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在沙发上睡到了半夜,冻醒了,万分不情愿的起身挪上楼去,一头滚到了妞儿的身边。如此到了凌晨,他正睡得香甜,妞儿却醒了,醒了就要吃的,一边呀呀的大叫,一边坐着尿了一滩。
雷一鸣闭着眼睛爬了起来,用泡软了的饼干堵住了妞儿的嘴,把湿淋淋的尿布扯下来随手一扔,然后躺回床上又睡起来。如此不知睡了多久,他朦朦胧胧的睁了眼睛,就见妞儿横躺在自己身边,正用胖脚丫一下一下蹬自己的脸。抬手抓住一只胖脚丫,他下意识的亲了亲,随即发现妞儿换了衣服,手和脸都干净了,头发也短了一寸,湿淋淋的披散着。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从门外响到了床边,他闭了眼睛躺着不动,同时嗅到了一股子很熟悉的香气。
眼前随即暗了一下,一双手臂从他头上伸过去,把妞儿抱了起来,又有很轻的声音哄道:“乖妞儿,不蹬他,让他睡,妈带你吃水果去。”
妞儿“嘎”的笑了一声,似乎是很同意,然而等到叶春好把她抱到了门口时,她见爸爸并没有起身跟过来,便害怕了,在叶春好怀里扭成一条活鱼,并且说哭就哭,嗓门有消防警铃那么嘹亮。雷一鸣没法子再装睡了,坐起来对着叶春好,他说道:“妞儿离不开我。”
叶春好恨他笼络叶文健,不拿好眼神看他:“妞儿让你弄成小叫花子了。”
雷一鸣说道:“我懒怠动弹,你要喂她,就在这屋子里喂吧。”
“你这屋子里还有下脚的地方了吗?自己什么都不会,偏又不肯雇仆人帮忙,真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
雷一鸣扭头往地上看了看,发现地上确实是乱,扔着东一堆西一堆的脏衣服,还有一滩水渍,是叶春好方才端了一盆温水过来,给妞儿洗了个澡。
这时,叶春好又道:“你让我把妞儿带回家去吧!你要是想妞儿了,就随时过去瞧她,她舒服,你也省事。”
雷一鸣摇了摇头:“我不怕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就剩了个妞儿,我不能再把她往外送。”
“你自找的,好好的日子,你偏不肯往好里过。”
说完这话,她等着他的回答,他不讲理的时候自然是非常的不讲理,可一旦发完了脾气,也很会伏低做小,并不把男子汉的威风一耍到底。这回自己单独在这屋子里了,她总觉得他会有一番辩白,然而等了片刻之后,她一扭头,见他下床趿拉着拖鞋,竟是默然的走进浴室里去了。
雷一鸣始终是不大理睬叶春好。
叶春好切了两片大白梨给妞儿吃,又把自己带来的小红皮鞋给妞儿穿了上。雷一鸣洗漱完毕出了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坐在床边低头揉了揉眼睛,他轻轻的咳嗽了两声。
叶春好给妞儿擦了擦手,看不出他的路数,便说道:“我走了,前几天给妞儿做了厚衣裳,明天带过来。”
然后她从小皮包里拿出了半打手帕:“这个又软又吸水,你拿着给妞儿擦嘴。”
把手帕往桌上一放,她起身就走,因为雷一鸣始终是一声不吭,所以她反倒是把他放进了心里,反复的思量:“他这是恨透我了?可离婚这事总怨不得我,我也并没有把妞儿扔给了他,是他不许我带妞儿走呀!”
随即她转念又想:“是不是二哥为我打抱不平,他以为是我挑唆二哥来欺负他出气的?这可真是冤枉,我从来都是拦着二哥的呀!”
上了汽车之后,她还在左思右想,还是一记刹车把她惊了醒。汽车夫还是当年跟随过她的小韩,她抬头批评小韩:“慢一点,碰了人可不是玩的。”
小韩正想伸了脑袋出去骂那挡了路的人,一听主人发了话,就忍住没骂,乖乖的调转方向,开上路去了。而那挡路之人原本是在这条街上来回的晃,如今目送着雷公馆门前的汽车远去了,他停止乱晃,一闪身溜进了公馆大门里去。
几分钟后,他见到了雷一鸣,双手送上了一封信,然后后退一步打了个千,以着前清风格的语言说道:“大人,这是我们老爷给您的亲笔信。”
雷一鸣接过了一只信封,信封上扣着火漆印章,章上是个规整的“虞”字。撕开封口抽出信笺,他这么一看,先从笔迹上,就确定了这真是虞天佐的亲笔信。
虞天佐的文采远不如雷一鸣,说话说得挺明白,写信就写得东一句西一句,上下不能连贯,但雷一鸣反复读了几遍之后,还是明白了虞天佐的意思——虞天佐让他到承德去。
老帅死了,现在是老帅的儿子少帅当家,虞天佐虽然不是老帅的嫡系,可现在他也依附在了少帅的麾下。北伐军还没有打进热河,虞天佐放眼前途,一片茫然,如今只能是继续观望,但他终究还是一方的土皇帝,手里有兵有权。雷一鸣是他的好兄弟,好兄弟如今落了难,他自然是要伸出援手,况且两人见了面,兴许还能联手干出个新局面呢!
雷一鸣把这封信点燃了扔进烟灰缸里,然后问道:“你们都统,说没说如何行动?”
前清风格的信使答道:“回大人的话,我们老爷说了,这方面的事情,他会派人安排,不用您费半点心,到时您跟着走就是了。”
雷一鸣又问:“你们和我怎么联系呢?”
“回大人的话,小的今天把信送到了大人手里,这事就算是走完了第一步。接下来小的就回去着手行动,三天后的凌晨三点,小的会让一辆汽车在公馆后门等着,您什么时候来,汽车什么时候走。当然,是越早越好,免得让人瞧见了。”
雷一鸣点了点头,从裤兜里摸出两张钞票赏了信使。等信使走后,他站在原地,出了半天的神,直到妞儿在楼上哭闹起来,他才如梦初醒,慌忙上楼去了。
这一天,雷一鸣没出门。
他抱着妞儿在院内溜达了一圈,又把大门关严,将门上挂着的锁头锁了上——锁好之后,他徒手一拽,那锁头便自动的弹了开,是里面的机括坏了。
他不知道这锁头是怎么坏的,似乎是自从满山红不请自来了一次之后,自家的大门就再拦不住任何不速之客了。入秋之后,风有了凉意,他打了个冷战,把嘴唇凑到妞儿的耳边低语:“妞儿,等着看吧,爸爸还没完呢。”
妞儿扭过脸来看他,小脸雪白的,一双大眼睛被长睫毛勾勒出了漆黑轮廓,两道眉毛长长的伸展开来,薄薄的鼻翼在冷风中翕动,她抿着棱角分明的小红嘴唇,很认真的凝视着他。
雷一鸣和她对视了片刻,最后妞儿忽然一笑,扬起两只小手啪啪打他的肩膀,是在对着他撒欢,于是他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又想自己半生情路坎坷,幸好最后还有一个妞儿。他爱妞儿总是不会爱错的,妞儿有他的眉毛,有他的眼睛,有他的骨与血。
“爸爸爱你。”他对着她耳语:“将来你长大了,爸爸也不会把你嫁到别人家里去。爸爸你让你自己挑,挑个喜欢的小女婿,如果他对你不好,爸爸就一枪毙了他,咱们继续挑,挑个更好的。”
妞儿咬着一根食指,笑着看他。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雷一鸣一直提防着林子枫会来,然而林子枫为着公务到北平去了,再未露面。
张嘉田也没来,只有叶春好来了一趟,给妞儿送了一大包袱的秋装冬装。
于是到了第三天凌晨,三点多钟的时候,他悄悄的穿戴整齐了,又用一领小棉斗篷把妞儿裹了住。妞儿昏昏欲睡的坐在他的右臂弯里,他右手拎着一只皮箱,左手拄着手杖,顶着寒冷夜风下楼出了门。
他打算绕过公馆小楼,从后门出去上汽车,可就在他出了楼门的那一瞬间,一个人推开大门跑了进来。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人竟是叶文健。
叶文健见了他,也是一愣。
雷一鸣开了口,问他:“你来干什么?”
叶文健气喘吁吁的反问:“姐夫,你这是……要出门?”
然后他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的热汗,又道:“姐夫,我想在你这儿住几天。我姐和张二一起骂我,说我不上进。可我再不上进也没到街上当小流氓啊!我姐骂我就算了,张二凭什么也跟着凑热闹?我姐还把我锁在屋子里,不让我出门。我趁着夜里他们睡觉,跳窗户逃出来了。”
说完这话,他热切的望着雷一鸣,认定了姐夫一定会收留自己。
他没看到雷一鸣那握着手杖的左手暗暗抬到了腰侧,差一点就要掀开外套,抽出了腰间手枪。
隔着手套和一层外衣,手指蹭过手枪枪柄,随即又若无其事的离了开。雷一鸣说道:“好,既然来了,就跟我一起走吧。”
“走?走哪儿去呀?”
雷一鸣很温和的向他笑了笑:“不跟我走,你就回家去吧。”
叶文健看他笑得和气,怀里又抱着妞儿,一定走不到什么坏地方去,便身不由己的迈了步,跟着他一路往公馆后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