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枫站在院门前,先将面前这紧闭着的两扇大门端详了一番。
这是他第一次到这处院子前来,他也知道这院子里先前住了个姨太太,还知道那姨太太跑了之后,叶春好曾把这处院子重新收拾了一番,想要给胜男居住。然而造化弄人,这院子没能迎来胜男,迎来的却是叶春好自己,想一想,这简直就是人世间的一场讽刺剧。
林子枫想如果自己没有全家死绝的话,那么现在面对着此情此景,就一定要笑出来了。
门旁有站岗的卫兵,都认得这位西装革履的秘书长。依着秘书长的命令,他们打开了门上的大锁。院门敞开来,林子枫向内望去,就见两边房屋的门窗都用木板钉死了,院子中间倒是还摆着一副花架子,架子上下也有几盆花,乱哄哄的开得正艳。前方堂屋的房门半开着,房内房外,都是寂静无声。
迈步穿过了院子,他停在门口,抬手一敲房门。
堂屋一侧墙上的蓝布门帘一动,有人走了出来,正是叶春好。他上下打量了她,就见她瘦了,把一件蓝白花的棉布旗衫穿得飘飘荡荡,齐耳微卷的短发梳顺了掖在耳后,她未施脂粉,前额覆着几绺刘海,刘海盖着右眉上方的一道血痂。人在屋中站住了,她抬头望着林子枫,明显是惊了一下,然而那点惊色一闪而过,她随即稳住了神情,眼望着林子枫,不言也不动。
她沉默,林子枫也沉默,她知道林子枫差一点就是家破人亡,林子枫也知道她已经进了监狱冷宫。两人围着一个雷一鸣,兜兜转转的明争暗斗了许久,斗到最后,不知怎的,各自一败涂地,可是细论起来,罪魁祸首又似乎并不是对方。
至少,并不只是对方。
最后,还是林子枫先开了口,他不叫她太太,而是对她直呼其名:“叶春好。”
叶春好微微的一点头,他平静,她比他更平静。
林子枫其实曾有过一点忧虑,怕叶春好坐了这些天的牢,连憋带吓,会变得歇斯底里,而他向来最恨和泼妇打交道。如今见了她的态度,他轻松了一点,觉得她没有辜负自己方才那有名有姓的一声呼唤。大部分的女人在他眼中,都是一个家庭或者一个男子的附属品,都只是某小姐或者某太太。叶春好原本也只是个雷太太,但在发现她是自己的劲敌之后,林子枫不由自主的,开始拿她当个人来看待了。
堂屋里摆着桌椅,他不等她请,直接走进去坐了下来,继续说道:“我来同你办一下交接。”
叶春好回头看他,而他迎着她的目光,似笑非笑:“他总是需要一个人为他管理财务,不是你,就是我。”
叶春好慢慢垂下眼帘,同时答了一声:“好。”
然后她向着林子枫一转身,说道:“这两年我为大帅做了不少投资,一笔一笔,我也不能记清,总要看看账本,才能交接个明白。”
林子枫依然望着她,仿佛出了神一般。叶春好由他看着,径自走到门旁,也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叠着放到大腿上,她挺直腰背,抬头说道:“秘书长为什么这样一直看着我?是看我这样子可恨,还是看我这样子可怜?”
林子枫答道:“可怜。”
叶春好微微一笑:“这倒是句实话。其实我也有些诧异,我本以为秘书长这一趟大胜而来,总要对我冷嘲热讽几句,才能解恨的。”
林子枫放轻了声音,也是一笑:“大胜谈不上,小胜而已,还不至于让我得意忘形。”
他那受过伤的左面颊依旧是有些麻木,纵然是如愿笑了,笑容也是僵硬诡异。叶春好倒是依然平静的,甚至露出了平日那种慈眉善目的亲切模样:“难不成,秘书长非要等我也送了性命,才肯开怀一笑吗?”
林子枫向前探了探身,越发的轻声细语:“叶春好,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你死你活,与我何干?”
说到这里,他向后仰靠了回去:“我已经派人去账房取账本了,希望你今天诚实一点,不要和我耍花招。”
账本送来了,在桌子上堆成了高高的两摞。叶春好一五一十的向林子枫做了一番交待,最后告诉他道:“至于那些手续上的变更,法律上怎样操作,我不大懂,秘书长可以去咨询律师。若是需要我签署什么文件,我当然都可以配合。”
说完这话,她抬眼去看对面的林子枫。
林子枫和她保持了相当的距离——她纵是不施脂粉,身上也依然散发着一种脂粉的气味,这气味很淡,似有似无,但足以让林子枫对她避而远之。避而远之,也不是因为这种气味会令他心荡神驰——他从不心荡神驰。
他就只是讨厌这种气味而已,这种气味温暖香甜,像个隐形的活人,并且带有某种黏性。他觉得自己一旦沾染上它了,除非回家沐浴更衣,否则就别想把它甩脱。
手里摆弄着一支康克令牌钢笔,他不理会叶春好,自顾自的检查账目。及至翻过了面前这本账目的最后一页,他才抬起头说道:“天津的那一片房子,被你卖了十八万元整,这笔钱的下落在哪里?”
叶春好答道:“一部分购买了新的房产,现在由一个名叫赵老三的人管理着,按月出租,我一个季度过去收一次账。另一部分拿去投给了金源洋行,金源洋行年初失火,烧成了一片白地,投进去的钱,自然也就有去无回了。”
“那你和金源洋行合作许久,总该有几样金钱往来的票据才对。”
叶春好答道:“金源洋行已经成了白地,洋行的老板也死在了大火里,我认为这笔钱已经是打了水漂,再无回本之可能,所以把票据全部销毁了。”
林子枫和她对视了片刻,末了向下一点头:“好,那么还有三十万——”
不等他把话说完,叶春好已经开了口:“大帅当时说是军饷紧张,拿走了二十万,余下十万,全部用来应付俱乐部的开支了。”
“可是另外还有八万——”
他这话依旧是没问完,因为叶春好立刻给了他答案。他接二连三的逼问她,反倒逼问出了她的精气神。她侃侃而谈,哪一笔钱都有去处,实在不知去向何方的,她索性告诉他“记不清了”。
她说她记不清了,林子枫也不能给她上刑、逼她记清。于是最后合上账本,他手扶桌沿站起身来,呼吸了几口高处的清新空气,说道:“你这也记不清,那也记不清,这让我如何去向大帅交差?”
叶春好端坐着没有动,答道:“秘书长实话实说就是了,大帅若有不满,自会向我问罪,我想,总怪罪不到秘书长的身上。”
林子枫转身侧对了她,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然后把它重新戴了上。视野一清楚,他的脑筋也跟着清楚起来。对着门外的勤务兵一招手,他让他们进来搬走了那两摞账本,然后扫了叶春好一眼,低声问道:“你想见他?”
叶春好仰起脸来,反问道:“我不可以想见他?”
他若有所思的俯视了她,答道:“你可以想,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说完这话,他迈步走了出去。叶春好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但是也没有起身追问。抬头盯着林子枫的背影,她抬起一只手,摁住了自己的心口。
她的心方才一直在狂跳——她是聪明人,可林子枫也不傻,她知道自己无法天衣无缝的蒙混过关,所以在走投无路之时,干脆耍起了无赖:“记不清了。”
她相信林子枫不会跑到雷一鸣面前去告状,他对雷家的财政大权垂涎已久,如今终于心愿得偿,一定比自己更怕节外生枝。正好,账里的窟窿,就让他一个人去补吧。
起身踱进了院子里,她抬手挡住了眼前的阳光,远远的往天边望。雷一鸣是什么样的人,她早知道,所以如今虽然落到了这般境地,却也没有天塌地陷之感。她对他的爱情,原本就是末世狂欢。
她什么都知道,所以他可以郎心如铁,她也可以妾意似冰。
她所后悔的只有一件,便是没有早做打算,结果事到如今,身陷囹圄。雷一鸣冷酷起来可以是相当的冷酷,她是领教过的。
她又想起了张嘉田——这人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应该还是活着的,他若是死了,雷一鸣应该会拿这个消息来刺激刺激她,方才林子枫也会露出话风来。
她并不盼望张嘉田来救自己。她和他都禁不住再这样互相救下去了,再这么互相救下去,他们之间,怕是就真要拆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