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云汐市,生活在矿区的孩子算是赢在了起跑线上。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为工作发愁。在矿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矿井打在哪个村,挖矿的工人就必须从哪个村找。假如有人敢破坏这个规矩,不管你是国营还是私营,也不管你后面有多大的靠山,当地的村民绝对有信心让你的矿井无法经营。上访、静坐、围堵,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做不到的。那有人要问了,警察难道就不管?法律的尊严就能被这样践踏?如果你能亲身经历一次,你就会发现法律在他们的身上真的行不通。
上访、静坐、围堵这些行为,除非是造成恶劣的影响,否则根本不适用于《刑法》条文,但是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二十一条的规定,行为人“已满14周岁不满16周岁的”,或“70周岁以上的”,或“怀孕或者哺乳自己不满1周岁婴儿的”妇女,“依照本法应当给予行政拘留处罚的,不执行行政拘留处罚”。也就是说,满足这三个条件的行为人,虽然触犯了法律,但是不允许行政拘留。
如果你是警察,看到某某矿井门口坐着清一色的老人、妇女和小孩儿时,你会是什么心情?批评教育,没人理你;强行驱散,人家告你“警察打人”,法律上又对这三种人没有强制约束力。那么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只有矿井的经营者做出妥协。很多朋友看到这里,或许觉得这对矿井的经营者不公平,但咱们可以换个角度想想,过度的开采,造成环境的破坏,这对生活在附近的村民是否公平?其实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公平,有时候只是看待问题的角度不同罢了。
俗话说“万事开头难”,可一旦有人起了这个头,那规矩就等于是定下来了,很多矿井的老总本着“用谁都是用”的原则,就默许了这条潜规则。所以矿区的孩子年满18岁后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读书,二是下井挖矿。
面对这两条出路,矿区孩子的家长会算一笔账。
一名井下工,每个月上24个班,根据工种的不同,每个班可收益300至500元,一个月下来就是7000到12000元;一个孩子从18岁开始干,到了二十五六岁的适婚年龄,手头再不济也能存个八九十万,有了这笔钱,在云汐市这座房子均价只有每平方米4000元的城市,买个花园房再弄辆轿车绝对是轻而易举。就算是生活在矿区的女孩子,在矿里当个地面工,打打杂,一个月也有个小2000元的收入,虽然工资不高,但活儿也不累,而且很稳定。但如果选择上学,起码要22岁才能大学毕业,二十五六岁可能还是两眼一抹黑,别说车房,就是找个稳定的工作都是奢望。
所以矿区的孩子,除非学习成绩相当优异,否则基本上都是以矿井为生。
按照我们国家的规定,矿产属于国有资源,矿井的开采权都由国家掌控。像云汐市这种以煤炭为主要能源的重工业城市,只要国家允许开矿,那矿区周围的村民几代人都可以“靠山吃山,靠矿吃矿”。
但高风险与高收益永远都是并驾齐驱,在暗无天日的井下,每一次掘进都有着致命的危险。学过地理的都知道,煤是地壳运动的产物,它是亿万年前的植物残骸经过复杂的生物化学、地球化学、物理化学作用后转变而成的。也就是说,植物变煤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你永远不知道煤层中到底潜藏着什么样的危险。
其中最令矿工谈虎色变的就是“瓦斯突出”,当地人称之为“气鬼”。“瓦斯突出”主要是随着煤矿开采深度的增加,瓦斯含量增加,在煤层中形成了高压,在外力的作用下,使软弱煤层突破抵抗线,瞬间释放大量瓦斯和煤的一种地质灾害。这就好比煤层中藏了一个充满气的高压气球,你一不小心把它给戳破了,那么随之而来的就是剧烈的喷射,在强大的压力下,站在第一排的掘进工人,绝对没有活命的可能,由于这种情况很难预测,所以一般只能听天由命。
有的人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但有的人却没有那么幸运。
刚满18岁的陈笑雨就是一个悲剧的代表,他6月份入职,接着参加了3个月的工人培训,9月份正式上岗,跟师傅实践了半个多月,将将才学会自己动手,紧接着就遇到了“气鬼”,等他被工友扒拉出来时,尸体早已冰冷僵硬。陈笑雨的死,也刷新了矿难年龄底线。
3天以后,矿井的事故勘查组给出的结论是“天灾意外”,希望陈笑雨的父母选择私了,并承诺给予50万元的死亡抚恤金。在矿区发生矿难,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通常情况下,死者的家属都是选择收钱了事,50万元一条命,早就是明码标价,可陈笑雨的情况不同,他连一毛钱工资还没拿,就出了事儿,他的父母死活也不同意只赔50万元。后来经过几次磋商,矿井老总终于做出让步,同意再加10万元,并且为了防止以后还有人坐地起价,老总对外宣布了一条死规定,凡是未满20岁的矿工遇难,赔偿标准最高为60万元,20岁以上的矿工还是50万元。
最终,陈笑雨的父母提着60万元现金,把尸体从矿井的停尸间里拉了回来。
而就在很多工友都已经准备好喝丧酒给陈笑雨送行时,他的家人却没了动静。倒不是因为陈的父母不想操办丧事,而是陈笑雨的爷爷陈世元那里出了问题。
“爹,笑雨的尸体已经抬回来一天了,现在钱也赔了,你还不让办丧事,你到底想干啥,你说啊!”说话的是陈笑雨的父亲陈忠良。
“再等等,再等等!”
“你等谁你倒是说啊,不行我打个电话问问他到哪儿了。”
“不用。”陈世元抬头看了一眼黑黢黢的门外,“如果明天鸡一叫还没有信儿,就给我孙儿下葬。”
“爹,你这闹的是哪一出啊?”陈笑雨的母亲王琴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你个妇道人家,跟着插什么嘴?”陈世元曾经当过地主,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
“爹,你……”
“行了,别说了,天也快亮了,爹说等,就等!”陈忠良喝止了王琴。
因为有了不和谐的音符,几人都没有再张口,陈笑雨的爷爷陈世元、父亲陈忠良、母亲王琴都悲痛欲绝地围坐在屋内的棺材旁。
棺材前一盏送行的油灯忽明忽暗,气氛很是诡异。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陈老爷子在吗?”
陈世元忽然打了个激灵,已是杖朝之年的他,突然从木椅上起身,步履轻快地走到院外,他循声问道:
“是何大仙吗?”
“正是,正是。”
“快快快,赶紧进屋里说。”陈世元一把将对方拉进院子,紧接着神色诡秘地朝门外左右望了望,确定周围没有人后,他紧紧地把大门从里面锁死,并把钥匙贴身收好。
身穿长褂的何大仙踏着祥云鞋走进了灵堂,这个陌生人引起了陈笑雨父母的猜疑,他们试探性地问道:“你是……”
“这是我专门托人找来的仙人。”陈世元的声音从何大仙身后传来。
何大仙抖了抖长褂:“本人乃精通风水玄理的大师何云华老先生的关门弟子,我也姓何,单名一个贵字。”
“何云华?”陈忠良夫妻俩显然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你们两个晚辈,哪里知道何上仙的名号,想当年这方圆百里之内,谁不知道何上仙的法力?”陈世元恭敬地举起双手朝天作揖,以示尊敬。
“不好!”何贵忽然一个大踏步走到油灯前一脚站住。紧接着他从随身的包裹内取出一个黑色瓷瓶拧开,一滴晶莹剔透的黏稠物被滴入碗中,不明物体的加入,让灯芯忽然明亮起来。
何贵收起瓷瓶时,额头已经渗出了虚汗,他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大仙,这是怎么了?”陈世元慌忙问道。
“魂魄要散,还好让我给定住了!”
“什么?”陈世元大惊失色。
“孩子咽气多久了?”
“快4天了。”
何贵得到时限后,赶忙掐指,嘴巴中不停地念叨着:“子丑寅卯……”
几分钟后,何贵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我们还有12个时辰,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候,孩子必须下葬,否则极有可能被阎王爷挡在地府门外,变成孤魂野鬼。”
“大仙,你可要救救我的孙儿,救救我的孙儿啊……”陈世元已经顾不上什么脸面,“扑通”一声跪在了何贵的面前。
“爹,你这是干什么!”陈忠良眼眶湿润地把自己的父亲从地上拽起。
“陈老爷子,不必担忧,我已经给你的孙儿找到了人家。”
“当真?”
“千真万确,对方和你们家孩子的生辰八字均能匹配,你们准备好10万元钱,随后我就托人把‘灵儿’给请过来。”
当陈忠良听到“10万元钱”和“灵儿”时,才明白自己的父亲在等什么。不光是他,在矿区生活的人几乎都知道“灵儿”的含义。
当了矿工,就意味着随时随地把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矿工没有结婚就出矿难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按照当地人的传言,如果男孩儿没有结婚就遭天灾,这是老天有意要收了他的命,这样的人从出生就带着怨念。如果死者的家人不帮其化解,强烈的怨气很有可能会让死者变成厉鬼,搅得家人祖祖辈辈不得安宁。
通常遇到这种情况,最为常用的解决方式就是“配阴婚”,在死者下葬之时,给其找个“伴儿”合葬,好让死人在黄泉路上有个依托,这样便可以化解死者的煞气。而这个“伴儿”就是和死者生辰八字匹配的女尸,统称“灵儿”。早在10年前,一具“灵儿”的价格就已经炒到了5万,按照目前的行情,涨到10万也不是没有可能。
“忠良别愣了,跟我进屋。王琴,你给我好生招待先生。”陈世元说完,一把将儿子拉到一边,“笑雨是我孙儿,我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但是他天生短命,死了也不能复生。我孙儿的命是老天收的,天意难违,我们也没有办法。但死后的事儿,我这个当爷爷的必须管,否则过两年我去了下面,怎么有脸见我的孙儿?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他在阴曹地府当个孤魂野鬼?”
在矿区,给男孩儿配阴婚也不是没有先例,至于阴婚到底有没有效果,陈忠良也是半信半疑,但他还是跟大多数人一样,抱着“花钱买平安”的态度,默认了这种陋习。在陈忠良看来,如果儿子在下葬时,没人提这事儿,他绝对不会主动托人去找“灵儿”。一来是“灵儿”不是你有钱就能请来的,他以前就听说过,某家为了请“灵儿”,把孩子尸体都放臭了也没等来;二来是因为担心,毕竟合葬的是尸体,这万一来路不正,怕是要惹上大麻烦。
“爹,这个何大仙到底靠不靠谱儿?”基于第二点,陈忠良问出了这个问题。
“这个你不用担心,他的师父何上仙,我年轻的时候就跟他打过交道,口碑好得很,经他手送走的阴婚有上百对,从来没出过问题,要不是熟人,人家还不愿帮这个忙呢。”
看着父亲信誓旦旦,陈忠良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自古至今,中国人最看中的事儿莫过于“生死”二字,既然陈忠良的疑虑已经打消,那这10万元钱他就没有不拿的理由。
“爹,你告诉何大仙,我现在就给他包钱,让他抓紧时间请‘灵儿’。”
陈世元听儿子这么一说,放心地拍了一下大腿:“好,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几分钟后,当父子二人提着布包从屋内走出时,大仙何贵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大仙,这里是10万元钱。”
“嗯。”何贵点点头,接着掏出四张黄纸,用朱砂在上面胡乱画上了图案,“陈老爷子,你膝下有几个男丁?”
“3个。”
“请‘灵儿’需要4名男丁,如果直系血亲不够,那家里还有没有其他较为亲近的男丁可以陪同?”
“我儿的堂兄弟行不行?”陈世元试探性地问道。
“那自然是没问题。”
“忠良,去喊你几个兄弟来。”
“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几个堂兄弟都住在市区,这半夜三更的,就是喊也来不及啊。”
“传仁不是在村里住吗?”
听父亲提到“传仁”二字,陈忠良有些犹豫。陈传仁是他的堂哥,比他大10岁,生性好赌,本来好好的一家四口,硬是因为他,被弄得妻离子散;也是因为赌,周围亲戚几乎都被他借了个遍。陈传仁现在就是个瘟神,人见人躲。
“陈老爷子,时间不等人!”何贵急忙催促道。
“笑雨的事情要紧,你要拉不下脸,我亲自去找传仁。”陈世元推开大门,双手一背,消失在了夜幕中。
半个小时后,一副落魄模样的陈传仁跟在陈世元身后走进了院子,此时陈氏三兄弟已经到齐,随后何贵拿出纸符,分别让4人藏于腰间。
“4位乃孩子长辈,此次请‘灵儿’与孩子结阴亲,还望各位多多操劳。”何贵双手抱拳,躬身行礼。
“大仙,您费心。”众人照葫芦画瓢,以礼还之。
待几人重新直起腰杆,何贵掏出摇铃左右晃动,清脆的铃声在深夜的巷内显得格外阴森。
何贵喊了一声:“天眼开路,起!”4人便在他的带领下钻入了门外的面包车内。
“各位,按照规矩,请戴上这个。”何贵拿出黑色布袋,示意4人套在头上。
一般这样的提议不会遭到反对,尤其是陈笑雨父亲还在场的情况下。
一切就绪,何贵拍了拍司机的肩膀,朝村外驶去。
“直行。
“左转。
“右转。
“直行。”
一路上众人除了耳朵能听见何贵对司机下达的口令外,剩下的就是面包车时而平稳时而摇晃给身体带来的颠簸感。
行驶了约一个小时后,何贵让司机把车停在了一个山村的岔路旁,接着他独自一人摸黑朝山沟深处走去。
就在这时,何贵感觉到手机在口袋中不停地振动,他赶忙将手机取出,也不管对方的电话号码自己到底认识不认识,直接就按动了接听键:“喂,是‘三眼’吗?”
“是我。”对方回答得很小声。
“这次在哪里交易?”
“你往村子里走,有一座没人的破庙,我的牲口车在那里,老规矩,把钱放在牲口车上给我电话。”
“好嘞。”
何贵环视一周,确定无人之后,他悄悄地从布袋中抽出2万元钱塞进长褂内的口袋,随后他又拍了拍胸口确定钱已落袋,一切做完,他这才惬意地哼着小曲朝指定地点进发。
十几分钟后,何贵看到了对方所说的牲口车,他几步向前,把手中的8万元钱拴在了牲口的脖子上,随后又拨通了对方的电话。
电话那头只说了句“好的”,就挂断了电话。紧接着,一阵清脆的口哨声传来,面前的牲口像是通了灵性一般,朝哨音的方向飞奔。前后又折腾了大约20分钟,牲口车再次返回。和刚才不同的是,这次的车斗中多了一个捆扎好的棉被包裹。
何贵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解开了包被上的麻绳,一具身穿丧服、头盖红头巾的女尸直挺挺地睡在其中。
何贵先是掀开头巾,接着从上到下摸了一圈,这才放心地把包被又重新捆绑好。
这也是这一行当的规矩,名曰“探灵”。“探灵”大致可分为三个步骤,第一个步骤是“探面”,就是要观察“灵儿”的面容是否完整,长相是否标致,死人和活人一样,谁都不愿意娶个丑媳妇;第二个步骤是“探骨”,这是要确定“灵儿”有没有残疾,是不是全尸;最后一个步骤,也是最关键的步骤,是“探身”,就是要通过触摸“灵儿”全身,确定她的大致年龄,打个比方,陈笑雨死亡时18岁,你要是给他找个快30岁的“灵儿”,估计其家人也不会愿意。所以“探灵”的步骤相当重要,一旦在此过程中有了缺憾,双方一来可以终止交易,二来也可以降价处理。
好在,这次“探灵”何贵相当满意。
“这么好的灵儿,也不知道‘三眼’从哪里弄的,8万元钱绝对值。”何贵笑嘻嘻地把牲口车牵到路口,待尸体被抬上车时,一场泯灭人性的交易,就这样顺利完成。
在回去的路上,何贵已经吩咐陈忠良家人挖好土坑。配阴婚必须土葬,但这不符合国家政策,所以只能偷埋,等人入土为安之后,再操办丧事。
请到“灵儿”之后,陈笑雨的葬礼可谓神速,一家人兵分两路,陈笑雨的母亲先是找人挖好土坑,接着又把儿子的尸体早早地抬到土坑前等候,载着“灵儿”的车则直接杀到了土坑旁边。
何贵成了这场“婚礼”的“司仪”,他让4位男丁把陈笑雨的尸体从棺材中抬出和“灵儿”摆放在一起,接着又取出红花绸布,将两具尸体捆绑在一起。
“陈老爷子,接下来要掀开灵儿的红盖头,不是孩子至亲的都要离开。”
“这里都是自己人,何大仙费心了。”
何贵会意,左手摇动天铃,右手掀开了“灵儿”的红盖头,嘴里念念有词:
“陈笑雨,生于丁丑年癸丑月己卯日,死于丙申年丁酉月甲寅日,一生坎坷,劳心劳力,终,英年早逝,尚有仁心父母,在此喜结连理,还望早日化解怨气,投胎做人。”
陈忠良夫妇跪在儿子的尸体旁,早就痛不欲生,但为了顾全大局,他们只能强忍着不哭出声。
“何大仙,下葬吧!”死者的爷爷陈世元下了指令。
何贵收起法器,喊来了围观的其他人。
按照当地合葬的规矩,“灵儿”的尸体要放在棺底,陈笑雨的尸体则“叠罗汉”放在上方,这种“男压女”的葬法,喻为男方要掌握绝对的主动权。
尸体被放入棺柩,一家人绕着棺材逆时针走三圈,接着便合上棺盖。
随着一声“入土”的叫喊声,所有劳力抄起铁锨,把两具尸体埋入了土中。
二
丧事办完,陈世元长舒一口气,心中的一块巨石也随之落了地。“我这次总算有脸下去见我孙儿了。”
“爹,这次辛苦你了。”作为陈笑雨的母亲,她也曾想过给儿子配个阴婚,可无奈没有门路,没承想,自己的公公却办成了这件大事儿,她是打心眼儿里感激。
“琴啊,笑雨是我的孙儿,没有谁能比我更疼他,他生是你的事儿,我管不了,但既然他死在了我前面,我就必须管。都是自家人,别说两家话,赶紧操办丧酒吧。”
“哎!”
依照当地习俗,“红事”下喜帖,“白事”则下丧帖。两帖之间最大的不同就是颜色,前者为红,后者为白。丧事不像喜酒,谁都可以去凑热闹,尤其像陈笑雨这样夭折的年轻人,丧酒更不是谁都敢乱去。
在村民们看来,只有带着怨气的年轻人,才会过早地夭亡。这种丧宴,有三种人是绝对不能参加的:第一是老人,人到老年都惜命,谁都害怕被怨气缠身;第二是孩童,孩子最容易被吓掉魂魄,这是村民们公认的;第三是年轻女子,未破阳(娶妻)的男子死后煞气重,容易找女子上身。虽说有这么多的禁忌,但有一种人却必须参加,那就是帮着下葬之人。这些人亲眼见证了整个葬礼的过程,等于送了死者最后一路,这些人不光要请,而且在丧酒上都要坐在主位,以贵宾之礼待之。
忙活了一天的陈传仁,回到家里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本想着第二天能参加侄子的丧宴,好混点儿烟酒解解馋。可谁承想,他一觉醒来,宴席早就结束了。按理说他还是上客,这下倒好,混到最后连一口茶水也没喝到。
“妈的,陈忠良这个小王八蛋,也太看不起人了吧?!”陈传仁骂骂咧咧地前去理论。
“传仁,你干啥?”他刚一跑进院,陈世元就把他挡在了门外。
“叔,你啥意思?笑雨的丧宴你干啥不通知我?”
“通知你?你以为这酒是好喝的?给你下帖子,你哪儿来的钱奔丧?”
“咋,没钱这亲戚还就不走了?”
看着陈传仁和自己的公公争吵,在一旁干活儿的王琴一把将抹布甩在水盆中,掐着腰走了过来:“我说传仁大哥,话可不是你这么说的,咱先不说你欠我们家的那5000元钱什么时候还,笑雨作为你的侄子,你总不能空着手来奔丧吧?我就是因为考虑到你拿不出一个子儿,才没给你下帖,咱这本来就是照顾你。咋?你还真想连你侄子的丧酒都要白吃白喝?”
“弟妹你……”陈传仁脸涨得通红,一时语塞。
王琴略带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她指了指堆满残羹冷炙的圆桌:“知道你昨天晚上累了,桌子上还有几个馒头,要不你先吃点儿垫垫?”
陈传仁就算是脸皮再厚,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在自己头上拉屎,他咆哮着喊出对方的名字:“王……琴,我陈传仁今天记住你了,以后你没有我这堂哥!”
“嗐,我当是多大的事儿呢,我也从来没拿你当过哥,既然话都说开了,那就这么着吧。”王琴说完便不再理会,转身继续干活儿。
受尽羞辱的陈传仁掉头离开,因为他好赌,在亲戚中饱受冷眼,这些他都已经习惯了,也无话可说;但侄子的葬礼这件事儿和以往不同,请“灵儿”他在场,配阴婚他在场,下葬他也在场,可唯独吃酒时他不在。虽然王琴说得在理,他是拿不出大钱奔丧,可一百两百还是能凑得出来。在他看来,给侄子奔丧,拿多拿少是他的心意,但没有收到丧帖,这绝对触碰到了他的底线。既然王琴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他也不能忍气吞声,就算是对不起死去的侄子,这件事儿他也必须做,否则这口恶气一辈子都咽不下去。
配阴婚当夜,何大仙是让他掀开了“灵儿”的红盖头,女尸的容貌,他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尸体的脸上化着“丧妆”(下葬时给死人化的妆),但他还是注意到了“灵儿”的嘴唇紫得厉害。
这一幕,让他想起前年他老婆喝农药自杀时的场景,当他老婆一口把农药喝下肚时,嘴唇也是紫得如同葡萄皮,不过好在他老婆是当着他的面喝下的农药,抢救还比较及时,保住了一命。
有了前车之鉴,他可以断定,下葬的灵儿极有可能是中毒而死。而且从“灵儿”的面相看,也就20多岁,这个年纪不至于想不开喝农药自杀,所以陈传仁也犯起了嘀咕:那个给他侄子陪葬的女孩儿,会不会是被人故意给害死的?
陈传仁一想到这里,心里猛然一惊,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万一真的是命案,到时候追查起来,他也脱不了干系。和刚才在气头上相比,此时的陈传仁冷静了许多,在仔细地权衡利弊之后,他最终还是掏出手机,嘴中喃喃自语:
“笑雨啊笑雨,你千万别怪大伯,你的爹妈糊涂,你大伯我可不糊涂,这万一陪你下葬的是个冤死鬼,你在下面也不得安生,大伯这是帮你解脱。”说完,陈传仁在手机键盘上拨了三个数字——110。
三
云汐市五店派出所值班室内,两名民警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网监控,忽然“叮咚”一声响,报警平台发出了声音:“110指令请签收。”
民警毛伟动作麻利地走到电脑前查看。
“什么警情?”另一位值班民警郑翔松了松腰间的单警装备,也走到了跟前。
“有人举报,在夹沟村陈忠良的玉米地里有人配阴婚,女尸怀疑是被人毒害。”
“什么?阴婚?”郑翔突然一惊。
“对,翔哥,这种警情要怎么处理?”
“这可是大事儿,你刚上班没两年,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你现在通知所长,让所里的兄弟全部过来加班,我打电话给民政局。”
看着从警快20年的郑翔如此紧张,毛伟只能战战兢兢地照他说的办。
电话刚挂断没多久,几十名全副武装的干警便在派出所内集结,所长、值班局长全部参与其中。
“翔哥,至于这么大阵势吗?”毛伟看着乌泱乌泱的人群有些不解。
“你这就有所不知了,我刚上班那会儿也出过类似的警,当时就是因为出警民警人数太少,没有经验,警车被砸不说,还差点儿连命都搭上。”
“什么?这么严重?”毛伟有些难以置信。
郑翔叹了口气:“俗话说,‘没有文化,不知道害怕’,有时候跟他们讲不通道理。如果咱们这回报的是假警还好说,可万一情况属实,那就必须扒坟。咱中国人最讲究入土为安,人都埋了,你要把坟给重新扒开,你说谁受得了?”
毛伟听了连连点头,郑翔继续说:“配阴婚这事儿有两种情况,第一,女尸死因无争议,只是通过非法途径购买后下葬,这种情况涉及《刑法》中的‘盗窃、侮辱尸体罪’,可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第二,女尸死因有争议,那就有可能涉及故意杀人。所以不管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配阴婚都不是小事儿。只要查实,这坟还必须扒开。如果咱们的人去少了,别说扒坟,就是进村都难。”
“原来是这样。”毛伟恍然大悟。
郑翔接着说:“我早就听说矿区里盛行配阴婚,无奈这种事儿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根本不会有人报警。不瞒你说,这5年里,今天算是头一起举报阴婚的警情呢。”
“啊?这些人做事儿这么隐蔽?”
“他们越是不敢见光,越是让我觉得,现在这些所谓的阴婚绝对有大问题。”
“翔哥,这怎么说?”
“据老一辈人说,配阴婚这种陋习多发生在旧社会,那时候人穷,吃不上饭,把死了的家人送去给别人配阴婚,可以赚点儿嫁妆钱养家糊口,而以现在的生活条件,就算是再穷也不至于吃不饱饭。”
“翔哥,难道说……”毛伟好像听出了弦外之音。
郑翔眉头紧锁,沉沉地点了点头,叹息道:“我之所以让你通知这么多人来,就是怕尸体来路不正。”
“难不成还真有故意杀人卖尸体的?”
郑翔面若寒霜地回了句:“有些人为了钱,多么丧尽天良的事情都能干出来,等你穿这身制服穿到我这个年纪时,就见怪不怪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攀谈之际,三位身着便装的中年人走进了派出所大院。
“陈局!”一位年纪稍大的男子直接走到了分管局长面前。
“叶局,你来了。”
简单寒暄之后,陈局长给出警人员简单做了介绍:“这位是民政局分管殡葬的叶局长,剩下两位是他的同事,下面请叶局长给我们做指示。”
叶局显然也是个直性子,没有过多地客套,单刀直入地说:
“在咱们云汐市矿区一直盛行配阴婚的陋习,无奈我们多次派人明察暗访,也没有个结果。这次接到陈局电话,我是既兴奋,又担忧。
“我兴奋的是,我们终于抓住了一点儿苗头,如果情况属实,我们将以此为契机,全力配合公安部门,敲山震虎,一举将这个陋习铲除。除此之外,我还有点儿担忧,阴婚交易隐蔽、复杂、涉及面广、打击难度大,所以我叶某在此拜托各位了!”叶局说完,朝所有出警民警深鞠一躬。他的这一举动,也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压力倍增。
叶局重新起身,自觉地站在队伍之中,陈局心领神会,开始给出警民警做细致的分工,一切准备就绪后,10辆警车快速地驶出派出所大院。
云汐市政府大力推行的“村村通”路桥工程,已经让现在的夹沟村旧貌换新颜,警车在片儿警的指挥下,沿着村中的主干道,很快停在了举报人口中的玉米地附近。
片儿警下车沿着泥土小路步行数十米,接着步行至一个土堆前:“应该就是这里。”
“小张,小刘,去看看。”叶局对身边二人说道。
两人领命,围着土堆先是目测,接着抓起一把泥土捏在手里来回揉搓,最后又用鼻尖嗅了嗅。
“怎么样,什么情况?”叶局抻长脖子等待答案。
那名被唤作小刘的男子把手中的泥巴随意丢在一边,接着拍了拍手回道:“泥土水分还在,坟包肯定是刚挖不久;从翻出的土层颜色来看,泥土是从最少4米深的地下挖掘而出,按照咱们云汐市的风俗,棺材要埋在四米五的位置,从这点看,符合土葬的习惯。”
见小刘说完,小张又补充道:“坟包虽然没有立碑,看起来和一般的土堆无异,但这个位置前有沟,后有树,又与玉米地呈三角对立之势,可谓是风水极佳。我经常跟咱们云汐市的风水先生打交道,他们给人看坟,最喜欢选用这种位置给人下棺。”
“这样看来,这个不起眼的土堆,真的是坟包?”叶局捏着下巴,不紧不慢地说道。
“应该没错!”
“能不能看出埋了几天了?”
小刘开口说:“现在的土堆还很平,一般要等到下葬7天后才会把它堆成坟包,肯定不超过7天。”
“还好时间不长。”叶局看向小张,“快给辖区的殡仪馆打电话,看看最近一个月内有没有夹沟村的火葬记录。”
和他对话的小张“嗯”了一声,接着快速拨打了几通电话。
与电话那边短暂地交谈之后,小张肯定地说道:“叶局,近一个月该地区都没有火化记录。”
“按照《殡葬管理条例》,就算是没有涉嫌阴婚,光土葬这一条我们也有开棺的权力。”
“我看谁敢动我儿子的坟!”叶局话音刚落,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如猛兽般从身后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远处上百名村民手持锄头镰刀正在快速逼近。
“翔哥!这……”参与出警的毛伟彻底傻了眼。
“知道厉害了吧?”郑翔好像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形,“出警就是这样,很多人认为法不责众,看吧,今天肯定有人负伤。”
“他们难不成真敢打警察?”
“警察?”郑翔苦笑,“你以为在现在这种执法环境下,咱们这身制服还能起到什么作用?陈局长之所以调这么多警力,还让人手一副执法盾牌,就是怕打起来。不过看今天这阵势,打起来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听郑翔这么一说,还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毛伟有些不知所措。
“对了,”郑翔接着说,“一会儿注意点儿老人和孩子,宁可咱们受点儿伤,也别伤了他们,万一落下口舌,你这半辈子的工资也不够赔的。”
毛伟木讷地点了点头,随后他又将手里的盾牌紧了紧,他如临大敌般等候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陈局长反应极快,按照他的指示,一辆辆警车堵在路口,筑起了防线。就在人群即将逼近之时,陈局长站在车顶之上,用高音喇叭客气地喊道:
“我们接到举报,有人非法贩卖女尸用来配阴婚,我们正在调查此事,希望老乡们不要冲动,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配合个屁,今天谁要敢动我孙儿坟,我就死给他看!”
“人家花钱配阴婚,又没杀人放火,关你们警察什么事儿?”
“扒坟这种缺德事儿你们警察都干,你们到底有没有良心?”
人群中的谩骂声很是刺耳。
陈局长对叫骂声并没有太在意,而是见缝插针地普法:“配阴婚涉嫌非法买卖尸体,已经触犯了《刑法》!”
“是我买的,你们把我抓起来,不要动我孙儿的坟,我求求你们,我求求你们……”陈世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翔哥,有人承认了。”毛伟趴在警车另一边,小声说道。
“看来配阴婚是真的了!”郑翔的神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
“我看,老头儿也蛮可怜的。”毛伟望着眼前的一幕有些触动。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咱们是执法者,不能同情心泛滥,你同情这老头儿,那坟地里的女尸怎么办?”
听郑翔这么说,毛伟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翔哥,你说得对!我们是执法者,不能感情用事。”
“一会儿盯住这老头儿,还有那一男一女。”郑翔的目光如鹰隼一般扫过王琴和陈忠良,“听说话的内容,他们分别是死者的父母和爷爷,一般配阴婚不会张扬,他们三个都是主要参与者,不能让他们跑了!”
“擒贼先擒王,明白,翔哥。”
“老乡,请大家稳定住情绪。”陈局长还在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另外一队人马已经开始悄悄地挖坟。
双方僵持了一段时间后,土坑中的棺材已经抬出。
“警察挖坟了!”这一声叫喊,瞬间让人群骚动起来。陈局长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安,赶忙拿起对讲机喊道:“指挥中心,指挥中心,请求增援,请求增援!”
可还没等对讲机那边回话,腿脚灵活的村民已经爬上警车,冲进了防线。此时,村民的暴动已经无法控制,坟地周围到处响起叫喊和打砸声。而随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又有更多的毫不相干的人参与进来,好在事情发生在农村,消息闭塞,否则又会是一场可以上新闻头条的群体性事件。
混乱中,陈局长已经被锄头砍得头破血流,警车也被砸得面目全非,他忍着剧痛,龇牙咧嘴地对身边的中年男子说道:
“姚所长,一定要看住,千万别让他们点火,这万一油箱爆炸,烧到你我都是小事儿,要是炸死了村民,我们可没法交代!”
“放心吧,陈局,灭火器还有一瓶,我就是被他们砸死,也不会让他们点火的!”姚所长用身体挡在了一辆已经漏油的警车前。
“大家再坚持一会儿,增援警力马上就到!”陈局长紧握着高音喇叭,大声喊道。
他这一喊,不少凑热闹的路人纷纷散去,起哄的人也跟着跑了不少,现在也只有最初的几十人还在叫嚣,其中闹得最欢的还是要数死者的三位亲人。
20分钟后,十几辆武装特警车拉着刺耳的警报赶到现场,参与闹事的村民纷纷作鸟兽散,能跑的撒腿就跑,不能跑的则一溜烟儿地钻进了玉米地。
最终在特警的全力围捕中,主要的十几个闹事者均以涉嫌妨碍公务罪被依法传唤。
“今天开眼了吧。”郑翔捂着皮开肉绽的伤口笑着看向毛伟,“这就是目前警察真正的执法环境。”
“翔哥,谢谢你替我挡了一刀。”毛伟把自己的领带拽下,绑在了郑翔的伤口之上。
郑翔微微一笑:“没啥,我还有10来年就退休了,你还早,辖区的老百姓还指着你去为他们惩恶扬善。虽然现在在这个地方警察的名声不好听,但你要记住,你穿了这身警服,就要肩负起你的责任,干啥事儿不要想着能得到多少回报,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最重要。”
“知道了翔哥!”毛伟眼眶发红,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郑翔感觉到了毛伟的情绪波动,为了不让初出茅庐的他过早地寒心,郑翔赶忙岔开话题:“你知道我最烦什么人吗?”
“什么人?”
“就是刚才那些起哄的人。”
“呸!”毛伟啐了一口唾沫,“这帮孙子,起哄比谁都欢,可一旦遇到事儿,跑得比兔子都快。”
郑翔靠着警车,从口袋里摸了一支烟卷点上:“抗日战争为啥打得这么艰难?就是因为中国有太多像这样的蛀虫,国家给他们吃穿,给他们安稳的生活环境,他们还怨这怨那,我敢打赌,一旦打起仗来,这帮人绝对都是汉奸。”
“翔哥,你伤口又流血了。”
“没事儿,一会儿救护车就来了,你去看看棺材那边是什么情况。”
毛伟点点头,刚要转身,就听见远处有人喊:“叶局、陈局,尸体挖出来了,一男一女,女子中毒状态明显。”
陈局捂着还在滴血的额头,快步走到跟前,当看清楚女尸的容貌后,他对身边的民警说道:“抓紧联系刑警大队和技术室。”
四
值班室的“死亡电话”响起时,我正在市局内部的微信群里观看着村民和警察激烈对抗的视频,而视频的拍摄者便是参与这次出警任务的民警。
“别玩儿手机了,赶紧收拾家伙出现场。”胖磊推开门朝我喊了一句。
“什么情况?”
“夹沟村,疑似命案。”
“哪里?”
“夹沟村啊,磨磨叽叽的,赶紧的!”
“夹沟村,视频里拍的不就是……”
正当我猜测那场械斗是否和命案有关时,胖磊又站在院子里扯着嗓子喊道:“小龙,能不能快点儿!”
“来了,来了!”我清了清脑袋,不再去想刚才的事情,接着提起勘查箱走出门。
胖磊口中的夹沟村位于云汐市东南方的矿区。因为煤矿开采污染十分严重,所以一般矿区均远离城市中心。胖磊在导航仪上输入“夹沟村”三个字后,汽车的音响中便传来郭德纲的声音:“此次路线,距离目的地还有88公里,预计1小时20分钟后到达。”
“唉,这么远。”胖磊抱怨着拧动了点火钥匙。
老贤冷不丁地冒一句:“这个导航不是有林志玲版本的吗,你干吗要用郭德纲?”
胖磊嘿嘿一笑:“这要是开车时把持不住,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听着这话题马上就要聊到18岁以上,赶忙插了句:
“哎,磊哥,你听说了吗?”
“听说啥?”胖磊的胖脑袋不停地左右观望后视镜。
“夹沟村的村民今天把我们出警的民警打伤了。”
“什么?打民警?这帮人胆儿也太肥了吧?”胖磊气得唾沫横飞。
“你没看市局的微信群啊,说是伤了十几个。”
“奶奶的,那个群一天几千条消息,我哪儿有工夫看,对了,你刚才说是在哪里?”
“夹沟村啊。”
“夹沟村?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啊。”胖磊从后视镜望向我,我则看向了导航仪,胖磊顺势低头一看,接着在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猛地就是一脚刹车。
由于惯性,我一头撞在了驾驶室的座椅靠背上,明哥和老贤也是身子一倾。
“我说磊哥,你到底什么情况?”我揉了揉被撞得生疼的脑门儿问道。
胖磊瞪大眼睛,指了指导航仪:“咱们出警的地方不就是夹沟村吗?难不成咱们的民警在械斗中牺牲了?”
“别乌鸦嘴,不可能的事儿!”我虽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没底,毕竟到现在也没有人告诉我这个命案现场的来龙去脉。
“我们出现场正是为这件事儿。”明哥的话平静得没有波澜。
“什么?难不成磊哥说的是真的?”我心中一紧。
明哥摆摆手:“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们这次的任务,是解决一具女尸的死因问题,市局成立了‘9·30’专案组,一旦女尸被确定为他杀,估计我们要忙上好一阵子。”
“什么?成立了专案组?难不成是特重大案件?”
“案件倒不大,就是影响恶劣了些,派出所反映有人倒卖女尸配阴婚。”
“阴婚?文明社会还有人干这种勾当?”同样诧异的还有胖磊。
阴婚这种事儿我虽然没接触过,但是关于它的小说和影视剧我可没少看。历史上最早记录配阴婚的要数曹操。当年曹操最喜爱的儿子曹冲13岁夭折,曹操便下聘将已死的甄小姐作为曹冲的妻子,把他们合葬在一起。
宋代,阴婚最为盛行。据康誉之《昨梦录》记载,凡未婚男女死亡,其父母必托“鬼媒人”说亲,然后进行占卦,卜中得到允婚后,就各替鬼魂做冥衣,举行合婚祭,将男女并骨合葬。这种殉葬冥合的习俗,一直持续到清末。到了民国时期,阴婚依旧颇为流行,不少有钱有势的人家都会给早殇者办这门阴亲。据传,当年蒋介石的弟弟去世后,蒋家就曾托人办过“阴婚”。而新中国成立后,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以及大量的普法教育宣传,这种封建陋习基本上得以禁止。我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出勘这样的现场。
明哥随后的一句“抓紧时间”,让胖磊动作麻利地拧开点火钥匙,勘查车按照规划出的路线,飞一般地朝东行驶。
街景在车窗外串成了一条线,半包烟的工夫,胖磊把车停在了一块蓝底白字的招牌旁,招牌上用乳白色油漆工工整整地写着六个大字:“夹沟村欢迎您”。
感觉到车辆不再前行,我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醒来:“磊哥,到了吗?”
“还没。”
“那怎么不走了?”
“路太窄,前面会车,先等等。”
胖磊抽空点了支烟倚在座位上解乏,车窗外“轰隆隆”的声响越来越大,我揉了揉眼睛朝车外望去,只见一辆拖车正用钢丝绳拉着面目全非的警车,缓慢地向前行驶。
“他妹的,这帮村民下手也太狠了点儿,瞅瞅都砸成什么样了,我看也别拉修理厂了,都能直接报废了!”胖磊愤愤地说道。
“我说磊哥,咱应该庆幸,还好咱来得晚,要是砸的是勘查车,这得折进去多少钱?别的不说,你那一组相机镜头最少值30万。”
“小龙,我纠正一下,是56万。”
“好了,你俩别瞎担心了,现场就在前面,抓紧点儿时间。”
见明哥催促,胖磊回了声:“得嘞!”接着扭动点火钥匙、脚踩离合、挂挡,动作一气呵成。勘查车直行了五六分钟,我便在路边看见了徐大队的桑塔纳轿车,挨着轿车还有一辆红色公路赛车。
胖磊把车停稳,徐大队推开车门,扶了扶警帽,朝我们走了过来。
“徐大队,现场什么情况?”明哥一下车,就直奔主题。
“冷主任。”一声吆喝,徐大队已经走到了跟前,他转头瞥了一眼警戒圈,然后说道,“估计你也听说了,今天辖区派出所接到报警,说有人配阴婚,接着出警就遇到了暴力抗法,现在为首的几个人已经被控制。目前棺柩已经被打开,男尸身份已经核实,名叫陈笑雨,是一名矿工,前几天出了矿难;女尸身份不明,但从面相看,像是中毒死亡。”
“陈笑雨家人有没有说出女尸的来历?”
“暂时还没吐口,正在审讯。”
“行,我先去看看尸体。”
明哥说完,带着我们几人走进了警戒圈,这是一片位于乡村主干道西侧的玉米地。一口加高的黑漆棺材,一个土坑,一男一女两具尸体,便是整个现场所能看到的全部。
现场破坏较为严重,失去了勘查的必要,明哥穿戴整齐,直接走到了盖着白布的男尸身旁。
“年纪在20岁左右,头部曾受到物体的剧烈撞击,是不是死于瓦斯突出?”
“冷主任您都神了!”旁边一位负责走访的民警竖起了大拇指。
“徐大队,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冷主任,咱都这么多年关系了,有什么话不好说的?”
“我刚才扫了一眼女尸,从反映出的尸体特征来看,很有可能是中剧毒而死。”
“冷主任,你的意思……”
“我个人比较倾向于他杀,尸体需要解剖。”
“看来情况还是朝着不好的方向发展了。”徐大队眉头紧锁。
“咱们目前的窘境是,现场只有一具来历不明的女尸,如果男尸家里不吐口,我估计后面的侦查很难进行下去。”
“那怎么办?他家里人都顽固得很,没有一个张嘴说人话的。”
冷启明起身将徐大队拉到一个僻静的地点,小声问道:“领导准备把男尸怎么处理?”
“按照民政局的意思,要拉去火化。”徐大队如实回答。
冷启明脸色难看地说道:“咱们中国人最讲究入土为安,如果把男尸拉去火化了,你认为他家里人还会吐口吗?”
“冷主任,你的意思……”
“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如果他家里人不说出女尸的出处,光指望我们技术室,破案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我希望徐大队能转达我的提议,特事特办,先把男尸土葬,女尸我们转移到殡仪馆直接解剖。”
冷启明并不是在危言耸听,他之所以这么做也是对死者负责,现在政府部门最不缺的就是走极端的领导,一条生命和一个政策,孰轻孰重,不用在这里过多地解释。
“冷主任你放心,你的话我一定带到,换作别人,可能没的商量,不过你的话,市局主要领导肯定能听进去。”
“嗯,既然让我们科室插手,我们就要对这个案件负责任。”
“冷主任,我明白你的意思。”徐大队说完,掏出手机,独自一人走开。冷启明则很有耐心地在一旁等待结果,在他看来,如果这个事情不解决,现场勘查就是再细致也是白搭,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先做通了死者家属的思想工作,才能继续调查。
徐大队在一旁叽里呱啦地说了好半天,挂断电话,朝冷启明走来。
“怎么答复的?”
徐大队摆摆手:“别提了,我们局领导很理解,就是民政局的那个叶局长有些冥顽不灵。”
“那现在怎么办?”
“嗐,不用管他,市局‘一哥’说了,就按照冷主任说的办,出了什么问题,他拿乌纱帽顶着!”徐大队说得神采飞扬。
“关键时刻,还是咱们公安局给力。”冷启明如释重负。
“冷主任你说得对,换位思考一下,陈笑雨家人大费周章给他配阴婚,图个啥?不就图个入土为安?这要是按照民政局的做法直接把尸体给烧了,难免陈笑雨的家人会走极端。”
冷启明点点头:“我担心的也是这个。不过现在咱们领导发话了,那陈笑雨就按照当地风俗土葬,剩下的就交给我们科室来处理。”
“行,就按冷主任说的办。”
五
几分钟后,明哥和徐大队结束了交谈,并肩重新走回棺柩旁。女尸被我和胖磊抬进勘查车,男尸则由徐大队派人看守。
“明哥,你刚才跟徐大队说,这是一起他杀案件,到底真的假的?有几成把握?”胖磊试探性地问了句。
“八成。”
见明哥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们所有人都压力倍增。
如果按照明哥的推断真是他杀,那这起案件估计是我工作以来遇到的最为棘手的现场。死者是谁,不清楚;死者是哪里人,不清楚;究竟是为何被人害死,还是不清楚。而且女尸从头到脚早都被换上了丧服,脸上还化着丧妆,也就是说,不光现场被破坏殆尽,就连尸体都已经被处理过,解剖究竟能得到多少答案,完全是个问号。
明哥见我们三人还有些疑问,开口解释道:“女尸的口唇、皮肤和静脉血呈红紫色,是中剧毒的表现。尸体有轻微痉挛特征,说明其中毒到死亡的时间很短。除非死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否则怎么会选择如此剧毒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且从女尸的长相来判断,她也就20出头,这种年纪的女孩儿有如此极端想法的并不多。所以我个人偏向是他杀后用尸体配阴婚。”
如果说我们几个刚才还对案件的性质抱有一丝幻想,在听到明哥的解释后,基本上就可以给案件定性了。
明哥接着说:“不出意外,案件的定性应该不会出现偏差,从定罪量刑上看,故意杀人加贩卖尸体绝对是死刑,犯罪者如果不是法盲,就应该知道这样干的后果,所以这个交易链条必定是极为隐蔽。我们目前的抓手就只有这具女尸,解剖能得到什么样的线索,全部要看咱们是否细心。市局已经成立了近百人的专案组,既然我们科室介入这起案件,就必须拿出一份满意的答卷,再硬的骨头,也要把它给啃了!”
听明哥这么说,我们几人也受到了感染。胖磊率先表了决心:“就是,明哥说得对,必须给丫啃了,再难也不能毁了咱们科室的金字招牌!”
“好,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这次解剖工作,需要所有人的配合,小龙,你去把叶茜喊来。”
我“嗯”了一声,朝远处挥了挥手,此时的叶茜正眉头紧锁和徐大队交谈着什么,见我挥手示意,她快步走了过来。
“冷主任。”
“嗯,陈笑雨家里人还没有吐口?”虽然明哥从开始到现在的视线都集中在两具尸体上,但刑警队的动态他也是一本清账。
“我刚才就是跟姑父汇报这件事儿,一家人到现在油盐不进,就是什么都不说。”叶茜很是焦急。
“传唤了多长时间了?”
叶茜抬手看了一眼:“大概6个小时,距离24小时还有一会儿。”
“嗯,时间还很充裕,陈笑雨家人的审讯暂时先缓一缓,毕竟我们现在手里没有一点儿抓手,等尸体解剖之后我亲自去问问看。”
听明哥这么一说,叶茜仿佛又有了动力,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一般。
一个小时后,女尸被平放在了殡仪馆的解剖台上,我们行完鞠躬礼后,明哥开始分工。
“叶茜,你负责全程记录。”
“嗯。”
“焦磊,你负责拍照,并在解剖的过程中多加几个录像设备,一定要保证全程无死角。这样方便事后查阅。”
“好的,明哥。”
“小龙、国贤,在解剖的过程中,你们两个注意在自己的领域内收集物证。”
“收到。”
一切安排就绪,明哥先是解开包裹尸体的花布棉被,接着掀掉红盖头,最后脱去了丧服。
“尸表无明显致命伤,颜面樱红,口唇发紫,四肢强直性痉挛,双手在死前呈抓握状,指甲断裂,说明其死亡时很痛苦,中毒死亡。”明哥举起死者的右手仔细观察之后继续说道,“指尖有擦划伤,指甲内藏有大量的灰层残留物,其死亡时双手曾有过剧烈的摩擦。”
在我和胖磊的帮助下,明哥把尸体翻了个身:“尸斑完全沉积于背部,死后一直处于平躺状态,其指甲内的残留物应该是中毒倒地后,双手抓握地面所形成的。”
“一般性毒药不会形成‘闪电死’特征。”明哥说着用解剖刀划开女尸的血管,暗红色的血液从伤口内慢慢涌出,明哥捏了一滴血珠在手中来回揉搓,大约过了两分钟后,他很肯定地说道,“氰化物中毒。”
“氰化物?”
“对。而且从死者的血液情况来看,其服用量还很大。”
氰化物的危名,我一点儿也不陌生,它是公认的“毒药之王”。氰化物进入人体后可以析出氰离子,氰离子与细胞线粒体内氧化型细胞色素氧化酶的三价铁结合,阻止氧化酶中的三价铁还原,妨碍细胞正常呼吸,组织细胞不能利用氧,造成组织缺氧,导致机体陷入内窒息状态。氰化物中毒者多数都没有生还的可能,也正是因此,它早已被列入“剧毒化学品管控系统”之中,从它的生产到销售再到使用,全部都会严密监控,一旦有人违反规定私自销售或者购买,都会按照《刑法》第一百二十五条以“非法制造、买卖、运输、储存危险物质罪”处以重刑。
当明哥说出“氰化物”三个字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紧。案件进展到这里,我们已经掌握了两个罪名,即“故意杀人罪”和“盗窃、侮辱尸体罪”,现在可能还要加上一条“非法制造、买卖、运输、储存危险物质罪”,三条罪名,不管哪一条,都是重刑。如果凶手只是单纯制造一起案件,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怕就怕隐藏在暗处的是一个有成熟利益链条的团伙,而这个团伙杀害了多少无辜女性,配了多少阴婚,全都是未知数。百人的专案组都在翘首以待,能否破案的重担,全部压在了我们科室身上,这就好比在赌桌上玩儿“梭哈”,我们要和对面的犯罪分子一把定输赢,稍有闪失,就能输得倾家荡产,正邪之间的较量,我们真的输不起。
为了防止物证交叉感染,明哥重新换了副乳胶手套,他见我们都站在解剖台前默不作声,开口说道:“这次的案件,确实有不小的压力,但从尸体目前的情况看,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明哥的一句话,稍稍缓解了解剖室内沉重的气氛:“死者的指甲中还有残留物,说明嫌疑人的手段并不高明,也许他们只是在交易的过程中比较隐蔽,但在尸体的处理上似乎并不是很有经验。”
听明哥这么一说,我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距离陈笑雨家人传唤时间结束,还剩下16个小时,我们还要抓点儿紧。来吧,各负其责,继续解剖。”
“是!”我们异口同声。
明哥用力挤压刚才被划开的创口,血管中残存的鲜血再次涌出。
“国贤,提取血样。”
老贤“嗯”了一声,拿出带有乳胶头的玻璃管,待吸入的血液高于玻璃管最高刻度一指长时,老贤才小心翼翼地把血液样本放置在物证箱中。
明哥拿起医用棉纱将创口重新擦拭干净,开始了更为细致的解剖观察。
“尸长160厘米,从骨骼以及身体发育情况来判断,死者年龄在20至25岁之间。无腐臭味儿,推断尸体做过防腐处理,无法推断具体死亡时间。”
明哥掰开死者的嘴巴,用强光手电仔细观察:“口腔内有未愈合创口,其在被害前曾拔过智齿。”
“左侧乳房有淤血点,小龙,你看看是什么造成的?”
我拿起放大镜仔细看了一眼,很确定地回了句:“是牙印。”
“牙印?”明哥略微沉吟。
“是牙印,对方还有点儿龅牙。”
“乳房上有牙齿咬痕,难道死者曾经遭受过性侵害?”说着明哥取出一根棉签擦拭女尸下体,很快白色的棉球上便附着了一层淡黄色浓稠液体。
“是精液!”老贤异常兴奋。
明哥没有说话,把棉签交与老贤,接着他手持解剖刀划开了死者的下体:
“处女膜完全破裂,未脱落,阴道口有广泛性撕裂伤,看来死者确实遭受过性侵。”
“强奸后杀人?”叶茜说出了一种可能。
明哥摇摇头:“性侵是在死后。”
“什么?难不成……难不成……是奸尸?”叶茜打了个寒战。
明哥面色凝重地解释道:“一般女性在死亡后都会有大小便失禁的情况,但这起案件的尸体很干净,说明尸体曾被清洗过。假如死者是生前被性侵,那么留在阴道内的精液会液化,接着被失禁的小便冲出体外,不会在阴道内残留如此大的量,这是其一。
“其二,死者处女膜完全破裂,如果是在生前,会伴有血液流出,如此一来,血液和精液就难免产生混合,你们看,女尸处女膜不光是新鲜破裂,还有大面积的撕裂伤,但死者的阴道几乎看不到残留血迹,也就是说,她被性侵时,血液循环已经停止,血管中的血液受重力作用,聚集在死者的背部,所以死后性侵的结论,基本可以确定。”
“这帮畜生!”胖磊性子最为耿直,张口便骂道。
明哥摆摆手,示意暂时不要感情用事。胖磊会意,很识趣地没有说话。
明哥调整了呼吸,用力按压死者的腰腹部,当尸斑由于力的作用,颜色变得浅淡时,一条条不显眼的痕迹浮现在我们眼前。
“怎么会有这么多线条状的擦划伤?”我指着臀部以上约15厘米的位置,好奇地问道。
明哥没有说话,手指在尸体表面慢慢地抚摸,突然,明哥停下手中的动作,指着一大片暗红色的区域对胖磊说道:“用细目镜头,给这里拍照,然后放大。”
胖磊眯起眼睛认真观察明哥的指尖位置,接着“咔咔咔”地几次快闪,照片被拍入了相机之中。胖磊把折叠的液晶屏翻开,快速地点击那个画着放大镜符号的圆形按钮。
相片随着每一次的按动,慢慢被放大。
在“嘀嘀嘀”数次之后,我这才隐约发现一块块排列整齐的方格状压痕。
“这种痕迹是怎么造成的?”我倍感疑惑。
“手工竹席,我小时候睡过。”明哥直接给出了答案。
要说草席、藤席我倒是能想象出来,但“手工竹席”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大脑里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明哥解释道:“我们云汐市多山,山林里最不缺的就是竹子,我小的时候,几乎家家都会上山砍竹子加工成凉席。制作竹席的工艺极其复杂而且需要足够的耐心,一张竹席要经过砍竹材—削竹条—刮篾—抽丝—蒸煮—编织—修边7道工序,云汐市的山中,多以淡竹为主,这种竹子的竹节比较多,在制作成竹席的过程中,竹节处虽然会被磨平,但是人睡在上面,还会形成明显的压痕。”
“对,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也睡过,光着膀子往上面一躺,全是这种印子。”胖磊也跟着附和。
明哥点点头,接着说:“如果我分析得没错,死者应该是先中毒倒地,在地面上挣扎后死亡。接着尸体受到外力拖拽,在腰部留下线条状擦划伤,最后尸体被平放在了一个铺设有竹席的床板上,在背部形成了不明显的格块状压痕。”
明哥的推断,合情合理,我们均未反驳,他接着又说:“由此我得出三个结论。
“第一,死者被杀的地方有可能在室外。能形成擦划伤,说明地面很不平整,而且从擦划伤口的密集程度来看,死者应该是被拖行了不短的距离,如果是在室内,那房屋的面积必须相当大。
“第二,嫌疑人体力不足。死者身高仅为160厘米,皮下脂肪很薄,体重46公斤,一般成年男性绝对可以将其抱起,而且杀人后拖拽目标太大,耗费时间长,如果凶手有足够的体能,绝对不会选择这种方法。
“第三,死者被害时,凶手为一人。这一点很好理解,如果嫌疑人有帮手,也不会选择拖拽尸体。
“结合以上三点,我们不难想象出,嫌疑人在作案时,很有可能是和死者单独在一起。国贤。”
“明哥,你说。”
“取一个大号的物证盒,我们取出死者的胃内容物看看。”
随着解剖的深入,我们获取的信息也越来越多,就在大家都极力想捋清楚这乱如盘丝的物证关系时,作为领头羊的明哥思维却异常清晰,按照他的说法,凶手在作案时和死者独处,但尸表没有抵抗伤,也就是说,凶手能够得逞,很有可能是基于相互之间的信任。换句话说,凶手和死者或许彼此并不陌生。要想搞清楚氰化物是通过何种方式进入死者腹中,这就需要“胃内容物”给我们答案。
正说着,明哥已经切开了死者的胃部,老贤举着一个大号的汤勺,把胃中那淡绿色的液体一勺一勺地装入透明物证盒。
“贤哥,这是什么?”
老贤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取出吸管,从物证盒中抽出少量液体滴在载玻片上,接着他大步走到了解剖室的显微镜前。
显微镜的物镜在老贤手中来回拨转几次之后,他的眼睛离开了目镜:
“胃内容物可见茶叶残渣。”
“凶手和嫌疑人没有吃东西,而是在喝茶?”明哥喃喃自语着,在解剖台前来回踱步,“胃内未发现食糜,说明死者距离上一次进食已经接近4个小时,按照一般饮食习惯,早餐在8点钟左右,午餐在12点半前后,而晚餐大约都是在6点往后。早餐和中餐时间间隔短,很难造成胃内容物完全排空的情况,那么死者被害的时间不可能是在午餐时间。而且茶对胃部有刺激作用,很少有人在大清早没进食早饭时就选择喝茶,由此我推断,死者是在晚餐时间前后被害。”
明哥说到这儿,又看了一眼老贤物证盒上的刻度:“死者胃中残留茶水接近300毫升,算上人死后胃部自动流出的水量,其生前饮下的茶水肯定远远大于这个数值,如果嫌疑人从第一杯开始就下毒,那么死者胃中不可能会有这么多残留。也就是说,嫌疑人是在死者饮用多杯以后才开始作的案。
“一般人管喝茶叫‘品茶’,它不像平时补水,可以‘咕咚咕咚’喝掉一瓶。喝茶需要大量时间,而且通常情况下,只有两人谈论某个话题或者某件事情,才会选择喝茶。嫌疑人和死者是因为什么坐在一起喝茶,我们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两人必然相互认识,而且有共同的话题。”
刚才我就隐约感觉到这起案件凶手和嫌疑人之间有着某种联系,现在听明哥这么一分析,我基本确定了这个结论。“果然是熟人作案。”我说道。
明哥“嗯”了一声:“可能性很大。”
“熟人将其毒死,然后性侵,接着把尸体卖给别人配阴婚,这也……”叶茜一时间还捋不顺作案人的犯罪动机。
“如果一个人作案还好,最起码我们有了关键物证,怕就怕中间还会出现什么幺蛾子。”胖磊随口的一句话,再次证明他“乌鸦嘴”的名号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六
解剖结束后,徐大队跟明哥通了个电话,说只要同意给陈笑雨土葬,他的爷爷陈世元就愿意开口说出女尸的来历,但为了消除开棺给风水造成的影响,陈世元必须亲自给他的孙子重新找一块风水宝地,用于迁坟。市局领导本着特事特办的原则,答应了他的要求。明哥本想着解剖完,直接去会一会这个陈世元,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耐着性子再等一等。
回到科室,我们一刻都不能停歇,从尸体上取下的检材,必须在第一时间进行分类检验。
经过6个小时的奋战,定在凌晨1点的案件碰头会准时召开。
明哥见众人都已落座,开口说道:“法医尸体解剖暂时没有新的发现,叶茜,你说说刑警队的调查情况。”
叶茜回了声“好的”,然后翻开笔记本:“陈笑雨的爷爷陈世元吐口了,女尸是他花费10万元从一个名叫何贵的男子手里购买的,他的真实身份已经查清。何贵,男,1962年11月1日出生,对外身份为‘半仙’,以圈坟、看地、帮人操持白事为生。村民和警方的械斗惊动了他,目前人已经潜逃,行动技术支队已经摸清了他的逃跑方向,正在全力追捕。另外最近3个月失踪人口的报案我们也逐一进行了梳理,暂时没有头绪。刑警队这边暂时就这么多。”
明哥停下笔,看向我:“小龙,你来说说。”
“我采集了死者的牙印、手印和足印,通过系统检索,并没有相应的记录。别的没了。”
明哥或许早已料到我会给出这个结论,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接着把目光对准老贤:“国贤,你那边什么情况?”
老贤挠了挠鼻头,很淡定地伸出一个巴掌:“有五点。
“第一,死者身上的丧服很新,腈纶材质,做工粗糙,价格低廉,随便一家殡葬店中都可以购买,铺货率很高,没有针对性。
“第二,死者指甲内的残留物检出了石灰岩成分。石灰岩主要是湖海中沉积的碳酸钙,在失去水分以后,紧压胶结起来而形成的岩石。它的矿物成分主要是方解石,还有一些黏土、粉砂等杂质。绝大多数石灰岩的形成与生物作用有关,这种岩石在我们云汐市的山上很常见。
“第三,死者的胃内容物检出氰化钠成分。氰化钠为立方晶系,物理特性表现为白色结晶颗粒或粉末,易潮解,有微弱的苦杏仁气味。剧毒,皮肤伤口接触、吸入、吞食微量均可中毒死亡。易溶于水,易水解生成氰化氢,是一种重要的基本化工原料,用于基本化学合成、电镀、冶金和有机合成医药、农药及金属处理方面。
“第四,死者饮入的茶水中含有大量的茶叶残渣,经过分析成分,其饮入的是我们湾南省的特产——六安瓜片。六安瓜片是唯一无芽无梗的茶叶,由单片生叶制成。去芽不仅保持单片形体,且无青草味儿;梗在制作过程中已木质化,剔除后,可确保茶味儿浓而不苦,香而不涩。这种茶叶很少有碎叶,而死者饮入的茶水中,碎末较多,猜测其品质应属于劣质茶。
“第五,死者阴道内提取的精液,检测为男性,基因型为XY,我们的系统中并没有相关的记录,参考前段时间公安部破获的白银地区系列杀人案,我又特意使用Y基因型做了比对。”
老贤顿了顿,接着说:“我们都知道,受精卵在结合时,男性受精卵的X基因型来自母亲,而Y基因型来自父亲,母亲有两条X,而父亲却只有一条Y,所以Y的基因表达相对稳定,例如同一宗族的男性,Y基因型的相似度均可以达到99%,甚至更高。所以我以此为突破口,在DNA系统中,直接检索了嫌疑人的Y基因型,结果发现了这3个人。”
老贤说着把3份户籍资料递给了明哥:“他们3人为堂兄弟,是一个盗墓团伙,3年前因涉嫌盗窃古墓、非法贩卖文物罪被起诉,老大魏广胜被判处无期徒刑,老二魏明被判处有期徒刑13年,老三魏树东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他们3人的Y基因型和本案嫌疑人的相似度达到99.9%。因此我有理由怀疑,嫌疑人和这三兄弟祖上应该有亲戚关系。按照中国人同宗族群居的习惯,或许他们住在同一个村也说不定。”
“贤哥,盗墓的3人是咱们云汐市本地人吗?”我问道。
“是,3人均居住在寿州县瓦房村。”
“针对国贤的结论,我来补充两点。”明哥放下手中的A4纸开了口:
“死者指甲中含有大量的石灰岩,且在生前和嫌疑人有喝茶的行为,结合这两条线索,凶杀地点应该是一个院落。”
“怎么判断是院落?”叶茜对于闹不明白的问题,向来是心直口快。不过她这一问,刚好也问出了我们的心声。
明哥耐心地解释道:“在我们云汐市很多地方,都有上山砸石头铺院子的习惯,这是其一。
“其二,我们已知凶手作案后将尸体拖行了一段距离。又因为尸体背部的擦划痕迹并不明显,说明拖拽时间并不是很长,由此判断,凶杀虽然发生在室外,但这个‘室外’面积不是很大。
“其三,尸体背部有竹席压痕,也就是说,案发地还必须有一张床,那么这个地方应该是一处住所。
“最后,我们再分析一下嫌疑人的犯罪心理,他和死者独处,敢直接在饮品中下毒,所以周围环境不允许陌生人打搅,也就是说,他们独处的地方对于外界是一个封闭的环境,那么第一凶杀现场应该是在一个铺设有山石的院落之中。”
明哥说得轻描淡写,我们却听得目瞪口呆,两个看似不相干的线索,竟然能被他抽丝剥茧找到其中的联系,真是不服不行。
明哥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又说:“盗墓三兄弟居住在寿州县。而寿州县在古代为南北要冲,是兵家反复争夺的地方。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战,就发生在那里。因为特殊的历史背景,那里也是皇权贵族最为聚集的地方。当地居民都有认祖归宗的习惯,我们只要查出他们3人是哪一位老祖宗延续的香火就行,排查族谱或许是一条捷径。”
刚才大气都不敢喘的胖磊,听明哥说完,砸吧着嘴感叹了一句:“12个小时之前,我这心里还七上八下的,现在终于可以安心出去撸顿串儿了。”胖磊的这句话,让会议室的气氛瞬间活跃不少。
“暂时先别着急想着吃,接下来有三个重点工作需要刑警队的兄弟们去完成。”
“冷主任您说。”
“第一,何贵一定要尽快抓获,有消息通知我。第二,查清楚嫌疑人的族谱,把符合条件的人员信息全部筛选出来。第三,去监狱提讯魏氏三兄弟,从侧面打听一下,他这一族里,有没有亲戚干着卖尸的勾当。”
七
在云汐市,有一条南北四向的街区,人称“鬼哭狼嚎一条街”。街区之所以会有这个外号,完全要“得益于”那到处闪着彩色霓虹灯的酒吧、夜总会。每当夜幕低垂,几乎所有夜场都会争先恐后地播放着各式舞曲,前来买醉的在街区更是人头攒动、络绎不绝。街区最繁华的地段坐落着一家名为“博乐”的酒吧。这里可以算得上是酒吧中的翘楚,奢华的装修、舒适的环境、亲民的价格,使得这家占地上万平方米的酒吧几乎是场场爆满。
晚上9点是“鬼哭狼嚎一条街”迎客的黄金时间。乐剑锋戴着一顶鸭舌帽漫无目的地坐在酒吧大厅的沙发上。大厅呈南北走向,分为三个区域,东南角为摆放着多张沙发的等候区,西南角是由弧形吧台围成的收银区,大厅的正北则是由多扇安检门组成的迎宾区。此时,十几名安保人员正在给进入消费区的客人进行安全检查。“嘀嘀嘀”的金属探测仪声在大厅中此起彼伏,嘈杂的声响使得乐剑锋的耳膜有些不适。他用手指掏了掏耳窝,目光却在帽檐的掩护下朝安检区望去。
10分钟,20分钟,半个小时……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虽然乐剑锋不停地改变着自己的坐姿,但他的眼睛始终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失去了尼古丁的刺激,他浑身有些焦躁不安,但职业的敏感性,不允许他在任何一个陌生的场合点燃烟卷,因为他永远不敢保证,自己的烟头会不会成为实验台上的检验样本。他在技术室亲自领教过,如何用一枚烟头分析出抽烟者身体状况。既然有人想让他死,那他就不能给对方留下一点儿把柄。
“斌哥,来啦。”
保安一句客套话,让乐剑锋似乎闻到了猎物的味道。
男子戴着一条大金链,左拥右抱着两位性感女郎。男子见保安如此识趣,从口袋中掏出几张百元大钞扔了过去。
“赏你们的。”
“谢谢斌哥。”几个50多岁的保安,冲着还不到40岁的男子点头哈腰。
“这安检门还要过吗?”
“那自然不用,斌哥您这边请。”保安很识趣地拉开了一道黑色布帘。
“我就喜欢和聪明人做朋友。”男子很是享受这种高人一等的VIP待遇。
“斌哥您慢走!”
“得嘞。”
男子的回话很快淹没在音乐之中,乐剑锋跟着起身,尾随三个青年踏进了安检门。
男子想必是酒吧的常客,对内场的布局驾轻就熟,他刚一露脸,几个“少爷”打扮的男子便笑眯眯地迎上前来。乐剑锋挤在人群中朝对方望去,双方交谈的唇语,被乐剑锋逐字逐句翻译出来。
服务员:“斌哥,您今天晚上几位?”
男子:“就我和两个妞儿。”
服务员:“那斌哥今天晚上有什么吩咐?”
男子:“最近出差刚回来,找两个妞儿解解乏,你去给我安排一个安静的房间。”
服务员:“还是VIP包间吗?”
男子:“你这不是废话吗,我他妈能少你们的钱?”
服务员:“是是是,斌哥自然不差钱,那我就给斌哥安排一个总统套间?”
男子:“你小子,又想拿提成是不是?”
服务员:“斌哥,提成啥的都不重要,您这么大的排面,只有总统套间符合您的气质。”
男子:“你小子说话我咋那么爱听呢,行,就给我开总统套间,钱从我的卡里扣。”
服务员:“好嘞斌哥,三楼888,这边请。”
待众人走进电梯,乐剑锋才慢悠悠地坐在了酒台前,他冲调酒师挥挥手:“一杯‘深水炸弹’,谢谢。”
调酒师客气地把一个蓝色的玻璃酒杯推到乐剑锋面前,接着他从酒柜中拿出两个酒盅在空中不停地晃动,没过多久,泛黄的酒液被倾注在玻璃杯中:“先生,您的酒。”
乐剑锋端起酒杯,道了句“谢谢”,然后很绅士地品尝起来。
“深水炸弹”在酒吧所有酒水中可以算得上是相当烈性,很少有人能像乐剑锋这样如品茶似的饮用。就连调酒师都对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乐剑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乐剑锋发现了对方的异样,嘴角一扬,晃了晃空酒杯:“麻烦,再给我来一杯。”
“哦,好,请问还是‘深水炸弹’吗?”
“对,这次多加点儿伏特加。”
“先生您确定吗?”
乐剑锋微微一笑:“好这口儿。”
“那好,先生,您稍等。”
调酒师精心调制的第二杯,也没经得住乐剑锋几口吞咽。
紧接着是第三杯、第四杯、第五杯,随着乐剑锋第六杯烈酒下肚,酒吧的DJ踩着节拍走到了打碟机前。
“小伙伴们,现在是酒吧的‘嗨点’,让我们把激情释放出来。”DJ话音一落,酒吧中的灯光瞬间熄灭,唯独还放着光亮的,只有舞池上那几盏时隐时现的激光灯。DJ的吼叫仿佛一支集结号,引得卡座和包间的客人纷纷走向舞池,包间外的“少爷”也紧随客人身后,围在舞池四周“保驾护航”。
见宾客开始随着舞曲在舞池中扭动身躯,乐剑锋快速闪入了楼梯间。借着上楼的空当,他熟练地抽出手套和口罩。三楼的走廊喧闹而又空荡,虽然光线很是昏暗,但好在每个包间外都有一个注明门牌的小型灯箱。
乐剑锋贴着墙根儿,快速地走到了总统套房前,房门上安装的是一把球形银锁,他尝试着轻轻扭动,发现门锁已经从内侧锁死。乐剑锋见怪不怪地从舌下掏出一把回形针拿在手中。
这种A级锁芯对乐剑锋来说自然不用费太大的周折。前后只用了十几秒,门锁便被完全打开了。
乐剑锋再次扭动门锁,只听“吧嗒”一声,锁舌离开了锁框。厚重的木门缓缓地闪出了一指的缝隙。
屋内,那名叫斌哥的男子正和两位女郎趴在桌前吞云吐雾,从三人迷离的眼神中不难分辨,他们吸入肺中的绝不是普通烟草那么简单。
乐剑锋慢慢地闪进屋内,柔软的地毯加上嘈杂的音乐,让三人几乎没有觉察到第四个人的存在。乐剑锋瞅准时机,突然将电源拉下,就在三人还未有所反应时,“砰砰砰”的三声闷响,已经让几人彻底地昏睡了过去。
乐剑锋走到男子身旁,蹲下身子仔细翻找,很快,他从男子的内侧口袋翻出了一包白色粉末。乐剑锋打开袋子,在鼻尖嗅了嗅,当确定袋中是他要找的东西时,他又从腰间抽出一根装有透明液体的塑料试管,用大拇指顶开试管的乳胶瓶盖,接着从袋中取出少量粉末倒入其中。
乐剑锋按住试管的一端,迅速摇匀,随着两种物质的充分反应,试管中原本无色的试剂缓缓地变成了绿色。
乐剑锋盯着眼前的一幕,深吸了一口气,他将那一袋白色粉末重新放回男子身上,接着迅速地恢复了屋内原貌,离开了酒吧。
八
市局以本案为源头,专门成立了“9·30”专案组,在人力、物力的保障下,“半仙”何贵很快被抓捕归案。为了防止何贵负隅顽抗,侦查人员收网之前便做了大量的取证工作,其中包括何贵妻儿的口供、银行的存款记录、手机通话记录,甚至其一年的活动轨迹都被标注得一清二楚。
根据掌握的证据,何贵配阴婚的勾当,绝对干过不止一次。为了能在短时间内找到突破口,明哥主动扛起了这次主审的大梁。
“何大仙,请把你的头抬起来。”明哥语气冰冷。
“要杀要剐请便,我什么都不知道。”何贵腰杆挺得笔直,一副随时准备“英勇就义”的模样。
明哥仿佛早已料到对方会这般嘴脸,不慌不忙地娓娓道来:“你名下的一张银行卡上有26万元,这张卡只存未取。26万元现金你一共分14次存入,10次2万元,4次15000元。我们已经打听到了阴婚的市场行情,品相完好的女尸,售价在10万元左右,你一次赚得2万元,如果女尸品相稍差,价格在75000元左右,你每次赚得15000。你这个人是出了名的视财如命,铁公鸡一个,就连你的老婆孩子都很难从你身上占到便宜,所以你每次交易完,这边刚一拿到钱,那边就存进银行,我说得对不对?”
何贵脸部的肌肉微微抽动,嘴巴依旧如同茅坑里的石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那我再给你看一样证据。”明哥冷哼一声,抽出一沓人员资料扔在何贵面前,“我们把你存钱的时间点全部罗列了出来,接着查询了你的手机通话记录,巧的是,你每次存钱的前两天,都有大量的通话,而这些电话号码的机主家里,都有青年男性去世,这个你怎么解释?”
“我……”
“你什么你?!”明哥突然暴怒,“这还只是你两年的交易记录,你之前到底贩卖过多少具女尸,恐怕连你自己都已经忘记了,你赚这些黑心钱,你的良心何在?!”
何贵的额头渗出了汗珠:“警官……我……”
“你什么你?!”明哥呵斥道,“我告诉你,这14起案件足够让你把牢底坐穿,交代得痛快点儿,我还当你是个人!”
何贵的心理防线如中了弹的玻璃板,碎成了渣,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次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明哥看着何贵已经服软,抓紧时间趁热打铁:“你的上线是谁?女尸都是从哪里来的?”
何贵问明哥要了支烟卷,猛吸了几口:“我只知道对方绰号叫‘三眼’,本人我没有见过,我自从做这一行当,女尸都是从他手里购买的。”
就在明哥刚想接着问时,老贤的短信发了过来:“DNA不吻合,和死者发生性关系的不是何贵。”
明哥看了一眼,把手机重新收好,继续问道:“把你配阴婚的情况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说一遍。”
何贵点点头:“配阴婚有个规矩,就算是100个人等着要尸体,我们这些‘中间商’也不能主动联系上家。‘三眼’是我的上线,我也不能坏了规矩。基本上都是他有了,就打电话给我。我经手的女尸都是卖到矿区,那里的人很有钱,不在乎那十万八万的,所以我对尸体品相要求得很高。
“‘三眼’出售的尸体分为好几个档次,最低档次的缺胳膊少腿,价格在3万元,中等档次的年龄偏大,价格在6万,最高档次的售价在8万。低档次的我不要,另外两个档次我分别加价1.5万和2万出售给买家配阴婚。女尸很紧俏,有很多人都在等,有的买家为了能给孩子配阴婚,甘愿等一两个月。所以只要有尸体,根本不愁销路。‘三眼’那边只要一有‘货’,都会第一时间联系我。”
“‘三眼’长什么样子,你形容一下。”
何贵摇摇头:“‘三眼’的手机号码经常变,而且我们每次通话,他都用变声软件,虽然我们交易过很多次,但至今我都没见过他本人。”
“不见本人,怎么交易?”
“‘三眼’有一辆牲口车,每次有货了,他都会提前把牲口车停在约定地点,我到地方后直接把钱拴在牲口的脖子上,等他拿到钱,再让牲口车把尸体运过来。”
“什么样的牲口车?”
“就是电视剧里经常放的那种,后面有一个架车。”
“拉车的牲口是什么种类?驴、马还是牛?”
何贵还是不停地摇头:“每次交易都在深夜,而且那牲口还戴着面罩,我只知道是黑色的,不是牛,但到底是马还是驴我也不确定。”
“女尸身上的丧服和丧妆是谁弄的?”
“我不知道,‘三眼’把尸体卖给我时,就全部都弄好了。”
“这起案件的女尸,你们两个是在哪里交易的?”
“在寿州县乔银村的一个破庙里。”
“寿州县?”
“对,我和‘三眼’的交易基本上都在寿州县境内,不过交易的具体地点经常换,我也摸不到头绪。”
明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朝身边的侦查员耳语道:“大致问题我都已经问到了,剩下的细节你们再接着慢慢问。”
侦查员应了声,接替了明哥的位置。
审讯室的房门重新关闭,明哥开始吩咐下一步工作。
“叶茜,立刻通知去监狱调查的同事,让他们问问魏氏兄弟是否知道关于‘三眼’的情况。”
“好的,冷主任。”
“小龙,给国贤和焦磊打电话,我们现在马上动身去何贵所说的交易地点。”
“明白。”
九
我和明哥坐在刑警队值班室,烟盒中的烟卷刚刚抽完,勘查车那厚重感十足的喇叭声便从院外传来。
为了节省时间,我们来不及升起门禁杆,直接奔出门外。
“在什么位置?”趁明哥拉开安全带的空当,胖磊的手指已经戳在导航仪的输入框中。
“寿州县,乔银村。”
“寿……州……县……乔……银……村……”胖磊边念叨边用拼音输入法把汉字敲到导航仪内。随着一声“开始导航”,勘查车缓缓启动,朝目的地驶去。虽然早已料到地方不好找,但我们还是没有想到竟然这么不好找。一条条蜿蜒崎岖的山路,稀稀拉拉的住处,颇有点儿“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的味道。我们一行人又是用指南针,又是问路,七拐八拐还是弄不清楚方向,于是明哥只能联系当地派出所,找了一个熟悉地形的片儿警帮着带路。
从片儿警口中得知,寿州县的山区相对较为封闭,而且村落之间鲜有沟通,有的村落还没通路,要想进入必须绕道,除非是特别熟悉周围山区环境的人,否则根本问不出具体的路线。
在片儿警的带领下,我们将车开到了一条仅1米宽的路口停下。
“难怪要用牲口车,这里根本不适合大型汽车行驶。”胖磊用力关上了车门,以此发泄心中的不快。
“老弟,你不知道,我们平时出警基本都是靠步行,我这一年都磨坏好几双皮鞋了。”片儿警老刘指了指自己脚上快要开胶的黑皮鞋笑眯眯地回了句。
“不得不说,还是你们辛苦。”胖磊满怀敬意地看了一眼比明哥还大上不少的老刘。
“其实也没啥,我们片儿警干的是芝麻绿豆的小事儿,你们破的都是大案,我是打心眼儿里佩服你们。”老刘乐呵呵地领着我们走进了山沟。
“老哥,您谦虚了,这片儿警和我们技术警好有一比。”明哥跟在身后接了话。
“哦?冷主任,咋个比法?”
“在我看来,片儿警就像是城墙上的砖石,而我们技术警就是城墙上的修补剂,我们只能暂时堵住漏洞,你们才是预防犯罪的主力军。”
明哥形象的比喻,对老刘来说很是受用,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乐开了花:“冷主任,您可真会说话。”
“刘老哥,我这可是肺腑之言。”明哥平时没有阿谀奉承的习惯,他不会因为有求于人而变得圆滑。其实我们都知道,在众多警种中,最默默无闻的就要数派出所的片儿警,他们平时唠邻里家常,访民间万象,干的都是繁杂琐碎之事。他们不像刑警可以挂满荣誉,不像交警可以被歌功颂德,更不像技术警可以被领导高看一眼;他们只能靠不厌其烦地走街串巷,去完成自己的使命。然而每一起案件的走访调查,都离不开片儿警提供的鲜活情报,他们才是最默默无闻的幕后英雄。
看着明哥如此真诚,老刘感激地冲他抱了抱拳。
脚下的路越来越平整,视线尽头出现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老刘停下脚步,指了指前方一座不大的四合院儿:“那就是你们要找的破庙,闲置好多年了,平时几乎没人进去。”
沿着老刘的指向,我们快步走到跟前,不得不说,这座破庙果然够破,一间摇摇欲坠的石头房,连着已经倒坍一半儿的土坯院墙,便是庙宇全部的组成部分。
老刘见大家有些疑惑,开口解释道:“早年为了破除封建迷信,这里就被拆了,庙里原本那些能用的东西也都让村民给搬回了家,山村里几乎没有外来人员,不知道你们要找这里干啥?”
虽然与老刘一路相谈甚欢,但牵扯到办案纪律,我们也不好跟他透露太多。明哥委婉地回了句“案件需要”,老刘便心知肚明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泥土灰层地面,鞋印还很清晰呢。”胖磊组装好了相机,指着院内一大片凌乱的印记对我说道。
胖磊正说着,我已经转身爬上了墙头。高度的落差,让我看清楚了印记的所有概貌:“一共有三种痕迹,两种鞋印,一种蹄印。”
紧接着我又掏出手机,调出何贵的鞋印样本,经过仔细地比对后,我最终确定:“格块花纹鞋印可以排除,另外一种线条状鞋印应该是‘三眼’所留。”
“能不能确定?”明哥问道。
“线条状鞋印和蹄印有伴生现象,说明鞋印的主人曾牵着牲口进入庙中,除了何贵,就只有‘三眼’了。”
明哥听言,铿锵有力地回了声:“好!”
为了从鞋印上找出“三眼”的体貌特征,我选定了一串较为清晰的足迹开始测量,当一串串数字被我标注出以后,一种不祥的预感随之涌上心头。
“怎么了,小龙?”
“明哥,我怀疑‘三眼’也不是杀人凶手。”
“什么?‘三眼’也不是凶手?小龙,你有没有搞错?”听到这个结果,胖磊已经接近崩溃了。
我点了点头,很确定地回答:“地面上的立体鞋印很清晰,根据计算数值,‘三眼’身高应该在一米八五以上,落足有力,步幅很大,立体足迹比何贵的还要深,分析为男性壮年,他如果是凶手,就死者的体格,他绝对不会使用拖拽的方式移动尸体。”
“奶奶的,难道‘三眼’也是二道贩子?”
“很有可能。”我又火上浇油了一把。
明哥见缝插针:“脚印的问题先暂时告一段落,地面的蹄印怎么说?”
“‘三眼’的牲口不是马,也不是驴,更不是牛。”
“那是什么?”
“骡子。”
“骡子?”
“对,确切地说,是马骡子。”
骡子是马和驴交配产下的后代,这个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而我说的“马骡子”其实是根据母体的不同所做的更为细致的划分。一般公驴和母马交配,生下的叫“马骡”,而公马和母驴交配,生下的则叫“驴骡”。马骡个儿大,具有驴的负重能力和抵抗能力,又有马的灵活性和奔跑能力,是非常好的役畜,但因只有63条染色体,所以不能生育,只能通过杂交的形式获得。
因为在中国的很多地方,牲畜仍然是主要的外力输出,而且利用牲畜犯罪、抛尸的案件也不在少数,所以牲畜蹄印也是《足迹学》研究的一大重要领域。
在犯罪现场上,常见的蹄印主要有马、驴、骡、牛和猪等。
马、驴、骡蹄印相似,马蹄印呈大半圆形,比骡、驴蹄印大;骡蹄印呈椭圆形,蹄尖狭窄;驴蹄印呈半圆形,是三种蹄印中最小的一种。
马蹄印由蹄壁、蹄底、蹄支、蹄叉四个部分组成,因为马骡是由公驴和母马交配而来,其从母体得到更多的遗传基因,因此马骡更多地保留了马的一些特征。表现在蹄印上,马骡蹄印不光有马蹄的组成部分,而且还保留着驴蹄的半圆形状。所以从蹄印上分析是马骡,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
“小龙,你能不能通过观察骡蹄印找到‘三眼’的骡子?”明哥很关心这个问题。
“‘三眼’的骡子还没有挂掌,说明其生长期还没有超过3年,应该很好认。”
“挂掌是什么?”胖磊有些纳闷儿。
我回道:“挂掌就是在马、牛、骡等牲口的蹄子上钉上铁质蹄形物。蹄子和地面接触,受地面的摩擦、积水的腐蚀,会很快脱落,挂掌主要是为了延缓蹄子的磨损。牲畜刚出生时,蹄子还处于成长期,不能急于挂掌,否则会严重影响蹄子的自然成长,一般都是3岁以后,蹄子发育稳定,方可挂掌。”
明哥听了我的解释,眉头舒展,接着问道:“除此以外,现场还有没有其他发现?”
“暂时就这么多。”
“那好,联系刑警队问问那边的调查情况。”
十
按照明哥的指示,我紧接着拨打了叶茜的电话,简短地通话后,我向明哥转述了刑警队目前的调查结果:
“魏氏的族谱上有200多人,根据盗墓三兄弟魏老大的回忆,‘三眼’按辈分应该算他侄子,40多岁,家就在寿州县,但是具体在哪里他并不清楚,双方平时也没打过交道,只是听说有这么个人,打过几次照面,但因为时间太长,已经没了印象。”
“嗯,行,情况我知道了。”明哥说完便朝着在院外等候的老刘走去。
老刘感觉到了身后有密集的脚步声传来,他刚一转身,我们已经全都走到了院外。
“冷主任,你们结束了?”老刘问。
“结束了,老哥,辛苦了,让你等这么久。”
“嗐,自家兄弟,不说那客气话。”
“对了老哥,咱们寿州县是不是有很多人养骡子?”
“现在不像以前,那时候没有电,山沟里的交通全部都是靠牲口,但现在不一样了,电动车在我们这儿都普及了,很少有人再去养牲口。而且骡子交配难度大,这些年已经很少见了。”
当冷启明听到“交配”二字时,忽然受到了启发,他赶忙张口问道:“这骡子交配是不是都要人工干预?”
“那是肯定的,要没有人帮着,根本没办法配出骡子。”
冷启明眼前一亮,接着问道:“那一般给骡子配种,都是在什么地方?”
“要么找兽医,要么就去配种站。”
“那整个寿州县城有多少名兽医,几家配种站?”
“配种站就一家,具体有多少兽医,我也不清楚,不过县卫计委应该有底册。”
“那能不能麻烦老哥再帮着查一查?”
“这个好说。”老刘答应得相当爽快。
听到这儿,我不禁感叹,明哥的破案思路果然犀利。
首先,“三眼”的马骡没有挂掌,年龄不超过3岁,时间跨度不是很大。
其次,骡的交配必须人工干预,且受孕困难,再加上目前骡子比较罕见,所以配种者不可能没有印象。
最后,“三眼”和魏氏兄弟是同宗亲戚,而且通过脚印已经分析出了大致体貌特征和年龄范围,我们只要把魏氏族谱中符合条件的人全部筛选出来,打印成照片,接着再让配种者辨认,应该就可以有所反馈了。
捋清整条破案线索,明哥很快付诸了行动。
通过调查,整个寿州县持有“执业兽医师资格证”的仅有10人,而配种站专门的配种员也只有2人;在卫计委的帮助下,这些人均被召集到了县公安局。
刑警队那边经过细致的走访调查,从魏氏宗谱上一共筛选出符合年龄和体貌的男性,共18人。这些人的户籍照片被叶茜打印出来,全部贴在了墙面上。
为了防止相互干扰,辨认工作逐人逐个进行。
一个小时后,漫长的辨认工作终于告一段落,最终15人被排除嫌疑。
“还有3人无法确定,逐一排查,难度也不是很大。”叶茜打了个响指。
虽然案件有了明确的抓手,可明哥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他表情严肃地说道:“叶茜,通知徐大队,多派点儿人手,分3个组,同时进行抓捕。找到人后,第一时间排查对方家中是否有骡子,如果有,把蹄印拍照,发到小龙的手机上。”
“好的,冷主任!”
刑警做事儿一向雷厉风行,半个小时后,3个秘密抓捕组集结完毕,当抓捕行动进行到第40分钟时,两张清晰的骡蹄印照片,发到了我临时组建的微信群中,经过细致辨认,2号抓捕组拍摄的照片被比中。“三眼”也在同一时间落网。
随后,我们又对“三眼”的住处进行了细致的勘查,共起获现金23万元、殡葬用品以及大量废旧衣物。老贤抽取了“三眼”的血液样本,经过比对,与死者阴道中的DNA图谱完全吻合。经查,“三眼”原名叫魏甲兵,1974年1月3日生,无犯罪前科。
因为“三眼”与“半仙”何贵为上下线关系,而明哥又是何贵的主审,所以“三眼”的审讯自然也由明哥主持。
“‘三眼’,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何贵已经全部都交代了,你是想活还是想死,你自己选。”明哥盛气凌人的开场白,让“三眼”有点儿傻了眼。
“警官,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想活还是想死?”“三眼”冷哼一声,不以为然。
“我没时间跟你开玩笑,想活,就老实交代;想死,你可以什么都不用说。”
“你威胁我?”
“试试看?”
“行,我要看看,我什么都不说,你怎么弄死我。”
“没问题,我就喜欢你这种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明哥猛地一拍桌子,“你把耳朵给我竖起来听好了!”
“我们从你家中起获了23万元现金,其中有8万元是连号的新币,这些钱是矿井给遇难者陈笑雨的赔偿款,矿井为了防止遇难者家属翻脸,这些钱从取出到付给遇难者家属,都有监控和文字记录,而现在这些钱出现在你的家里,再加上何贵的口供,你倒卖尸体这件事儿就休想赖掉了。
“我们查出这具女尸是被人故意毒害的,现在女尸的体内找到了你的精液,所以我有理由怀疑,是你投毒杀人后强奸的。
“如果你不想说,我也懒得听,看看到最后法院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贩卖尸体、强奸、故意杀人,三项罪名加在一起,你觉得你这条命还能保住吗?”
刚才还飞扬跋扈的“三眼”,听明哥这么一说,呼吸都已经变得急促起来。
“怎么?还有话说吗?”
“三眼”猛一抬头,像是盯着怪物一样看着明哥,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眼神中的绝望。
“‘三眼’,”明哥拍了拍他的肩膀,“贩卖尸体罪不至死,不要什么都往身上扛,命没了,赚再多的钱有什么用?”
“我说,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三眼”的心理防线最终还是被突破了。
“你的上线是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女尸从哪里来的?”
“我和上线是单线联系,只要有货,他会给我打电话。”
“说一下你的上下线,还有交易的过程。”
“我手下有两个分销商,一个是何贵,另外一个叫牛山,何贵只要品相稍微好一点儿的尸体,牛山是什么都要。
“我的上家也有两个,一个是殡仪馆的运尸员,叫马原,他在拉尸的过程中,如果碰到农村有女人去世,又想卖点儿钱的,就会直接联系我,帮着处理。但是他的量少,可遇不可求。另外一个就是‘哑巴’。”
“‘哑巴’?”
“‘哑巴’是我单方面对他的称呼,我们两个从来就没说过话,我就寻思着给他起了个代号。”
“那如何做交易?”
“有货了他会先给我打个电话,等接通以后,确定是我本人的声音后,他用短信通知我见面地点,见面时他只会带一张照片,然后我们看照片议价,一旦价钱谈拢,我就先给他钱,等到晚上,他会发短信告诉我尸体放置的地点,随后我赶车去拉。”
“既然你们见过,那对方的体貌特征你描述一下?”
“他每次见我都戴着黑色口罩,我根本看不见他的长相。不过他给我的感觉应该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儿,走路弓着腰。”
“你出售给下线的尸体,都穿有丧服,这些都是‘哑巴’准备的?”
“不是,我从‘哑巴’那儿买回尸体后,要自己处理一下再卖。”
“怎么处理?”
“先冲洗一遍,再用点儿福尔马林防腐,接着化上妆穿丧服,最后盖上头巾,裹在棉被里,卖给下家。”
“这么说,女尸身上的所有殡葬物品都是经你手穿戴的?”
“除了麻绳钱,剩下的都是。”
“你说的麻绳钱,是不是捆在死者右脚拴有圆形方孔钱的那条麻绳?”一直都保持沉默的老贤忽然开口问道。
“对,那个是‘哑巴’捆的,我也不知道他捆这个是什么意思,我估摸着是辟邪用的,所以我也不敢摘掉。”老贤听完,眉头一紧,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明哥不紧不慢,点了一支烟卷等待下文,前后半支烟的工夫,老贤俯身和明哥小声交谈了两句,接着离开了审讯室。
待老贤的脚步声消失后,明哥接着问道:“你把最后一次交易的经过仔细说一遍。”
“三眼”双手搓了搓脸颊,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哑巴’平时卖给我的女尸很多都呆头呆脑的,为了不让买家发现,我每次都要化很厚的丧妆掩盖,可唯独最近一次,‘哑巴’送来的是一具穿着黑丝袜的漂亮女尸,我平时一个人住在山沟里,很少见到长得这样水灵的女人,结果给她清理身子的时候,我就没控制住……”
“女尸当时穿的有哪些衣物?”
“上身是蓝西装、白衬衫、粉色胸罩,下身是黑短裙、黑丝袜,还有黑色高跟鞋。”
根据“三眼”的描述,胖磊很快从相机中找到了死者的衣物照片:“是不是这些?”
“三眼”目不转睛地浏览了一遍,很确定地回答:“对,这些都是她的衣服。”
审讯进行到这儿,关于命案的问题已经全部问完,“三眼”涉及的其他犯罪,则由刑警队的侦查员接手。
走出办案区,明哥带着我们开始分拣从“三眼”住处提取的废旧衣物,一群人扒拉了半天,才总算找全了死者当天所穿的全套服装。
衣服被分别装入物证袋后,我们几人又马不停蹄地返回了科室。
“明哥,我正要找你。”科室院墙上厚重的电子门刚刚被打开,老贤就着急忙慌地跑下了楼。
“什么情况?”
老贤递给明哥一份检验报告:“死者脚上捆绑的麻绳为手工搓制,我在绳心的部位提取到了大量的脱落细胞,经过检验,我提取到了男性DNA。DNA图谱在我们的系统中没有记录,但我怀疑,它就是‘哑巴’的DNA。”
“不排除这个可能。”
“这些物证袋里装的是什么?”老贤这次注意到明哥的手中还有物证。
明哥“哦”了一声,接着说:“都是死者的随身衣物,先从衣领上提取一些油脂,看是不是和死者的DNA吻合。”
“行,交给我。”老贤双手将物证袋接过。
“冷主任,‘三眼’不是说这就是死者的衣物吗,干吗还要检验DNA?”叶茜闹不明白,为何在案件如此紧急的情况下,明哥还要做这种明知结果的工作。
明哥很有耐心地解释道:“咱们办案,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先入为主,叶茜,你要记住一点,从人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永远不可信,我们要让物证自己说话。”
叶茜受益匪浅地点点头:“谢谢冷主任,我记下了。”
一顿饭过后,老贤通过DNA检验证实,我们所提取的衣物就是死者生前所穿的。就在我们都没想清楚这个结论对案件侦办有何作用时,明哥却不慌不忙地翻看着自己的手机。
“明哥,你在干啥?”胖磊忍不住开口问道。
“稍等一会儿,我在查价格。”
“这都啥时候了,明哥咋还有心思购物?”胖磊走到我身边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冲胖磊挤了挤眼,示意他保持安静。
很快,明哥收起手机,开口说道:“按照品牌搜索,死者的西装价值2300元,衬衫880元,文胸320元,一字裙360元,高跟鞋650元。全身的衣服加在一起,总价值在4510元。由此可见,死者的经济条件非常不错。”
“明哥,就算知道了死者很有钱,好像跟破案也搭不上什么关系啊?”胖磊本以为明哥会给出多么给力的答案,可一听只是个模糊的结论,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明哥一脸轻松,成竹在胸地说道:“我们貌似都忽略了一点。”
“哪一点?”
“通过尸体解剖发现,死前在被害前曾拔过智齿。”
“是有这么回事儿,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明哥嘴角一扬,解释道:“案件进展到这里,就要从全局去分析。我们先来看整条犯罪线,不管是何贵、‘三眼’还是‘哑巴’,他们的交易链条都没有离开云汐市,假如‘哑巴’是最终的杀人凶手,他杀人时和死者有过独处交谈,也就是说两人可能熟识,那死者就算不是我们云汐市人,也应该生活在云汐市。”
“嗯,这个可能性很大。”
明哥接着说:“从死者的穿衣打扮看,她应该是一个很懂得享受物质生活的人,既然手中不缺钱,那拔智齿理应不会选择去小的牙科门诊,我们云汐市正规的三甲级牙科医院只有一家,那么我们在这家医院或许能查到死者的身份信息。”
听到这里,我对明哥的评价就一个字,“服”。他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能把你完全想不到的两个逻辑建立起关联。明哥这种对物证的把握,绝对有神一般的天赋加持,一般人真的是想学都学不来。
有了明哥的假设,查询起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现如今去三甲级医院看病,使用的都是通用的就诊卡,而办卡时就需要绑定个人信息,我们现在已知死者的长相和大致年龄,只需要在医院系统中把近一段时间内拔过智齿的同龄女性全部筛选出来,对着照片一个个寻找,想核查出死者的身份信息简直是轻而易举。
刑警队的调查结果最终证实了明哥的猜测,云汐市第一牙科医院果真有死者的就诊记录。
经查询,死者名叫袁姗姗,女,21岁,湾南省庆安市人,其身份证登记有两个手机号,一个属地为省城六合市,另一个属地正好就是云汐市。
通过调取袁姗姗在云汐市的通话记录,她的号码经常跟一个座机号联系。而这部座机登记地址竟然是云汐市电视台。
当天下午,刑警队就派人前往调查,原来袁姗姗是湾南省广播电视学院的在校学生,她是被学校分配到云汐市电视台实习的,实习期限为半年。据她的带班师傅李金回忆,袁姗姗已经有10来天没有上班,因为实习生本身就是义务工作,所以电视台对他们的管理也相对自由,李金就没有过问。
刑警队走访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胖磊只能调取电视台全部的视频监控。专案组成员在胖磊的分工下,经过一整夜的努力最终确定,袁姗姗是于9月28日下午从电视台离开,之后便再也没有了联系。
胖磊沿着袁姗姗的出行路线一路视频追踪,最终查出袁姗姗最后消失在寿州县玉山村十字路口的监控画面上。
玉山村三面环山,仅有三十几户人家,而这些住户中只有5家带有院落。
剩下的事情就变得十分简单,刑警队分为5个抓捕组,以“家中有竹席,独居男性老人”为抓捕条件,最终将可疑人员胡茂田抓获,经过检验,尸体上的格块印痕就来自胡茂田家中的竹席;另外,胡茂田的DNA也与麻绳钱中检出的脱落细胞一致。至此,这起轰动整个湾南省的恶性案件,最终交出了一份圆满的答卷。
十一
“1995年,3月6日,晴,神农架《真实记录》剧组帐篷营地。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终于迎来了人生的重要转折,成了一名父亲。女儿于早上8点整出生,6斤7两,家人打来电话时,我早已喜极而泣,我和爱人等待这一刻已经整整10年,从20岁的青春懵懂,到而立之后的焦急祈盼,我终于盼到了这一天。母亲让我给女儿起个名字,对于这个姗姗来迟的宝宝,没有比‘姗姗’更适合她的了,我的女儿就叫袁姗姗。
“刚过完年,剧组就已经进山,现在过去了一个多月,我们还是没有发现‘野人’的踪迹,也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真想早点儿回去看看爱人和孩子,祝一切顺利。”
以上是袁姗姗出生时,父亲袁世杰写下的一篇日记。
袁世杰是一名电视工作者,从18岁刚参加工作时,就一直扎根于这一行当。1981年12月31日,中央电视台开播了一档《动物世界》栏目,主旨在于向电视观众介绍大自然中的种种动物,使观众足不出户就可以了解地球上生存的各种生命,认识自然对人类的影响。1994年,中央电视台的编委会提议,在《动物世界》的基础上,衍生出一个更符合世界环境与发展理念的杂志性专题栏目——《人与自然》。
这两档节目的推出,把纪录片推向了一个高潮,而袁世杰所在的省台也跟着摩拳擦掌,1995年春节刚过,电视台便组建剧组,挺进野人沟。
因为条件有限,袁世杰只能用日记的方式记录这一段新奇的历程。而他的这本日记,也让袁姗姗从小就对父亲的工作充满了向往。
2013年9月,高中毕业的袁姗姗在父亲的影响下,顺利考入了湾南省广播电视学院新闻系。而她从入学的第一天起,就对“新闻”二字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大一下半学期,她曾在学院报写过这样一篇文章——《论新闻的真实性》。
文中她这样写道:
“‘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新闻只有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民众,才会获得全面、客观、真实的信息。”她的理想就是用摄像机去弘扬最可贵的精神,去揭露最丑恶的现象。
3年后,袁姗姗遵从学校分配,带着对新闻工作的理解,前往云汐电视台开启了一学期的实习之旅,而她的带班老师算是电视台的金牌新闻人,名叫李金。
李金30岁出头,虽然年纪不大,但在云汐电视台,他的名号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似乎天生就能够对新闻热点先知先觉,他单凭一己之力,就让云汐电视台连续3年坐在全省新闻工作的第一把交椅之上。
依照学校介绍信上的标注,9月27日,是袁姗姗正式报到的日子。说来也巧,当天早上她正在门岗办理实习登记时,一名男子在她身边忽然停住了脚步。
“你是新分来实习的?”男子盯着来访登记簿上“袁姗姗”“实习”几个字,张口问道。
“嗯,我是湾南省广播电视学院2013级新闻系的学生,这是我的学生证。”
“得,台领导已经跟我说了,走,先别着急放行李,跟我一起做个采访。”
“啊?这么快?”
“新闻最讲究的就是时效,对了,我是你未来半年的带班老师,我叫李金,想必你来之前已经知道了。”
“嗯,我的班主任给了我您的联系方式,我这儿正想给您打电话呢,没想到这么巧,刚一来就碰到您了!”袁姗姗早就听学校老师称赞李金精明能干,在新闻系统中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青年才俊,所以袁姗姗一听对方说是自己的带班师傅,连说话的语气都充满了崇敬之情。
李金抬手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有点儿赶,不行你把行李先放在门岗,等采访回来再收拾?”
“没问题。”
袁姗姗用最快的速度把箱子推进保安室,跟在李金身后坐上了采访车。
“写短稿会吗?”车子刚一发动,李金就问道。
“嗯,在学校写过。”
“好,一会儿我们去采访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吴局长,现在全国正在开展打击食品药品安全隐患的‘利剑行动’,刚刚我接到台长通知,食药局早上紧急调集了100多名执法人员,准备对城区大小菜市场开展突击检查,我们要全程报道此次行动。”
“明白!”袁姗姗一脸的兴奋。
“这次采访分为两块,我们去菜市场,拍摄一组他们执法的镜头,接着再给局长做个单独的专访。”
“好嘞。”
“拍摄执法镜头时,不需要你干什么,等我采访局长时,你就在旁边记录,能记多少就记多少,到时候我需要写新闻稿。”
“嗯!”
从电视台到食药局并不是很远,袁姗姗掏出笔记本还没写几行字,便感觉车速明显放慢了下来,伴着转向杆不停的“嘀嗒”声,采访车缓缓地驶入了食药局的大院内。
“吴局,电视台的采访车来了!”门卫如临大敌般,慌忙抓起电话向上汇报。
其间办公楼南侧的窗户上时不时有人探出头来,他们有人歪戴帽子,有人叼着烟卷,各种慵懒的模样。
“集合!”吴局长突然一声喊,大楼内的执法人员鱼贯而出,迅速站成方阵。
“乖乖,这局长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见队伍已经组得七七八八,李金笑眯眯地推开了车门。
“哟,李大记者亲自来了!”站在方阵前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地走到了李金面前。
“吴局。”李金主动伸出了右手。
“这次咱们的统一行动怕是要辛苦李大记者了。”吴局长仿佛见到亲人一般,笑得花枝乱颤。
“吴局,您哪里的话。”
“得,客套话不说,有情后补。”
“没问题,那咱们现在就开始,吴局您先整队,我们拍两个镜头。”
“好嘞。”吴局长寒暄完毕,站在镜子前整了整衣帽,接着笔直地走到了方阵前。
他铆足了劲儿,大声说道:“行动之前,提三点要求。第一,保密;第二,时效;第三,全面。保密我在此就不再多说,我相信参与行动的工作人员这点儿基本的素质还是有的。下面我要着重强调一下时效和全面。
“这次行动是全国开展打击食品药品安全隐患专项行动以来,咱们云汐市组织的最大规模的清查行动,食药问题关系民生,是头等大事,为了彻底铲除社会毒瘤,我们的行动一定要迅速,要打违法者一个措手不及。另外,这次行动必须全面撒网,确保将有毒有害的食品药品彻底根除,不留后患。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好,出发。”
“等一下,吴局。”李金从摄像机镜头前挪开,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怎么了李大记者?”
“刚才那个‘好’没有气势,声音可以再洪亮、再大一点儿。你说‘出发’的时候,最好还要带上一个有威严的动作,这样做片时比较好看。”
“明白,刚才那段儿掐掉,重来。”
“好,可以开始了。”
吴局长嬉皮笑脸地朝李金做了一个“OK”的手势后,表情瞬间变得严肃,接着他涨红着脸高喊:“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好,出发!”
“气势还是没有出来。”李金摇摇头。
吴局会意,摆正了姿势,又来一遍。
“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好,出发!”
“OK,过。”
当摄影师跟拍执法人员上车的镜头时,李金把一张面巾纸递到吴局手里:“擦擦汗。”
“怎么样,刚才够气势不?”
“那是相当地够。”
“那就好,那就好。”
“对了,吴局,这里的镜头结束了,一会儿咱们跟哪个小队出去拍外景?”
“去北城市场吧,那里我昨天晚上就通知人去打扫了,拍出来效果要好一点儿。”
“也对,如果菜市场拍出来到处脏乱差,估计环卫局陈局长就要骂街了。”
“老陈那家伙,就喝酒来劲儿,脾气太坏,不敢跟他接触。”
李金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吴局,时候不早了,要不咱们现在就去?”
“行,不过采访车就别开了,那上面有你们电视台的台标,我怕围观老百姓又趁机说一些不该说的话,耽误事儿。”
李金完全明白吴局长口中那个“又”字的含义,他们出去采访,经常能遇到老百姓围追堵截反映问题的情况,往往发生这种事儿,采访车停也不是,不停也不是。所以吴局既然提出这个要求,李金当然乐得自在,他满口答应道:“就依吴局的意思办。”
吴局长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可当他看到袁姗姗时,忽然又面露难色:“这位也是你们电视台的?”
“对,今天刚来的实习生。叫袁姗姗。”
当吴局长听到“实习生”三个字时,瞬间就对袁姗姗失去了兴趣,他直截了当地说道:“我的车只能坐四个人。”
李金算了算,一个司机,一个吴局,再加上自己和摄像,正好就多了袁姗姗一个人,于是他转身对袁姗姗说道:“小袁,你留在局里,我们去去就来。”
听李金这么说,袁姗姗心里多少有些失望,不过她还是欣然点头。
吴局长也没耽搁,领着李金等人上车扬长而去,偌大的院子中,只留下袁姗姗一人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是她第一次外出采访,虽然和想象中的有着不小的差别,但她只能用“理论和实际存在偏差”去说服自己。
最大的煎熬莫过于等待,袁姗姗看完了院内的宣传画,百无聊赖地又走进门卫室里讨了杯热水,而就在水温刚刚足以入口之时,吴局长的那辆帕萨特轿车竟然驶了回来。
“这么快就回来了?”袁姗姗有些不敢相信。
卫门大爷见怪不怪地笑着说道:“这都算慢的。”
李金下车后,环视一周,最终他透过门卫室的玻璃看见了袁姗姗:“小袁,跟我去吴局办公室做专访。”
袁姗姗“哦”了一声,随手把一次性水杯放在桌面上:“大爷,别给我扔了,一会儿我出来喝。”
“小姑娘,你是电视台新来的吧?”
“您怎么知道?”
“你还是把水端着吧。”门卫大爷故作神秘地说。
“那……那好吧。”袁姗姗拿起水杯,跟在李金身后,走进了那间相当气派的局长办公室。
接下来长达两个小时的访谈,终于让袁姗姗明白了门卫大爷的用意。而就在访谈还没进行到一半儿时,几十辆执法车已经陆续返回,执法人员一个个都满腹牢骚地走进各自的办公室。
执法不到一个小时,局长的访谈却用了两个小时,这种本末倒置的采访方式,让袁姗姗有了些反感。
而令袁姗姗更没想到的是,这则新闻竟然在第二天中午就被播报了出来,主持人的新闻稿也让她顿觉无语:
“自全国开展以打击食品药品违法犯罪的‘利剑行动’以来,我市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多次深入一线进行明察暗访,执法局局长吴正更是亲自督促,加大监察力度,就在昨天,吴正局长亲自带队,对我市城区内30多个菜市场、大药房进行突击检查,通过此次行动,我市食品药品安全问题得到了全面解决,吴局长表示,为了根除食品药品安全的毒瘤,他们还会一如既往地加大打击力度,让人民群众吃上放心菜,用上放心药。”
“这就是咱们昨天的新闻稿?”袁姗姗把打印出来的纸质稿件甩在了李金的办公桌上。
“对,有什么问题?”李金笑眯眯地回问。
“那个吴局长从出门到回来不过半个小时,这样写合适吗?”
“合适。”
“我们新闻工作者,最起码要尊重客观事实,这样失真的报道,我觉得不可取。”
“这样,小袁,你先吃块糖消消气,回头我再慢慢跟你解释。”
“李老师,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李金滑稽的表情,把原本还在气头上的袁姗姗弄得哭笑不得。
“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还不懂,等你实习结束了,估计就能无师自通了。”李金从抽屉中拿出一盒“德芙”,“吃点儿甜食,能让你的心情变好。”
袁姗姗没有驳了李金的面子,双手接过巧克力,愤然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望着袁姗姗的背影,李金仿佛看到了自己10年前刚毕业时的影子。
那时候他也是意气风发,也是带着理想和信念投入新闻工作,也曾跟自己的带班师傅大谈某某新闻该如何报道,他甚至不顾师傅的反对,洋洋洒洒写了一篇关于“房地产黑幕”的报道,文稿中详细记录了房地产公司如何与炒房团相互勾结、抬高房价、买空卖空等重重恶劣行径。
很多人在没有看到李金的这篇文章之前,都还傻傻地认为所谓的“炒房团”就是大量购置房源,然后坐地起价,高价卖出,获得利润的一群人。可殊不知,真正的“炒房团”其实是和开发商狼狈为奸。
一个房地产项目的投资,绝对是天文数字,绝大多数的房地产公司单靠自己,根本无法撑起一个房地产项目,很多房地产公司甚至连拿地的钱都凑不出,更别说建房。所谓“房地产”,房子才是赚钱的根本,但是房地产商手里没钱,又拿什么去建房?有的人会说,不是还有银行吗?可以贷款啊。殊不知银行贷款程序复杂,受到的监管力度大,如果全部指望从银行圈钱,根本不现实。于是手里有大量资金的“炒房团”就有了可乘之机,他们可以一次性购置成百上千套房源,这种批量购买,在房价上自然会有优惠,按照市场行情,如果你能一次性购买1000套,那你购买的房价只是市场价的四成左右,也就是说,均价1万,你4000便可以购入。
房地产商有了这些钱,再加上银行贷款,就等于有了建房的成本,等房屋落成,房地产商则会使用“饥饿营销”的方式,哄抬房价,最后达到双赢的局面。
李金在文末曾这样写道:
“房地产开发,有了‘炒房团’的加入,可以彻底激活消费者买涨不买跌的心理,而一些刚性购房群体只能为被抬高的房价买单。房地产泡沫的缘由,归根到底是‘不完善的相关政策’‘贪婪的商业银行’‘无德的富人阶层’‘无辜的中华文明’(安家立业是成年标志)所造就。”
文章发表之后,虽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但结局却让李金始料未及,总的来说可归结出四个声音:
一是老百姓对官商勾结的斥责,二是房地产部门对电视台的不满,三是商业银行的集体声讨,四是房地产赞助商的“断水断粮”。
最后在台长的训斥下,李金只好删除报道,又交了一份同样字数的保证书。
这就是到头来他为“真实报道”付出的代价。
再拿昨天食药局的行动来说,如果过分地披露,带来的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要说中国有没有绝对安全的食物,我估计这个问题,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就拿咱们过年常吃的咸鱼腊肉来说,哪一样不是强致癌物?还有街边的啤酒烧烤,快餐店中的各种小吃,哪一样没有非法添加剂?可一旦将这些曝光,除了能带来社会恐慌,李金实在想不出这样的报道会有什么实际意义。就算在短时间内可能会起到一点儿作用,但时间一过,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面对袁姗姗的质问,李金不想过多地解释什么,因为很多真相对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来说太过残酷;一旦把什么东西都如实相告,她可能就会因此放弃初衷,甚至会一蹶不振。
在李金看来,社会是个大学堂,有很多东西只能靠袁姗姗慢慢地去领悟,只有头撞南墙,感觉到疼时,她才会深刻地认识到,有些事儿,不是自己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李金曾沉迷于一部叫《铁齿铜牙纪晓岚》的电视剧不能自拔,其中有一段和珅和纪晓岚的对话,完全改变了他的三观,他甚至还把这段对话手抄了一份,夹在了自己的办公桌上,每每读来,都会让自己有所触动。
这段话源自纪晓岚与和珅在监牢中的促膝长谈:
纪:燕城这帮贪官啊,把人吃的粮食换成了牲口吃的麸糠和草料,这件事儿和大人可知道?
和:我知道。
纪:那和大人不觉得惭愧吗?
和:我倍觉欣慰!
纪:为什么?
和:纪先生有所不知啊,这一斤口粮可以换三斤麸糠。这就等于原本能救活一个人的粮食,现在可以救活三个人了!
纪:可麸糠是给牲口吃的啊,不是给人吃的!
和:哎呀,灾民还算人吗?
纪:你说什么?
和:哎呀,你不要把眼睛瞪那么大!你知道不知道,行将饿死的人已经不是人了!那就是畜生,只要能活着,还什么麸糠啊!那是好东西!草根、树皮、泥土都可以吃。
纪:此话出自堂堂和大人之口,真是令人震惊!
和:你当然感到震惊,你是一介书生。你只会在书斋里,手捧圣贤书,骂骂当朝者而已。
纪:当朝者不公,自当抨击。
…………
和:纪先生,你见过吃观音土活活胀死的人吗?
纪:什么是观音土啊?
和:你看看,你不知道。我再问你,你见过这千里平原,所有树木的树皮都被啃光的情形吗?
纪:哦?
和:易子而食,你当然听说过,那是史书上的四个字而已。我是亲眼见过的呀,这换孩子吃啊,呵呵,那就是锅里的一堆肉啊!
纪:你?
和:你以为我毫无人性,是不是?你以为我只知道贪钱敛财,是不是?我亲自到灾区去过,到那儿一看我心都凉了。我这才知道,不管朝廷发下多少救灾的粮食,永远也不够!如果我不设法变通一下,那你在灾区看到的就不是灾民,而是白骨喽!
纪:这,赈灾的粮款不够,可以向朝廷再请求拨放嘛!
和:朝廷?你知道国库还剩多少银子?你不知道,你根本就不知道。征大小金川,平准噶尔部,眼下国库就是个空壳子了,你知道不知道啊?
纪:可朝廷还是发了赈灾粮款呀,我看了他们的账本,所有的赈灾粮款全都进了这个薛大老板的钱庄。
和:可不能这么说啊,薛大老板可是个神通广大的人,一文钱进去二文钱出来,我这才有足够的钱去救济灾民哪!
纪:我看了他们的账本,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都在侵吞这救灾的粮款。
和:救民先救官!官都活不了,还救什么民?
纪:荒唐!
和:这是事实!千千万万的灾民哪,谁去发给他们赈灾粮款?是你发,还是我发?还不是得靠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啊?喂饱了他们,他们才肯给我去卖命!
纪:哼,真乃旷古之谬论!贪污受贿居然还有了大道理?
和:这是几十年官宦生涯换来的大道理,这是千千万万血淋淋的事实换来的金道理呀,纪先生!你怎么就不懂呢你?
纪:食君俸,为君分忧。点点滴滴,皆是民脂民膏哪,和大人。你怎么忍心在这饥民口中去扣出一粒粮食呢?
和:……官字怎么写?上下两个口,先要喂饱上面一个口,才能再去喂下面一个口。
纪:宋有包公,明有海瑞,康熙朝有施公,代代清官,愧杀大人也!
和:对对对,清官的确令人敬!可清官也令人畏呀!
纪:和大人,您就是无敬无畏,所以才无法无天了!
和:那我问你,古往今来多少清官,多少贪官?
纪:清官如凤毛麟角,贪官如黄河之沙。
和:对呀,那我不依靠他们,我依靠谁呀?
…………
李金每次读完这段对话,心里都久久不能平静。虽然纪晓岚是清官,一直努力伸张正义,但在遇到现实问题时,却发现好像只有贪官和珅的逻辑才行得通。也许这就是现实的无奈吧。
想到这儿,李金不禁想起了10年前的自己,当年的他就如同纪晓岚一样疾恶如仇,可10年之后,他却觉得自己变成了和珅。产生这种变化的根源,他用了一句话去归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十二
回到宿舍的袁姗姗,心里始终难以释怀,她怎么也没想到电视台的优秀工作者,竟然也是如此功利。在她看来,记者的职责就是要拿着摄像机还原最真实的东西,让老百姓看得到,听得见。如果电视机里整天都充斥着不实的报道,这就已经违背了她的初衷。
“我现在是个实习生,还没有决定权,等到上班以后,我发誓,一定要改变这个状况。”想通了的袁姗姗,心中总算是舒畅了一些。到了下午上班时,她已经完全恢复到了最佳状态。
“哟呵,这自我调节能力还挺强嘛!”李金瞅了一眼精神抖擞的袁姗姗,调侃道。
“嗯,还行吧。”袁姗姗应付了一句。
“这样,下午有一个回访,你要不要去?”
“回访?去哪里?”
“寿州县的一个村子里。”
“该不会又是什么专项行动吧?”袁姗姗苦笑道。
“这个不是。”李金边收拾材料边回道,“好几年前,我曾陪朋友去寿州县游玩,在街上遇到一个中年男子牵着几个智障儿童在讨饭,出于好奇我就跟了上去。结果我发现,这名男子的家中还有好多智障儿童,我觉得这是一个好题材,就表露了我的身份,给他们做了一个专访。”
“然后呢?”
“中年男子叫屈卫华,寿州县农民,40多岁没有讨到老婆,无儿无女,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街上发现了一个被人遗弃的智障女孩儿,他觉得孩子怪可怜的,于是就想到了收养,可没承想,收养了一个,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怎么会有这么多智障儿童?”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在农村很多地方,都有‘亲上加亲’的说法,近亲结婚会增加后代遗传病的发病率,尤其是在经济落后的农村,青壮年男子找不到媳妇,就只能选择与同村的近亲结合,这就导致有很多智障儿童出生,尤其是在寿州县一带的山沟,这种情况更是普遍。智障儿童无疑增加了抚养负担,这对穷苦村民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一些有良心的家长或许还会接着抚养,但绝大多数家庭都会选择放弃。
“后来很多人都传,屈卫华专门收养这些孩子,于是就有人直接把孩子给送到了他的家里,后来屈卫华实在无法负担,就只能在门上挂上招牌,拒绝收养。他本以为这样做,会得到很多人的理解,可没承想,竟然有人趁着天黑把孩子直接丢在他家院外。屈卫华于心不忍,便接着收养起来。他本来经济就窘迫,为了能让这些智障儿童有口饭吃,他只能带着一些有行动能力的孩子上街讨饭,剩下的孩子则让他一个远房亲戚照顾。”
李金长叹了口气,接着说:“当初我去到屈卫华家中看了,确实很惨,于是我就请示台领导,给他做了个30分钟的专题报道,报道被播出后,很多爱心人士捐款捐物,他所在的村子还把一座废弃的小学腾给了他们。”
“李老师,您这可是做了大善事!”袁姗姗在这一刻突然又感觉到了身为新闻工作者的使命感。
李金笑了笑,不以为意:“为了保持新闻的热度,我基本上是一年要追加一次回访,要不然时间一长,就不会有人再去关注他们了。”
袁姗姗的眼中波光流转,心中莫名地感动:“那些智障儿童能遇到老师您这样的新闻工作者,真是莫大的幸福。”
“你早上不还对我发脾气呢吗?怎么?这么快就对我改变看法啦?”李金半开玩笑地调侃道。
“这不是错怪您了吗,老师您大人有大量,改天请您吃饭赔罪。”
“算了吧,你一个学生能有几个钱?改天我请你。”
“我虽然没有,但是我爸有啊,老师,这顿必须我请。”
“我去,啃老啊!”
“先啃几年,等翅膀硬了就不啃了。”
“得得得,你请就你请,上车吧,回头时间不赶趟儿了。”
“好嘞。”
十三
采访车左右颠簸了一个小时后,最终赶到了约定地点。
透过车窗,放眼望去,这是一所由五间平房组成的学校,学校院墙上还用红色油漆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在学校院墙的中间部位,镶嵌着一扇双开大铁门,此时学校门口处正笔直地站着两名男子。
站在外侧的男子,年纪50来岁,身高一米七五左右,皮肤黝黑,长着一副“老实人”的面孔。站在里侧的男子略显苍老,估摸已经60岁出头,身子佝偻,无法辨别容貌。
“李记者,你来了。”袁姗姗等人刚一下车,中年男子便快步迎了上来。
“小袁,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刚跟你说的屈卫华,那位是他的远房亲戚胡茂田。她是小袁,我们电视台刚来的实习记者。”
“你好。”袁姗姗主动走到了屈卫华面前伸出了右手。
“你好。”屈卫华把手在身上使劲地搓了搓,这才伸了过去。
松手之后,袁姗姗又把手伸向了胡茂田。
“你好。”对方苍老而带有杂质的声音让袁姗姗感觉对方好像有意和自己保持一定距离。
“老胡的嗓子受过伤,说话很费劲儿,要不是你来了,他平时连一句话都不说。”李金赶忙在一旁圆场。
“没有关系。”袁姗姗收回了右手。
“李记者,大家里面请。”屈卫华礼貌地把众人请进了靠着学校大门的房间。
“老屈,这一年怎么样?”李金刚一坐下,便张口问道。
“多亏了李记者的报道,我们这些年已经不用再为吃的发愁,很多好心人给我们捐款捐物。”
“那就好,那就好。”
“大丫和二丫现在还好吗?”
“二丫还好,大丫就……”屈卫华的脸上掠过一丝伤心的神色。
“怎么了?”
“你也知道,这些孩子都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病,大丫她……”
“行,我知道了,不开心的事儿咱们不提。”
“好,不提,不提。”屈卫华如释重负。
“行,我这次来的目的也在电话里跟你说了,和去年一样,就是做个回访。”
“哎,行啊。”
“这样,我们先去孩子生活的地方拍几个外景,接着我再问你几个问题。”
“没问题。”
屈卫华起身将李金几人带进了挂着“宿舍”牌子的房间。
所谓的宿舍,其实就是两间教室打通之后,在四周墙根砌上了土炕,袁姗姗刚一走进去,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臊臭味儿。
李金不以为然,他进门扫视了一周。
“咦,这么多新面孔?”
“对,报道一出,有很多人都把有缺陷的孩子往这儿送。”
“我去年采访的那几个丫头呢,怎么都看不见了?”
“李记者,你也知道,我们这儿生活环境很差,再加上她们本来都有这样那样的疾病,所以……”
“我知道了,不要说了。”李金沉重地点了点头。
“OK,好了!”摄像师已经把机器取下,示意已经拍摄完毕。
“行,老屈,咱们去你屋里,开始专访。”
“哎哎哎。”屈卫华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考虑到这里环境简陋,城里来的袁姗姗不一定能适应,李金停下脚步,对紧随其后的袁姗姗说道:“小袁,这个回访稿子我熟,你就不用记了,你在院子里随便溜达溜达,我们马上好。”
“好的,李老师。”
“老胡,给李记者他们烧点儿水。”屈卫华赶忙吩咐了一句。
“好,知道了。”胡茂田的应答声如恐怖片中的鬼魅一般,听得袁姗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个胡茂田虽然对外人总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但对屈卫华似乎是言听计从。他拎着一个长把儿水壶,蹒跚着走到院子内的水缸前,用水瓢将水壶装满,接着不紧不慢地走进了厨房。袁姗姗始终注视着胡茂田,直到厨房门关闭,她才似乎感觉到了一丝解脱。难得的空闲,让她准备好好地参观一下这所有些沧桑感的学校,可当她刚要抬脚之时,她忽然觉察到有人猛地拽了她一把,这力道源于脚下。
她低头一看,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儿,正趴在地上死死地抓着她的裤子,表情十分狰狞。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袁姗姗直接从地上把女孩儿抱了起来。
“救……救……我……”女孩儿的口水已经沾在了袁姗姗的耳边。
袁姗姗此时已经顾不上自己那件价值几千元的夹克,她有些不确定刚才听见的话,于是赶忙又问道:“你刚才在说什么?你让我救你?”
女孩儿痴傻地点点头:“救……救……我……”
“干什么呢,又发疯了?”胡茂田一声怒吼,大步走到了跟前。
女孩儿浑身瑟瑟发抖,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啊”地叫出声,掉头跑进房间,蜷缩在墙角。
“你没事儿吧?这丫头经常犯病。”胡茂田冷冰冰地问道。
“没、没说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袁姗姗回答得语无伦次。
胡茂田“哦”了一声,算是应答。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袁姗姗想了一个离开的理由。
“好,出门左转就是。”胡茂田刚一说完,袁姗姗便迫不及待地冲出了门。
待袁姗姗走出院子,胡茂田恶狠狠地走到女孩儿身边,紧接着一巴掌便扇了过去。
十四
回去的路上,袁姗姗没有说话,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个智障女孩儿为什么要求救,是一时的失心疯,还是真的陷入了困境。就在袁姗姗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她忽然想起了李金在采访中无意间说的一句话:“我去年采访的那几个小丫头呢,怎么不见了?”而在这个问题上,屈卫华并没有给出正面回答,而胡茂田又总是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一想到这儿,袁姗姗心里涌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小袁,怎么了?想什么呢?”李金看出了端倪。
“没……没……没什么,就是感觉有点儿不舒服。”在没彻底调查清楚之前,袁姗姗还是决定对所有人隐瞒此事。
“也难怪,你刚来实习,可能还不适应整天东奔西走的生活,多跑跑就好了。”
“没有,只是这两天有点儿特殊情况。”
袁姗姗虽然只是心不在焉地随口一说,但听在李金耳朵里,却让他误认为袁姗姗到了每月的生理期,于是李金回道:“要不然你明天就在宿舍里休息一天,反正你是来实习的,来与不来,台里都不会太过问。”
“老师,这合适吗?”
“嗐,怎么不合适,我去年带的那个实习生,我总共就见过两回,第一回是刚来报到,第二回就是填鉴定表。”
“嗯,那谢谢老师。”
“没事儿,如果感觉身体还没好,休息十天半个月的也没啥。”
袁姗姗“嗯”了一声,没有推辞,她之所以撒谎,是因为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儿:如果那些智障的女孩儿因病去世,殡仪馆应该会有火化证明。所以她准备第二天去殡仪馆一探究竟。
袁姗姗姥姥去世时,她曾目睹过整个火化过程,如果智障女孩儿在这里火化,那火化证上肯定会有屈卫华或者胡茂田的名字,只要以此检索,就一定会有记录。
遵照火葬的流程,殡仪馆一般早上最为繁忙,为了避免人多眼杂,袁姗姗选择在下午前往。
“你好,我是云汐市电视台的记者,有件事儿需要麻烦你一下。”袁姗姗礼貌地将电视台给她制作的工作证递给了前台的年轻小伙儿。
也许是袁姗姗长相可人,小伙子已经有些犯了花痴。
“你好,能留个微信号吗?”小伙子试探性地问道。
“可以,我写给你。”袁姗姗答应得相当爽快。
小伙子飞快地掏出手机,在微信里输入了袁姗姗的手机号码。
“加你了。”
“嗯。”
袁姗姗为了查证,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她想都没想便点击了确定键。
“要查什么?”小伙子“阴谋得逞”,干活儿也变得卖力起来。
“看看这两个人有没有火化记录。”
“死者还是家属?”
“家属。”
“好嘞!”小伙子“噼里啪啦”地把两个人的名字输入,接着点击了“查询”按钮,“在我们这里没有记录。”
“你确定?”
小伙子为了证明自己的真心,直接把电脑屏幕翻了过来,那一行“查无此人”的字样袁姗姗看得真真切切。
“对了,寿州县有几个殡仪馆?”袁姗姗紧接着又问。
“就我们一个。”
“在寿州县境内去世的人都是在这里火化?”
“对,必须在这里,这是规定。”
“行,我知道了,那麻烦你了。”
“不客气!记得聊微信啊。”
袁姗姗没时间理会,直接走出了殡仪馆。不知怎的,她总是感觉,之前那种不祥的预感更加浓烈起来。
“那些女孩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们到底去哪儿了?”袁姗姗虽然左思右想,始终是大惑不解,但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儿可能很不简单。为了能把这件事儿调查个水落石出,袁姗姗决定深夜前往,寻根究底。
当天下午来不及吃饭的袁姗姗转了几趟公交车,终于在天黑时赶到了村口,为了便于隐藏,她从头到脚穿了一码齐的黑色。夜晚中的山村,安静得有些可怕,她蹑手蹑脚地溜到学校大门旁,见四下无人,她又沿着墙根儿绕到了宿舍窗下。
可就在她准备慢慢起身朝屋内望去时,忽然一个黑影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
“袁记者?你来干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嘶哑声,惊得袁姗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胡茂田微微一笑,露出几颗白牙。接着他抬手将袁姗姗扶了起来:“袁记者,刚才看什么呢?”
被识破的袁姗姗,脸颊“唰”的一下变得绯红,她强装镇定地回了句:“哦,没、没什么,来找件东西。”
这种掩耳盗铃似的谎话,自然骗不了胡茂田,但他并没有点破,而是客气地说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东西好找的?要不要进去坐一会儿?”
“哦,不了,我就不打搅孩子们休息了,我这就回去。”袁姗姗说完,掉头就要离开。
胡茂田见状,提高了音量:“袁记者,先别着急走嘛,我想和你坐下来聊聊。”
“聊聊?胡师傅,你想和我聊什么?”
胡茂田神秘一笑,说道:“你是不是想知道什么?”
听胡茂田这么说,袁姗姗心里“咯噔”一声,她赶忙回道:“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胡茂田摇摇头,缓缓地说道:“不,你的眼神告诉我,你想知道。”
袁姗姗没有说话,她在等待对方的下文。
胡茂田指着远处:“我就住在前面的四合院中,如果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去院中详谈。”
“胡师傅,你要和我谈什么事儿?”
“你想知道的事儿,关于那些孩子。”
袁姗姗的家庭条件十分殷实,从小就生活在父母羽翼下的她,根本不会耍心眼儿,当胡茂田说到孩子时,袁姗姗已经怦然心动,她赶忙接了一句:“什么?当真?”
“当真。”胡茂田卖了个关子,转而又说,“但是我在开口之前,还想向你求证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胡茂田“嘘”了一声:“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到前面的院子里边喝茶边聊。”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为了解开心结,袁姗姗想都没想,跟在胡茂田身后走进了院子。
胡茂田的住所并不大,只有两间石屋,院子地面铺满了坑洼不平的山石,在院子中间有一木质凉亭,其内摆放了一张八仙桌,胡茂田走上前去,打开了头顶的小夜灯。
“我这儿只有最便宜的瓜片,喝吗?”
要说喝饮料,袁姗姗还能说个七七八八,但茶对她来说,不管好坏,喝在嘴里都是一个味道,于是她想都没想,便回道:“胡师傅,我怎么都行。”
“呼……”茶水冲泡的声音从她的背后传来,胡茂田把沏好茶的水杯递到袁姗姗手里:“喝吧。”
“哦,谢谢。”袁姗姗把茶端在手中并没有要喝的意思。
胡茂田似乎看穿了袁姗姗的小心思,自顾自地端起水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
袁姗姗就算是再没心眼儿,也知道胡茂田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为了照顾对方的面子,袁姗姗也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胡茂田又续了一杯,打开了话匣子。
“嗯,我是庆安人,来云汐市实习。”
“你和那个李记者的关系怎么样?”
“我才分到电视台没两天,他是我的带班老师,也是刚接触。”
“昨天那个小女孩儿是不是在你耳边说……救我?”
“对……你都听到了?”
对于袁姗姗这种社会经验如同白纸的大学生,胡茂田根本不需要用什么手段,他又问:“这件事儿,你和李记者说了吗?”
“我……”袁姗姗一时语塞,想想如果自己说实话,感觉是防着李金老师,如果说谎话,她又编不好合适的理由,所以她只能回答得吞吞吐吐。
胡茂田脸色有些难看:“如果你说了,那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到此为止,你可以走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让第二个人知道。”
胡茂田这么说,袁姗姗完全可以理解,她慌忙回道:“没有,我没说,就连今天晚上我来这里,也是我自作主张偷跑过来的,我没有跟任何一个人提起。”
“你没骗我?”胡茂田还是有些不信。
为了打消胡茂田的顾虑,袁姗姗举起右手,信誓旦旦地说道:“我对天发誓,如果我告诉了第二个人,我就是乌龟小狗。”
胡茂田眼珠一转,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尖声回道:“不用发誓了,我相信你。”
“那些智障的小女孩儿到底去了哪里?”袁姗姗问出了最为关心的问题。
“这个事情要从头说起,你先喝点儿水,听我慢慢说。”
这人一紧张就容易口渴,袁姗姗一路上都提着心吊着胆,既然现在话已说开,她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她双手接过胡茂田递过来的水杯,“咕咚咕咚”连喝了整整一杯。可就算是这样,袁姗姗还是感觉身体有些缺水,于是她又主动向胡茂田讨了一杯,几口喝下。
等到袁姗姗打了个水嗝,胡茂田才张口反问:“你觉得那些智障女孩儿都去了哪里?”
“我……”袁姗姗思考了一会儿,“我不知道。”
“你往最坏的地方想。”
“最坏的地方?被拐卖了?还是……”
胡茂田问:“还是什么?”
“不知道,想不出来。”袁姗姗老实地回了句。
胡茂田看着袁姗姗单纯的模样,微微地摇了摇头:“小姑娘,你真应该学学你的老师。”
“学我老师?你是说李金?”
胡茂田没有否认:“李记者就不喜欢刨根问底,他只采访他关心的内容,节外生枝的事情,他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袁姗姗嗤之以鼻:“我是一名新闻工作者,揭露真相是我们的使命。”
“是使命重要,还是命重要?”
光线很暗,袁姗姗看不到对方说话时,到底是个什么表情。她只是简单地把这句话理解成是胡茂田对新闻理念的试探,于是她想都没想便张口回道:“如果可以查出真相,再大的牺牲也不算什么。”
“这么说,这件事儿你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了?”胡茂田目露寒光。
“那是肯定,就算我实习这半年什么事儿都不干,我也要查出个真相。”
“好,有志气!”
“嗯,胡师傅你说吧,你放心,有我在,这件事儿只要有猫儿腻,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好,我再给你加点儿水,你喝完再听我慢慢说。”胡茂田说着,直接拿走了袁姗姗握在手中的纸杯。
袁姗姗把这理解为胡茂田的热情,所以根本就没有想到拒绝。
胡茂田只是一个转身的时间,一杯热水重新递到了袁姗姗的手中。
“咦,水怎么有些味道?”袁姗姗耸了耸鼻子,闻出了一些异样。
胡茂田不慌不忙地回道:“水壶用的时间太长,老生茶垢,是茶垢的味道,不行我给你重新烧一壶。”
“不用麻烦了。”已经喝了许多杯的袁姗姗,早就放松了警惕,为了不驳了对方的面子,她还是硬着头皮喝了下去。
“咕咚,咕咚……”就在茶水入腹的那一瞬间,袁姗姗忽然感觉心脏压抑得难受,几秒钟后,她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那种痛苦已经无法用言语去形容。
胡茂田盯着在地上苦苦挣扎的袁姗姗,表情阴冷:“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却闯进来。你为什么不跟李记者好好学学,人家的一篇报道,能让我一年收入100多万,可你却想坏了我的好事儿,跟我说什么狗屁新闻精神?”
胡茂田一把将袁姗姗的头发揪起:“你不是想知道那些智障女孩儿去哪里了吗?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都让我嫁出去了!
“不过……
“是给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