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健在这军营里住到第四天,跟着他姐夫启程回直隶去了。
雷一鸣早就觉得这一仗没法打——他这一趟进河南,只不过是服从军令而已,并不是为了追杀张嘉田,况且纵是他真想去追杀张嘉田,凭着他现在所带的这两个师,也不大够用,毕竟张嘉田今非昔比,身后已经有了靠山。
他认为自己还是得尽量的保存实力,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所以听闻洪霄九已经带兵进入了河南境内之后,他当即下令撤退,不打了。
在回家的这一路上,他一直把叶文健带在身边,对他是相当的和蔼可亲。叶文健这孩子倒是不讨厌,没嘴葫芦似的在角落里坐下来,他一坐能坐小半天,恨不得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生怕碍了谁的眼睛。
雷一鸣的专列被张嘉田炸了——炸就炸了,他从小到大,没受过穷,所以一方面知道钱是好东西,得拼了命的往怀里搂,另一方面又“视金钱如粪土”,不把这些身外之物往心里放。他的士兵就地调来了一列火车,把里面的座位改装了一番,充当了他的临时专列,沿着京汉线北上开向直隶。而路上无事,雷一鸣坐在车厢内的沙发上,十分清闲,便对角落里的叶文健一招手:“小文,过来。”
叶文健站起来,迈着小步走到了雷一鸣面前——刚吃了三天的饱饭,他那面颊上就显得丰润了一点,不那么像活骷髅了。
雷一鸣从沙发旁的小桌上拿起了一只小纸盒,里面装着美国来的箭牌口香糖。剥出一片口香糖向上一递,他一直把它送到了叶文健嘴边。叶文健抬手把口香糖捏住了,低头看了看,然后把它送进了嘴里。
然后他往自己嘴里也送了一片口香糖,一边咀嚼,一边又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把叶文健拽到身边坐下了,虽然论年纪,他很有资格去做叶文健的爹,而且叶文健没有资格做他的儿子,但此时他放低了身段,以着大哥的口吻和态度,对着叶文健说说笑笑。又问他:“你姐姐常带着你玩吗?”
叶文健喃喃的说话,讲述他十岁之前的好日子——他娘就只是个娘,每天忙忙碌碌的做家事,没那个时间和情趣陪伴他,陪着他的就只有姐姐。姐姐对他很好,但他要是淘气了,姐姐也打过他几次屁股,打的时候,没人护着他,都说他姐姐管他管得对。
雷一鸣听到这里,笑了一笑。叶春好这人确实是总有理,纵然有时候他觉得她没理了,双方吵过三言两语后,她也能扭转局面,重新又占了理。
他揽住了叶文健的小肩膀,又问:“你这三年来,受了很多苦吧?”
叶文健低头不说话了。
雷一鸣在他后背上摩挲了几下,隔着两层单衣,他摸到了清清楚楚的两大排肋骨。他觉得自己像是摸到了一副骨头架子,有点嫌恶,但脸上依然留着一点微笑。忽然留意到叶文健正在偷偷的斜了眼睛窥视自己,他便对着他一挑眉毛:“怎么?有话要对姐夫说?”
叶文健垂下眼帘,问道:“姐夫……你对我姐,也这么好吗?”
雷一鸣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你姐姐厉害得很,现在还在家里和我赌气呢,我怎么敢对她不好?”然后他把叶文健往自己怀里搂了搂:“小东西,给你个任务,到家之后见了你姐姐,为我说几句好话,记住了没有?”
叶文健点了点头,又沉默了片刻,然后慢慢的转过脸看了他:“你……你这么好,她还生你的气呀?”
雷一鸣笑着“唉”了一声:“你姐姐的脾气有多大,你不知道吗?”
叶文健这回摇了头——他真不知道自家姐姐“脾气大”。
直隶境内如今是太平的,可因省外战事频繁,铁路线动辄就被封锁,所以连累得省内交通也出了问题。雷一鸣最终在北京西车站下火车时,已经是翌日的傍晚了。
他带着叶文健,下了火车上汽车。叶文健一直紧紧的跟着他,及至下了汽车进了雷府,他并没有好奇的东张西望,而是一把抓住了雷一鸣的手:“姐夫。”
雷一鸣回了头:“嗯?”
叶文健一路上一直像座木雕泥塑,直到此刻,他才像神魂归窍了似的,哭丧出了一张孩子脸:“我怕我姐骂我。”
雷一鸣笑了:“不能,这事不赖你。你当时只是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放心,真要是你的不对,不用等你姐出面,我在河南就揍你个小兔崽子了。”
这话是他笑着说出来的,所以叶文健听了,不觉得他粗鲁,只觉得他可亲。可是无论怎么讲,当时他确实是和娘一起跑了,把姐姐扔在了北京。紧紧抓着雷一鸣的手,他不肯再走——三年的流浪生活把他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是脆弱的,禁不住他姐姐的责备了。
雷一鸣见状,便把他拉扯到了身边:“不怕不怕,今晚姐夫帮你想个法子,明天再送你去见你姐姐。”
叶文健瑟缩着贴在他身边,就觉得这个姐夫太好了,太好了。
白雪峰见雷一鸣回来了,松了口气,算是卸下了“看家”这桩重任,及至见了叶文健,还未等雷一鸣做出介绍,他就瞧出了这孩子很像叶春好。及至知道了叶文健的身份,他吃了小小的一惊。
雷一鸣把白雪峰和叶文健叫到了面前,倒是无所隐瞒,把叶文健这三年来的遭遇向白雪峰讲述了一遍。白雪峰一边听一边记,等到雷一鸣讲述完毕了,他也不等大帅下命令,直接说道:“那我是现在去见太太,还是等到明天呢?”
雷一鸣想了一下:“明天吧,今天晚了,别影响她休息。”
白雪峰立刻点了头:“是,明天我就去见太太,把这个喜讯、还有这些前因后果,都向太太说一遍。太太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听了我这番话,怕是对舅老爷心疼还心疼不过来呢,绝对不会动肝火的。”
雷一鸣“啪”的一拍白雪峰的肩膀:“对喽!”
然后他又转向了叶文健:“这回真不怕了吧?”
叶文健点了点头,不说话。雷一鸣和白雪峰又谈了谈战场与家庭两边的事情,白雪峰特地告诉雷一鸣道:“子枫上礼拜交了个女朋友,说是要结婚。”
“好啊,他早就该结婚了,什么时候办喜事?”
“不用办,礼拜一交的女朋友,礼拜六就黄了。”
“哪一方不愿意?”
“子枫不愿意。”
“为什么不愿意?女方不好?”
“挺好的啊,还是大学毕业生,反正要是给我的话,我肯定愿意。”
雷一鸣听到这里,大笑了一通。而叶文健静静的旁观着,心里觉得酥饼比面前这个大哥或者叔叔更可爱,为什么姐夫不跟酥饼说笑呢?
白雪峰把林子枫这一段短命的恋爱故事讲述了一遍,然后便告辞出去,张罗起了别的事情。雷一鸣站了起来,想去泡个澡解解乏,然而走出几步之后,他回了头,发现叶文健也起了身,正跟着自己。
他不知道这孩子在搞什么鬼,于是转身继续走——他在前头走,叶文健在后头跟着,他走到哪儿,叶文健跟到哪儿,也不说话。
他觉得这孩子有点可笑,也有点烦人,故而让白雪峰收拾出了一间屋子,他打发这孩子吃饭睡觉去了。
翌日上午,白雪峰在房里活动活动下巴,将嘴唇舌头也运动了一番,然后含着笑容走到了叶春好面前,说道:“太太,我有个消息要告诉您,是好消息,但是您可得稳住了神,别一激动,再伤了身体。”
叶春好正在一楼门外的廊下逗弄笼中小鸟,听了这话,便疑惑道:“什么好消息?”
白雪峰说道:“大帅在河南,偶然遇到了太太的弟弟,也就是咱家的舅老爷。大帅把他带回来了。”
叶春好一听这话,果然愣住了。
白雪峰先等了等,感觉叶春好的惊讶情绪已经消散些许了,才继续说道:“大帅昨晚问了舅老爷好些话,我们在一旁听着,听得心里真是难受。”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开始讲述叶文健这三年的流浪记。讲述完毕了,他抬头去看叶春好,却见叶春好冷着一张脸,只问:“他人呢?”
白雪峰回头对着远方一招手,叶文健便从一丛花木后头走了出来。低头慢慢的走到了叶春好面前,他忽然一吸鼻子,又抬袖子一抹眼睛。
叶春好咬牙看着他,看了片刻,才发出了声音:“你还有脸哭?”她伸手指头一戳他的脑袋:“你倒是跟你娘走哇!横竖你们才是一家人,没有我的份!”
白雪峰连忙陪笑说道:“太太息怒,舅老爷是个孩子嘛,不能怪他啊。”
叶春好当然知道他是个孩子,这事从头到尾都怪不到他身上,可不能怪他,又怪谁去?爹已经死了,没法子再去怪;继母善待了她好几年,把她从个小丫头养成了大姑娘,况且也早已入了土,她也没法怪——这个也不怪,那个也不怪,那她怪谁去?她被她的至亲骨肉扔给了债主子们,难道还是她活该不成?
前尘旧事一股脑儿的涌到眼前来,她百感交集,想要发顿脾气,可一见弟弟瘦得没了人样,她又想哭——弟弟也就剩下五官没变了,外人都说他们姐弟俩长得像,好似一个娘生的。
这时,叶文健呜呜的哭出了声,一边哭,一边要去抱他姐姐,白雪峰怕他冒冒失失,再碰了太太的肚子,便想去拦,然而叶春好已经搂住了他,也哭了起来:“这几年……我也受苦,你也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