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田回了文县。
殷凤鸣略施手段,把他送出了天津卫。他走的时候,身上只揣了殷凤鸣送他的一千元钱——多了不敢要,怕孤身一人带着巨款上路,会招灾惹祸。叶春好曾让他去那个赵老三家里取三万元钱,他思来想去的,也没敢去。叶春好说这话时,他还不是个通缉犯,赵老三也还是她的兵;可现在的形势已经大变,谁知道那个赵老三还靠不靠得住?
他也不知道叶春好如今怎么样了,只知道雷一鸣一定饶不了她。平白无故的还要打她骂她呢,这回她公然的把自己放走了,他还不活扒了她一层皮去?
别的,他不敢想,他只盼着叶春好能厚着脸皮硬着头皮活下来。除非他死了,否则他迟早要找她去,只要他和她留着一口气,他俩的故事就不会完。
张嘉田不敢大摇大摆的进文县,在启程离开天津之前,他先以张文馨的姑妈的名义,给文县张家发去了一封电报。张文馨的家庭情况,他是有一点了解的,在那封电报里,他加了几句暗语进去,足以让张文馨一瞧电文,就知道这封电报话里有话。而那虚话中所藏的实话,张文馨纵是看不懂,张文馨的儿子张宝玉也一定看得懂——张宝玉跟随张嘉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还是个聪明小子,张嘉田那点语言的技巧,他早已掌握了个清清楚楚。
于是,这一夜张嘉田到达了文县城外,如愿与张宝玉碰了面。张宝玉见了他,仿佛是很激动,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刚刚变声完毕的粗喉咙说道:“干爹,这么多天没有你的信儿,我和我爹都吓坏了!”
张嘉田笑了:“怕我死了?”
张宝玉是个毛头小子,激动起来便忘了忌讳,心里有什么,嘴里说什么:“可不是怕您死了?您要是死了,我家的主心骨就没了。”
“你不是还有个亲爹嘛!亲爹是团长,官儿也不小了。”
“唉!”张宝玉站在月光下,满脸的红疙瘩都连成了片,表示他这一阵子没少上火:“我爹现在不算正经团长了,那个雷大帅前些天过来了一趟,往我爹那个团里派了好些个军官,原来的几个老人儿全被一撸到底。我爹觍着脸给姓雷的拍了好些马屁,这才保住了团长的位子,可是老人儿都没了,新人他又指挥不动,你说他这团长还当得有什么意思?”
张嘉田听到这里,忽然又问:“通县那边,有什么消息没有?”
“都散了,编成小队往廊坊大营里去了。”
“北京呢?”
“家被抄了,家里的人,一大半都没逃出来,现在死活也不知道。幸好我那两天是在这边家里呆着,没往北京去,要不然,我这条性命也悬。”
听到这里,张嘉田忽然变了脸色:“马永坤也让他们抓去了?”
张宝玉立刻摇了头:“他没有,他那个后娘死了,他回来奔丧,正好也躲过了一劫。”说完这话,他拉扯了张嘉田上汽车:“干爹,咱们有话回家再说,一会儿过城门的时候,你趴到座位上,别让卫兵从车窗瞧见你。如今在这文县,我们是谁都信不过了。”
张嘉田依言坐到了后排座位上,想到马永坤没死,心里稍稍的得了一点安慰。马永坤虽然永远耷拉着一张沉痛的面孔,但论起办事,他比谁都谨慎细致,偶尔甚至细致到让人怀疑他精神有问题。张嘉田是懂好歹的,现在尤其更要讲求实际,一个马永坤,抵得过十个混吃等死的跟班随从,只要马永坤活着,家里的其余人等,死就死了吧。
横竖他们哪个都不是他张嘉田的儿子。
张宝玉下午就乘坐汽车出了城,对外只说自己要上山打猎去,如今半夜回了来,守城的卫兵也不疑心。汽车一路驶入了张家大院里,张宝玉跳下汽车,先让家人把院门严丝合缝的关好了,然后才跑去打开后排车门,请出了张嘉田。
张嘉田的双脚刚一落地,两只眼睛就瞧见了张文馨。
张文馨这人一遇到坎坷,就要着急上火的闹毛病,此刻他弓腰驼背的站在张嘉田面前,鼻子上长着火疖子,嘴唇上鼓着大疮,脑袋上还秃了一块,一开口说话,嗓子也是哑的:“师座,我的天,可回来了,你平安就好。”
张嘉田原本觉得自己挨了一顿毒打,形象就已经是够凄惨,如今一见张文馨,他发现自己全须全尾平头正脸,竟然还算是个体面的。带着张氏父子进了屋子,他坐下来,对着张文馨招了招手:“老张你过来,给我讲讲这些天县里的事。”
老张当即走去在他面前坐下了,开始发言。老张之子则是悄悄的退了出去。而张嘉田先是静静的听,听到一半,他问道:“别的先不说了,你就告诉我,这回我要是往外走,能有多少兄弟肯跟我?”
张文馨一摊手:“那我肯定是要跟着你的。”
“你不算,说别人。”
张文馨掐指计算,嘴唇一动一动的默念数目,末了答道:“咱能带走一半的人吧!”
张嘉田听了这话,像被谁堵了嘴一样,半晌没言语。一半的人,也就只有几百,撑死了不会超过一千。当初雷一鸣和卢督理抢三省巡阅使的位子,他一道命令发出去,轻轻巧巧的就能调出一万士兵。结果兜兜转转的混到了如今,他手里就只剩了几百兵。
兵、马、枪、钱,一切一切的好东西,全没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张嘉田抬手搓了搓脸,然后对着张文馨咧嘴一笑:“行啊,一半就一半,别让咱哥儿俩当光杆司令就成!但是我得再多说一句,老张,这回我往外走,可是要挑了大旗单干,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造反。干好了,咱们自己封自己当将军司令,干不好,咱们可能就得落草为寇,当土匪去。你想好了再跟我走,你不跟我走,我也不怪你。”他对着张文馨一抬下巴:“你再想想。”
张文馨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愁苦面容:“师座,我今年要是七老八十,我就肯定不跟你走了,可我今年才四十五,除了打仗,我什么都不会。我要是这么闲下来,用不了五年,全家就得穷得吃糠。所以啊,你就别问了,我肯定跟你走。要是有仗打,那就更好了,只要是打起来了,咱们就有发财的机会!”
张嘉田直视了他的眼睛:“说准了?”
张文馨点了头:“说准了!造反怕什么呢?我本来就是土匪出身,洪霄九那年要不是把我招安了,我现在八成还是个土匪,我这样的会怕造反?笑话!”
张嘉田看着他笑了,一边笑,一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在这时,房门开了,有客来到。张嘉田抬眼望去,心中倒是一惊。
他惊,不是因为他看到了打头进门的马永坤,而是因为马永坤身后竟然还跟着个林燕侬。
他确实是把林燕侬这个女人忘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惊讶归惊讶,他坐在椅子里,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马永坤见了他,先是像要瞻仰遗容似的,板着脸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缓缓的立正,慢慢的抬手,以着向遗体告别的姿态,对他行了个军礼。
张嘉田皱了眉头,决定不搭理他,直接对林燕侬开了口:“你命挺大啊,他逃出来了,你也逃出来了。”
林燕侬站在门口,一双眼睛紧盯着他,同时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抬手在眼角上抹了一下,她这一贯叽叽喳喳的人,此刻竟然是一言不发,单只望着他一笑。还是马永坤低声答道:“我的继母病逝了,家里没别人,只能等我回来处理后事,林小姐正好也想回来取几样行李,我们同路出京,没想到倒是逃过了一劫。”
然后他抬头看向张嘉田:“帮办没事吧?”
张嘉田对着他一摊手:“我不是帮办了。”
马永坤冷着脸答道:“我知道。”
房内寂静了一瞬,张嘉田随即转向了张文馨,决定不再搭理马永坤。可是面对着张文馨,他忍不住又摸了摸脸——有目光在他脸上缠绵的盘旋,是林燕侬的目光。她此刻黄着一张面孔,胡乱裹着一件长袍,头发也未经修饰,兴许是自惭形秽的缘故,她始终是不出声,单只是直勾勾的盯着他瞧。
终于,张嘉田招架不住似的,扭头又望向了她。
没人这么热辣辣赤裸裸的爱过他,他的亲爹亲娘亲哥哥没这么爱过他,他所爱的叶春好也没这么爱过他,所以他对她就总是摸不清头脑,不但不领她的情,还觉得她没皮没脸的挺古怪。
“是不是张宝玉给你们送的信?”他对她说了话:“大半夜的,知道我没死就行了,回去睡吧。要见,等明早儿出太阳了,咱们再见。”
林燕侬垂了头,抿嘴笑了。她依旧是不答复张嘉田,只对着马永坤小声说道:“那咱们走吧,这回可算是放了心了。”
说完这话,她又扫了张嘉田一眼,然后仿佛不好意思了似的,转身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是抿着嘴儿笑,也不抬头,像是在偷偷的心满意足、欢天喜地。
马永坤得了张嘉田的许可,跟着她走出了张宅的大门。两人在卫兵的护送下往家去,马永坤陪着她走出了半里地,忽听她含笑说道:“今夜我可算是能睡个好觉了。”
马永坤听了这话,心里无悲无喜的,甚至谈不上有醋意,就只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有点想死。但生死终究是人生大事,他还没真无聊到非死不可的地步,所以只好继续这样活着。对待张嘉田,他的确是无比忠诚的,因为懒得反叛——反叛这事,也没什么意思。
况且,活着还可以天天看见林燕侬。林燕侬这个细眉细眼的小模样,他看在眼里,觉得真是好看,比花好看,比戏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