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路上,无论徐千屿再怎么传音,陆呦都缄口不言。
陆呦一向骨头软,不敢冒险。这种反应也在徐千屿意料之中,便没再催促。
路过的魔物皆惧怕地从二人身旁,发出不明含义的呶呶之声。直至走到一个更大更亮的阁子中,耳边细碎的声音才全部消失。
这里是魔王布置好的喜堂。
竟如人间的正殿一样,垂挂了红绸喜字,一张供桌,左右两只空椅子,牌位,供品无数。桌上雕刻精美的龙凤红烛,是鲛脂所做,比人间的蜡烛大上一倍,将内堂映照得极亮。
“王上,我将人给你送来了。”徐千屿耳边传来陆呦幽幽的声音,暗含咬牙切齿之态,随后她将她一推。
谢妄真在专心致志地剪喜烛。
陆呦蹙眉,谢妄真对她的声音无动于衷,仿佛她就是这魔宫内的一个侍女,这令她有种溺水般的慌乱,就连大喊大叫也无法引人注意。
谢妄真如含星光的眸抬起,看着一身红装的新娘,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从喜帕下传出徐千屿的声音,她心平气和说话,声音脆而亮,停顿适宜,很是悦耳:“我的芥子金珠,还给我。”
谢妄真执起她的手,笑着将芥子金珠塞在她手中。
这芥子金珠有修士密令,谢妄真打不开。他不怕徐千屿拿到芥子金珠。无妄崖下是天道气运遗漏之处,法器灵符都如凡铁一般。
徐千屿将手抽出,反手给他一鞭:“我的东西,你不问自取;第一天就叫人成婚,懂不懂待客之道?”
“今日成婚多有仓促,委屈了小姐。但你的嫁衣与喜帕,都是我提前备好的,绝不仓促。”谢妄真挨了打,只是一偏头,柔和地解释,“拖得太久,我怕生了变数。”
魔王虽疯,但还没有失去警惕之心。真是又多疑又无耻。
陆呦难以置信地目睹这一切,死死咬住嘴唇。
这是她熟悉的那个谢妄真?
前世谢妄真迎娶她,婚期一推再推,原来他也知道这样会生变数。倘若当日他也如今日一般积极,她的任务早就完成了。
不对。
眼下有了对比,她忍不住地怀疑,谢妄真当时迎她为魔后,到底是真心,还是系统的作用?攻略进度会卡在99%无法前进,那1%,就是徐千屿用死亡留下的分量吗?
喜烛爆开灯花。
谢妄真道:“你走以后,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我们诛魔那日假扮夫妻,那仪式没完,可惜被人打断了。”他说着,黑眸中露出一丝恨意。
徐千屿被触了逆鳞:“不要总提那次成婚,那是假的,我没当真。”
谢妄真道:“我当真了。”
陆呦贴着墙根,面色微微扭曲,忍不住想笑。
当日徐千屿为谢妄真掏心掏肺,他对徐千屿表现得何其无情,何其不屑一顾,原来都是假的!他还是喜欢上她了,就算有那么一丝空隙,他也爱上了她。
她心内嘲讽,随后感到深深的悲哀。
魔王大婚之前,她觉得谢妄真像在走神,她的感觉没有错:他们之间,隔着一桩永不褪色的旧梦。
这样的99%,和0又有什么差别?她的攻略对象,喜欢上了一个没有刻意攻略他的人。
徐千屿在芥子金珠内翻捡到梦影筒,里面却没有无真的影子,有些疑惑。
无真果然跑了。但他一个鬼身,在无妄崖这个修士埋骨之处乱跑,就不怕有危险吗?
谢妄真要拉她拜堂,徐千屿道:“我们南陵成婚,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两个都没有,是不算数的。我不想在这里成婚。”
说话之间,她抓紧将芥子金珠内携带的丹药尽数吸收。
谢妄真道:“这有什么难的?魔宫之中,天地莫不听我号令。”
一颗由魔气凝成的赤红光球从他掌心飞出,飞到了喜堂上方,褪红光生白光,伪做明月高悬。
“至于高堂,”谢妄真看向前方道,“供桌前坐着两个,都是我的母亲,她们会祝福我们。”
顺着他的手指,那两把椅子上出现了两只蜃物侍女端坐的影子。
系统毛骨悚然:“谢妄真是由无妄崖下的一只蜃女和一只狐女抚养长大的,她们当时以为那是清蘅道君的转世,后来发现不是,谢妄真便用深渊之火把她们杀了……天啊,怪不得我看她们有些面熟!”
徐千屿心中骇然,服侍她的那两名蜃物侍女,是谢妄真以自己的血混合魔气与水汽,比照着他的两位养母重塑的。
他捏出了两个人偶,在魔宫下陪伴他。人偶听他号令。那椅子上的两只蜃物,此时笑着拍手,一齐道:“恭喜我儿成婚,恭喜我儿成婚。”场景诡异万分。
谢妄真耐心告罄,再也不想耽搁。
他强行拉过徐千屿的手腕,朝供桌走去。
但纤弱的新娘钉立地上,纹丝不动。
徐千屿日日站桩,谢妄真手上用了几分力气,就是拽不动她:“谢妄真,前世你让我死在无妄崖下,还在此处与我成婚。你说喜欢我,偏要如此惹我晦气。”
她翻脸得如此之快,谢妄真的表情一黯。
徐千屿的死也是他的梦魇,遑论他体内的爱魄原本属于徐千屿。感知到主人的强烈的爱与痛,此时震颤不已。
“对不起,杀了你我也很痛。”他垂下眼,攥紧徐千屿的手腕,“日后我会对你很好,我们永远也不分开。”
听到此处,陆呦再也无法忍受,猛然拔剑砍向魔王的后颈。
她是徐芊芊的陪练,袖中带一把小木剑。但陆呦这幅身体天生剑骨,抽剑时有风鸣肃杀之声。身为与谢妄真最亲近的人,她还知道,魔王最脆弱的地方,是他的后颈。
他的魔核就在后颈上。
她怀着恨意,咔嚓一声斩断半个脖颈,黑气顿时迸出。
谢妄真先是怔住,随后缓缓回头,看陆呦的表情充满悲意。魔核绽开裂纹,他的眼珠变成全黑。反手一推,陆呦尖叫一声摔了出去。谢妄真又将她扯回,掐住她的脖子,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陆呦知道他生气,谢妄真最恨背叛,尤其是被她这样的人背叛。但能激起他的恨意,这畅快竟压过了对死亡的恐惧。陆呦咯咯笑了起来,手指蘸着鲜血画阵法。
风灵根做阵,满室风动。
徐千屿用神识判断一下位置,拔剑出鞘,从谢妄真身后一斩。
她的剑意决绝。木剑所至之处,谢妄真化为飞灰。但飞灰落下,凝成一只野兔。
虚空中发出了一阵笑声。徐千屿嗅到那股桃花香气从右边传来,再度塑成人形。
随后手腕被人抓住,他的指腹隔着宽袖,缓缓抚摸她的手腕。
“小姐,你劈得我好痛。是急于救她,还是这般想让我死?”谢妄真眼眶通红,道,“可惜在魔宫之中,我死不了的。日后有你陪我在这里,我很开心。”
方才一击,耗尽了徐千屿的灵气。她感觉谢妄真的力量陡然增大,强行拖着她走向供桌。
从背影看去,倒像一对璧人。
这时满室风动,那盏像月亮一样的魔灯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砸在桌案上,嗤嗤地熄灭了。
此不详之兆,谢妄真步履一停。徐千屿只觉眼前光亮一闪。
随后她感觉到一股极强的力量介入二人之间,如一阵风,将她和谢妄真牵着的手吹拂开。
但是她的手腕仍是被人握着的,且还在向前。
陆呦躺在地上,惊恐地看着地上三个人的影子。
难道是她的阵法画错了,召来什么东西?
所有的灯烛忽明忽灭,这人竟如鬼魅般忽然而至,带来肃杀可怕的威压。
灯烛亮起时,她看见这人极高,白衣如雪,玉冠长发,身负寒剑,掐着谢妄真脖颈的手苍白修长,手腕上有一条细细的红绳,如一道血痕般艳丽。
沈溯微?
但气质又迥然相异。他极为安静,也不许别人发声。连影子都透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魔王被人这样对待,怎能罢休,但在他手上,竟发不出一丝动静。陆呦心中一寒,仿佛听到谢妄真颈骨被捏碎的声音。
沈溯微一手牵着徐千屿缓步向前,一手将谢妄真用力摔在地上。
徐千屿听到闷响,她嗅到身边如空山雨后的香气,似远赴而来,还带着雪意。紧接着是魔气,铺天盖地的魔气,魔气太浓郁,以至于麻痹了感官。
好重的魔气!徐千屿瞳孔缩小,一时都忘了挣扎。
她用神识看了一下,身旁是一团灰影。
她很疑惑。世上有比魔王更强的魔?是何方神圣?
她钉在原地,不肯前进。魔气激起了她的战意,令她浑身紧绷。
感觉到她挣扎,沈溯微亦停住,垂眸看她。感知到徐千屿活气那一刻,他的心魔暴涨才勉强停住。但再次看到谢妄真带徐千屿,拜堂成亲的背影,不亚于令他重温噩梦。
她身上的嫁衣,鲜红如血,喜帕柔顺地垂着。
犹如一件被封存的很好的礼物。
他站定片刻,握住喜帕的角,缓缓向上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