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华正在收拾返校的行李箱,忽然感觉面前的光线暗了,一抬头,秀丽站在门口看着她。若华起身,踌躇着,道:“妈,我得返校了。”
秀丽的脸上,是留守儿童看到父母要走时的表情。
若华心软了一下:“我已经请一周的假了。再不去,功课跟不上不说,我那些家教工作也该没了。”
秀丽声音低低:“那我怎么办?”
她环视着屋里,最后目光落到五斗柜上的那张全家福,那上面的家是完整的,老公、儿子、女儿、她。“你要走了,这个家只剩我一个,真是活不下去了。”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女儿:“我要和你一起去。”
若华吃了一惊:“你去干吗?”
“我们租房,住在一起。我陪读。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不能再失去你。”
母亲凸出的肩胛骨如此瘦弱,前两年还乌黑油亮的头发,现在已布满霜花,她才四十九岁。全家福上的父亲表情有点忧郁,拍这张照片时他已经得癌症了,不过没有告诉家人。所以弟弟笑容天真,眼睛明亮,还是幸福的模样。若华耳边响起车祸现场消防员铁铲刮过铁皮的声音,心一紧,只得说:“好。”
返校前,要和大姨打个招呼。出事之后,秀芳来看秀丽,秀丽痛骂秀芳母女害死了自己的儿子,是她非要打包剩菜,是安心不好好开车,总之她的幸福被她们毁了。秀芳一来体恤秀丽丧子,二来安心生死未卜,也不多纠缠,匆匆离开。若华只在微信上简单和秀芳聊两句,断续得知安心的状况。要走了,总是见一面的好。肉嘟嘟的大姨在若华心目中比自己瘦瘦的母亲更亲切,她总是笑嘻嘻的、好脾气,厚实的胸膛可以包容一切,理解一切。每当母亲向自己耍脾气,提无理要求时,如果大姨刚好也在,若华总能收到她深切的眼神,那眼神像是在说:若华,辛苦你了。
晚上十点,秀芳不在医院,在小区广场。若华到了地方,广场的大灯已熄,借着外围的路灯,若华见黑暗中有个身影在笨拙地跑动。跑到近前时,她见是秀芳,身上的肉都在颤动,胖脸涨得通红,汗出如浆。她刚叫了声“大姨”,秀芳上气不接下气道:“我再跑两圈。”
若华在广场边的长椅坐下。两圈后秀芳跑到她面前,停下来,俯下身双手撑着膝盖,看样子是累坏了。一股胖人流汗后特有的体味扑鼻而来。若华赶紧扶住她,那手臂上全是黏腻的汗。衣服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湿透了。若华并不嫌弃,见她腿发软,把她搀得更紧了,边走边说:“刚跑完不能马上歇下来,得走一走,缓一缓。”
走了一圈,秀芳渐渐缓过劲儿来。若华问她干吗呢,秀芳说减肥。
若华笑道:“你早该减肥了,不过现在表姐正需要你照顾,为啥赶在现在减呢?”秀芳想把自己跟安心的争吵和誓言说出来,一想又觉得那天的话太伤心了,于是道:“反正要减,医院有护工,晚上你姐也不怎么起夜,用不着我。”
若华说自己要走了,母亲跟着一起走。秀芳吃惊:“那住哪儿啊?”
“我妈说租房。她不能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会发疯的。”
秀芳想起妹妹毛毛虫一样懒洋洋软塌塌的做派,为懂事的外甥女叹息。
若华又为那天母亲对大姨无理的话道歉,让她别放在心上。秀芳说她根本不会和自己的妹妹计较,她好歹女儿还活着,妹妹却失去了儿子。说到这里,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黑暗中各自伤心。过了一会儿,若华道:“减肥不能太着急,不然反而对健康有害。”
秀芳感激地点点头,想了想,说:“若华,你妈妈毕竟是大人。你虽然从小懂事,但还是个学生,还没有参加工作。凡事要先考虑自己,紧着学习,别影响毕业。”她没把话说得太明白,但若华理解她的意思,领情笑了笑,点点头。
既是要长住,秀丽便收拾了一大堆行李,恨不得连锅和调料都带去。若华说如果租房,房东肯定会配这些东西。即使如此,她们还是打包了三大箱。临走时,秀丽站在门口,眷恋地看着家。她舍不得锁门,好像锁上门,就把丈夫和儿子孤零零地抛在屋里,甜蜜的往昔就被彻底封存了一样。从前的日子有多幸福,以后就有多凄凉。从此她和女儿没有家,蹒跚转向飘零的未知……若华从她身侧伸出手,拉住门把手一撞,锁上,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下了楼。秀丽抹着泪,低着头跟在后面。
秀丽舍不得快递行李,母女俩吭哧吭哧、大包小包地赶到了火车站,凹出背井离乡的造型。在卧铺车厢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收拾完,若华正打算睡觉,却见母亲拿着那个全家福水晶相框在看。原来她把这个东西带上了。
若华柔声道:“妈,这个东西就不要再看了,何必伤心呢?”
秀丽:“现在他们俩只剩下相片了,再不看,我还有什么?我死的那天,你把这照片和我一起烧了。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她抚摸着相片上的丈夫和儿子,眼泪滴落在上面。
夜深了,铁轨发出有节奏的咔嗒咔嗒声。错车而过的火车鸣起笛来,声音飘荡着,久久不散,增加了离愁。以前若华离家从未有漂泊之感,因为有父母、有弟弟、有家乡的那套三居室在,自己就像是风筝有线。但现在家没了,连母亲都随身携带着,这感觉便像是流浪。这离愁不只是对故乡的离别,更是对从前日子的诀别。若华看着正在垂泪的母亲,一股沉重的窒息感伴着爱怜,还有厌恶,随之还有内疚,多种滋味混杂在一起,涌上心头,化成长长的一声叹息,只能托腮怅然地看着车窗外。
夜色中,不同的城市、乡镇匆匆在眼前掠过。灯火星星点点,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家。人海茫茫,陌生的人们啊,你们都在过什么样的日子,悲欢离合可与我相似?
到了学校,秀丽先和若华在宿舍挤一张小床,凑合几个晚上。等若华腾出工夫来再去找房。这房太难找了,要在学校附近,要价格便宜,条件还不能太差。找了一周,愣是没有合适的。秀丽说要不然和若华在宿舍一直住下去得了,反正母女俩都瘦,一张小床睡得下,而且挤在一起,她反而心里踏实,居然比在家里一个人睡时睡得香。若华为难,这是违反学校规定的,这次让妈妈凑合几天,还是和学校打了招呼的。学校知道了她家出的这档子惨剧,本着人道精神,特地批准。可要长期住,怎么也不可能。
丧夫之后,秀丽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丧子之后更了无生趣。不过远离家乡,换了个新环境,她的心情也好了一点。加上从未体验过大学的宿舍生活,每天跟着女生们一同起床、洗漱,上食堂吃饭,这种新奇感让她精神振作了些。重点大学不是盖的,食堂连早饭都琳琅满目,光粥就有五六种,还有小馄饨、包子、面条、煎饼,各色小菜,用饭卡买还特别便宜。这食堂能容五千人同时就餐,饭点满座,全是年轻人,青春气息爆棚,看着就让人喜悦。
若华很忙碌,她正在找实习单位,吃完饭匆匆离去。秀丽一个人逛校园。这是什么神仙地方?一幢幢历史悠久的教学楼庄严气派,树木葱茏,绿草如茵,整洁的道路两侧开满了蔷薇花,粉色、红色、鹅黄色、白色,花开如瀑,形成自然的花墙,美不胜收。来往的人都打扮得体,谈吐有礼。不远处居然有个很大的人工湖,里面有几只野鸭子悠然自得地划着水。
女儿是她生的,她培养的,她花钱让她进了这样的好地方上学。虽然若华只有第一年是用家里的钱交的学费,后面全是凭助学贷款、奖学金和家教自给自足。但没有父母打下的坚实基础,女儿能有这样的能力吗?自豪感慢慢鼓胀,秀丽挺起胸,神清气爽,心情前所未有得好,不过立刻又有一种遗憾浮上心头。一个女人,有什么必要读这么好的学校?女儿迟早是要和自己回乡的,对付十八线的家乡,一个普通本科足矣。顺理成章,她想起若轩,心中一痛,若轩要是不死,再过几年也能到这么好的校园里读书吧?这里才是男儿大展拳脚之地。儿子没了,十五岁的花样年华,被生生折断、揉碎,化为一缕青烟。她这辈子最投入的一件事,就是追生儿子。生完之后,她把全部希望都放在儿子身上。怎么生活跟她开了这么大个玩笑,把她大半辈子的努力一夜之间抹了个干干净净呢?秀丽走到湖边,坐在石头上,哭了起来。
人的命怎么这么脆弱,说死就死,怎么又这么皮实,多么伤心难过也死不了呢?秀丽觉得自己已经痛苦得活不下去了,可是哭了一阵之后,抬头看看四周,风儿轻拂,草木摇曳,清洁工居然有闲心打捞湖里的水草,不远处的篮球场有人进了球,其他人轰然喝彩。世界并没有崩塌,地球还在运转,她不得不活下去。秀丽叹了口气,擦了擦泪,收拾心情想继续散步,一抬头看到不远处女儿抱着课本,正在跟一个男孩散步,一边说着什么。秀丽喊了一声若华,快步走了过去。若华一愣,秀丽已经走到面前,问道:“这是你同学?”
若华还没来得及说话,男孩说:“阿姨你好,我叫周凯泽。”
男孩眉清目秀,秀丽道:“你好。”
她看着若华,察言观色。若华赶紧说:“他是文学社的同学,我们正在说出校刊的事。”
其实若华和周凯泽正在暧昧期,这是男女关系中最迷人的阶段。大学四年,头三年若华忙着打工、学习,心无旁骛,头也不抬地匆匆赶路。第四年上学期,也许是开窍了,若华像是头回睁开眼睛般,注意到文学社里居然有这么一个斯文稳重的周凯泽,普通话字正腔圆,文章写得好,淡蓝色衬衫很干净,指甲剪得短短的。周凯泽也读中文系,隔壁班的,他对别人都淡淡的,对若华却很友好。若华于是积极地参加文学社的各种活动,两个人渐渐走得近了。若华急着返校,也有为他的成分在。周凯泽听说若华的母亲来陪读,而且两个人居然挤在一张床上,觉得匪夷所思。
“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啊。不说学校同不同意,舍友也会有意见呀。太不方便了。”凯泽觉得若华母亲真作妖,哪有这么大岁数陪读的?陪读也不至于陪到同一个宿舍里去。若华也发愁。凯泽说他们班有个同学是本地的,家就在学校附近,可以帮着找房。若华欣喜,又为自己奇怪的处境在喜欢的人面前暴露无遗而觉得尴尬。两个人正说着话,没想到撞上秀丽了。
凯泽见秀丽个子不高,人干瘦,衣服颜色和脸色一样暗沉,法令纹深深,眉头有个川字,与狐疑探究的眼神组成了令人不快的第一印象。他不知道为什么,暗觉她对他有一种扑面而来的敌意,于是不想多逗留,于是对她点点头,又对若华道:“那就按照刚才我们说的,你本周把组完的稿子交过来。总之校刊的事,这周最好给它了结了,大家接下来都要忙实习的事了。”
若华道:“好。我发你邮箱。”
凯泽走了,秀丽旁敲侧击:“这男孩长得挺俊的,哪里人呀?”
若华含糊道:“跟我又没什么关系,你管他哪里人?”
秀丽道:“我听他口音,不是咱们那里的人,反正我跟你说过了,你不许和外地人谈恋爱,毕业后必须回咱们市里。”
若华试探道:“妈,我回老家干什么?考公务员还是打工?公务员每年就招那么几个,我不一定考得上。打工你看咱们市有像样的文化类对口单位吗?”
秀丽不满道:“你表姐不就在私企打工?人家那公司都快上市了。你去当个培训班老师,教人怎么写作文、提高语文成绩,多好?你表姐夫不就在银行?那也不是公务员呀。”
若华道:“姐夫那是家里有关系,给找的工作。培训学校当老师那得有教师资格证。表姐本身就是师范类学校毕业,又打小不停地参加各种舞蹈比赛,一大堆证书傍身,找这种工作自然容易。我怎么办?”
秀丽脸一沉:“你一直在当中文家教,早有经验,考个教师资格证很难吗?你找各种理由东拉西扯,就是想说你毕业了要远走高飞呗。我就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办?”
若华哑然。母亲这阵子不停地把“你走了,我怎么办”挂在嘴上,从前她要求自己毕业返乡,她可以阳奉阴违。但弟弟死了,她最后的屏障也没有了。
母亲的确只剩她一个亲人了!
秀丽带着哭腔:“我要是身体好也行,这一身病痛,一宿一宿睡不着觉,谁知道哪天脑子里这根弦就崩了,活不下去了呢?要是若轩在,我也不至于……”
若华叹了口气,挽起母亲的手,安慰道:“好了好了,我听你的,毕业了回家。”
凯泽执行力惊人,第三天他们班同学就帮着介绍了自己亲戚的房,就在学校后面的小街,虽然是个平房,但收拾得挺整洁,一进门就是个大开间,厨房是自己搭出来的。一个月四百。若华非常感激他。秀丽恋恋不舍地搬出宿舍,若华松了口气。虽然她也不得不住到平房,但好歹母亲不用像个保镖似的随身紧盯着自己了。但秀丽要求她,中午必须回来吃饭。若华一愣,秀丽说不然她一个人没法儿做饭:“我总不能给自己炖汤炒菜的吧?做少了不够费事的,做多了晚上你回来吃剩菜,对身体不好。”
若华勉强道:“我可以在学校食堂吃了晚饭再回来。”
秀丽叹道:“那我一个人待一整天,也没意思啊。这儿的人我不认识,说的话口音又那么重,烦死了。”
若华只得答应一天三顿都陪她吃。秀丽自言自语:“你不想回来吃,是不是嫌弃我呀?可以直说。反正我馒头配榨菜也能算一顿,就自己吃吧。”
若华忙说没有没有,回来吃挺好的,谁不想吃妈妈做的菜呀?
秀丽又高兴起来,道:“自己做饭,当然又干净又卫生。有妈在,保准你吃得可口。”
她看着若华,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确对女儿一直关心不够。若华小的时候,她还不太懂怎么当妈,工作也忙。等她懂了,若华长大了,若轩出生了,于是一腔母爱又都给了若轩。秀丽有点内疚,摩挲着女儿细细的手臂,道:“我明天去买菜,给你炖只鸡吃。你真的太瘦了。”
母亲很少有这样主动表达爱意的时候,若华受宠若惊,笑容都磕磕巴巴。这异乡的陋居里让相依为命显得更有分量了。
母女就这样安顿下来,日子渐渐稳定。这小街上各种小店如花店、水果店、服装店、熟食店应有尽有,街尽头就是物美超市,再拐个弯,就上了主街,很热闹。可是,热闹是别人的,繁华是别人的。越是人多的地方,秀丽越觉得扎心。看到同龄的人夫妻说笑,她就会想起死去的丈夫;看到十五六岁的大男孩,她就会想起若轩;刚会走路的幼儿睁着天真的眼睛看着她笑,她就会想起若轩小的时候也是这样讨人喜欢;看到七八岁的小男孩蹦蹦跳跳,她就想有什么用,谁知道能不能全须全尾地长大成人?总之,欢乐的迟早会悲伤,悲伤的她与他们感同身受。目光所触及之处,无不包藏深意,隐含暗示。她兴味索然,无心逛街,买了菜回到出租屋,把门一关,待在屋里再不出去。
把肉炖上,香气渐渐飘出来,出租屋有了家的气息。秀丽把全家福照片拿出来,四处张望,想找个恰当而又醒目的地方摆。摆上它,家就被复刻了个八九不离十。但屋子太小,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秀丽想了想,把厨房放杂物的小桌清理干净,拿来摆在屋角。然后拖出最大的一个行李箱,把衣服都拿出来,底下居然是丈夫和儿子的骨灰盒。原来她背着若华,偷偷把寄存在殡仪馆的骨灰盒拿回家,又带到这里来了。她把全家福照片摆在中间,两个骨灰盒一左一右,面前放上一盘苹果,一把香蕉。
至亲的死亡是一种漫长的告别,需要多次反复才能结束。每一次告别都在强化这个事实:人死了。死了,就是彻底消失,天地间再不会有这个人的意思。那么高大的一个人,这一秒还在说笑行走呢,血肉还是热的,下一秒说没有了就没有了,怎么能这么荒谬?!丈夫从病房被拉到太平间,进火葬场,骨灰盒寄存在殡仪馆。接着又是儿子,原样流程走一遍,只不过省略了太平间。这些节点都在告别,每一次告别都像用是一把大铁锤猛烈地锤着秀丽。每挨一次,秀丽就萎靡一分。布置完这小小的灵堂,可以闲下来欣赏时,秀丽又当头挨了一锤:儿子真的随丈夫去了,她不得不在这异乡的陋屋里以这样的方式纪念他们。
她靠在出租屋的旧木椅上,哭了起来。
若华这日一整天都在外面奔波,她和凯泽以及同班同学这段时间一起找实习单位,终于找到了理想的公司。是一家和省都市报合作的新媒体公司,可以学习怎么写爆款文章,还可以学习拍摄技术和后期视频剪辑。今天去面试谈得也很好,下周就上岗,还有微薄的工资。大家非常高兴,凯泽提议每个人从未来的实习工资里拿出三百块钱,先聚餐,后K歌,就当是开工前的庆祝。众人欣然响应。若华想起母亲一个人在家,踌躇着。凯泽道:“去吧。快毕业了,大家以后想聚也没什么机会了。”
他说到这里,微微垂下眼皮。若华心动了一下,硬了硬心肠,跟母亲说有事,要晚点回家。众人高高兴兴地吃了大餐,接着去唱歌。在KTV里,他们喝了不少酒。一想到快毕业,就要正式踏入险恶的成人社会了,这帮年轻人兴奋又伤感,酒精又加倍放大了这种情绪。凯泽微醺,吼着唱完了刺猬乐队的《火车驶向云外,梦安魂于九霄》,放下麦克风,看到若华靠在角落里,喝着酒。她是他见过的最安静的女孩,平时他们在文学社交集不多,但他知道她并不像外表这般柔弱。文学社的人背地里都讲陈若华是个女超人,可以同时干五份家教,大一就不跟家里要钱了,学习还特别好,年年拿国家奖学金,校刊的活儿也完成得漂亮。一个人能同时把这么多事情干得如此出色,必有超强的意志力与超高的智商,她安静的外表下潜伏着可怕的爆发力。
凯泽坐过去,和她碰了一下杯,两个人喝着酒。
凯泽问:“毕业之后打算去哪儿呢?”
若华说:“我妈叫我回老家。”
凯泽道:“她给你找好工作了?”若华摇摇头。
凯泽又喝了一大口酒:“你自己呢?有什么想法?”
若华难以回答。毕业后,和母亲一起回乡,她势必要叫自己住在家里。不一起回乡,母亲绝对不会同意的,甚至有可能她去哪里,母亲就跟到哪里。“自己的想法”太奢侈,也许她不配拥有。她沉默许久,抬起眼,正与凯泽的眼睛相对。他的眼神深深,她的心怦然跳了起来。但下一秒钟,若华移开目光。为什么要到即将毕业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人的存在呢?凯泽是北京人。毕业季就是分手季,相恋四年的大学情侣都会因为发展目标不一致而分手,她岂能在离别的时候让爱萌芽?何况她根本不知道凯泽心里是怎么想的。他的确比文学社的其他人更关心她,但那些言行理解成同窗情谊或者是男性的仗义,也可以。他从来没有直接表达过爱,她不敢也没必要去问他。
十点半,若华忐忑起来,提议散场。大家怕她一个女孩走夜路不安全,陪着她走回家。秀丽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一直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同时对自己的这种等待感到恼火。女儿难道不知道自己在这异乡很无助吗,为何要陷自己于这种状态里?这时她隐约听到几个年轻人说笑的声音,快步拉开门,见若华和同学往家这边走,脚步轻盈,看上去非常开心,不由得妒火中烧,阴沉地瞪着他们。
若华一抬头,见母亲等在门口。她像是玩过头忘了回家被妈妈抓了现行的幼童般,欢快劲儿去了大半。若华赶紧小步跑到家门口,回身与凯泽等人告别。进了屋,秀丽坐在椅子上生闷气,若华想缓和气氛:“妈,怎么了?我跟你说了今天要晚回来的。你可以先睡觉嘛。”
秀丽冷笑道:“我一个人待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跟坐牢一样。你倒好,一大帮人,男男女女鬼混到大半夜才回来。你有没有想过我?”
若华啼笑皆非:“这都是同学,当然有男有女了。我也不是去鬼混,是去面试实习工作。”
“你哄谁呀?面试需要这么长时间吗?你就不会早点回来吗?”
若华也生气了:“那我就不能有点自己的事情?”
秀丽抓住这话中的漏洞:“你自己的事情是什么事情?你交男朋友了?是上次那个姓周的男孩儿吧?我看他今天又跟你在一起,你老实说,是不是和他谈恋爱了?”
若华仗着酒劲,高声道:“我和谁谈恋爱是我的自由。妈,我二十二周岁了。”
秀丽一怔,呆在原地。若华见状有点后悔。
半晌秀丽苦笑道:“是,你有自由,你有大好的前途。我呢?我有什么?”
若华难过地坐到椅子上,一扭头看见屋角的小灵堂,不由得崩溃,快要哭出来了:“你把这些东西带到这里做什么?你不知道房东最忌讳这种东西吗?”
秀丽走到骨灰盒面前,珍惜地擦着那上面的一寸照片:“合同上不是说房东不能随便进租客的房吗?再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就只有这个了。反正你马上也要离开我了。”
若华看着母亲高高耸起的肩胛骨,相似的一幕,相似的话,在每年自己返校的时候,父亲死的时候,弟弟死的时候,都要重复一次。她仿佛走进了一个时光隧道,怎么奔跑都会绕回原点。LED灯亮度不是很高,黑白照片和骨灰盒在昏暗的灯下有一种诡异的黯淡。若华不胜恍惚,仿佛自己也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