过了脸,也在盯着自己看,她便移开目光,嘴里咕哝道:“瘦成这样。”
雷一鸣问道:“春好,你说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是瘦一点好,还是胖一点好?”
“健康最好。”
他翻身侧卧了,把她的手往被窝里拉:“我有一点好,就是没肚子。你摸摸。”
叶春好越发的感觉他变了,变得幼稚了,变得更腻歪人了。手背蹭过他的腹部,她想要抽出手来:“好了好了,知道你身材好了——”忽然间她变了脸,猛的站了起来怒道:“恶心!”
雷一鸣直瞪瞪的看着她,一脸的无辜。棉被下面有了动作起伏,是他把退下的短裤重新提了上去。
“我们是夫妻啊。”他说:“难不成,以后你也不许我再碰你了?”
叶春好脸色惨白,喘息了片刻方答道:“以后怎么样,我不知道,总之我现在厌恶这种事情。你若想让我履行这件夫妻义务,那也等你我真的重做了夫妻再说吧!”
雷一鸣一掀被子:“你看,我穿好了。你的意思我明白,往后不经你的允许,我不再开这个玩笑了。”
门旁摆着脸盆架子,叶春好走去洗了洗手,然后回到了床边坐下,这回瞪了他一眼道:“要躺就好好的躺着。”
他果然是好好的躺着了,蓬着一头短而厚密的乱发。叶春好用手指拂过他的鬓角,就见那黑发下面,也有了白的。她记得当年那白发不过是几根而已,如今是成倍的增长了,倒还不碍观瞻,可也让她有了感慨。
“白头发都是藏着长的。”她说:“它还挺会长。”
雷一鸣笑了:“是不是平时也看不出来?”
“看出来了也没什么。”
“我最怕老。”
“人都是要老的。”
“妞儿还太小。妞儿现在要是十四五岁了,我就不怕做老太爷了。”
“妞儿十四五岁怎么了?妞儿是个姑娘,你还指望着让妞儿给你撑门立户呀?”
“可不是得指望妞儿?除了妞儿,咱们还有别的孩子吗?”
“妞儿是个女孩儿呀。”
“那没关系,女孩儿怕什么,武则天还当皇帝呢。”
“武则天是几千年才出一个的人,咱们妞儿就是个小姑娘,我只盼着她平平安安的长大,再找个脾气好的小女婿。”
“不不不,妞儿不嫁人。”
“又说胡话。”
“等妞儿大了,咱们给她招个女婿进来就是了。不能让她嫁到别人家去,万一受了气呢?那时候我也老了,想给她出头,都出不动了。”
“你看她那个样儿,是个会受气的?谁不顺了她的心,她上去就打谁的脸,让你惯得没个孩子样了。”
“唉,她那小手才有多大,打一下就打一下嘛。再说她是不高兴了才打的,又不是无缘无故的乱打。她打你,那是要让你哄她疼她,是撒娇。她聪明着呢。”
叶春好叹了口气:“不和你说了。真没看出来,你惯孩子倒是一把好手。将来妞儿要是长得无法无天了,就是你害的。”
“谁家的姑娘还没点儿大小姐脾气?那哪能叫做无法无天?”
叶春好瞪了他一眼,嘴里嘀咕道:“歪理邪说,不可救药。”
嘀咕完了,她低下了头,摆弄着腕子上的一只金镯子。雷一鸣凑过来,又开了口:“这个不好看。”
“你不懂。”她低声的回应:“今年时兴这个款式。”
“时兴也不好看。”
他伸手过来摸她的腕子,她把手一扬,声音依旧是轻轻的:“谁要你批评了。”
他执着的追逐,终于还是抓住了她的腕子:“镯子还是要重一点好,这像是金丝编的,一捏——”他真捏了一下:“就变形了。”
叶春好在他手背上一拍:“真讨厌,知道它禁不住捏,还要多手多脚。”
雷一鸣收回手来,咳嗽了两声,一边咳嗽一边嗤嗤的笑。叶春好听在耳中,不知怎么的,也跟着微笑了起来。雷一鸣拉过了她的手,翻身趴着要把她的手镯掰回原形。叶春好由他摆弄着,同时心中就觉得无可奈何——他真是她命中的心魔。她须得吃无数的苦头、流无量的眼泪,才能狠心决绝的离开他。可是咬牙切齿的独立自由了这么久,这魔头只向她一张开怀抱,她便像那失了足的人一般,落进他的怀抱里去了。
他的怀抱,宛如深渊。爬上来千难万难,落下去只要一瞬间。
雷一鸣费了好些巧劲儿,终于恢复了那镯子的形状。重新躺下来,他把叶春好的手覆到了自己的面颊上。
那手如她的人,修长,白皙。手指慢慢的活动了,她慢慢抚摸了他的头和脸。他不敢动,怕那手是白鸽所化,自己一动,它便会扑棱棱飞了。
“往后你要是再犯那些旧毛病,我也不和你吵,也不和你闹,我转身就走,不往你身上费一毫的心思。”她忽然说。
他静静的侧卧在枕头上,睁着炯炯的大眼睛看她,瞳孔清澈,如果眼睛当真是心灵之窗的话,那么,她想,此刻他应该暂时是个真诚的好人。
“也不许你再那么惯着妞儿,你自己坏还不够,还想带着妞儿一起坏?将来妞儿长大了,好好的大姑娘,一身臭脾气,可怎么得了?”
雷一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叶春好问他道:“你笑什么?”
他含笑答道:“我也坏,妞儿也坏,我们两个闹你一个,看你怎么办?”
叶春好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说你坏,你还得意起来了?我怎么办?我要么走,要么留下来上家法,你们两个,我一人给一顿板子。”
雷一鸣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笑,先是抿着嘴笑,笑着笑着抿不住了,露出了牙齿。叶春好看了他片刻,这时就问:“干嘛?要吃了我呀?”
雷一鸣一跃而起搂住了她的脖子:“你亲我一下。”
他身上再没肉,终究也是个男人,有沉重的分量。叶春好猝不及防,被他坠得弯了腰:“松手,谁要和你闹?”
可是他已经把面颊凑到了她唇边:“不,你今天一定要亲我一下。”
“烦死了,放开,就不亲。”
他不放手,像个大号的顽童,缠着她抱着她,挤挤蹭蹭的往她怀里拱。她的嫌弃与躲闪都太可亲了,也太可爱了。如果她不是真的原谅了他,真的又爱了他,那她不会说出这样含嗔带笑的“烦死了”、“就不亲”。
他没喝酒,然而有了醺醺然的醉意,他把自己吊在了她的怀中,低低的笑,缠绵的蹭,要她今天一定要亲自己一下。她推了他一把,打了他一下,轻轻的,完全不痛,都不是真推和真打。忽然抬起头来,他仰视着她的脸,脸是粉白的鹅蛋脸,眉目都是工笔画,一笔一笔,描得有章有法,是个温柔安然的好模样。
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他却不信她是真好,无缘无故的折磨了她几年。缓缓收紧了手臂,他仰脸说道:“春好,那你打我一下吧!”
叶春好扭开了脸,脸蛋微微的有点红:“疯啦?一会儿要亲,一会儿要打?”
然后她低头看向了他,和他对视的时候,会有前尘旧事一起涌上心来,让她的目光又热又痛。抬手一遮他的眼睛,她正要说出一句话来,却听到有轰轰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那声音火速的逼近了到了头顶,雷一鸣扯开了她的手,下意识的抬头向上望去。
上方只有天花板,而在下一秒,一枚炸弹从天而降,就落在了隔壁雷一鸣的卧室中。
炸弹穿透房顶,在地面上砸出了大爆炸。气浪瞬时掀起了房上瓦片,一道阳光从天花板的缺口中直射进来。雷一鸣愣了愣,随即从床上跳了下来,大声吼道:“空袭!”
他一手拉起叶春好,开了门要往外跑,可是又有一颗炸弹落在了门外院子里,疾风挟着瓦砾石片,劈头盖脸的抽向了他。他一看情势不妙,而房内的墙壁已经裂了缝,随时可能房倒屋塌,所以扭头又拽着叶春好奔了后窗。
后窗是紧闭着的木格子窗,他手忙脚乱的去开窗,哪知窗闩卡住了,无论如何打不开。情急之下他合身去撞,硬把窗子撞开了一扇。窗后是一片长草葱茏的斜坡,直通着一条土沟,正是躲避空袭的好地方。又有一颗炸弹在院子里爆炸了,炸碎了带着房门的那一面墙,火焰和碎石一起袭击了他们,他转身拉扯了叶春好,拼了命的喊:“跳窗出去!快!”
叶春好听清楚了他的话,可是不假思索的,她先把他推到了窗口——不假思索,什么都没想,只是出于直觉,想要让他先走。
让他先走,自己随后跟上,自己健康灵活,能跑能跳,晚走一步也追得上他。雷一鸣身不由己的被她硬掀出了窗口,落地之后打了几个滚儿,他踉跄着站起来,就见叶春好手扶着窗框,也已经将一只脚踩到了窗台上。
慌忙伸出一只手,他跑向了她:“快点——”
就在这时,一枚炸弹砸入房内。在骤然爆发的巨响和烈焰中,房屋四分五裂坍塌下去。雷一鸣被气浪冲击得直飞起来,眼前骤然明亮又骤然黑暗了,他在黑暗降临的那一刹那,完成了他对虚空的那一抓。
他昏了过去,手攥着拳头,以为自己抓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