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冬,北京雷宅。
严清章拉着他娘的手,站在雷宅门口等着,倒是没等多久,大门里头就跑出来了个听差,对着他们娘儿俩也挺和气,笑呵呵的说道:“请进吧,您是第一回来,我们真不认识,这才让您在门口白等了半天,您请多原谅。”然后他又格外的对着严清章一笑:“哥儿长得真斯文,一瞧就是个小秀才。”
严清章这一年只有七岁,并且在此之前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这时听了对方的话,他反倒吓得又往他娘身边躲了躲。他娘含羞带笑的支吾了几声,把他当个小物件一样,裹挟了进去。
严清章一进雷家大门,就感觉不好,到底是怎么个不好,他说不出来,也不敢说,因为雷家有着高房大院,有着男女仆人,处处都比自己家里高明一万多倍,雷家还请得起三位老先生教子弟读书——娘之所以今天把自己领了过来,不就是为了能让自己也进雷家的书房里,跟着读几天不要钱的书吗?
所以他没敢闹着要回家,怕自己让娘为难。娘和这家的大奶奶也没什么正经的亲戚关系,非得东拉西扯的论上几个时辰,他的娘才能勉强唤那大奶奶一声表姐。娘平时也是个要脸的人,今天之所以不那么要脸了,全是为了他的前程大事——这一点,他也是明白的。
糊里糊涂的,他进了一间暖烘烘的大屋子,屋子里的人全穿着单单薄薄的绫罗绸缎,他在娘的裙子后头抬起头向前望,就见前方摆着一张大罗汉床,床上铺着亮闪闪绸子缎子,一位描眉画眼的美人端坐在大床正中央,身边地上站着个男孩。
美人生着端正的瓜子脸,大眼睛,眼珠子水汪汪的黑白分明,两道眉毛漆黑的往上吊,高鼻梁,嘴唇薄而苍白,用胭脂涂了个抽象式的樱桃小口。她真是美,然而美得让人心惊肉跳,严清章只看了她一眼,小心脏就在腔子里哆嗦起来。他娘开口向那美人问了安,他听出来,他娘的声音也有点颤。
他娘说了什么话,他没听清楚,总之,最后那美人开了口,声音娇嫩:“把那孩子领到我面前来,我瞧瞧。”
一个大丫头走过来拉起他的小手,把他带到了那罗汉床前。他嗅到了一股子极其浓烈的香气,同时越发不敢抬头了,只能斜了目光往一旁看,结果就看见旁边的那个男孩正低头摆弄着一个绣花荷包——那男孩也有浓眉毛、大眼睛和高鼻梁,和自己身前这位大美人正是一个款式。
美人把他上下的看了看,又指挥大丫头拉起他的手,看他指甲缝里脏不脏。在确定他真是个干净利落的好孩子之后,美人才开了口:“那就留下吧,正好给我们小和尚做个伴儿。家里有个小伴儿了,也就省得他老琢磨着往外跑。外头兵荒马乱的,这北京城里都不安全,我能放心让他出去吗?”
然后她长篇大论的开始讲她的小和尚——就是站在她身边玩荷包的那个男孩。严清章后来才知道小和尚是他的乳名,他的大号叫做雷一鸣,而自己面前这位美人,便是鼎鼎大名的雷家大奶奶玉舫。
玉舫平时除了骂人之外,不大说话,主要是没有个说话的对象,她的丈夫,雷大爷,虽然是一条人高马大的好汉,并且做着职位不低的武官,可是对她又爱又怕,起初是爱占据上风,让他还留恋在她跟前,灰孙子似的一天挨上她几顿臭骂——偶尔还夹杂着一两顿好打。后来怕占据了上风,他索性找了份出京的差事,动辄便出了远门,一走几个月不回来。
玉舫看不上这位丈夫,觉得他处处配不上自己,自己非得一天骂他五六顿,心内才稍微的舒坦一点点,如今丈夫跑了,她那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就憋得有点颠三倒四,面对着一位她几乎是不相识的表妹,她夸起自己的儿子来,竟也能一夸就是一个时辰。
夸到最后,她说得口干舌燥,哑了喉咙,她那儿子玩腻了荷包,也一言不发的撒腿跑了,她这才喝了口茶,缓了口气,让人拿了几两银子给面前这位穷表妹,让她回家给她那儿子买些纸笔墨砚去——她那儿子,当然是比不过自己的儿子。玉舫觉得自己的小和尚是天下第一的好孩子,这样的好孩子,也就她玉舫能生得出来,雷家全体——包括躺在坟里的祖宗们——都应该过来对她道谢。
穷表妹千恩万谢的接了银子,领着严清章告辞离去。房内一时寂静起来,玉舫慢慢的喝了一杯热茶,嗑了几粒瓜子,忽然问旁边的大丫头道:“小和尚呢?”
丫头答道:“外头下了大雪,大少爷八成是在院子里玩呢。”
玉舫透过那玻璃窗往外看,发现外头确实是纷纷扬扬的飘着雪花,便来了兴致。伸腿下床披了狐皮斗篷,她推了门往外走,在房后的一小片空地上,她瞧见了她的小和尚。
雷一鸣正在和他同父异母的弟弟雷一飞在雪地上打闹,雷一鸣今年是十岁,雷一飞比他小了两岁,然而个子和他齐平,并不矮小,因为雷一飞处处都像父亲,雷大爷是个大身架子,雷一飞便也比同龄人高了一头。
除了身材模样,雷一飞的性情脾气以及其它的一切,也都像父亲。当着玉舫的面,雷大爷见了雷一飞,就像是见了个问路的,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可雷家众人都瞧出来了,其实雷大爷更爱这个二儿子——他总偷着看这个老二,看画似的,一看能看半天。对待大儿子,他则是挺和气,除了和气,就再没别的了,很有一点敬而远之的意思。
玉舫不爱看着自家儿子和那个“娼妇养的狗崽子”在一起摔跤打雪仗,可又不敢明着禁止,怕儿子不高兴,只能抬手唤道:“小和尚,跟娘进屋去,外头怪冷的,咱们回屋,娘给你炖莲子羹喝。”
雷一鸣头都没回,直接吼了一声“我不”,然后就冲向雷一飞,抱着他滚进了雪堆里。雷一飞叽叽嘎嘎的笑,一边笑一边往起爬,反败为胜的骑到了他身上,粗着喉咙叫:“哥我赢了,我赢了!”
话音落下,仰卧在雪里的雷一鸣脱下手套,扬手就甩了他一个嘴巴子:“反了你了!我是你哥,你也敢赢?”
这个嘴巴子抽得十分响脆,深得了玉舫的真传。雷一飞怔了怔,抬腿坐到了一旁,脸蛋都冻得麻木了,所以他没觉出疼痛来,只是莫名其妙。
玉舫见状,稍微满意了一点,又觉着这天气实在是冷,故而转身回了屋子。后院这回被那兄弟二人彻底占据,雷一鸣见雷一飞还傻头傻脑的看着自己,便在他脑袋上又打了一巴掌:“你他妈的成天就知道傻吃闷睡,瞧着就是个没出息的!光长力气不长脑子,连个上下尊卑都不知道,往后我长大当了官,你这样的给我当马弁我都不要!”
雷一飞不敢和哥哥吵架,哥哥骂他,他垂着头,用手抓了雪去攥雪团玩。雷一鸣见了,又把他推了个仰面朝天:“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雷一飞坐了起来:“听见了。”
雷一鸣看他穿得胖墩墩的,坐在地上正好是“一堆”,便灵机一动,起身说道:“你别动啊,咱们玩个好玩的!”
雷一鸣突发奇想,在雷一飞周身堆了白雪,垒出了个雪人。
他垒得很细致,忙活了两个时辰,累得顺着鬓角往下流热汗。雷一飞几次三番的想要逃,一会儿说自己冷了一会儿说自己渴了,他听着都像是借口,故而虎了脸瞪了眼,直接把弟弟骂成了哑巴。等到把雪人堆成了,他匆匆跑回屋里,将玉舫拽了出来,让她看自己的作品。玉舫,以及玉舫身边的丫头老妈子们,全都没瞧出那雪人里头还藏着个雷一飞。
众人热热闹闹的夸奖了一番大少爷的手艺,然后拥着大少爷回房休息。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雷家的二姨奶奶总不见自己儿子回来,又不敢在这家里大声的呼唤,便一路寻寻觅觅的找到了后院,而等到她发现了雪人里的儿子时,雷一飞已经冻得关节都硬了。
二姨奶奶登时就哭了,硬把儿子扛回了房里,幸而雷一飞像个铁打的孩子一样,这么冻也没冻出毛病来。二姨奶奶不敢把雷一飞往热炕头上放,怕这么一冷一热,孩子的皮肉会冻伤,只得抱着他坐在小凳子上,一边轻轻揉搓摩挲着他的手脚头脸,一边低低的骂:“你个傻子,他叫你去玩,你就去玩?你因为和他玩,吃了多少亏?受了多少罪?怎么就一点记性都不长?”说到这里,她带了哭腔:“你爹现在不在家,你还不给我老老实实的?往后你就给我乖乖的呆在这屋子里,再敢往外跑,看我不揍你。”
雷一飞一晃脑袋,打了个大喷嚏。二姨奶奶连忙摸他的额头,感觉像有些热似的,便心疼得哭了出来:“这回还不得冻坏了?”
雷一飞小声答道:“妈,不是我傻,是他不许我动,我一动,他就生气。他一生气,娘就又该来骂你了。”
他虽是二姨奶奶生的,但是按照规矩,他得叫玉舫为娘,二姨奶奶则是他的妈。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区别,他不知道,反正他不乐意瞧见妈挨娘的骂。二姨奶奶听了儿子这一番话,越发的想哭,又不敢哭出声来,只觉着自己对不起这个孩子。
二姨奶奶的小屋子里,娘儿俩是互相搂着垂泪了。而隔了一个院子,在玉舫的大屋子里,也并不喜乐平和。雷一鸣在炕上玩火,把玉舫新上身的衣裳烧了个大窟窿。玉舫气急了,在他后背上打了一巴掌,结果儿子当场掀了旁边的小炕桌,桌上的果子点心热茶稀里哗啦撒了一地,其中有一只墨彩山水小茶杯,是玉舫从娘家带过来的心爱之物,这回也在地上跌了个稀碎。玉舫见状,“哎呀”了一声,可未等她惊呼完毕,她那十岁的儿子站了起来,开始又叫又跳:“你打我,为了件破衣裳你就打我——”叫到这里,他在炕边一失足,一头栽到了炕下。
这回他可摔狠了,顺势在地上翻翻滚滚的嚎啕起来。玉舫怕他滚到那碎瓷片子上去,慌忙下炕要去抱他:“娘错了娘错了,我的心肝宝贝小和尚,我的儿——”她没什么力气,须得咬着牙才能抱起儿子来,还是旁边的仆妇一拥而上,把活龙似的小和尚运回到了炕上。
雷一鸣挨了一巴掌,十分委屈,所以一直闹到了半夜,闹得玉舫头晕目眩,最后也哭了起来。他一见他娘落了泪,这才作罢,饶了他娘。
翌日清晨,他早早的醒了过来,吃了早饭便跑出院子,堵着二姨奶奶的房门口喊:“老二,出来呀!咱们一块儿上书房去!”
雷一飞没出声,二姨奶奶陪笑走了出来:“大少爷,您今天得自己去念书了。”她往房内一指:“昨天冻着了,今天还在发烧,起不来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撅了嘴,转过身往回走,心里知道二姨奶奶脸上虽然和气,心里肯定是在怨恨自己冻坏了雷一飞。都说雷一飞身体结实,偏和自己玩了一下午,就冻病了,可见他八成是在装病,他其实也是不想陪自己玩的。
可是这家里除了雷一飞之外,他就再也找不到同龄的伙伴了。
闷闷的独自往前走,走过了一重院子之后,他进了前头的书房。他来早了,老先生还没到呢,可房里已经坐了个小孩子。他看那小孩子,那小孩子回头见他进来了,也站起了身,喃喃的唤道:“大少爷。”
他没回答,但是脸上有了笑模样——他想自己可得对这个小弟弟好一点,要是这个小弟弟也跑了,那自己可真是要闷死了。
他笑了,他的小弟弟严清章见他笑,便也跟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