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看过了妞儿,打算再去瞧瞧叶春好,哪知道未等他上楼,叶春好自己从门外走进来了。
叶春好安安生生的做了个月子,前些天才肯下地出门。她很小心的保养了身体,孵蛋似的在被窝里藏了一个月,所以如今雷一鸣看着她,就见她胖了,本来就是高挑的身材,这么一胖,显得整个人都大了一号,脸蛋白里透粉的,眼珠子黑白分明,虽是未施脂粉,然而嘴唇湿润润的红。
雷一鸣从来没在她脸上见过这样好的气色,这时便怔怔的看着她,竟是看呆了。叶春好站在门口,并未深入,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你回来得正好,我打算到天津去住些天,请你给我放行。”
雷一鸣清醒过来:“到天津去?去干什么?”
叶春好答道:“你忘了我们先前的约定了吗?”
雷一鸣看着叶春好,看了片刻,才回答道:“春好,我要怎样赔罪,你才能回心转意?我们现在有了妞儿,也是为人父为人母的人了,何必还要揪着过去的那些旧事不放?妞儿才这么一点大,你舍得离开她吗?”
叶春好答道:“我带妞儿一起走。”
雷一鸣当即变了脸:“那不可能!”
叶春好垂下眼帘:“那我自己走。”
“你舍得妞儿?”
“舍得。”
雷一鸣看着叶春好,想从她脸上找到逞强嘴硬的痕迹,可她显然是有备而来,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就只有满面鲜艳的好气色。
于是他低了头,对着摇车里的妞儿说道:“那你走吧!”
叶春好这些天咬牙切齿,下了天大的狠心,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先离开北京雷府。天津那边的公馆虽然也是雷家的一部分,但不像这边深宅大院,自己到了那边,无论想做什么,都更容易找到机会。
然而她刚开始命令小枝收拾行李,叶文健就闻声赶来,气冲冲的质问她:“姐,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啊?”
叶春好反问道:“我怎么了?”
“你自己生的孩子,你就这么不要了?”他面红耳赤的说话,眼睛里亮晶晶的,因为他也曾经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他没人要,那是他的爹娘都死了,没有办法;可姐姐现在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不要妞儿?姐夫那么大个官儿,也算是当世的英雄豪杰了,现在可怜巴巴的抱着妞儿在楼下站着,姐姐不可怜姐夫,还不可怜妞儿吗?她怎么就那么大的脾气、姐夫那么哄都哄不好她?
他急了,叶春好也瞪了他:“我为什么不要她,你还不知道吗?”
“我不管!没有因为两口子打架,娘就不要孩子的!”
“这本来也轮不到你管!你快去收拾行李,我们下午就走!”
叶文健虽然有点怕他姐姐,但是到了这时,一股义愤填在胸中,让他把头一扭:“我不走!”
叶春好虽然舍不得妞儿,可那是出于一种母亲的天性,在理智上,她不那么想要和她亲近。叶文健是她从小带到大的,从婴儿带到了十岁,他长大,她也长大,所以对待这个弟弟,她另有一番更深厚的感情,仿佛他一半是她的弟弟,另一半是她的儿子。此刻她见叶文健鬼迷心窍,完全被雷一鸣笼络了过去,便气得走上前去,朝着他的后背打了一巴掌,又放重语气叫道:“小文!你不听姐姐的话啦?”
叶文健挨了那一巴掌,没有动,但是垂了头,声音变得低了些许:“姐,你变了。”
他的个子已经和叶春好齐了平,眉目也是叶春好式的,像是一个稚气的、男式的她。委委屈屈的说完了这一句话,他转身慢慢的走了出去,留了个背影给他姐姐看。而叶春好停在原地,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成了这家里的恶人。
可她转念一想,自己若是为了自保,女儿也不要了,弟弟也不要了,那可不就真成了个恶人了吗?
颓然的坐在了椅子上,她这才发现自己是落进了雷一鸣的局里——他这回不直接摆布她了,改为对着她所爱的亲人下手,更直接更狠毒,而她除非听从他的摆布,否则无论怎么做,都是狠心、都是坏。
她是落进了泥淖里,要么真去做个恶人,要么就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往下陷。忽然间的,她想起了张嘉田——似乎只有张嘉田所属的那一股势力,能够动摇雷一鸣的根基,否则他一天大权在握,她就一天不得自由。她再会筹划、再能奔走,也终究只是一介女流,哪里斗得过一位三省巡阅使?
回忆起自己当年成为“督理太太”时的得意与喜悦,她忍不住,对着自己冷笑了一声。
然后她喊了一声小枝,让小枝继续收拾行装,把叶文健的那一份行李也收拾出来。
两个小时之后,叶春好穿戴整齐了,一手拽着不情不愿的叶文健,要往雷府大门外走。哪知道出了大门刚要上汽车,她忽然发现汽车里已经坐了雷一鸣。雷一鸣穿着一件灰色披风,披风前襟鼓鼓囊囊的,竟然是他把妞儿藏进了怀里。
叶春好莫名其妙:“你干什么?”
雷一鸣答道:“我送你到天津去。等你在那边安顿好了,我再回来。”
“你抱着妞儿干嘛?”
“我到时候还会把妞儿抱回来,碍不着你的事。”
叶春好急了:“大冷的天,你让她跟着你跑一趟还不够,还要往回跑第二趟?谁许你总摆弄她的?你就不能让她安安生生的跟着陈妈吗?陈妈呢?”
白雪峰这时从大门内赶了出来,正好听到了这句问话,便答道:“奶妈子在后头汽车里呢!”
叶春好来不及搭理白雪峰,因为又发现了更严重的新问题:“你给她包的是什么?就是摇车里那条小薄被吗?”她急得一拍汽车顶:“你要冻死她呀?”
雷一鸣一听这话,也慌了神:“那用什么包?”
“出门有出门的襁褓,你既是不懂,就让陈妈去包,谁许你这么把她抱出来的?”
雷一鸣当即把手缩进披风里,解开了上衣纽扣,把妞儿贴身搂进了怀里,妞儿受了惊动,打了个喷嚏,然后闭着眼睛一咧嘴,呱呱的哭了起来。
平时妞儿不冷不饿的躺在摇车里睡大觉,叶春好并没觉得自己有多爱她,如今她奶声奶气的嚎啕起来了,叶春好这才感到了揪心。眼看着雷一鸣还把妞儿往怀里塞,呢子披风硬邦邦的往妞儿脸上蹭,军装上衣的铜扣子也硌着妞儿的脑袋,她急得抬手解了身上的灰鼠皮斗篷,坐上汽车一把将妞儿裹住夺了过来:“雷一鸣!你害人害够了没有?”
然后她抱着斗篷里的妞儿下了汽车,迈步往回就走。小枝和叶文健愣在了当地,而雷一鸣坐在汽车里,想了想,随即跳下汽车去,对着小枝说道:“回去吧,太太不走了。”
叶文健当成乐得跳起来欢呼了一声。
叶春好这一次没走成。
妞儿冻着了,当天晚上就发了烧,热度不算高,但足以让她睡不安稳,睡着睡着便是一抽搐,脸色也是白里透青。叶春好恨透了雷一鸣,彻底的不再理睬他。而雷一鸣吓得失魂落魄,先是叫来了几名儿科名医给妞儿诊治了,然后让白雪峰在摇车旁边搭了一张床铺,他要亲自给妞儿陪夜,挤得奶妈子都没了立足之地。
叶春好不管他,见妞儿终于睡沉了,便也上楼去休息。休息到了半夜,她自动的醒了来,心里惦记着妞儿,便悄悄的披了衣服下楼去,想要偷偷的瞧妞儿一眼。
楼下暗沉沉的,只在走廊里亮着一盏小壁灯。她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妞儿那屋子的房门口,扶着门框向内一看,她就见那黑屋子里依稀跪着个人影,定睛再看,她认出了那是雷一鸣。
雷一鸣对着窗户跪了,弯腰低头双手合十,做了个祈祷的姿势,同时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轻不可闻。叶春好不知道他这又是在发什么疯,而他祈祷完毕,手扶着地面站起来一转身,和她打了照面,当即猛的向后退了一步。
叶春好看不清他的面孔表情,可是看出了他的手足无措。他像是相当的不好意思,竟是站在摇车旁进退两难。
叶春好怕他弄出声音,惊醒了妞儿,故而一言不发,转身上楼去了。
天亮之后,叶春好洗漱完毕,下了楼去。
妞儿已经退烧了,也肯吃奶了。她过来时,妞儿在雷一鸣的怀抱里,刚好响亮的笑出了一声“嘎”,叶文健和奶妈子都在,听了这一声,便也跟着笑了起来。雷一鸣见她来了,笑道:“孩子好了。”
她看着雷一鸣,见他脸色苍白,眼睛眍?着,下巴也长出了一片青色的胡茬,瞧着苍老憔悴,是受了一夜煎熬的模样。
收回目光转向妞儿,她走过去摸了摸妞儿的脑袋,又对着奶妈子说道:“这个冬天,不许任何人再抱妞儿出门了。”
奶妈子——陈妈含笑答应了,有点为难,抬眼去看雷一鸣。而叶春好见了,便道:“你不要看他,这幢楼里还是我说了算。他若是要强行抱妞儿出去,你就来告诉我。”
叶文健当即问道:“姐,你真不走啦?”
叶春好瞪了他一眼:“哪儿有热闹哪儿就有你!”然后她又吩咐陈妈道:“白天让妞儿多睡睡觉,别总抱着她。她又不是一件玩具,喜欢了就可以抱着不撒手。”
陈妈知道她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所以继续陪笑答应。
叶春好早上心软了,决定留下过了这个冬。然而吃过一顿午饭之后,她的理智重新占领了高地,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下去——做人得有记性,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能非等将来哪天又被雷一鸣暴打了一顿之后,才哭哭啼啼的又有了志气。
但这回她做了个折中:她带着妞儿和弟弟一起走,雷一鸣愿意去,也可以去。
此言一出,众人都没了意见。于是这回他们做了周全的准备,又用厚棉被把妞儿包成了个棉花包子,这才稳稳当当的上路往天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