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帅向雷一鸣下了军令,让他即刻带兵南下去打北伐军,雷一鸣满口答应了,然而就是不动身。老帅不明就里,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不听话起来,对着旁人一问,旁人告诉他:“宇霆他前天得了个孩子。”
老帅家里有若干儿女,虽然也知道得了孩子是好事,可还是不能理解雷一鸣为何会因此公然违抗军令,于是又问:“他得了个什么孩子?他老婆给他下了个龙蛋?”
“不是。”旁人回答:“就是个丫头片子。”
老帅一听,险些把鼻子气歪,因为觉得丫头片子一分钱不值,简直可以不算人。雷一鸣为了个丫头片子,连正事都不干了,也真是荒唐到了家。
雷一鸣人在家中坐,也隐约感受到了老帅的怒火,但是硬着头皮把这股子怒火顶住了,他是坚决的要拖到后天再动身,因为明天就是女儿“洗三”的日子。他认为这算是女儿的人生大事,自己身为父亲,是务必要在场的。
白雪峰为了筹备洗三典礼,终日忙忙碌碌,恨不得把夜里的睡眠取消。到了洗三这天,雷府从大门口到后花园,一路全用各色鲜花装饰了,叶春好所住的这幢小楼门前,还专用松柏花朵扎了两只开着屏的大孔雀。叶春好躺在楼上的卧室里,也听见了外面像是热闹非凡,但是逼迫自己定下心来,不闻不问。
到了中午,接生有功的胖姥姥来了。
胖姥姥穿着一身绸缎衣裳,耳朵后掖着一朵小红花,体重和气派都很不小。白雪峰把她请进了楼内,楼内设了香案,供着十多位神仙,香烟缭绕的,雷一鸣站在一旁,鼻子受了刺激,不住的打喷嚏。见了白雪峰,他招招手,等白雪峰跑到他面前了,他皱着眉头问道:“什么时候开始?”
白雪峰答道:“马上,屋子和水都预备好了,外头的宾客也都等着呢。”
雷一鸣压低了声音又问:“太太呢?”
白雪峰凑到了他耳边低语:“太太不肯露面,文少爷去劝过她了,没有用。”
雷一鸣点了点头,声音变得轻了一点,像是气息不足:“那算了。”
如此又过了片刻,在楼下一间向阳的大房间里,有功的姥姥盘腿往床上一坐,面前放着一只金灿灿的大铜盆,铜盆里装着槐枝艾叶熬出的热水。奶妈子穿着簇新的衣裳站在一旁,怀里抱着个描金绣凤的杏色襁褓,襁褓里睡着那位红通通的大小姐。房内站满了女客,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女眷,白雪峰的二姐把毕生所置的首饰都披挂了上,打扮得珠光宝气的,也混在了其中。女眷们说说笑笑,一边讲着吉利话,一边把手里的金币放入铜盆水中——金币还是光绪年间铸造的大清金币,是白雪峰提前发给女宾们的。照理来讲,往盆里扔些个铜板、图个吉利也就可以了,但雷一鸣认为铜板万万配不上自家女儿的“千金”身份,非得扔金币才够劲儿。
金币是必扔的,除此之外,女宾们各自也都带了礼,莫桂臣的老娘满面笑容,往盆里放了自家带来的几只金锞子,警察厅苏厅长的太太也扔了一条金项链进去,连白二姐都往水中放了个小金戒指。按照规矩,这些东西最后都要归那姥姥,所以姥姥乐得满脸放光。从奶妈子手里接过了光着腚的小人儿,她正式开洗,一边洗一边高声的念祝词,念得整本全套,而且另外附加了几段独家创造的吉祥话,红通通的“千金”被她摆弄得很不满意,咧开大嘴嚎了起来。然而按照老礼,这一嚎也是大吉之兆,所以雷一鸣一边为了这吉兆微笑不止,一边又有点心疼——他听不得这孩子的哭声。
身边有人挤了他一下,他扭头一看,是白雪峰。白雪峰点头哈腰的穿过人群,将一根笔直的大葱送到了姥姥手边,于是姥姥捡起大葱,在那小人儿身上打了三下,嘴里念道:“一打聪明,二打伶俐。”
然后,她把大葱递给了雷一鸣,让这当爹的出门把大葱扔到房顶上去,好取个“聪明绝顶”的意思。雷一鸣当即拿着大葱出了门。站在秋日那爽朗明亮的蓝天下,他仰起头,傻了眼——这是一座二层小洋楼,而他没有胜算,能把大葱扔到二楼顶上去。
白雪峰追出来,也发现了问题:“大帅,您往前头去,随便找间最近的房子,扔上去就得了。”
雷一鸣立刻摇了头:“那不行!”
“都是这府里的房子,扔哪儿都一样的。”
然而雷一鸣已经有了主意:“去,拿梯子!”
雷一鸣爬上梯子,爬到了一楼多高,挺顺利的将大葱扔到了楼顶上去。
然后从梯子上下了来,他心里挺得意——孩子是在这楼里生的,洗三也是在这楼里洗的,大葱自然也该扔到这幢小楼的楼顶上去,哪能为了图方便,随便找座矮房子一扔?那不是糊弄人吗?
扔完了大葱,洗三典礼也就临近了尾声,本来,还应该让姥姥给这小女婴扎上两个耳朵眼儿,但雷一鸣提前发了话,不许她扎——缝衣针往耳垂里扎,那不疼吗?谁爱扎谁扎去,他的女儿不扎。
前边的大厅里开了席,招待家中的宾客,又是一番热闹。而仆人们轻手快脚的撤了这边楼内的神案等物,让此地迅速恢复了安静的原样。婴儿洗了个盛大的澡,又吃了几口奶,这时重新安静下来,雷一鸣把她抱进怀里,上楼进了叶春好的卧室。
叶春好的头上包着一条大手帕,盖着棉被静静躺着,本是睁着眼睛的,见他进来了,立刻翻身背对了他。他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嗅到了他身上的古龙水香味,还有婴儿襁褓散发出来的奶味。
“春好。”他轻声开了口,声音中带着一点笑意:“你看看,妞儿洗得多干净。”
婴儿至今还没有乳名,因为叶春好这当娘的不管任何事,雷一鸣这当爹的这些天神思激荡,感觉这孩子叫什么都不够劲,越想越乱,越没主意——取个太平常的乳名,配不上她;取个雷霆万钧气壮山河的乳名,又怕名字太“大”,孩子承受不住。所以思来想去的,他只得暂且称呼她为“妞儿”。
叶春好听了他的话,不言不动。于是雷一鸣又道:“妞儿洗干净了,更漂亮了。”
叶春好依旧是没反应。
雷一鸣看了她的后脑勺一眼:“春好,你说妞儿长得像谁?”
叶春好死活不回头——她知道自己一旦回了头,把那孩子看清楚了,心就要软了。
雷一鸣沉默片刻,从襁褓中扒拉出一只粉红的小手,送到口中轻轻的咬了一下,然后抬眼看妞儿,妞儿没醒,他稍微的加了一点力气,又是一咬。
妞儿这回醒了,因为不是好醒,故而眼睛都没睁,直接张大嘴巴哭了起来。雷一鸣慌忙把她抱紧了一点,又扭头去看叶春好。
这回,叶春好终于有了反应。挣扎着翻过身来,她怒视了他,有气无力的说了话:“你干什么?你摆弄我还摆弄得不够,又来揉搓孩子?你把她给奶妈子去!”
话音落下,她不由自主的往妞儿那边扫了一眼。雷一鸣捕捉到了这一眼,连忙向她凑了凑,又把妞儿送到了她身前:“春好,你看看她。”
叶春好想:“我就看一眼。”
然后她望向了妞儿,妞儿刚刚哭过了劲儿,哼哼唧唧的收了声,眼角还挂着一滴眼泪。叶春好伸手想把那滴泪拭掉,然而妞儿忽然一扬小手,正好把手搭上了她的手指。她的动作一停,妞儿也不动了。叶春好看着那半透明似的小嫩手,心中骤然一热又一酸,想这孩子若是没了娘,从小到大,得受多少欺负、遭多少罪啊!
猛的把手收了回去,她翻身又背对了他们:“你走!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看见这个孩子!”
身后响起了一声叹息,她闭着眼睛冷着脸,等到雷一鸣确实是抱着孩子出了门了,她才扯起枕巾蒙了脸,无声的哭了起来。她想自己要是一条糊涂虫就好了,糊里糊涂的把日子过下去,也不必这样伤心。可她已经看透了雷一鸣的本质,让她和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那么余下那大半生的日日夜夜,可怎么熬啊?
她左右为难,走投无路,一颗心像被油煎一样,就只能蒙着枕巾这样偷偷的大哭。
一夜过后,叶春好提防着雷一鸣会抱着孩子再过来,然而雷一鸣没再露面。
北伐军已经攻入了直隶,因为雷一鸣死活非要留在家里给妞儿洗三,延误了战机,所以等他带兵出发迎敌之时,北伐军已经打到了石门。
雷一鸣这时也急了,就地发动了反攻。如此打了一个多月,他拼了老命下了血本,硬把北伐军打出了直隶,可北伐军尽管是后退了,但他耗尽力量,也无法再追半步了。
北方的秋天向来短暂,他离家时,还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等他从前线回了来,天气寒冷,已经有了冬意。
进了家门之后,他先去看妞儿。妞儿已经不是先前那个红通通的小人儿了,一个月不见,她竟然变得小脸雪白,成了个粉妆玉砌的小娃娃,两道眉毛也显出了形状,黑眼珠子亮晶晶的。仰面朝天的躺在摇车里,她望着上方的父亲,忽然咧嘴一笑,笑得双目弯弯。
雷一鸣也笑了,手扶着摇车的边沿,他深深的弯下腰去,在妞儿的脸上亲了一口。亲过之后,他怕自己把妞儿亲脏了,又特地用手在妞儿的脸上擦了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