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一鸣带兵一路北上,最后在一个名叫安土的镇子上扎了营。
一个镇子容不下他这支上万人的军队,他把总指挥部安在了镇上的一间教堂里,一支警卫团围着教堂保护了他,另一支警卫团则是驻扎在镇边,陈运基所带的那个师暂时落脚在了附近的一个大村庄里。从陈运基的师部,到雷一鸣所在的总指挥部,骑马快跑也就是小半个时辰的距离,双方联系起来,倒也是十分的方便。
对于雷一鸣的军事水平,陈运基一直是有点拿不准——雷一鸣瞧着不像是个骁勇善战的名将,可若说他是徒有其表,也不甚准确,毕竟当巡阅使和选美比赛还不是一回事,不是光凭着“仪表堂堂”四个字,便有资格走马上任的。他当初能当上督理,后来能当上巡阅使,足可证明他定是有点过人之处。陈运基总觉得自己是没赶上雷一鸣的黄金时代——他投到雷一鸣麾下时,雷一鸣已经在冰河之中冻坏了身体,看上去没有几分锐气了。
雷一鸣占据了教堂的一楼,二楼留给了神父。神父在中国许多年,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了,尤其是常和此地你来我往的军阀们打交道,所以此刻一点意见也没有,悄悄的藏在楼上房间里,他甚至连声都不出。
雷一鸣这住惯了洋楼公馆的人,此时夜里就只有木板床可以睡,白雪峰心中不安,怕他吃不香睡不好,要对着自己闹脾气,哪知道他到了这非常的时期,竟然很能凑合,木板床也能睡,土炕也能睡,吃得差一点也没关系,只要别受冻就成。于是白雪峰在各间屋子里都生了小火炉。这天陈运基策马赶了过来,进门时正赶上雷一鸣在吃午饭——雷一鸣披着灰色披风,坐在一只小炉子前,捧了一碗热粥慢慢的喝,炉子旁放着个凳子,凳子上摆着两碗炒菜和一盘子馒头。抬头见陈运基到了,他放下碗,开口问道:“吃饭了么?”
陈运基在他面前笔直站了,答道:“回大帅的话,我已经吃过午饭了。”
雷一鸣端起碗来,又喝了一口粥:“那你吃得倒早。”
“大帅上午派人叫我过来,我怕是有要紧的事情,所以不敢耽搁。”
雷一鸣点了点头,不喝粥了,拿起一个馒头揪下一块送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站了起来,走到旁边墙壁上钉着的大地图前。等到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了,他从胸前口袋里抽出半截铅笔,在图上一点画了个圈:“张嘉田如今是在这里——”他向下挪了挪笔尖,又画了个圈:“我们是在这里——”
陈运基完全了解这些情况,所以站着没动,听他继续往下说。
雷一鸣又咬了一口馒头,三嚼两嚼囫囵着咽了,然后继续用铅笔在地图上描画路线:“今天傍晚,你带两千人出发,沿着大路急行军,要在天明之前到达张嘉田所在的林县,正面攻打县城。张嘉田措手不及,要么是关了城门抵抗到底,要么是向西撤退,往青余县逃。”说到这里,他在青余县的位置又画了个圈:“青余县是曹正雄的地盘,张嘉田如今有了难,只能是去投奔他。”
说到这里,他转身面对了陈运基:“我亲自带人到林县西面等着他,林县西面有一段高山密林,正适合打伏击。”
陈运基当即问道:“大帅,张嘉田若是肯向我抵抗一阵,倒也罢了,万一他一打就跑,那您可怎么截他?时间上面来不及啊!”
“来得及!”雷一鸣一扬头,斩钉截铁的说话:“我当年急行军,一天最快走过一百三十里。从这里到林县县西,统共还不到一百五十里地,我下午带两个团出发,走到明日凌晨,还走不完这些路吗?”
陈运基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却是反问道:“大帅,您就是真能在天明之前赶到林县县西,可那个时候兵马劳顿,又怎么打仗呢?”
雷一鸣微微一笑:“怎么不能打?刀架在脖子上,钱在县城里,只要攻进城了就有钱拿,你说他们能不能打?”说到这里,他的微笑转成了苦笑:“其实我也知道,这么个走法,别说下头的小兵受不了,就连我这有马骑的长官,也吃不消。可不这么干不行,张嘉田那小子,是个危险的人物,我们必须速战速决。万一让他活着跑去了曹正雄那里,我们岂不是又要和姓曹的为敌了?说来说去,我们是为张嘉田来的,不是为了土地而来的。在这个地方打个不休,除了多结几个仇家之外,再无任何好处。”
陈运基听到这里,也承认雷一鸣说得有理,心乱如麻的想了又想,他开口说道:“大帅,那咱俩换一换,我到林县县西打伏击去!”
雷一鸣摇了摇头:“你没打过这种仗,让你去,我不放心。”说到这里,他离开地图,把手里的小半个馒头放回了盘子里:“不吃了,我们定一定时间。”
雷一鸣把其余的亲信军官召集过来,火速开了个会。然后陈运基回去调兵遣将,他则是把那两支警卫团集合起来,在这天大亮的时候就上了路。
警卫团是他这一年来新组建的精锐队伍,士兵的身体好,武器好,所受的训练也严格,若非如此,他也不敢定下这样险伶伶的计划。白雪峰跟着他上了战马,表面上是平平静静的,其实心里叫苦连天——这位大帅平时总是懒洋洋的,能躺着都不坐着,谁能料到他会为了张嘉田那小子的人命,卖这么大的力气呢?而白雪峰虽然从早到晚跟着他,仿佛是总不闲着,其实从来也不出大力气,早已养得身娇肉贵,如今冷不丁的让他跟着队伍急行军,他自己琢磨着,这一趟怕是要走掉自己半条命。
警卫团的士兵披挂整齐了,排着队伍一声不出,闷头飞快的只是走。白雪峰骑在马上,紧跟在雷一鸣身旁,一边紧盯着前方的道路,一边用眼角余光扫着斜前方的大帅,就瞧见雷一鸣的腮帮子一动一动,正在嚼糖——在做“大事”之前,雷一鸣的胃口向来是非常之好,出发之前,他抢时间吃了三个大馒头,还想吃几张烙饼,然而时间不等人,他身为一军的统帅,又不便公然在马上大嚼烙饼,所以无可奈何,只得抓了一把糖块放到了口袋里,从上路到现在,他的嘴就没闲过,一口气把糖块吃了个精光。
队伍走出十里地,全体就地休息了五分钟,走出了二十里地,就地休息了十分钟,多一秒的闲暇都没有。到了傍晚时分,士兵们取出随身携带的干粮狼吞虎咽,雷一鸣也下了马——下马的时候,他紧紧皱了眉头,因为胯骨关节疼得厉害,屁股大腿的肌肉也酸痛难耐。及至双脚落了地,他向后一晃,幸而及时的抬手抓住了马鞍,否则就定要一屁股跌坐下去了。
拖着这么两条腿,他艰难的走到路旁,撒了一泡尿,然后咬牙上马,继续带兵上路。
经过了这一下马一上马,他僵硬了的下半身重新通了血脉,知觉也恢复了,反倒痛苦了起来,加之此地太阳一落,温度便要骤降,他们走在那荒郊野岭里,四周没遮没挡,大风浩浩的掠地而来,都是冬天的西北风,所过之处,尽皆凝霜。白雪峰被这寒风吹得涕泪横流,挣扎着扭头去看雷一鸣,他就见雷一鸣低头闭眼,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攥紧了披风领口,像要和大风顶牛似的,猫着腰硬扛。撕扯着脱了自己身上的大衣,他伸长手臂,拍了拍雷一鸣的胳膊,雷一鸣睁开眼睛扭过头来,看他把大衣递向了自己,却是摇了摇头,然后低头又闭了眼睛。
白雪峰见状,便把大衣又重新穿了起来——该做的关怀,他已经做了,这就算是他尽了责了。
两个团的人马在寒风中急行军,除了马蹄声和脚步声,再无多余声响,连咳嗽都少有。如此走过了大半夜,雷一鸣勒住了马,昂起头往远处望——远方有影影绰绰的成排灯火,正是林县城楼上的火把。
然后他借着月色展开地图,重新看了看路线,末了抬手向着后方做了个手势,继续催马向前行进。整支队伍绕着林县县城转了方向,走出了县城四周的平坦土地,进入了县城西边的高山密林之中。
这个时候,林木的叶子已经脱落了大半,但枝枝叉叉挂着些枯叶,依旧能够起隐蔽的作用。雷一鸣提前早已把这一带的地势研究过了一番,此刻他按照先前的计划,让两个团的人马分批埋伏了,自己也在一处山石后头趴伏了下来。腾出一只手掏出怀表打开盖子,他见此刻已是凌晨五点钟,心中便想:“陈运基也该到了。”
如他所料,陈运基确实已经率领大军杀到了林县城外,攻城的大炮也已经一字排开架了起来。
但也有他所料不到的——林县西边的城门悄悄开了,一支荷枪实弹的队伍无声无息的开了出来,领头的人,是洪霄九和张嘉田。洪霄九骑在马上,一边向前走,一边对张嘉田说道:“你信不信,雷一鸣就埋伏在前方的山里。”
张嘉田心中非常的狐疑,脸上比较的狐疑,看着洪霄九不言语。而洪霄九看清了他的心思,便用手枪枪管向上一推军帽帽檐,低声笑道:“他这一招,还是当初跟我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