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好觉得,自己真是要被弟弟折磨死了。
叶文健自从戒烟成功之后,对她就一直是不冷不热。她起初光顾着欢喜,还没在意,后来才渐渐的感觉到了:弟弟对自己有怨气。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对不住他。她对他就差呕心沥血了,可他这样大的孩子,不但不领情,反倒怨恨她,她又糊涂又伤心又委屈,这天就把叶文健叫到跟前,把自己怎么怎么为他操心,怎么怎么为他费力,又是怎么怎么为他饱受煎熬……等等苦处,长篇大论,说了半宿。她讲起道理来也是一绝,说得头头是道,逼得叶文健哑口无言,似乎只有一死,才能对得起她。
她含着眼泪,痛诉一场,以为弟弟这回知道了自己的苦心,定会浪子回头、重新做人。哪知一夜过后,叶文健就溜出家门、消失无踪了。
叶春好若是不爱这个弟弟,那他跑就跑了,横竖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子,跑出去了也饿不死。可叶春好爱他,像爱儿子那么的爱他,他这一跑,若是重新又染上了大烟瘾怎么办?若是又更深一步的堕落了怎么办?这么一想,她那颗心就像火烧似的,焦得她一刻都不得安宁。她有心向张嘉田求援,可张嘉田去了北平,一直没有音信,张嘉田手下的那个不男不女的大姑娘,满山红,倒是还在天津,也自告奋勇,愿意帮她去找,可这话说完之后,满山红就不知是找到了哪里去,叶文健不见回来,她本人也没了。
叶春好知道这个满山红虽然聪明精干,可是有点着三不着两,不能指望,故而只得亲自出马,跑来了承德。到了承德之后,她已经愁苦得没了心绪和表情,所以对待着雷一鸣,她看起来是相当的镇定。
如今坐在了雷家仆人收拾出来的客房里,她吃了一顿迟来的午饭。饭菜进了肚子,她那身体和头脑都得了些许补养,头脑这才像上了油的齿轮一样,慢慢的又转了起来。
她想偷着去看妞儿一眼。
不必让妞儿瞧见她,她只想单方面的看看妞儿。小丫头已经在隔壁小屋子里歇下了,她也不使唤她,自己拧了把毛巾擦了擦脸,然后试试探探的走了出来。客房位于一座小跨院里,她探险似的出了院子,接下来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只得站在原地。忽听旁边玻璃窗子“咚咚”响了两声,她倒吓了一跳,觅声望去,就见自己身旁便是正房,而那玻璃窗后影影绰绰的站着个人,看身形正是雷一鸣。
雷一鸣见她望了过来,也不言语,只抬手指了指东厢房。叶春好见了,不明所以,看着他不动地方,于是他转身推门走了出来,说道:“妞儿在那边屋子里。”
说完这话,他转身回了房间。叶春好本以为自己和他这样单独相处了,他要么会有一份表白,要么会有一场怒火,就是没想到他会冷冷淡淡的不搭理自己。隔着那扇玻璃窗,她依稀见他回了房内,便转身走向了东厢房——走到东厢房门口了,她停了脚步,心想我隔着窗户瞧她一眼吧,世上没有像我这样做妈的,索性让妞儿不认识我,将来长大了,她想起她的妈妈来,也不伤心。
她忍着难过,正在盘算,不料房内忽然响起了奶声奶气的一串话——听着语调抑扬,像是说话,可是哩哩啰啰的,又全然听不懂。她听不懂,房内的奶妈子却是全明白,有口无心的回答:“噢,噢,大小姐瞧见外头来人啦——”然后她就一边推开房门,一边唤道:“虞小——”
抬头瞧见叶春好,奶妈子愣了,问道:“您是……”
叶春好匆匆答道:“我是妞儿的妈。”随即不等那奶妈子往里让,她身不由己的就迈了步,一闪身便从奶妈子身边挤了进去。进门之后一拐弯,她掀帘子进了里屋,就见地上站着个粉妆玉砌的小不点儿,身上穿着大红衣裳,正摇摇摆摆的自己走路,看那黑眉毛大眼睛,可不就是妞儿?
叶春好到了这时候,平时的理智全都不知所踪,想都不想,伸着两只手就要去抱妞儿,而妞儿平时在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来不知道怕为何物,这时见了她,立刻就将两只小胳膊上下乱挥了一阵:“妈!”
叶春好“哎呀”了一声,蹲下来一把搂住了妞儿:“我的大妞儿,你还记得妈妈呀?”
妞儿天生有点猫的性子,许她缠磨别人,不许别人私自的来触碰她。叶春好这么紧紧的一抱,立刻抱出了她的脾气,她抬手就在叶春好的耳朵上挠了一把。奶妈子见状,慌忙把妞儿从叶春好的怀里拽了出来,又笑道:“太太,大小姐厉害着呢,谁要是想抱她逗她,还得先得了她的许可才行,要不然,她就要生气。”
叶春好的耳朵被妞儿挠破了一块油皮,她忍着疼痛,低声说道:“这是随了她爸爸的脾气啊……”
这时,妞儿甩开奶妈子的手,又跌跌撞撞的扑向了叶春好。奶妈子见了,立刻笑道:“哎,这回好了,这是让您抱了。您快抱吧,让您抱的时候您不抱,那也是要闹脾气的。”
叶春好连忙抱着妞儿站了起来,妞儿一把薅住她的头发,睁大了眼睛端详她,又去摸她的嘴唇鼻子,她任妞儿摸着,早把方才的盘算抛去了九霄云外。而奶妈子莫名其妙的站在一旁,不知道这个妈是从哪儿跑来的,又不便问,只得呆呆的微笑。
叶春好一下子就和妞儿混过了一下午。
到了傍晚,她已经知道了妞儿的习惯和喜好,也知道了妞儿是见了个女人就叫妈。天色暗了,她还恋恋的不肯回房,也不觉着饿,直到房门一开,雷一鸣走了进来。
雷一鸣向她一点头,然后对着妞儿拍了拍手。妞儿一见了他,立刻就不要叶春好了,嘎嘎笑着往他怀里扑。叶春好冷眼旁观,就见他弯腰把妞儿抱了起来,动作十分娴熟,一看就是个常抱孩子的。
雷一鸣抱着孩子,在屋子里慢慢的踱了一圈,然后回头对叶春好说道:“开晚饭了,你回房去吃吧。”
叶春好不舍得走,忖度着慢慢站起了身,她说道:“也好,我吃过了饭,再来看妞儿。”
雷一鸣背对着她,“嗯”了一声。
叶春好特地留下了这一句话做伏笔,匆匆吃了饭后,便坦然的又回了来。
然而她发现自己一来,雷一鸣就走了。搂着妞儿坐在窗前,她抽了抽鼻子,问奶妈子道:“怎么像是有点苦味?”
奶妈子答道:“是药味。大爷这几个月一直在吃药,上午熬一次,晚上熬一次,一天两顿。”
叶春好不再问了,如此过了一夜,到了翌日上午,她走出跨院,果然又嗅到了浓郁的苦气。而雷一鸣双手插在裤兜里,正站在房前台阶上,忽见她走了出来,他转身就要回房。
叶春好停了脚步,说道:“今天天气好,你多晒晒太阳吧。我是去看妞儿,你不必躲我。”
她不知道雷一鸣对她是不得不躲——他一瞧见她,就要委屈,就要愤怒。委屈还在愤怒的上头,因为叶春好专拣他最可怜的时候抛弃他,他真是委屈大发了。
至于他曾如何的蹂躏过叶春好,他从来不想,不是故意回避,是确实忘了。
叶春好去见了妞儿,陪妞儿玩了一个小时。妞儿一手揪着她的衣领,放开大嗓门要爸爸。叶春好有点窘迫,有心躲开,让雷一鸣来,可妞儿不许她走。
她没了法子,把妞儿一路抱进上房的堂屋里,迎面见了雷一鸣,她低头说道:“妞儿要找你呢。”
然后她俯身要放下妞儿,可妞儿不知何时又抓住了她胸前的一枚胸针。那胸针是用别针固定在旗袍前襟上的,妞儿这么没轻没重的一揪,力气居然很大,将那胸针硬生生的拽了下来。叶春好先去看妞儿的手,见她的小手没有受伤,这才从她手中夺过了胸针。胸针完好无损,但是胸针后头的别针已经变了形,她这夹袍的前襟也被别针扯破了一道口子。
她“哟”了一声,随即就见雷一鸣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疑惑的抬头望向雷一鸣,她不知道他的用意,结果他大概是等得不耐烦了,索性直接从她手中拿过了胸针。
走到窗前光亮处,他低了头,要把胸针的别针掰回原样。叶春好蹲着揽住了妞儿,回头看他,就见他凝神摆弄着手里的小东西,两鬓的白头发似乎是有所增加。她这大半年来看惯了张嘉田那样人高马大的威武青年,这回再看他,就觉得他瘦削单薄,像是个什么精致脆弱的存在,雕琢得太狠了,结果不能持久,与腐朽和崩溃仅有一步之遥。
和这么一个人在一起,就只能是一生一世的去为他牺牲,牺牲之中,会有少少的一点快乐,和反复无尽的煎熬。那仅有的快乐也像针刺似的,让人疼痛。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她想起了自己告诫过张嘉田的话:“不要信他。”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是雷一鸣走了过来,把胸针递给了她。
她接过胸针,低头要把它戴在胸前,挡住前襟那一道小小的裂口。可是裂口小,别针更小,她的手上又有汗,潮漉漉的拿捏不住。
雷一鸣也蹲了下来,伸手拿过胸针,给她别了上。隔着一层夹袍,他的手指蹭过她的胸脯,非常的正经,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叶春好低声说道:“谢谢。”
然后她又问:“你的身体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
叶春好垂了头,没了话讲。就在这时,有人一阵风似的推门进了来,打雷似的叫道:“宇霆宇霆宇霆,我告诉你——”
叶春好起身回头,发现这位急天火炮的来客,自己还认识,乃是当初在北京见过的虞天佐。而虞天佐披着衣服竖着头发,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扶着门,冷不丁的见了她,登时便愣在了原地。雷一鸣也站了起来:“老虞,你这是有什么急事?”
虞天佐用手里的烟卷指了指叶春好:“这不是弟妹吗?你俩……又不离婚了?”
雷一鸣答道:“她是来找她弟弟的。”
虞天佐把烟卷送到嘴里咬住了,然后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上前两步,要向叶春好施行握手礼:“那个……你娘家贵姓啊?”
叶春好答道:“敝姓叶。”
虞天佐一把攥住了她的手:“叶小姐,没想到咱们还能在这儿又见面,这可真是挺有缘。虽然你跟宇霆离婚了,但我既是宇霆的朋友,就也是你的朋友。你留下来多住几天,我招待招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