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好匆匆把雷一鸣推了出去,然后关闭房门上了门闩,又把那油灯也吹灭了。摸黑躺到了床上去,她也不脱衣,只蜷缩着闭了眼睛,一动也不敢再动。
前方就是深渊,她只要再做一丝一毫的前进,就要失足直坠下去了。一个她在这深渊边缘徘徊着,茫然痛苦,心如火烧,另一个她飘在天上,全知全能,朗朗的规劝着她,字字珠玑,全是良言。比谁都有智慧,比谁都更无情。
她明白事理,知道好歹,可她这有情的俗人,又哪里能够那样无情的超凡?
然后,她又想起了他们的孩子,他们被惯坏了的、又美丽又厉害的妞儿。
叶春好想了一夜,凌晨时才朦朦胧胧的睡去。等到天正式的亮了,她习惯性的睁了眼睛。
坐起身把周身的衣服理了理,她下床走去拨开门闩,推开了房门。房外乃是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院子里有一块大青石,雷一鸣独自坐在石头上,军装整齐,只有左袖子高高的挽到了胳膊肘上,露出了缠着绷带的小臂。闻声回头望过来,他对着叶春好抿嘴一笑。
阳光把他的头发和睫毛都照耀成了白色,他的眼珠瞳孔也成了透明的,化作了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叶春好抬手扶着门框,忽然觉得他很脆弱,看他那个样子,真不该是个蛮横无理神经质的暴君。
这时,他站了起来:“等你半天了。”
叶春好站在门内,自觉着像一棵树,高高的,枝叶疏落,有凉风从自己的眼目耳鼻中穿过,又木然又潇爽,没有思想,没有表情,只剩了一点天生的本能。这点本能让她反问道:“你等我做什么?”
雷一鸣走到了她面前。房内的地面比院内土地要高,她又站到了更高的门槛子上,所以雷一鸣须得微微仰脸去正视她。轻轻牵起了她的一只手,雷一鸣试探着回答:“等着问你一句话。”
叶春好不再言语,只默然的看着他。而他和她对视了片刻,轻声开了口:“我们再做一回夫妻,好不好?”
话音落下,他摇撼了她的手,像是一场幼稚而又急切的哀求,摇了几下,看看她的眼睛,再摇几下。
叶春好不看他,只将手抽了出来。
“先前我一身清白,你尚且有无数脏水泼到我身上来,一味的冤屈侮辱我。如今我有了那样的遭遇,又怎么敢再冒险回到你身边去?我是怕你打我不死吗?”
说完这话,她抬眼去往那高远处看,耳边就听雷一鸣喃喃答道:“我那时总以为你不是真心的爱我……嘉田比我年轻,比我健康,我有很多年都认为自己有病……所以我吃了那么多的药……”
他又握住了叶春好的手,话说得太艰难了,以至于他最后语无伦次,只能将她的手越握越紧,直到把她的手握得白中透紫。
叶春好对他的一切都不相信,唯独信了他此刻这句话。这句话太真了,他就是凭着他的种种“以为”和“认为”,硬生生把个太平富贵的好日子,闹成了众叛亲离。
这样的性情,享不住福,再怎么荣华富贵,归根究底,也还是个命苦的人。
叶春好不理会雷一鸣,自去要水洗漱。等她洗漱完了,早饭也摆上了桌,雷一鸣显然是要留在这里和她一桌吃,在坐下之前,他看着窗台上摆着的那一小瓶野花,忽然笑道:“那两朵黄的是你和我,紫的是妞儿。”
叶春好先在桌旁坐了下来:“不要说痴话了。”
雷一鸣坐到了她的对面,吃喝之时左手动弹不得,右手便分外忙碌,吃得碗筷勺子一片乱响。吃饱之后起了身,他抬手掸了掸前襟上的点心渣子,结果一掸之下,铜纽扣又掉了一个。
“春好,春好。”他理直气壮的轻声呼唤:“扣子掉了。”
叶春好喝了一口米汤,用手帕擦了擦嘴,然后起身去找针线。雷一鸣昂首挺胸的站到了她面前,她低了头,几针便把扣子重新钉了上。低头用牙齿咬断了线,她抬头刚要说话,不料雷一鸣瞅准机会低了头,在她额头上“梆”的亲了一口。
然后不等她做出反应来,他已经转身走了出去。她抬手用手指搓了搓额头,觉得他还是有了一点变化——先前他只是神经质,现在变得有点疯疯癫癫的了。
雷一鸣离开指挥部,并没有再往那处小山丘去。
“哪天”的日期,也可以无限度的延后了。她若不是他的人,那便该杀,杀了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可她若又成了他的人,那么……
他不能杀了自己的妻子,他当初爱她娶她,便是做了要和她共度一生一世的打算。不能杀她,那就得尽快杀了虞天佐。他对一切都知道得太迟了,迟到追悔莫及,唯一的补救措施,便是尽快杀掉他的同谋,然后他从此守口如瓶,把他的秘密一直带进坟墓里去。
战事又激烈起来了。
虞天佐的兵,收大烟卖大烟是把好手,捎带着也就都有了几口瘾头。这口瘾头平时不碍他们的事,可战场上炮火无情,开战前可不会先给他们过瘾的机会。所以雷部士兵以少胜多,竟是接连着打了好几个胜仗。
雷一鸣一度想把叶春好送回安全的大本营去,和妞儿作伴,可转念一想,又舍不得。叶春好起初对他是不假辞色的,无论他如何示好,她不喜不怒的,只是冷若冰霜,可是过了几天之后,她像绷不住了似的,脸上偶尔也有了一点好颜色。到了今早,他照例是到她房里吃早饭,吃到一半闹了胃疼,竟然被她斥责了一顿——“这才叫活该。昨晚大半夜的不睡觉,非要空着肚子喝酒,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然后她给他盛了一碗热粥,又把他面前的硬面包和热咖啡端了走。他乖乖喝着热粥,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昨夜喝了酒?”
“你那样大呼小叫的要酒,隔着一道薄墙,我有什么听不见的?”
雷一鸣含着一点笑意,慢慢喝了半碗粥。忽然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了怀表,他将怀表打开来,隔着桌子递向了对面的叶春好。叶春好看清了那表壳子里嵌着的小照片,倒是忍不住一笑,因为那是妞儿的照片。照片上的妞儿张大了嘴巴,正在仰天大笑。她漂亮,笑成这样也还是可爱非凡,叶春好从没见过比妞儿更美丽的小女孩,所以心里暗暗的也很得意。
“苏秉君那里有照相机。”他把怀表盖子“咔”的扣了上:“我们照一张合影放上去,让大妞儿让让位。”
“不照。”叶春好直接拒绝:“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没妞儿好看。”
雷一鸣听她这句话完全带着贤妻良母的味道,心中便是一暖:“现在不照,过两年更不好看了。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你比我年轻,你还能漂亮好些年。”
叶春好低下头:“又说怪话。”
雷一鸣笑了:“我想照相,还另有个用处,就是嘉田给我来了信,问我为什么要带你上战场。我想照张照片寄给他,他看了照片,知道你我已经和好了,就也能放心了。”
“我并不想和你上战场,我想回天津去,是你不让我走。”
“我为什么不让你走,你还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叶春好一转身,不理他。他笑了,把怀表收回了口袋里,起身绕过餐桌拉起了她,他催促道:“走啊,现在外面阳光好,我们这就照去。”
叶春好的衣服行李,都和小丫头一起留在察哈尔的大本营里,所以她此刻没什么好穿戴,只把头脸收拾了一番。和雷一鸣在一棵树下并肩站了,她没有笑,但神情是安详的,这份安详给她增添了好几岁的年纪。
第二天,照片洗了出来,照了好些张,每一张都有好几种的尺寸。雷一鸣和她一起看,想挑几张最好的。叶春好说道:“挑剩下的,也都好好留着吧,你照得都挺不错的。”
雷一鸣笑了——他这一阵子殚精竭虑,所以还是瘦,瘦得一张脸轮廓清晰,大眼睛高鼻梁,非常的上相。相形之下,叶春好那一路眉清目秀的长相,平时是越瞧越好看的,可是上了照片,就没他引人注目。
雷一鸣又道:“我这就给嘉田写回信——是你写还是我写?”
叶春好存着一份“无颜见人”的心思,不想和外界有接触,所以不假思索的答道:“你写吧。”
雷一鸣的亲笔信,在几天之后到达了张嘉田手中。
张嘉田拆开信封,先看见了照片,心中就是“咯噔”一下子,及至展开信笺,他就见上面写道:
“嘉田,上次在利顺德,你对我做了一番批评,我很受震动。这一次面对春好,我做了忏悔。如你所说,春好依然是爱我的。我这几日就派人送她去安全地方,也或者送她回天津去。如今时局多变,你不要轻举妄动,还是以稳为上。兄,宇霆。”
这么短短的几行字,张嘉田来回读了几遍,心中五味陈杂、难以言喻。末了他抬了手,啪啪抽了自己两个大嘴巴:“让你嘴贱!让你批评他!吃都堵不住你的嘴,你没事批评他干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