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春好怀着五六个月的身孕,虽然并不是很显怀,但是让她去做那弯下腰的大动作,她显然还是迟笨了。一手抓着叶文健的手臂借了力,她弯了腰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腿,一边摸,一边窸窸窣窣的吸鼻子流眼泪,哽咽着说:“高了这么一大截子。”
然后她收回了手,不敢再摸弟弟的腿——活到这么大,没摸过这么细的腿,这哪是腿,这简直就是两根骨头棒子。直起身再去看弟弟的脸,她就见他那脸上没有血色,皮肤薄得像一层纸,额角太阳穴处透出了青紫的血管筋脉。
可她印象中的弟弟,还是小小的个子,粉团儿似的圆脸,胖胳膊胖腿儿的。
“不哭了。”她伸手去抹叶文健脸上的眼泪:“活着回来了就好。”她从白雪峰手里接过了手帕,还当弟弟只有十岁,用手帕给他擦眼泪擤鼻涕。小枝从楼里跑了出来,给叶春好换了一条洁净手帕,又在一旁伸手搀扶了她,白雪峰也陪着笑说道:“太太,您和舅老爷进楼里坐着说话吧,在外头站着怪累的。”
叶春好自己也擦了眼泪。失态是短暂的,她一边拭泪,一边逼迫自己恢复了往昔的平静态度:“他一个小毛孩子,哪里就成舅老爷了?”
白雪峰笑道:“太太,人家年纪虽然小,可确实就是咱家的舅老爷嘛!”
叶春好也微微笑了:“他哪担得起一声老爷?正经连个大人都不是呢。往后你叫他的名字就成,也当他是你的弟弟一样。”
白雪峰一边笑,一边满口说着“不敢不敢”,然后和小枝一起把这姐弟俩送进了楼里去。叶春好这回在那小客厅里坐下了,又去仔细看叶文健的头脸,看着看着,她忽然回头急急的支使小枝:“去拿些糖果点心来,再要一壶热牛奶。”
小枝立刻跑了出去,把那零食成盘子的端了进来,不出片刻的工夫,厨房里的仆人把热牛奶也送了过来。叶文健坐在茶几旁,捏了一块点心往嘴里送,一口咬掉一半之后,他回头把剩下的半块往叶春好嘴里送:“姐,这个真好吃。”
叶春好瞬间又掉了眼泪——弟弟还和十岁那年一个样儿,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他能忍着自己不吃,也不让别人动,要等姐姐放学回来了一起吃。
她在那块点心上咬了一小口,然后说道:“你吃吧,还有呢!吃没了再派人去买。”
叶文健这才想起来:姐姐是阔太太了,想吃什么好东西都可以随便吃了。
叶春好让小枝把楼下那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收拾出来,留给叶文健住,又请白雪峰去给叶文健买来了几套衬衫短裤,和一双皮鞋、一双网球鞋。
到了下午时分,小楼里重新安静下来,叶文健进了叶春好的卧室,抱着膝盖蹲坐在大床上,和他姐姐说话:“姐,你是怎么认识姐夫的呀?”
叶春好听了“姐夫”二字,感觉有些刺耳。简单的把自己这三年的经历讲述了一遍,她虽然依然认为叶文健是个小孩子,但也坦白的说了实话:“我与他的关系,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将来如何,我也不知道,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先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叶文健歪着脑袋看她,满脸的疑惑:“姐夫那么坏吗?”
叶春好叹了口气:“日久见人心,我若不是和他做了三年夫妻,也看不透他的本质。”
叶文健不问了,伸手轻轻去摸姐姐的肚皮:“姐,你肚里的孩子,是叫我舅舅吗?”
“是呀!”
“我也能当舅舅啊?”
叶春好笑了:“你是个小舅舅嘛!”
然后她又欠身摸了摸他的光脑袋:“瘦成一只小猴儿了。先养一养,养胖一点了,再送你上学校念书去,这么大的男孩子,荒在家里可不成。”
叶文健低头摸着身下的真丝床单,又抬头看看他姐姐白皙洁净的面庞,然后倒头躺了下去,躺到了叶春好旁边:“姐,我现在好像在做梦似的。我还以为我再也看不见你了呢。”
叶春好看着他,向他笑了笑——他是她唯一的亲人了,比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还亲。她对他有感情,对腹中那条小生命却是虽有怜惜、更有厌憎。
叶文健在这幢小楼里住了下来。
他一天三顿狼吞虎咽的吃,吃得胳膊腿儿有了肉,穿着短衫短裤走出去,不会再把谁吓一跳,胳膊腿儿也都是匀匀称称的修长,和他姐姐的身材是一个款式。叶春好活得百无聊赖,如今正好让小枝买了课本回来,每天上午教他两个小时。
上午他读书写字,下午她就不管他了,由着他在这府里乱跑——十三岁的男孩子,哪能总关在屋子里?叶春好把“乱跑”当成了一种体育训练,他晒黑了或者摔几跤,她也不管他。偶尔她也嘱咐他:“要玩就在这里家里玩,不许你翻墙到外面,走迷了路,我可没地方找你去!”
叶文健答道:“我没往外跑,我就在后花园里玩来着!酥饼在空地上拦了一道网,下午有空儿就来陪我打网球。”
“不许给别人起外号——酥饼是谁?”
“是姐夫的卫队长,他叫苏秉君。”
叶春好对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只道:“那也不许叫人家酥饼,不礼貌。”
“他没生气,他让我叫他酥饼。”
叶春好这回直接瞪了他一眼,一眼就把他瞪老实了。她有心去瞧瞧那酥饼是何方神圣,可是这些天外面热得像下火了一样,一到下午,树叶都晒得打了卷儿,只有叶文健这样的淘气小子才能顶着热浪出去玩,所以她只想了一想,也就作罢了。
如此又过了几天,倒是连着下了几场大雨,浇得那热浪暂时退了些许。这日下午,叶春好午睡醒来,见外面是个多云的天气,并不酷热,便起身叫来了小枝,说道:“我们到后花园里逛逛去,看看和小文打网球的那个酥饼,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枝天天守在这楼里,寸步不离叶春好,也觉得怪憋闷的,所以一听这话,立刻带了手帕阳伞,扶着她走了出去。小楼距离后花园很近,中间只隔了一道月亮门,叶春好溜达着走了过去,结果在她刚刚望到那片空地时,她猛的收住了脚步。
空地上确实是东一根西一根的立了杆子,两名勤务兵正在往那杆子上挂网,而在空地一角站着几个人,为首两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穿着短衣短裤,正是叶文健;高的那个穿着一身白色运动衣,戴着一副墨镜,则是雷一鸣。叶文健回头对着身后一名拎着网球拍的青年说了句什么,然后笑眯眯的向旁挪了一步,拉住了雷一鸣的手。
这时白雪峰从那群人的身后闪了出来,指挥勤务兵抬来了一副沙滩桌椅。雷一鸣坐了下来,一扯叶文健的手,把他拽到了怀里。叶文健坐在了他的大腿上,回头又去对那拿着网球拍的青年说笑起来,不必去听他们之间那说笑的内容,单看在场众人那殷勤的神情态度,就可知叶文健在这里正享受着少爷的待遇。
叶春好看到这里,不看了,转身走回了小楼里,心里先是恨弟弟心里没数,真是该骂该打,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能骂不能打——弟弟比自己小了十岁,本来就是个孩子啊!这么点的孩子就要让他心里“有数”,那等他到了自己这般年纪,是不是就该活成完人了?
蹙着眉头坐在房内,她一时间没了主意。既是没能想出对策来,她便按兵不动,晚上见了叶文健,她只做不知,也不多问。
如此又过了几日,叶春好发现,弟弟上午也坐不住了。
“姐。”他坐在书桌前,回头对她说话:“今天是礼拜天,放我一天假吧。”
叶春好答道:“呸!你一天要玩大半天,还想休礼拜?你再不好好的把功课补上,明年秋天怎么去考中学?”
叶文健低下了头,握着笔继续看书,看了一会儿,他又回了头:“姐,我告诉你一件事。”
叶春好向他抬了头。
他有点怯,声音低了些许:“我下午出去玩,有时候会遇到姐夫……姐夫好像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他总向我问起你,还总说你的好话呢。”
叶春好笑了一下:“他那人的好话不值钱,张口就来,说过就算。只有你这样的小孩子,才把他的话当真。”然后她正了正脸色:“小文,姐姐告诉你,你姐夫待你好,是为了笼络你。他知道只要把你笼络住了,我为了你,就不能和他离婚。”
叶文健没说话,心想纵然是这样,那也还是说明姐夫喜欢你呀!
叶春好还有话要讲,但又不知道怎样措辞,才能把这话一直讲到弟弟的心里去。否则话说三遍淡如水,他到时听得满不在乎,自己反倒要变得被动了。
于是她思索着没再言语,而叶文健写完了一篇生字,放下钢笔转过身,正对着姐姐,小声说道:“姐,还有一件事……”
叶春好记得弟弟原来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这时瞧了他这个怯生生的样子,那语气不由自主的就柔和了:“还有什么事?说吧。”
“姐夫昨,今天下午要带我出去兜风。我答应了。”他抬起头看叶春好:“姐,我能去吗?”
说完这话,他重新低了头,撅了嘴小声咕哝:“我想去……可以坐汽车呢……”
叶家只是一户殷实的商家,能保证儿子衣食无忧,可决不能够让儿子有汽车坐。叶春好也明白叶文健此刻的心情,故而犹豫了一下之后,说道:“那你就去吧,可是明天不许再和他见面了。想见那个人的时候,你就在心里想想,他和姐姐,哪个更重要?姐姐不许你去见他,你肯不肯听姐姐的话?”
叶文健当即点了头,一边点头,一边抿嘴笑了,又张开双臂要去抱叶春好。叶春好让他抱了一下,随即推开了他:“这么大的个子了,还总想让大人抱你呀?”她伸手在他脸上刮了一下:“不害羞,都是小伙子了,往后不许和别人这么拉拉扯扯的,想要拉扯,等你再过个十年八年、讨了媳妇再说吧!”
叶文健怔了怔,随即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转过身继续去看书——在过去的三年里,他活得像只野猫野狗,已经无所谓成长,灵魂就停留在了十岁那一年。
他确实是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