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天佐端详着叶春好,越看越美。
叶春好如今正处在一个糟心的时期,这几天也没施脂粉,反倒显出了她的天然本质。虞天佐一边缠着她嘘寒问暖,一边细看她的眉眼,就见她眉清目秀,鼻梁溜直,头发剪短掖在耳后,却有几丝头发脱逃出来,垂在了脸旁,她抬手把那几丝乱发往耳后一掠,露出粉红的耳垂,也没带耳环坠子,只塞了个小小的钻石耳钉,一闪一闪,别有一种轻俏。
叶春好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弯腰把妞儿抱起来,她借着逗妞儿,搭讪着想走:“虞伯伯来找爸爸谈事情,我们回那边屋里呆着去,妈妈给你缝个布娃娃,好不好?”
嘴里说着,她含着一点客气的笑容,对着虞天佐一点头,然后就想往外走,哪知虞天佐堵在门口,全然没有让路的意思:“弟妹,哦不,叶小姐,你和宇霆都是讲文明的人,离了婚了,也照样能见面做朋友。那我今晚儿请个客,为你接风,把你和宇霆都叫上,你不介意吧?”
叶春好立刻摇了头:“这我实在是不敢当,虞将军也千万不要这样多礼。”
“这哪叫多礼——”
叶春好抢着说道:“我看虞将军是豪爽好客的人,也就实话实说、不怕您笑话了。其实我这一趟来,是为了找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如今弟弟不见踪影,我心中发愁得很,莫说赴宴,简直就连一日三餐都不能下咽了。虞将军的这一番好意,我暂且心领了吧。”
“这个——”
叶春好匆匆的一苦笑,然后一侧身,从虞天佐身边走了出去。虞天佐回头见她真是往东厢房那边走去了,便迈步进房关了房门,对着雷一鸣说道:“两件事,咱们先进屋,说第一件。”
雷一鸣神情自若,引着他进了里屋。这回虞天佐没张罗着烧烟过瘾,果然直接说起了正事——他弄了一批步枪,要从直隶运进热河。这是一笔买卖,枪进了热河,钱就得同时出了热河。于是他这一趟来,是让雷一鸣预备钞票,等着为他付账。
雷一鸣从他手里租了一座县城,说好了是要给租金的,可说归说,做归做,雷一鸣一直没有交给虞天佐一个大子儿。他不给,虞天佐也不要,直到今天步枪马上就要到了,虞天佐才急三火四的赶了过来,也不和雷一鸣打商量,直接就让他务必按期拿钱,交给押运步枪的军火商。
雷一鸣听了这话,有些傻眼,也有些生气,因为虞天佐竟然一点情分都不讲,真跟自己要钱。尤其可恨的是,虞天佐在热河大肆种植鸦片,收获极丰,根本就不缺钱。而自己招兵买马凑成的队伍,吃着自己的喝着自己的,对外则算是他虞司令的兵——虞天佐自从出任了热察联军的总司令之后,声威日益增长,如今已经成了北方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没有他雷某人捧着他,他能有今日的地位吗?
“这个……”雷一鸣沉吟了一下:“我尽力,有多少我出多少,这就派人去筹集现款。”
“别啊!”虞天佐理直气壮的向他瞪眼睛:“你有多少出多少可不行,你得是要多少出多少。你又不是没钱。”
雷一鸣皱起了眉毛,对着虞天佐发笑:“你知道我往陈运基那里搭了多少钱了?人家打仗发财,我可好,连老本都搭进去了。”
虞天佐也笑了,用手指着雷一鸣:“小子,你他妈的不说实话。你刚回北平卖了那么大一所宅子,敢说现在手里没钱?”
雷一鸣扭头“唉”了一声:“房子能值几个钱,不够我那队伍一个月吃的。”
“那我不管,反正这事我说给你了,我就看你办还是不办。”
雷一鸣站在虞天佐面前,只是看着他笑,笑到最后,他用力的一点头:“好,好,办。老大哥吩咐下来的差事,我能不办吗?”
虞天佐一拍大腿:“这就对了,也算我没白救你一场。”
“好,你说第二件吧。”
虞天佐听了这话,却是正了正脸色:“我说,你真和叶小姐离婚了吧?”
“谁会拿离婚闹着玩?”
“她和你真没关系了?”
“她还是我女儿的妈,除此之外……”
话就只说到这里,他对着虞天佐摇了摇头:“别说这个了。”
虞天佐回头又往院子里看了一眼,院子里空空荡荡的,并没有叶春好的影子。犹犹豫豫的站了起来,他忽然对着雷一鸣一笑:“哎,我看这娘们儿挺好的,你真不想把她弄回来?”
雷一鸣这回瞪了他一眼:“不要说了!”
虞天佐没恼,迈步要往外走,且走且道:“晚上那客,我该请还是得请,到时候我派人过来接你们。叶小姐要是不肯赏光,你就替我劝劝她。”然后他回头又抬手一指雷一鸣:“任务交给你了!”
雷一鸣不置可否的挥了挥手,意思是要撵他走。虞天佐和他闹惯了,也不在意,一路似笑非笑的出了门去。
到了傍晚,虞天佐并没有派人来接,而是亲自又过来了。
他扯起大嗓门,一路嬉笑怒骂,唱大戏似的把叶春好裹挟回了自家。当着雷一鸣的面,他倒是还保留了些许分寸,也叫了几名顶尖的姨太太上了席面,充当陪客。姨太太们自然都是浓妆艳抹了的,平时在他眼中也都是美人,可如今有了叶春好对比着,他忽然高雅起来,不能忍受家里这帮庸脂俗粉了。
叶春好心如明镜,坐在席上也吃也喝,对待那几位花枝招展的陪客,她也肯说说闲话——说着说着就拐到孩子身上去,处处都要显着她是做了母亲的人,话里话外都带着老气横秋的劲儿,和这席上玩笑戏谑的空气格格不入。
她是趁此机会自表身份了,希望旁人将她看作一位无趣的黄脸妇人。哪知道她虽是披上了这一层保护色,虞天佐看在眼中,却越发感觉她是一位贤妻良母,几乎产生了几分敬重之情,几次三番的举杯向她敬酒。
叶春好是从来不喝酒的人,这回被虞天佐劝得走投无路,只得硬着头皮喝了两小杯。这两杯酒下了肚后,她红了脸,眼前的世界都摇摇晃晃的变了形状。
她心知不妙,没了法子,只好主动的向雷一鸣开了口:“我醉了,还是早点回去吧。”
雷一鸣一直不大言语,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叶春好看他站了起来,仿佛是和虞了一阵话,然后便有一双手搀扶了她,把她从这热屋子里,一路送进了冷汽车里。
糊里糊涂的到了家,她在院子里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东倒西歪的,能感觉到自己还在依靠着雷一鸣。忽然扑到一旁扶了一根廊柱,她弯腰哇哇的呕吐起来,同时就觉得头晕目眩,饶是呕吐了,还是一阵阵的犯恶心,简直难受得没法说,哭都哭不出来。
又糊里糊涂的被人送进了屋子里,她闭着眼睛,任由一双手伺候她漱口擦脸。朦朦胧胧的睁了眼睛,在电灯光中,她看见了雷一鸣的脸。从雷一鸣的脸,她一直看到了雷一鸣的手——雷一鸣手里托着一条毛巾,刚刚照顾她的人,是他。
忽然间的,她有话要说:“你现在对我好,也晚了。”
雷一鸣扯起她一只手,用热毛巾狠狠擦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撸过去,要把她擦个干干净净。一股酸楚的热气窜到她的鼻子眼睛里,她闭了眼睛一扭头,再睁开眼睛时,眼中就泛了一点水光:“你不要管我,我不领你的情。我知道你的真面目,你骗不了我。”
雷一鸣擦净了她的双手,放下毛巾俯下身,抬手环住了她的肩膀。叶春好垂下眼帘,想起了结婚前的那一年那一夜,自己第一次和他吵架。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激动得面红耳赤,硬说她冤枉了他——说的这话,听着也是孩子话。那些孩子样和孩子话,难道会是假的吗?
那不是假的。他后来渐渐显露出来的冷酷恶毒,也都不是假的。
都不是假的,一切全是千真万确。他不是年岁渐长城府深沉,他是天生的坏人,是天生的毒蛇,所至之处,草木凋亡。
所以永远不能相信他,他饶是洗心革面了,也依旧还是一条赤诚的毒蛇。他天生的就是要害人,他也管不住他自己。
这时,她听见了雷一鸣的声音,那声音就响在她的耳边,伴着一点温暖的气息:“我为什么就骗不了你?”
“因为……”她眼前的世界又开始变形了,短暂的迷茫过后,她继续说道:“因为,我爱过你。”
“你真的爱过我么?”
她惨笑了一下:“若是没爱过你,我又何至于落荒而逃?”
然后她硬把雷一鸣推了开:“二哥是个男子,他对你感情再深,终究看不到你的心里去。我不一样,我用我的心,照过你的心。”
雷一鸣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发了一阵呆,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叶春好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总之等她睁了眼睛恢复清醒时,就见窗外天光明亮,已是上午时分。
她只记得自己昨晚在虞家喝醉了,便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是出乖露丑了。吃过早饭,她照例是到妞儿的屋子里去,结果一进门,却见雷一鸣已经来了。
她向雷一鸣点了个头,然后直奔了妞儿去。妞儿和她玩了一会儿,又坐到了雷一鸣的腿上。雷一鸣抱着妞儿站到窗前,忽然问道:“嘉田知道你到我这里来吗?”
叶春好答道:“知道,他到我家里一问,自会有人告诉他。”
“他经常去你家里?”
“是。”
“他对你,也算得上是长情了。”
叶春好瞥了他一眼:“是的。”
“你还年轻,总不能自己过一辈子。”
叶春好收回目光,起了戒心:“这也无非是看个人的志向了。有个志同道合的伴侣,自然是好,没有的话,也不耽误过日子。”
雷一鸣看着妞儿:“不想嫁给嘉田?”
叶春好被他盘问得有点不耐烦,干脆答道:“将来再说。想嫁的时候,自然会嫁。横竖我是自己给自己做主,日子怎么过,都没人拦着。”
说完这话,房内二人静默了片刻,唯有妞儿对着窗外大叫了几声。雷一鸣起初以为妞儿是乱叫,后来听见院子里起了骚动,扭头向外一瞧,猛的看见了叶文健。
叶文健站在院子里,正在和苏秉君说话——隔了一段时间不见,他又长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