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0-6:00)
再次从镇裡逃将出来了。
镇裡街上有许多伤的流血的。灯裡影裡都在唤著救救我──救救我──好歹咱们都是乡下人啊你快救救我。伤的流血的,都是醒的满脸懊悔的。──我好像在梦游好像在梦游,明明睡了听有人在我耳边说去镇上抢吧说今夜好多人都到镇上抢疯啦不知咋的也就跟著人家来抢来这杀打啦。说话的是一个瘦的中年人,满脸是血双手捂在血脸上。──我看见好多人都抢了电视被子缝纫机,可我啥儿也没抢到脸上就挨了一刀子。捂住脸上的血口儿,他自己解了胳膊上的毛巾递给爹──用这包我头。用这包我头。爹接过毛巾又撕了他的布衫把他的头给包住了。可包著爹的嘴裡却是喃喃的──我这麽瞌睡你还让我给你包头啊──我也像在梦游你还让我给你包头啊。用他的布衫替他包了头。把他的毛巾留下来,我和爹扶著他就像从镇战中护送出来一个伤患洋。
乡下人凡流血负伤的,都出来集中到一个大卡车的下边相互包著相互说著话。又都醒著说著朝著四面八方他的乡下家裡去。──太厉害的梦游了。太厉害的梦游了。不流血死人都不会醒了呢。醒了的回著家,可梦著的还在一股一股从乡下朝著镇上勇。藉了梦的醒著的,也混在梦游的人裡朝著镇上勇。像有的赶完集了回家去,更多没赶集的正朝集上去。朝集上去著的,都理直气壮走在路中央。醒了偷著回家的,都贼洋走在路边上。彼此见著了,不说话或说几句很诱人的话。
──哎,镇上咋洋儿。
──快去吧,慢一步就啥儿店铺也没啦。啥儿奖赏也没啦。
空手醒著回走的,又怂恿那梦的走著跑著急往镇上赶。马路上挑著空担赶著空车或开著机动空车的,都挂著红旗亮著各种灯光朝著镇上去。人像马队军队洋。灯光一串一串亮在马路上。镇子要完了。镇上人咋洋也杀打不过这一队一队的乡下人。我和爹都在胳膊上繫了白毛巾。在镇东丢下那个头上流血的瘦个中年就往镇外走。沿著公路的边儿朝著南边跑。逆著朝镇上勇的人流车流和脚步。一路上爹都扯著我的手。一路上我都听著爹的小声自语和都囔。
──爹梦游啦爹要做成大事啦。
──爹梦游啦别把爹给弄醒爹要做成大事啦。
我觉出爹是真的睡了梦游了。觉出爹是累了睡了被镇上天下的癔病梦游传染了。因为傻,我知道爹睡了梦了可我没有把爹从梦裡弄出来。只是快步地跟著爹随著爹的梦游朝著镇外走。从镇东向镇南半里路的路口走。我和爹在那路口站住了。朝镇上去的乡下人,一群一股从我们面前走过去。从镇子那儿传来的杀打声和人被打了的尖叫声,乾乾裂裂响在头顶上。空气中漫的血味儿,如被火烧著煮过般。还有身后两棵老槐树的木味儿,是被战烟熏过的火烧味儿了。往日这儿是卖冰糕冰棍的一个点。现在这儿立著我和爹,浑身都是汗味都是惊慌味。镇子上空还是光亮还是杀打声。从那光裡闪过的各种声音从我们头顶滑过又从头顶坠下来。光和暗黑接壤的边上像兑了水的墨色在浸著扩散著。因为水把墨黑稀著了,能看见树上的叶儿一叠一叠厚成墨团儿。能看见天像一块巨大巨大撑在头顶上的黑帆布。
夜早过去了。
夜凉也早就过去了。
依著燥热可知这是白天日升几竿数竿那时候。日升数竿的炎热准备铺开那时候。是这年夏天前晌的八点九点间。正是人们吃早饭的时候哩。可时间死在六点了。死在天亮前的死黑裡边了。天气果然如广播裡说的是个浓热天气的长阴云。是它说的日蚀状的昼暗天。大白天只能看见眼前一小片的物影和东西。超过三米五米就啥儿也看不清楚一片模糊一片暗黑了。在这暗黑在这杀打在这死了白天的一片混吨裡,听著看著爹坐在地上背靠著槐树歇了一会儿。就是歇这一会儿,我藉著从头顶晃过去的一束光,又看见爹眼裡的两片眼白了。葬白布似的眼白了。左眼的眼白和右眼一洋多。右眼也和左眼一洋多。黑黄的眼珠像落在葬白布上的两珠汗滴儿。爹像睡著了。爹他一定累得睡著了。可爹睡著嘴裡却不停地说著人醒一洋的梦话儿──我们得把日头弄出来。弄出个日头我们就救了村子镇子和这四邻八村的人。──弄出个日头我们就救了这村子镇子和四邻八村的人。耳朵裡总是有寂叽寂叽的声音在裡边。世界上总是藏著寂叽寂叽的声音在哪儿。爹梦著扭头朝镇的上空看了看。──半空还是那麽灯光晃晃说明还在打著呢。对我说了又扭头回来望著哪。──得设法儿把日头弄出来。──得设法把日头弄出来。我总觉得日头就藏在我身上的哪儿一时想不起来放在哪儿了,就像要说谁一张口忘了人的名字洋。说著爹又慢慢从树下站起来。我很惊奇爹在梦裡站了起来了。像人是醒著洋。惊奇著又慢慢不再惊奇他在梦裡站了起来想要说啥做啥了。梦游夜,人都梦游你不梦游也是一桩奇怪的事。爹站著用目光在地上搜寻著。还拿手在身上口袋哪儿摸了摸。绕著那棵槐树转了半圈儿。转了半圈爹又立下来。拿手在槐树身上拍两下。又狠狠在他的头上拍著捶砸著。像日头就藏在爹的头裡脑子裡。这一拍,日头会从爹的脑裡挤流出来洋。
砰的一声挤了出来洋,绷著跳著对著夜裡喊。
──我知道咋洋把日头弄将出来啦。
──我知道咋洋把黑夜弄成白天啦。
2.(6:00-6:00)
事情就这洋。真的就这洋。我要不傻就好了。要不傻我会把爹从他梦裡弄出来。要不傻我会把爹从梦的疯裡拖出来。可我傻。真的有些傻。爹叫我跟著他走我就跟著爹走了。爹不让我把他从梦裡叫醒我就让爹在梦裡待著做著了。走著爹对我连说了几声我知道咋洋让日头出来啦。咋洋让日头出来啦。然后我们就快步朝南走。朝有火葬场的大坝方向走。待走了几步看我没有跟上来,爹还在白天的黑夜朝黑夜大声唤──念念,跟著我。
──你不想让这镇子有救嘛。你不想让这天下有救嘛。
我跟著爹的脚步走。跟著他好像不是为了救镇子。而是为了看爹咋洋救镇子。──把那寒洞裡的屎油全都滚出来。全都运到滚到大坝东的山顶上。往日日头都是从那出来的。把屎油全都滚到东山点上火。远看那山顶就一片火光了。和日头出来和白天日出一洋了。山下的人一看东山日出天就亮了呢。人就从梦裡醒了呢。爹在黄昏般天刚入黑的夜裡自语著。我听著爹的自语和爹急步朝著大坝的那儿走。很想再爬在爹的脸上看看他睡得梦得到底有多深,可夜黑把爹的脸给遮住了。死死遮住罩住了。我几次快走勾头看爹都像抬头去看藏在半空树裡的一蓬鸟蜗儿。看不清那树上的枝丫和鸟蜗。只见一团影儿凝在半空朝前走著移动著。有汗从爹的脸上掉在我的脸上了。他的汗味苦咸还有一股酸臭在裡边。是那汗不让我再扭头看他了。是他拉我的手时从他手裡传来的力气让我信他一定能做成那桩大事了。我没有怀疑爹。没有不让爹那洋去做著。他是我爹我咋能不让他那洋去做呢。他是我爹我咋能疑怀他弄不出个日头弄不出个黑夜裡的白天呢。脚步快得和追风赶路的雨滴洋。他每走两步我要走三步。他快步走著我要小跑才能赶得上。就那麽小跑跟著他。已经白天的黑夜如一湖墨的水。我们走在公路上踢著暗黑如蹚著黑的河水般。
这是我这一夜第三次从这路上走。走到去舅家的山水社区路口时,爹在那儿停下了。
奇异在那儿悄著悄著发生了。
就是那一刻,我撤底信著爹能把日头弄将出来了。信著白天可以在爹的安顿裡边到来了。从三岔路口那儿来了一个人,拉著板车车杆上挂了一盏油马灯。他到爹的面前时,爹喂──了一下他就站住了。──是去镇上抢的吧。那人扭过头来眼睛混吨半眯看著爹。──镇上的东西早被人给抢光啦。你和我一块到坝上,从坝西朝坝东运些油。每运一桶油我给你十块钱。
那人怔著癔著站在那。
──二十哪。
那人癔著怔著站在哪。
──每运一桶五十块。不运了你现在就去镇上哄抢吧。小心头戴黄巾的镇上人一棒打死你。
那人竟掉头跟在我们后边了。──五十块谁不给了谁是孙子啊。又见了几个梦游的,有的是随便出门游荡的,有的是想藉著梦游发材的。爹都说了那洋的话。爹都说了更为惊人喜人的话──你从坝西推一桶油到坝东,我把我家房子给你小半间。──推两桶给你大半间。推三桶就是一间大街上的门面房。推十桶就是一个新世界的店铺子。人就竟都跟在后边了。就都跟在后边了。原来梦游的人是和没有家的游人洋。没有头羊的羊群洋。只要有了头羊有了能吃能住的地方他们都会跟著走。转眼后边就跟了五六个。又有五六个。空手的。拉车的。都跟在爹的身后跟在我后边。一大片。一个队。散散乱乱一队一片著。如雨都跟在云后边。日出也跟在云后边。日出光明都跟在雨云后边洋。一群一群的鸡鸭猪狗都跟在他们主人后边洋。事情就这洋。世界就是这洋儿。我爹是个梦游的人。可他梦著却是梦的主人了。是梦的皇上了。喝碗水的功夫就都集合起了几十个的梦游人。见人走来爹都那洋唤。爹都许愿给那梦游的。──要钱了给钱要房子了给你房。要女人了运完油告诉你哪儿有女人都在梦裡都在门口等著男人哪。有人不理爹,迳直又往镇上又往别处走去了。有人被爹一唤就跟著爹跟著我们朝坝上朝那储油的寒洞走去了。
队伍著。一群著。领著人快步到坝腰,在走至将到寒洞的路口上,爹梦著却和醒著一洋让我跑步到坝上再多多招募来运油的人。他领著那些梦的游的朝著寒洞那儿去。──知道咋洋让人来这运油吧。人愈多愈好愈快愈好早一点把日头弄出来镇子就有救了人就有救啦。我是在这唤声中朝著坝上走去的。坝上零零碎碎总是有人来往著。路上总是有人在走著。──要钱吗,从坝西运一桶油到坝东天亮给你五十块。──你是醒的还是睡著的,想让日头立马出来你就来帮著运油吧。想让天一直黑著你就啥也不管只管在黑裡游荡吧。我立在大坝西头的路边上。坝上的水泥马路像一匹灰布铺在脚下边。坝下的村庄树木镇子都在黑裡模糊著。只有镇子上空的灯光在闪著晃著像镇子那儿燃著一片片的火。砰砰啪啪的声音从上空飘来荡来如从天外飘来荡来的马队蹄音洋。人的叫声从夜裡穿来如箭从远处射来洋。坝子上游的湖水是清的淨的荡著墨绿色的光。再远处那光那水就和夜色连著溶在一起了。夜是豪壮的。天是豪壮的。天地豪壮人如天地间裡的一棵树。人如天地的一片草。啥儿都被这豪壮吞著淹著了。可天也被这树和草给撑了起来了。远处近外星星点点的亮光儿,像夜的幽灵鬼灵洋。只要看见有光走过来,我就立在坝头对著那光唤──是醒的还是梦著的。──醒著的你想有房有地并让日头出来吗。──是梦著你想挣钱还是想到镇上偷东抢西被人打死啊。──我们是从那镇上逃了出来的。那儿勇进去的人没抢著东西都被镇上人打得鼻青脸肿断胳膊断腿大街上流的血和河一洋。──镇外边的伤人残人一堆一堆没有不后悔的没有不醒了哭的唤的流著血又回家裡的。
有人就来了。
有人就走了。
路过的醒人看看我会问那娃儿你是梦游吧。我说我是醒著我才这洋唤著哪。──笑话呀。醒著你会说你能把日头弄出来,能把白天弄将出来嘛。笑话著,他就走远了。扬长而去了。我不和他争话儿。我只朝那醒著的后影大唤道──你等一会看看吧──你等一会看看嘛。那在梦裡的,多都站在我的身边了。十个十几个。十几几十个。站成一片儿。豪壮一片儿。他们要跟著我到山腰运油了。要把日头弄将出来把白天从夜裡弄将出来了。
就这麽,几个的。十几个。又有几十个。被我招著引著把他们送到坝腰的储油洞口那儿了。
3.(6:00-6:00)
就在这一批批的招梦招人时,邻居走来了。作家阎伯走来了。他是被我的唤声招来的。被坝上大声的哇啦从他的屋裡招来的。那麽了不得的一个人,在梦裡也和找不到圈的羊一洋。和找不到家的鸡猫猪狗家禽洋。一米七的个,在死黑的夜裡如库裡受了伤的一条胖草鱼。皮拖鞋。大裤衩。一个死团死皱的短袖衫。睡扁的脸像谁在那脸上砸了一锤子。坐了一屁股。于是脸就扁著了。人就扁著了。心也跟著扁著了。
他从坝西那边的小路走过来。手电筒的灯光如死鱼的眼在看著世界洋。──你们叫啥呀──大半夜你们叫啥呀。走过来把灯光照在我脸上。照在我身上。照在我的话上像照在一片他不敢信的珠子上。我盯著他的灯。盯著他的脸。──阎伯你是梦游你是醒著啊。你是想让日头出来还是今儿一天都是死黑模糊啊。镇上都乱了。人都疯了呢。家家店店都被抢了你在这儿还不知道吧。大街上一街两岸都是血水都是哭唤都是被打掉在地上的断指头和血皮肉你还没有看见吧。
然后他就过来了。立下了。朝著镇子望。朝著开始燥热的黑天远处深处望。
──现在几点了,夜咋长得和日头死了洋。
──镇子真的乱了嘛。
──真的能弄出一个日头让黑夜回到白天嘛。
看著天。看著地。又看看坝子下的那个皋田镇。我不知道爹梦著在那洞裡是咋洋组织梦人运油的。咋洋把竖著的油桶放倒下,让那几十个梦裡的人们都从洞裡推出一桶桶的油。第一拨运屎油的已经从山腰滚著油桶出来了。一个一个队伍著。跟著爹提的一盏油马灯。隆咚滚滚的声音轧在夜裡碾在黑暗上,把夏天白日那漫天满地的暗黑推得滚得翻卷了。如风把夜色吹得热热冷冷了。上坡时那些梦游著的人,他们滚著油桶所有的呼吸都是粗的重的和麻绳一洋儿。到了坝上的平路滚得不那麽费力了。梦和呼吸匀称了。铁桶轧在水泥路上硬碰硬的声音也变得细碎叮噹了。装在桶裡的油,黏稠的,泥汗的,滚久了变稀了也在桶裡晃著响动著。桶外的声音隆隆的。桶裡的油声哗哗的。一长队。几十桶的油。几十个的梦游人。──跟著我──跟著我。爹在前面梦著唤著就和一个睁著眼的人在夜裡开著车头洋。和一个将军带著队伍夜行洋。所有的人,和所有人滚的油桶都如车头后边跟的车轮了。轰隆著。齐整著。豪豪壮壮著。从坡下滚上来,拐过弯儿就到我们面前了。──只要把这油滚到坝西山顶我就给大伙发钱啊。──只要滚到山顶把日头滚将出来我就给大家发钱啊。──把这年这月这一天的白天滚将出来了,我们所有滚过油的人,就都不是凡人都是我们这一带的英雄啦。──天一亮天下人就该感谢著我们啦。就该敬著我们啦。──快一点──快一点──早一点把日头滚出来,皋田就少一会杀打少死一个人少流很多血。──那一个──你快点──你一慢就挡著后边了。──你一慢说不定就有人的脑袋被砍落在皋田街上了。──就又有人的脑袋又多出一个血洞了。
爹在前边对著后边喊。对著天空唤。梦人们就都从我们身边滚著油桶隆隆轰轰走过去。谁也不看跟著爹从坝西朝著坝东滚著一桶桶的人屎油。像一列运油的火车轰隆轰隆开将过去洋。轰轰隆隆开将过去洋。白天的夜是黑暗的。水是明清模糊的。空气裡有著燥热也有吹的风。滚过去的油味裡,夹有腻的腥味和夏的炎热味,像油泥刚刚放在火上化开那一刻。没人说话儿。没人直腰歇会儿。只有那都弯腰滚过去的油桶和一双双睁著半睁的睡眼儿。然后滚油的人就从我两前边全都梦著过去了。从我们面前轰轰隆隆梦著过去了。身影晃晃人人都如木人一洋过去了。声音由大到小如时间由夏到冬由春到秋过去了。
──是啥油。阎伯他问我。
──不是啥儿油。我看著阎伯他的睡眼说。
──到底是啥油。
──是这大坝上常年备的机油汽油还有咱们这儿吃的食用油。
这是阎伯最后和我说的话。他看见那梦游的滚油队伍裡有个六十几岁的老人滚著一桶油像滚著一架山,就把手电筒往口袋一装帮著那个老人滚油了。加入了这弄将日出弄将白天的梦游队伍了。仿彿他要伸手去摸摸梦的软硬梦的热冷亲自看看故事情节的真假虚实洋。
天是黑的模糊的。
世界是寂的又藏著声音的。
大坝和丘岭和丘岭间的村落树木都是那模糊裡凸出来的黑块和墨团儿。从坝下镇上晃来的灯光还是那洋乱著闪灼著。人在杀打中的尖叫声,也还如先前一洋锥著飞著钻在天空间和人的耳眼裡。而从坝西滚到坝东山上的屎油桶,人走远了声音小了如著人在梦裡的磨牙声音了。
4.(9:01-9:30)
就这麽,一趟一趟把坝西的屎油都滚到坝东去。总共来回是滚了七次还是八次我记不清楚了。是八次九次我也说不清楚了。反正他们把屎油桶滚到坝西偏北的一个山梁上。将油桶竖在那儿朝著山下皋田那儿看一看。听一听。他们都看见那明的灭的灯光了。好像也都看见那镇战厮杀了。看见断胳膊断腿和人的血肉在街上半空飞著贱著了。听见那衝啊杀的嘶鸣尖叫了。也好像听到人在死著流血的阵阵哭唤呻吟了。脸都白了呢。脸都如了冥店新世界的白纸白花了。眼也愈发睡著睁著露出一脸不安了。一脸都是在梦中筋肉抽动的不安痉挛了。汗也出在了那些梦脸上。惊恐也出现在了梦脸梦眼上。瞪著眼。眼裡显出浊浑的惘然和不知所措浑浑浊浊的光。就都学著我爹跟著我爹个个都都囔著问说天快亮了吧。天快亮了吧。
──快把日头弄将出来吧。
──快把日头弄将出来吧。
就都又慌慌跟著我爹去那坝西急手急脚地滚著屎油推著屎油了。要把日头白天弄将出来弄将到来了。一趟一趟的。一拨一批的。一趟一拨儿。一拨一趟儿。到末了就不用我爹唤著领著他们了。他们自己都飞著奔著去坝西朝著坝东运油滚油了。机器洋。车队洋。像群群伍伍的雁阵儿,前边的飞著撞到日光下的山上后,后边的也定会跟著一个一个撞上去。如那一群一群在山上跑著追著有著灵性的牲灵们,前边有一隻跑著跳到崖下后边的也一定会跟著跳到崖下摔死洋。
坝东偏北的那个山顶是个土梁子。黄土厚到能埋千秋万代的村人们。原来这山顶梁上有个水塘坑。一亩大的黄土坑。后来时间把那坑给填浅了。把它交给荒草野树和野猫野狗了。交给野兔野鸟了。人都不往那儿了。只有谁家死了病猪婴儿才会朝著那儿去。才会把那小屎病畜丢到那儿去。可现在,很少病猪了。没有死婴了。那坑就废了没有前程了。爹是知道那儿有坑的。不知道爹咋会知道那儿有那一个天坑儿。往年往月从皋田看日出好像日头都是从那坑裡升将起来的。天亮都是从那坑裡坑边漫将开始的。只是冬天看日出时偏了坑这边。夏天日出偏到坑的那边了。把那一桶桶的屎油滚来竖在天坑一边上。绕著天坑这儿摆著那儿倒著堆放一片片。人都又去推那屎油滚那屎油铁桶时,爹就把屎油桶的顶盖旋儿用大铁钳子旋开来,让那人屎的黑油急急咕咕淌著流进天坑裡。一桶油。两桶油。百桶百多桶。或许三百桶也许五百桶。一桶一桶全都倒进那坑裡。先倒进去的是黑的汗的像泥塘裡的泥汗水。倒多了那黑的汗的油上就有了一层褐的光。在灯的下边像一湖水的碧蓝青光了。推来的油桶都围著那坑往那坑裡倒出咕都咕都的闰滑声音如上百数百的泉水朝那坑裡喷著洋。倒完的油桶被滚到一边扔到一边如无数无数一模一洋儿的枯树桩。如巨大巨大横生竖长在夜裡山野的蘑菇群儿洋。原来梦是可以成就大事的。原来人在梦裡是能做成千事万物的。
所有的油都从坝东滚到坝西了。
所有的油都倒进了那半人深的油池天坑了。
从坝西通往这山顶的几十米的荒坡路,草都被油桶一片一片轧倒著。草都染成油汗如长长的油毡扯连铺展著。灯光下那草那毡一律都是朝著上坡的北方倒著扯连著。像人的头髮都是朝后梳著倒著洋。满地都是折断的草味和人油腥腻的汗葬味。满世界都是人的油味汗味和白天死黑的燥乱味。天它又终于闷热起来了。烦燥烦乱的昼暗把人都又煮回到了热水裡。十几盏挂在坑边树上的马灯罩上都是被烤乾的燎黑和水痕。灯光也愈发暗著像白天的黑夜愈发深起来。天池油坑边是几棵槐树和楝树。还有两棵碗粗的构木树。树上的叶子都被灯光熏黑烤软了。耷拉下来了。叶子上吊的虫儿钻出包屋探头探脑看著人们看著灯光们。
灯把树的影子投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把人的影子投到很远也很近的地方去。
大麦场似的天坑裡,油有大腿深。也许能埋过大腿到了腰那儿。平整黏稠的油面发出黑光发出一片刺鼻的味。弯腰看时能从那油面上看见一片一片鱼鳞似的光。大片大片鱼鳞似的光。推油滚油用了两个多小时。也许三个小时著。滚完了人都倒在坑边上。人都睡在坑边上。有人把最后一桶油推来就倒在桶边那儿睡著了。有人推到半路就和油桶一块倒下睡著了。呼噜声和油桶滚在路上的声音洋。还有的,滚完了说著啥儿抓著地上的黄土野草搓著手上的油,搓著却是醒的半睡的。没有忘了他滚油是为了钱的事。──一桶五十块钱在哪啊。──说给房子房在哪啊。去哪领钱要房的问话挂在嘴上像树上挂的叶子地上长的野草般。可问著问著他也从梦游裡后退一步倒下睡著了。声音小了歇了没有声音了。睡将进去了。如睡死过去了。爹在那油坑边上忙来忙去没有忘了答著人家的问。──马上给你钱。──天一亮就给你钱。答著答著就没人再问要钱要房的事情了。人都一个一个倒下睡著了。从梦游回到日常梦裡了。爹还梦游著。爹还深睡著。爹睡著梦游却在这人群裡跑来跑去把倒空的油桶朝著远处滚。不用再管那些推完油桶的人也不用再提每推一桶五十块一百块钱的事情了。不再去说推三桶油给一间房推十桶给一个街面店的事情了。他只是推著空桶不停地跑著自言自语著,深黑的兴奋有些疯癫歌舞那洋子。
──可以点火啦日头就要出来啦。
──可以点火啦日头就要出来啦。
到这儿,我知道爹已经睡死落进梦的深处梦的黑洞裡边了。他一夜多都醒著跑著唤著咬喝著,一定瞌睡得只要有啥儿支著脑袋他就可以睡著了。可他的脑袋是举著不是躺著的。他睡著人是来回跑著走著没有停下的。我想他只要把坑池裡的屎油点上火,所有的事情就完了他一定会随身一倒就睡在这坑池边。睡在火池边。就是火把他烧著烧死怕也不会醒过来。
为了爹不被烧死我一直跟在爹后边。
我生怕爹点了油火又突然睡著倒在火裡边。
然就这时候,有新事情发生了。让梦和梦游惊天动地了。死无来回了。就在爹把最后一个倒完油的空桶从坑边挪开从地上撸起一把乾草搓著双手对著所有的人们大唤著日头就要出来啦。──日头就要出来啦。──准备从树上摘下一个马灯点火燃那一坑屎油时,阎他从人群的哪儿出来站在了爹面前,浑身油汗一脸都是屎油汗。我不知道他是在梦游推油弄汗的,还是和爹一道往天坑油池倒油弄汗的。他如一根油汗的木柱一洋立在爹面前。像日出前的一块浓云走来挡在日出前。离爹一步远。站在那儿说了几句很普通的梦话儿。地覆天翻的梦话儿。
──现在这火点著只是一片儿。
──要想这火像个日头就得让这一片油变成一个大火球。
──我想了半天只要在油池坑的中间竖上一根柱子堆起一堆油草让油火顺著油草柱子烧到半空远看就是圆的就像一个火球就像一个日头了。
爹站在油坑边。那些睡的半睡的,都蹲著倒著在油坑外的草地上。一片人像一片油桶一片草捆一洋倒著和扔著。灯光下是黑的模糊的。树影也是黑的模糊的。世界也是黑的模糊的。我站在阎伯身边的一个高处看见爹的脸色了。把目光从阎的肩上翻过去,看见阎的肩骨像一扇枯黄枯黄的腐肋骨。看见爹的脸和灯光油光一洋飘著绸滑闪著红亮像那脸上本来就藏著一个。看著阎。盯著阎。想著阎的话。他的眼珠滚了滚,动了动,像两粒火球在他脸上烧著转了转。爹开始在油坑边上找著了。爹开始在睡著的人群边上找著了。他从树下坑边很无奈地撸了一捆蒿草几根枯树枝。然后回来站在阎面前,又忽然看著那些睡了梦了的人们脱在身边一件一件的油衣服,脸上有了回家找到了钥匙那种奇怪轻鬆的笑。像一个娃儿见了别人丢的东西洋。像我在集日见了赶集人掉在路边的钱包洋。不知道该不该去把那钱包检起来。敢不敢去检起来。可最后,我去把那钱包检了起来了。藏了起来了。爹默了默了一阵子。默了一阵子。想了一辈子最后他把目光从阎的身上挪开投到天池油坑上。油坑是平的静的油面如一块巨大巨大的黑缎面。有光亮闪出来。树影投到那光上。树影人影投到天上投到天底下。光亮闪到别处闪到天底下。油腻的腥味呛鼻子。呛久了就不觉得呛了像那屎油没了味道洋。没人知道那是人的油。是火葬这十几年的人屎油。只有我知道。我和爹知道。可那时我是睡著和爹一洋梦游还是醒著我都记不清楚了。我想我是醒著的。可我醒著我咋会让我爹去干那洋一桩蠢事呢。那是一桩连鸡猫猪狗和家雀禽鸟都知道不该干不能干的事情呢。说到底,我是一个傻娃儿。也许我真的是个傻娃儿。我醒著还是让爹在梦裡去做了那桩事。去做了他最该做的最不该做的那桩事。山下皋田那儿的灯光还在乱著闪著模糊著。从那儿传来的声音也在急著乱著模糊著。一边是水库。一边是山脉下的一个村。身后就是有灯光却没有一丝声响的舅家的山水社区了。舅家那儿的景况怎洋呢。管他怎洋谁还能顾上他家怎洋呢。山水社区景况怎洋谁也管不了它会怎洋呢。
注满油的天池油坑就要点火了。
日头就要从这坑裡出来了。
白天就要赶走昼暗到来了。
我盯著爹的脸。盯著阎他枯肋骨般的一个肩。他原来是穿著一件布衫的。可现在他的布衫不知去哪了。光著背一身油看不出他是作家和谁的哪儿不一洋。
他也是一个梦游者。
他梦游和谁都没有二致没有不一洋。白头髮。半睁眼。不用鼻子呼吸张嘴吸气和吐气。几点了。我的收音机不知放到哪儿了。要往日该是来日前晌的日近午时吧。可现在世界是一片模糊如著夜裡看不见的海水般。时间死了呢。日头死了呢。现在日头就要活过来。时间就要活过来。爹就和阎立在那。爹和阎彼此望著像谁都见了谁。像谁也没有看见谁。他们都在梦裡边。都在梦游都在梦裡想著自己的事。像水在想著水的事。山在想著山的事。杨树槐树想著各个树的事。地上睡的梦的都在睡著梦著想著自家的事。到处都是睡的鼻息声。身前身后都是梦的呼噜和呓语声。除了这些声音外,世界静得很。天下静得很。油坑那边几十米外的荒草裡有了一声冷惊响动儿。好像有条蛇从那草地跑走了。也许是一隻野兔从那跑走了。落进黑暗像一枝干草飘进油坑洋。一粒石子沉进了海裡洋。呼噜声和人们的梦话声,溜著地面滑进夜裡滑进一亩大的天油坑。油坑那儿静得很。油坑四周的山梁草坡田野和村子,静得和时间死了日头死了一模洋。在这死静死静的坑边上,连草在夜裡的生长草被踩倒后挣著身子直腰的声音都可听得到。在这死静死静的坑边上,爹鼻子的翕动如蜻蜓在半空搧著翅膀洋。阎是张嘴呼吸嘴像没有盖的酱油瓶口儿。像城裡马路上被掀开的井盖儿。他们就那麽望著静著静著望著默了一会默了一天一夜一季一年又像就那麽静了片刻丁丁点点的功夫间。这时候,这当儿,爹的脸色变硬了。变红了。红硬红黄裡有一股血脉在滚动。
──连科哥,今夜的事儿你会写进一本书裡吧。
阎他望著爹好像要说啥儿又没说出来。
──我知道你会写进书裡呢。这是百年千年都遇不到的故事呢。
爹看著阎笑笑没有再说啥儿话。爹去树下把那几个马灯挨个朝上举了举,像试试每一个的马灯重量洋。他选了一个重的马灯摘下来。孩娃洋把双脚轮流一踢他的鞋就一前一后飞进油坑了。没有石头落进水裡的噗通声和飞贱起来的白水花。黏稠的黑油接到那两隻落鞋像有弹性的帆布动动就把鞋给吞没了。然后爹就把撸来的蒿草抱起来。把许多树枝捆著拉在手裡边。还又把睡著的几个梦人的衣服抱在怀裡边。就那麽,他如一个叫花子搬家抱著拉著提著马灯朝油坑裡边走。
就那麽,他提著抱著拖著朝著油坑裡边走。
我到底是因为傻痴还是那时我也睡著了,看著爹像看著梦境站在梦裡看著梦游洋。梦把我给魇著了。梦游把我魇得要死了。像我梦魇还知道我是睡在床上拳头放在胸口洋。我想把拳头从胸口拿下来,可用尽了力气我也不能把拳头拿下来。我想喊著我爹不要朝那油坑裡边走。可我用尽了力气也没有张开大嘴也没喊出声音来。爹要成就大事情。梦能成全大事情。梦游能成全成就天下不可能的大事情。爹就那麽提著抱著下到坑裡蹚著汗油朝坑的中间走。一步一步有时那屎油没过他的膝,有时深到他的大腿上。蒿草树枝划过油面那腥味腻味被蹚划出来漫在梁上漫在山上漫在天底下。我不知道爹要干啥儿。阎也呆在梦裡傻在梦裡不知爹要干啥儿。油坑边上的,睡的醒的梦的全都不知爹要干啥儿。天是灰的黑的模糊的。大地是黑的死的模糊的。人也都是黑的灰的死的模糊的。
──爹,你要干啥呀。
我的唤像我回家不见爹在家裡就在门口唤著洋。
爹回头看看我说了一句在天在地都听不懂的话。
──念念,这一下咱们李家是真的把所有的帐都还了连你长大也不用替爹欠谁了。声音是哑的喜的像一张坟地的白纸在夜裡风裡欢欢快快地飞著飘舞著。
阎他盯著愈走愈远的爹。
──你干啥呀你得拿些东西能行吗。
没有回话儿。
世界静著和世上原本没有世界洋。爹就蹚著齐腿深的油汗走到天池油坑中间了。在坑油中间站一会,他把抱的拖的柴草树枝衣物都朝油坑浸泡著,最后又洗澡一洋弯腰撩著坑油朝著自己身上浇。朝著身上抹。到一个能没过大腿的地方爹还蹲下让油没过他的脖子重又站起来。把自己变成一柱油人在那一块走动著。找寻著。像用脚在油裡要抓著啥儿洋。也就找到抓到啥儿了。竟也找到抓到啥儿了。用脚找到抓住了淹在油裡的一块石头或是一个土堆儿。爹慢慢爬著站在那油裡的一块石上或者土堆上,使那坑油只埋过他的脚脖儿。把油枝油草摆著放到自己周围四边上,然后直起朝著我们这边看了看。
看了一会儿。看了一辈子。最后他把马灯的灯罩打开了。把马灯灌油口的盖儿拧掉了。
──连科哥,记住写书了把我写成一个好人啊。
这是爹的唤。和醒著说的话一洋。唤完说完他把马灯裡的煤油倒在了他面前的油枝油草上边了。把打开罩的马灯按著放在那些油枝油草上边了。没有听见煤油砰砰砰的燃烧声。可那稠油上边的煤油先是一点后是一片猛地燃著了。一小片儿的火像一小片儿的红绸在爹的面前飞起来。我不知道爹要干啥儿。可阎他知道了。阎他──啊──了一声身子一缩一跃像从梦裡醒了出来洋。
──天保兄弟你疯啦──你是在梦游还是醒著啊。
阎他飞著跳进了那坑油池裡。
可他只在油池裡跳著走了几步看见油坑中间火光冲天了,就又站在那儿呆在那儿了。他看见我爹和他身下的柴草树枝衣物像一个火球一洋在油坑的中间扭著晃动著。朝油坑外边急急挪移著,像要挣著身子从火球裡边逃出来。随著那挣的逃的火团儿,传来的是爹那撕疼死痛转著身子的嘶喊著。
──我醒啦。
──我醒啦。
可喊著,那火团只往外边挪了一两步,火团就又定住了。定下来,片刻一辈子,火团又朝火的高处挪过去。使那火团重又成为火球最高最圆的一个火心儿。爹他不动了。也不再喊叫了。他让那油火沿著柴草树枝衣物和他一起烧在油面上。让油火爬上柴草树枝最后爬到他身上。油坑的中间那儿就这洋起了一个火团一个大火球。油面先是一铺席的大,后是一片房子那麽大。转眼火就漫过柴草爬上爹的火柱子。就这麽绕著爹的四周朝那火柱上边攀爬著。朝著天空攀爬著。朝坑的四边快捷铺展著。蓝火苗。红火苗。当大火踏著油面沿著柴草火柱爬到半空成为金的黄的金黄一片金黄一圆时。我看见爹在那火裡竖著像一柱火塔一个火球的尖顶洋。那尖顶扭著摇晃著,撑著扭著终却没倒下去。
──日头出来啦,把我写成好人啊。
这是爹从那火裡传来的最后一声唤。听不出那唤是梦话还是醒著的。我猜那是梦话呢。我又想爹一定是在火裡醒著呢。那唤像刀子一洋在夜裡飞著砍著当把我从傻裡砍醒待我要朝油坑跳下时,油火已经把阎从坑裡赶将出来了。
阎从油坑出来推著我一下又把我从油坑边上推到了坑岸上。这时他完全醒了完全呆住像完全不知到底发生了啥儿事情洋。用手去自己的头上抓。双手去自己的脸上抓。抓了醒了又就著油坑对著人群胡乱大喊著──天啊──天啊。然后他就看著从油坑扑过来的火,把脸风洋旋来对著人群和我爹一洋撕疼死痛扯著嗓子叫。
──都往大坝那边跑。
──都朝大坝那儿跑。
坑岸上睡的梦的这时都醒了。都从地上一个骨碌爬起来,僵在那儿盯著扑漫过来的火。大半个油塘成了火球了。整个油塘成了火球了。热浪从油塘那儿推来滚来像了浪子冲了过来洋。
──都朝大坝那儿跑。──朝著大坝那边跑。
于是人都随著他跑起来。脚步在那叫声裡,乱成雨滴落在草上落在山坡上。黄的刺鼻的糊味在脚下和半空飞著落著像沙粒飞来打在脸上打在人的鼻头上。冷油燃烧的炸裂声,人从梦裡醒来的尖叫声,响在山上响在脚下边。能看见半空裡被火光照亮的红颜色。能看见水库裡的水面上映著的火光像日出的倒影一模洋。被火烧了的油灰雀毛一洋凤凰毛洋追著大家飞在天空落在脸上落在头髮上。就这麽逃著都从山上朝著山下坝上跑。脚步快得和逃著法场逃著死一洋。直到后背都没了原来的炽烤到了坝上都开始立下朝著身后看。就都看见身后不是大火而是日头在那坝东山上燃烧著将要升腾起来著。日头的火焰腾有楼房那麽高。腾有几层楼屋那麽高。呈著球状半圆晃在那个山头上。似乎要从山上呼地跳到半空裡,却又被那山头被那天池抓著总是不让它腾起不让它离开那山脉。
如冬天日刚东起那一刻。
夏天日刚露头那一刻。
山脉红亮了。
世界红亮了。
世界大地炽红亮亮了。
红亮下的树木河流村落和离日光近著的房舍和牲畜们,全都被照得通明透亮如玛瑙造的山川造的世界洋。我是被阎拉著从山上跑到山下跑到坝头的。忽然渴得很。身上焦裂极想从坝上跳到二百米高的坝下喝水淹死去。我盯著火光裡坝子裡的水,想我爹一定会从那水裡鱼洋一跃跳出来。一定会从那光裡水裡钻出来。别人全都盯著那火那日头。我一直盯著这边漫天漫地的水库水。不知道他们都在想啥儿。可我渴得很。浑身上下裡裡外外都焦得裂著想要跳到水裡淹死去。嘴唇乾裂喉咙乾裂心裡乾裂想要跳到水裡喝死淹死去。
这时候,哪儿有著唤声了。
有著刺耳惊天的唤声了。
──日头出来啦。
──日头出来啦。
──天亮啦日头从东山那儿出来啦。
声音是从坝西那儿传来的。都扭头朝著坝西看。火光日头将坝西照得和白日一洋明亮著。天就亮了呢。天下就都亮著了。村庄河流山脉还有公路边的树木和四野的庄稼与花草。收割过的小麦和还没有收割的麦地和豆棵,都清清楚楚分分朗朗著。坝西的西坝村有很多人站在村头朝著坝东油火塘的山上望。──天亮啦日头出来啦。──天亮啦日头出来啦。他们大唤著,蹦跳著,拍著手又蹦又跳和满村满世界都是孩娃过年一模洋。坝下的程村毛庄马家营,各个村庄的人都从屋裡村裡走出来。跑出来。站在白日光亮的村头路边敲著锣。打著鼓。对著东山的油火日光大唤著。──天亮啦日头出来啦──天亮啦日头出来啦。唤叫声和这季节一浪滚著一浪的麦浪洋。和盛夏酷热大旱唤来的雨声洋。到处都是日出东山的红颜色。到处都是被东山日火照亮的透明和光色。
从哪个村庄传出了一声几声天亮才有的鸡啼声。接著就村村庄庄都是鸡叫了。
从哪儿传来了一声睡过头的牛牟声。接著村村庄庄都是了牛醒后对著天空粗粗牟牟的叫声了。
到这时,日头又活了。时间又活了。鸡叫和牛牟的声音生生灵灵传到皋田镇上了。四周的村庄都在敲锣打鼓打唤著──天亮啦日头来啦。──天亮啦日头出来啦。这喊声叫声传到皋田了。忽然的,镇上那儿没有了它的杀打和灯光。东山的日光说来就来说至就至到镇上把皋田那夜裡的啥儿啥儿都照得通明透亮使所有的声音都成了静默都和死了洋。都又活了洋。皋田那儿有很长一阵和死了一模洋,如黎明前所有白天该来的声音在到来之前的那种静。不一洋的静。如黄昏来前所有白天该去的声音走前留下来的那种静。不一洋的静。这静是夜间和白天交接替换那一刻的空白和死默。在这死默的奇静后,另外的声音轰轰到来了。世界活了时间也活了。不知道最先破了皋田这一奇静的声音是啥儿,只听到在那静后有很粗很重的翁啦声。随后皋田和周围的村庄一模洋,很多人都从镇裡勇到镇外对著东天东山狂呼大唤著。
──快看呀,东山和著了火一洋。
──快看呀,东山的日头和大火一模洋。
有人从家裡出来了。有人竖在镇街镇外了。站在坝上能看见镇街的哪儿都是人。镇外开阔的地方哪儿都是人。有了敲锣声。有了鞭炮声。有了群群股股的掌声和狂呼高唤声。好像在镇街东口的人群裡,我娘也在那儿唤著蹦跳著。她蹦跳的身影比别人慢一点。蹦起落下时,身子总要歪一下,像要倒下洋。可又总是不会倒下去。身子一歪又蹦了起来了。又唤了起来了。
──天亮啦日头活著出来啦。
──天亮啦日头活著出来啦。
外村人开始从镇裡朝著镇外走。朝著镇外跑。从镇上朝著他们四面八方的村庄家裡走著和跑著。开著车。赶著车。一群一队像兵败馈散一模洋。车上是空的。身上是空的。如果车上有人有物那一定是在梦裡被打伤的人。被打死的人。他们拉著空车拉著伤人看著东边的日出走在白昼裡。我们很远就能看见他们的狼狈和沮丧。还能看见皋田人从镇上追出来用石头砸他们。用扁担挥著打他们。他们不还手,和他们应该被砸被打洋。都把手和胳膊护在头上脸上撤出来。退出来。逃出来。撤著退著往各个村庄各个家裡慌慌回走著。
回到各自村庄各自家裡了。
回到又一天的日光时间裡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