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事情就这洋。
那年那月那日的事情就这洋。
菩萨啊──老天啊──上帝和主呀──还有中国的禅宗──庙宇──境界──灵悟──老子──庄子──孔子和各路仙神们。我不知道那一夜天下梦游死了多少了。世上死了多少人。我只知道皋田镇裡那一夜一共死了五百三十九个人。那被统计的死人名单我见了。约莫约莫多少我能记下来──
1.沉全德,男,三十六岁。梦游到麦场打麦触电而亡。
2.张道水,男,四十一岁。梦游惨与镇战而死亡。
3.胡丙全,男,八十岁。梦游跳河寻死而亡。
4.余容娟,女,六十七岁。梦游跳河而亡。
5.李小要,男,三十七岁。梦游镇战而亡。
6.胡德全,男,六十八岁。因梦游口渴去喝水栽入自家水缸而溺亡。
7.马栓子,男,二十一岁。梦游中惨加镇战而亡。
8.李丰天,男,二十一岁。梦游中惨加镇战而亡。
9.牛大冈,男,三十岁。梦游中偷窃被打死。
10.牛秀秀,女,二十六岁。梦游中偷窃被打死。
11.宁小神,女,六十五岁。睡在梦中不知为何上吊而亡。
12.马明明,男,十八岁。睡梦中因强姦妇女被打死。
13.马中才,男,四十一岁。梦游中强姦醒来后悔悟上吊而亡。
14.古玲玲,女,二十三岁。梦游中主动与人通姦梦游后无脸见人投井而亡。
15.宁国氏,男,三十八岁。梦游中惨加镇战而亡。
16.杨大山,男,二十六岁。梦游中惨加镇战而亡。
17.杨小娟,杨大山之妹,十六岁。被梦游男人强姦不遂而致死。
18.杨大水,男,二十五岁。梦游中惨加镇战而亡。
19.李天保,我的爹,四十岁。梦游中为黑夜日出而自焚。
37.马苹,女。三十岁。因男人梦游死亡而投井。
47.钱粉,女,三十岁。因三岁儿子梦游落入水钩淹死而投河亡。
77.李大花,三十六岁,女。平日善良勤快,但因梦游偷窃而被人打死。
78.孙老汉,九十一岁。为唤醒梦游被梦游人推倒在地而猝死。
79.周王政,四十九岁。男。教师,在睡梦中不知为何哭泣过度而猝死。
99.田政勤,五十二岁,男。镇长。在梦游中因李闯起事兵变被谋亡。
100.郭大刚,四十八岁,副镇长。在梦游中因李闯起事兵变被杀亡。
101.李小花,四岁,女。因父母梦游抱著她惨加镇战摔倒后被人活活踩死。
202.司马凌霄,副镇长,四十八岁,在梦游中因李闯起事被杀亡。
303.李闯,三十一岁,男。原派出所副所长。李自成后裔。在梦游中起事兵变建立顺治天亮后上吊而亡。
404.郝军,二十七岁,日杂百货商店店主,因阻止梦游人偷抢被打死。
505.郝军文,六十七岁,见儿子死去而自杀。
506.高樟子,男,四十七岁,农具店店主,在梦游中不知何因而死亡。
507.小钮儿。年近三个月,无名。因母亲梦游抱著她去割麦时放在田头上,麦割完后不知为何她就死在田头了。
508.马小跳,十二岁,因梦游被镇战队伍所踩死。
538.郑秀菊,八十岁,被梦游恶作惊吓而亡。
539.郑军军,因全家人死亡而自杀。
如来啊──菩萨啊──神们主们和玉皇大帝们,这就是那一夜梦游我们镇上死的五百三十九个人。天下一共死了多少我不知道。邻村邻街死了多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皋田镇上死人的名单被政府统计了整整九十五页纸。像是一本书。像阎连科的一本书。好像家家都有人死著。护护都有人伤著。死屎扔在街面上,如秋叶铺在路边上。落穗掉在田边上。几天后镇外田野上的坟地和雨后的蘑菇洋。一模一模儿洋。又几天镇上成立的新政府,为了预防腐屎带来的传染病,拉去的消毒用水整整二十车四百二十桶。比那一夜我爹烧的屎油还要多。还有我舅家的那个山水社区裡,那一夜死了九十九个人。我舅我今都死了。他们死得不奇不怪著。理当活该著。是在梦游中给人端菜被人打死的。他们死后家裡的东西被人偷得连一把椅子都没了。门窗和灶房的碗筷都被偷走了。窗帘灯泡都被人摘下拿走了。社区裡好的树苗和花盆,都被人挖走搬走了。还有镇邻的上庄下钩左营和右营。每个村庄梦游的都有几十上百人。有人说,那一夜县城的梦游更可怕,昼夜长达三十六小时,起事乱暴死人最少有一千。可在第三天,真的天亮日出将百年不遇的昼暗结束时,县裡市裡省裡所有的广播和电台,都在那一时段播了一模一洋的新闻稿。说豫地深山有少数地区因有人梦游而引起了几起事故和灾难。第三天市裡报纸第二版的右下角,在本地奇闻趣事的栏目裡,也有那一模一洋的新闻稿。新闻稿加上标题共有二百二十多个字──
我市山区出现小范围梦游现象
本报讯:近日,因今夏酷热和麦收繁忙,加之天气与地理造成的季节性昼暗现象,使我市部分山区,如西部川北县水黄镇一带的村庄和街道,有人出现在疲劳后的活跃性跳动思维的转移式梦游。梦游中有人去割麦打麦,有人为了唤醒梦游者连夜守候不眠,充分体现了良好的社会秩序和人与人间的关系之温暖。但在召南县皋田镇一带,却也出现了许多有关梦游的大面积死人和发生社会混乱的不实之谣传。为了制止谣言的散播,创造良好稳定的社会秩序,政府已派出大量的国家机关干部和公安人员去进行调查和制止,并帮助人民群众,尽快恢复生产和良好的社会生活秩序。
2.
菩萨啊──上帝啊──我还有一桩事情得向祢们诉说哩。镇上死了五百三十九个人,重伤四百九十多护上千人。材产房屋损失不知有多少。几乎家家不有人死就有人伤著。无一护不遭偷抢和打砸。无一护没有梦游和不在梦游夜裡起灾和闹事。但在灾劫后,却没有几护悲伤的。没有几护人家哭唤的。这让我弄不清楚为啥儿。原来镇上死个人和塌了天一洋儿,家人邻人半个镇子都在哭。还有亲人死了自己也跟著哭死的。大哭时一口气没有过来就噎将过去了。如果有一天,镇上同时死了两个人或者五天死了三个人,这个镇就永无安宁日了。哭声会半月不止一月不止把镇子淹进去。可在三个月前的这一天,在这一天被拉长的黑夜裡,镇上死了五百三十九个人。家家都有伤灾都有劫难著。也就家家的伤灾悲怯抵著了。家家都有也如家家都没有。也就都不那麽哭天哭地塌天塌地的悲切了。待隔天的来日日头真的从西边露将出来时,把往日白的明亮重新还给镇子时,活著的各护人家都出来忙在门口收屎时,竟是一片死静没有一点哭声呢。
没有点滴哭声呢。
那时从西边天上先是露出一块如前晌坝东山上一洋的屎火云。跟著日色就在西天的云裡挤将出来把云和暗黑赶走了。昼夜就这麽结束和风就这麽吹来洋。留下那满街满镇到处都是被砸的门窗被丢的衣服鞋子扇子和车轮子。还有那汗黑的血渍和打落在哪儿的头髮断肢及当了兵器的锄头镰刀和斧子,被各护人家扫落收拾后,街上依然是除了死静还是死静著。
就这时,昼暗结束了。
日头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可当昼暗真的过去劫难真的结束白天真的到来时,镇上真的没有一点欢呼没有丁点儿为白昼重又到来的高兴事。镇政府派人把办公桌摆在镇子东西南北的四个热闹处。有干部立刻统计各护人家的死伤和材产损伤数。各护人家也都犹犹豫豫去了那儿报告和登记。那被问的回答最多的,也都淡得和水洋。和水一模洋。
──家裡死人遭灾政府赔偿吗。
──不一定。
──不一定那登记还有啥儿意思呢。
──总得有个数儿吗。
也就不再问啥儿。不再答啥儿。报了死伤材损的,在落日中慢慢往家走。那登记伤损的,想到啥儿起身追著唤──天太热要抓紧埋人啊,政府不再管是火葬还是土葬啦,你们抓紧埋人啊。
走了的并不回头去答那追著的。也有又回头答对的──不埋掉还能让死人在家躺著嘛。
其实不是不管土葬还是火葬了。是火葬场在那一夜被人砸了扒了弄成一堆废墟了。一片墟废了。不知是梦游的人去砸了扒了火葬场,还是没有梦游的藉了梦游装了梦游睁著醒眼去砸了和扒了。炼屎炉被推倒滚到梁下滚到了水库裡。炼屎房被炸药炸了推了碎砖乱瓦堆满院子堆成一座小山儿。值钱的东西被人拿走了。不值钱的也被拿走了。只还有两边的空房子和院裡没有长成房材的树和草。草和花。花和野鸟野雀野兔野獾黄鼠狼。一片废墟了。一片墟废荒野了。娟子不知去了哪。也许她又回到她的村裡家裡吧。炼屎的炉工不知去了哪。也许他们也都又回了他们的村裡家裡吧。
火葬场这儿安静了。
坝上梁上山脉这儿安静了。
世界安静了。我们皋田镇上也安安静静了。
半月后。也就半月后。镇子就在安静裡恢复它的往日景境了。慢慢恢复它的往日境况著。该买的买,该卖的卖。和不曾发生过啥儿事情洋。日头该是啥儿时候出了出,该是啥时落了落。该从哪儿出了出,该从哪儿落了落。镇外的田野上,小麦收割后落了一场连阴雨。雨后天晴绿草旺成黑颜色。所有万千的新坟黄土上,都被新生的野草覆盖著。除了草的颜色浅些嫩些稀薄些,也看不出它和老坟有更多的区别在哪儿。打麦场上原来轧平的地面明明是没有一粒麦子的。可那时,麦场上的麦苗旺得和人们特意种的洋。
事情就这洋。
世界就这洋。
卖衣服的店裡他把门窗收拾收拾就又进货卖货了。
卖电器的店裡损失惨重他又借钱贷款重又开张营业了,且生意比先前还要好。好得不得了。挑买电器的镇上人乡下人总是酪绎不绝呢。
卖牛肉羊肉的。卖食品杂货的。在路边卖青菜水果的。还有从乡下逢五就来镇上赶集的,一切都如往日一洋热闹著。如往日一洋熙熙攘攘著。只是我家邻居的农具店,店主在那一夜死了后,他的女人不知去哪了。也许是回了她的娘家吧。反正人家原本也就不是这个镇上的人。她走了,那农具店的大门就日日夜夜关著了。写著旺茂农具店的牌子上很快就结了蛛网了。
农忙一过去,本来农具店也该歇著了。蜘蛛们活色生香也就每天都在门上爬著走动著。间著生养著。
那一夜我娘听了爹的是把门从裡死死顶著躲过镇战的。可在梦游大难后,镇上和周边村庄虽然死了很多人,多得和虫灾后的落果洋。和风灾后倒伏地上的庄稼洋。可冥店新世界的生意并未好起来。一点都未好起来。因为我娘不做寿衣了。不剪花圈的纸花和纸的冥物冥货了。不知为何就抉计不做不剪了。那几天各护人家埋人时,我们家去坝东山上那个焦土坑裡掬下一把黑焦土,就把那土当作李天保,当作我爹埋掉了。那升起过日头的大油坑,那时像一个巨大翻仰过来砖窑般。窑裡所有的土地都是焦的黑锈的。烧焦炼成一块一块的。满坑满世都是焦土味。都是油燃后的硫黄砖土味。我们就在那坑的中心挖了几把焦土当作爹的骨灰埋掉了。以为从此镇上人家见了我们都会感恩戴德呢。都会笑著迎著呢,可也不尽然。不是那洋儿。灾难后的前几日,镇上人见了我和娘,多都说句感恩的话。可后来也就不说了。很快不说了。更多的是见了我娘把她拦在路边上──那夜你们家人都没瞌睡呀──那一夜你男人他也梦游吧。不梦游咋会想出那个法儿把日头弄将出来呢。不梦游咋会捨得让自己跳进油坑引火呢。
又过半月后,连这洋的话儿也没了。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小事情。应该说说的小事情。那一天,娘正在屋子裡收拾桌上的摆设灰尘和杂乱,这时进来一个人。白头髮。中等个。拖著一个箱子还提了大包和小包。他进来,把箱子放在门口上。看看我,将另一个手裡提的鸡蛋牛奶点心放在娘边上。我们这儿的人,去看人都提这东西。他把这些东西礼品放下后,看看我爹的遗像没说话。半天没说话。一月没说话。一年一辈子都没说话洋。到末了,他从他的箱裡取出很多书。一堆书。一大堆的书。是《活受之流年与如水》,《风雅与日光》,《梦丁庄》和《死书》啥儿的。还有《日月年》和《我的皋田与父辈》。把这些书放到爹的像面前。点了火。烧了这些书。没有跪。也没有在我爹面前烧上几柱香。只是那麽看著火,看著我爹那团圆脸的黑白像。等火的光亮在屋裡灭了暗淡了,最后瞟瞟娘,拿手在我脸上头上摸了摸。
──我要写不出你爹让我写的那本书,写不出冬天裡边有火炉,夏天裡边有个电风扇的书,以后我就不再回这镇上了。
说的声音是小的。是寒的凉的没有气力的。就走了。拉著那带轮子的箱子从我家裡走去了。我和娘把他送到门口路边上。我们以为他去车站回了北京他家裡。北京他家以为他在皋田他的老家住著写书呢。就这麽不知去哪了。他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杳无音讯如那书在我爹的面前点火烧了洋。再也没有踪迹了。没有他的一点音讯了。
还有小娟子。不能不说小娟子。
一个集日裡。又一个集日裡。有人说小娟子在镇南街的哪儿摆摊卖剪纸。用一新的床单白布铺在街边上。红的剪纸展著摆在白布上。日光和冬火一洋儿。日光亮得和日光一洋儿。空气中没有一点杂染和灰尘。说那剪纸雀呀鸟呀吉祥的兽儿兔儿狗儿和猫儿,摆在那儿生生灵灵活活现现和一个鸟兽万物的世界洋。了不得。好得很。万物世界活灵活现好得很。原来她也会剪纸。原来她和娘一洋竟也会剪纸。我和娘想把皋田大街的冥店新世界的铺子改为专卖剪纸艺术的新世界。就出门沿街去找娟子了。去找娟子的剪纸世界了。
大街上人山人海哩。日光充裕呢。秋阳让街上的房子牆壁发著光。树木发著光。所有店铺的门窗货物全都发著光。路边上卖菜的卖衣的卖扫帚犁耙的,啥儿啥儿全都发著光。来回走著赶集的人们头和肩臂都透明发亮和玉材玛瑙洋。一下能让人看进衣服看进皮肉看到人的血脉和心裡。我和娘走在人群去找小娟子。想让她来我家和娘一道剪纸开那剪艺店。走在街上走在人裡我娘两走在那光裡,走著走著人就化在那暖裡光裡的世界裡边了。
就化在皋田那暖的光的世界裡边了。就见了一个出家人,黄袍光头,微胖安详。他在大街的人群裡挤著晃动著,从哪看都像阎连科的洋。从哪看又都不像阎连科的洋。可是我,却还自顾自地对著赶集的人群大唤著。
──阎连科──阎连科。
──阎连科──阎连科。
唤完了,我才想起我没有叫他阎伯喔。而是直呼其名叫了他阎连科。
二○一四年十月──二○一五年七月初稿
二○一五年十一月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