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在长椅上坐了许久,末了觉得有些冷了,便决定带着女儿和小舅子另换个温暖的地方。他拄着手杖慢慢的走,叶文健抱着妞儿在一旁跟着,一直跟着他进了一间番菜馆子。
叶文健正在急速的成长,总是饿、馋,在家里虽然是足吃足喝,可总觉得馆子里的饭菜更有滋味,偏他又是个孩子,没有自己攥着钱一天三顿下馆子的资格,幸好还有姐夫——在姐夫面前,他既是孩子,又是大人。他可以看着菜单,自自在在的点这点那,甚至敢让侍者给自己上一盒大炮台烟,抽出一支香烟先给了姐夫,他划燃火柴给姐夫点了火,然后自己也叼上一支,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他深吸一口,再满不在乎的呼出来,自觉着很潇洒,是个男人了。
抽烟的时候,是个男人,冰镇汽水送上来,他敞开了喝,一口气喝了两瓶,又变回了孩子。妞儿在一旁被烟雾熏着,不哭不闹,捏着一片苹果看他喝汽水,看得垂涎三尺,于是他把汽水倒进小勺子里,也喂妞儿喝了几口。雷一鸣坐在对面,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拿了一份报纸翻着看。
如此坐到了下午,雷一鸣抬头说道:“还不回家?不怕你姐姐找你?”
叶文健答道:“我姐找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无非就是骂我不努力、成绩坏罢了。”
雷一鸣向他笑了笑:“那也回去吧。要是让她知道了你白天是和我在一起,我怕你要挨顿好打。”
叶文健听了这话,有些窘,因为正处在一个不服管的年纪,自认为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可哪有好汉动辄就被姐姐打一顿的?但姐夫所说的又真是实情,据他观察,他也觉着姐姐对自己有些忍无可忍了。
闭着嘴打了个小饱嗝,他的声音降了个调门:“那你呢?”
雷一鸣答道:“我再坐会儿,天黑了再走。”
“那我明天还到公园那儿等你。”
然后他起身把妞儿抱到了雷一鸣身边,心里非常的想把姐夫领回家去,重新和姐姐一起过日子。他喜欢姐夫,对于张嘉田则是深恶痛绝,背后提起这个人来,也只肯叫他一声张二。
叶文健往家走,刚走出没多远,就被满山红逮住了。
满山红闲着没事,又被张嘉田管束着不许惹事,所以今天自找了一份差事,奉了张嘉田的旨意满街寻觅叶文健。叶文健不许她抓贼似的把自己往汽车里推,当街和她撕扯起来,结果没撕扯过她,到底被她捉回了家。
叶文健到家之后,如何受他姐姐的处治,姑且不提,只说雷一鸣在番菜馆子里坐到了九点多钟,妞儿在他怀里都睡着了,他才把孩子往肩上一扛,慢慢的溜达回了家。
家里黑漆漆的,没有人气,不像个家。他没敢开电灯,怕灯光会惊醒了妞儿,一路摸黑上楼,把妞儿放到了床上。然后悄悄的退了出去,他站在走廊,背靠着墙壁喘了会儿气——他这原本从早躺到晚的懒人,如今天天抱着个孩子在外面一坐坐一天,夜里回了来,常有要累断气之感。若不是他还有其它的打算,那么就非得设法回北京——现在改名叫北平了——不可。
当然,回了北平,他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家的大门,现在是谁也挡不住了。
扶着墙壁往楼下走,这么着他睡不着,他须得一直走到餐厅里去喝几口酒,妞儿现在睡了,他喝得微醺也不碍事,正好可以迷迷糊糊的睡觉。
餐厅里悬挂着大吊灯,灯光极其明亮。他拿了半瓶酒坐在餐桌旁,桌面上覆了一层灰尘,他对着瓶口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用手指在那灰尘上写了个“妞”字。
除了妞儿,他现在是谁也不爱、谁也不信了。
接连着又喝了几大口,他觉着身体稍微温暖了一点,门外有人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他扭头望过去,认出那是张嘉田。
张嘉田是奔着灯光找过来的,目的是要向雷一鸣兴师问罪。叶春好今天找弟弟,都要找疯了,还是满山红颇有一些手段,傍晚发现了他的行踪,并且查到了他先前一直是和雷一鸣在一起。
叶文健骂骂咧咧,对她出言不逊,所以她毫无保留,把他这一天的所作所为全告诉了叶春好,以及陪在叶春好身边的张嘉田。张嘉田一听这话,登时就杀了过来。寒气凛凛的站到雷一鸣面前,他开口质问道:“雷一鸣!你总勾搭春好他弟弟干什么?你又想捣什么鬼?”
在酒精的刺激下,雷一鸣有点眩晕,反倒是放松了些许。仰起头看着张嘉田,他答道:“不是我找他,是他找我。”
然后他又喝了一口酒:“他和我相识的时间还短,不知道我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所以对我还有好感。”他用酒瓶瓶口一指张嘉田:“你当年不也是这样么?”
话音落下,他继续喝,大口的喝,然而喝到一半就被张嘉田夺去了酒瓶。张嘉田把酒瓶掼向地面摔了个粉碎:“别提我,我那是瞎了眼。”
雷一鸣抬袖子擦去了下巴上的酒,低头看看地上的碎玻璃片,他歪着脑袋垂下眼帘,挺起胸膛笑了一声:“好,打吧。”
“我打什么?”
“你不是为了打我而来的吗?”
“我没那个打人的瘾!打你是因为你该打!”
雷一鸣点了点头:“好,好,我该打。”
张嘉田低头瞪着他——他对这个人没有好眼神,只有一双怒目,除了瞪就是瞪。瞪了片刻之后,他问道:“还有,我听说你现在天天带着孩子在外面混,不到天黑不回家,春好想看孩子一眼都看不着,你这又是在搞什么鬼?”
“躲人。”
“谁?我?”
雷一鸣答道:“林子枫。”
张嘉田一拍桌子:“嗨!你他妈不躲我躲林子枫?你怕他不怕我?”
说完这话,他见雷一鸣抬头看着自己,眼睛睁得很大,眼神也茫然,这才察觉到了自己那话说得不大对劲——这又不是什么荣誉,自己怎么还和林子枫竞争上了?
这时,雷一鸣重新低了头:“怕,都怕。”
然后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我坐不动了,我要去躺一会儿。”
不等张嘉田回答,他抓起手杖支撑了身体,弯着腰慢慢走了出去,没敢上楼,因为他怕张嘉田跟着自己上了去,而楼上正有个怕惊怕吓的妞儿。一路走进了客厅里,他也顾不得去开灯了,直接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然后抬腿躺了下去,在筋骨伸展开来的一瞬间,他很舒服的“唉”了一声。
张嘉田跟了过来,没找到电灯开关,幸而窗外还有星月的光,足以让他看清房内情形。在一旁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他将右腿架在左腿上,心里回忆起了几年前的时光——他这些年活得轰轰烈烈大起大伏,几年也已经像是半生。
那个时候,他确实很像现在的叶文健,见雷一鸣像见了神,而且对雷一鸣比对神更亲。现在那个神正蜷缩着侧卧在沙发上,发出轻轻的呼吸声,没有睡,似乎有点冷。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正好能望到雷一鸣的额头和鼻梁,额角结着一片血痂,出自他的手。
张嘉田忽然觉得他见老了,而他这种人因为先前活得太得意太漂亮,所以一旦落魄衰老,就显着分外可悲可怜。张嘉田还想不出名将折戟、美人白头之类的词儿,他只是打算拿出一个对待“人”的态度来,暂时收起恶声恶气。
雷一鸣咳嗽起来,捂着嘴咳嗽,先还压抑着声音,但很快就咳得有出气没进气,只剩了身体在一抖一抖。张嘉田冷眼旁观,心想若是倒退一年,以他巡阅使的身份,别说这么死去活来的咳嗽,恐怕他只是清清喉咙,旁边也会有人立刻送来茶水和痰盂。若是倒退个两年三年,那更是不用旁人关怀,只要他在场,他就会亲自出手去照顾他了。
雷一鸣咳嗽得过了劲儿,枕着手臂闭了眼睛,只是喘息。张嘉田对于这个人,原本是彻底寒心了的,可今天像是重新把这人又看清了一次似的,他忽然又觉得没意思——恨这么个人,打这么个人,没意思。
雷一鸣又咳嗽起来,照例还是捂着嘴不肯出声,又因为蜷缩着气息不通畅,所以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是未等他成功起身,他的眼前暗了一下,是张嘉田先起来了。
张嘉田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后背——抬手要拍的时候,他看见雷一鸣猛的一哆嗦,是个吓了一跳的模样,便说道:“别怕,我说了,我没有打人的瘾。”
雷一鸣的呼吸渐渐平顺下来,然后推开了张嘉田的手。张嘉田要是真打他一顿,倒也罢了,横竖他早有心理准备,也能扛得住肉体上的疼痛。可张嘉田忽然变了态度,这反倒让他感到了不适。张嘉田那几拍也让他想起了旧日时光,有旧日时光对比着,他就觉得眼前的这个张嘉田不是张嘉田。不是张嘉田,是个陌生的敌人,而又动手动脚的关心起了他,他岂止是不适?他简直是嫌恶。
“你还是回北平吧。”张嘉田说:“找那个德国大夫给你瞧瞧,有病治病,别总弄得像个痨病鬼似的。”
雷一鸣立刻抬了头:“你才得了痨病!”
张嘉田想起了他的忌讳,便不和他一般计较,只问:“你还能不能听懂好赖话了?”
雷一鸣背靠着沙发背,慢慢滑着躺了下去:“你不要管我。”
“我管你?”张嘉田笑了一声:“你哪只眼睛瞧出我要管你了?”
雷一鸣听了这话,却是又坐了起来,抬头去看张嘉田。张嘉田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怎么着?还真想瞧一瞧?”
话音落下,他发现雷一鸣凑到了自己跟前,竟当真是在一眼不眨的看自己。两道目光从他的头发往下扫,扫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在下巴盘桓一周,又重新向上原路返回。
如此审视了片刻之后,雷一鸣轻声开了口:“张军长。”
张嘉田问道:“挺自觉啊!不叫我嘉田了?”
雷一鸣答道:“嘉田已经被我杀了。”
“你为什么杀他?”
“他不忠于我,我就杀了他。”
“杀死了吗?”
“死了。”
“后悔吗?”
雷一鸣扭开脸,望着地面上那一格一格的光影,沉默了良久,最后才答出了两个字:“后悔。”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若是嘉田还在,我必不会被人欺侮到这种境地。”
张嘉田想要冷笑,可又笑不出来:“你这话是专门说给我听的?”
雷一鸣摇了头:“不是,我和你没什么可说的。”
他想再躺下去,可随即就被张嘉田抓着胳膊拽了起来:“雷一鸣,你装什么可怜?你身边那些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人,都是被你逼得变了心。春好为你流了多少眼泪,挨了多少拳脚,你全忘了?林子枫为什么出卖你?老白为什么说走就走了?还有我——”他抓着雷一鸣晃了晃:“我当初是怎么对你的?我对你好,是只为了你有权有势吗?你倒好,天天防贼似的防着我,就怕我造了你的反。我要是不真反你一次,都浪费了你操的那些闲心!你说嘉田死啦?”他冷笑了一声:“当然死了,让你杀了两次,还有个不死?所以你也该死,只不过你会下跪,会磕头,会求饶,你要命不要脸,所以我让你活到了现在。”
他的声音不高,可字字句句都有力,既是控诉,也是痛斥。雷一鸣歪在他和沙发靠背之间,这回终于是彻底的无路可逃。而张嘉田说完了话,收回手一拍他的腿:“往后你给我好好在家呆着吧,不许再见春好他弟弟。我知道你一肚子花花肠子,别逼我把你这条腿也砸折。”
“错了,这条腿已经砸过了。”
“你哪那么多废话!”
雷一鸣不说话了,依然歪在张嘉田和沙发靠背之间。张嘉田看他哑巴了,自己再骂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起身想走,然而他刚刚一欠身,雷一鸣却又出了声:“我始终不知道林子枫到底弄走了我多少钱。”
张嘉田看着他,眼睛习惯黑暗了,看他看得很清楚。
雷一鸣继续说道:“我太信任他了,一切都交给他管,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让我替你找林子枫要钱去?我是给你看家护院要账的?”
雷一鸣躺了下去,嘴里嘀咕:“我真是,有苦说不出。”
“甭跟我诉苦,反正我是没拿你的钱。”
“从来没吃过这么大的闷亏。”
“我管不着!”
“老了老了,钱没了。”
张嘉田扭头瞪他:“想让我给你养老啊?”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不如收了你当干儿子。那现在我就是你爹……”
张嘉田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我掐死你!”
然后他觉得雷一鸣好像是微微的笑了一下,可定睛一看,又看不出他的脸上有笑容。松开手站起来,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和这个人胡扯下去了,他俩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太容易让他想起两人过去的那段好日子。
这人杀过他两次,他也明明白白的知道这是个坏人,所以对待这个人,他不能心软。大踏步的走了出去,他决定再也不和雷一鸣深谈。然而一路走出了公馆大门之后,他站在汽车前,又觉得自己还没有把话说明白——自己这一趟是为了警告雷一鸣而来的,可是从头到尾,似乎都没说出几句真有威慑力的话来。
于是一扭头,他又回了去。这回一头冲进客厅,他就见雷一鸣仰面朝天的躺在沙发上,一条腿伸直了,一条腿抬起来搭在沙发靠背上。枕着一只圆滚滚的靠垫,他用双手笼着打火机上一朵小小的火苗,正在给自己点烟。
张嘉田没想到这么一转眼的工夫,他忽然换了一副慵懒得意的姿态。而他见张嘉田回了来,显然也是一惊,“啪”的一声合上了打火机。
张嘉田不知道他美的是哪一出,只说道:“我再讲一遍,再让我知道你和叶文健见面,我就把你那条腿也砸折。不信你就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