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屿坠崖的过程极快,风声呼啸,树木婆娑之声,蜃物吟唱之声,气泡破裂之声,撞入耳中。意识模糊了一瞬,又很快清醒。
睁眼时,几丝云气从白茫茫的视野中飘起。
徐千屿等了半天,这片白雾仍未散去。她意识到不对,空茫的眸子一凝,正要拿手揉眼,手腕被人握住。
“不必害怕,看不清是正常的。”一个女声凑在耳边轻道,激得她后背一阵战栗。
另一女声从左耳传来:“这是雪妖的神通,它会令困在雪原中的人暂盲,持续一段时间便会消失。”
这两道声音都很善意,甚至有些恭敬。
四周安静无风,像是在室内。徐千屿坐在椅上,面前有一团漂浮在空中的鬼火,应当是桌上的烛火。徐千屿转过头,以神识探物,灵气勾勒出两个女子的轮廓。
系统道:“你面前是两只蜃物……一个瘦女人,一个狐女模样,好像是侍女,没什么威胁。”
系统还给徐千屿描述了周围的环境。这地方宽阔得如同人间的皇宫,但柱子是白玉,烛台是珊瑚,帘帐是鲛纱,大约是因为窗外是一片黑暗,要用这些东西来令室内明亮。
“这是什么地方?”徐千屿转头问那两个侍女,“谁叫你们带我来这里?”
侍女们道:“这是魔宫。”
“魔王今夜大婚,要迎娶您为魔后。”
徐千屿听到“魔王”二字,胸口并不存在的剑伤便隐隐作痛。她握紧剑柄,觉得谢妄真当真是疯了。
灯烛一晃,魔气袭来,两只蜃物忽然退至一旁。
徐千屿眸光一动,剑气如烛龙般掠过来,谢妄真偏头避过,那灼热的剑气还是擦伤了他的侧脸。
“小姐的修为又提升了。”谢妄真顿了顿,状似好心地提醒,“可惜无妄崖下,灵气稀薄,再高的修为都会被压制的。”
无妄崖下不愧为修士埋骨之地,修士身在此处,就像坠进深海,无法感应天地之气。徐千屿试着用手指画符,符文总是勾连半笔就熄灭了。就连最基础的引气入体也比寻常慢上许多。
情况对她不利。
她不能视物,只能用神识感知对方,那团魔气一靠近,她便有些焦躁:“离我远点。”
“我来还你鞭子。”谢妄真置若罔闻,从怀中掏出那条通体浅红的夺魂鞭。不等他递过来,夺魂鞭认主,哧哧飞卷上徐千屿的手臂。
徐千屿反手一鞭,抽在他的脸上,将他打得后退半步。
这一鞭带着泄愤之意,力道极重。谢妄真白玉般的脸上顿时绽开一道血痕。
谢妄真的唇角勾起,捂着右颊,略有哀怨:“同你在一块,当真不是伤就是痛。”
徐千屿在谢妄真说话的声音之外,隐约听到窸窣的声音,门外似乎有很多妖物、魔物之类在窥探。她问谢妄真:“雪妖跟你是一伙的?”
她现在想明白了,那雪妖,雪中出现的兔子,都是谢妄真提前布好的局。
“是啊。我是魔王,哪只魔物不听我的话?”谢妄真随口便承认,趁着徐千屿失去视力的功夫,专注地打量着她。
徐千屿身负的木剑,笼罩着一层橘色的璀璨剑气,和桌上烛火交相辉映,照得她眉眼华丽,唇色娇艳,额心的朱砂都变成了橙色。面色冷凝时,当真有如一座高不可攀的神女像。
谢妄真心想,像魔物这般阴暗的存在,若是硬要触碰这样的光,会被她烧成灰烬吧。
这个想法,不知为何令他感到极其兴奋,毕竟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有趣的。
尤其是徐千屿此时宛如一只毛发竖立的猫。她在害怕,却又强撑,令他有一种捉弄人的快意。
谢妄真剪了灯芯,把她照得更亮一些,令宝珠生辉:“小姐不必害怕,我不会对你怎样的。”
“我知道你想看清,但很抱歉,我现在不能把你的眼睛治好。因为这样你才会听我的话。”
徐千屿还想套话,可他说完便消失了,没有给她机会。
徐千屿只得在两个蜃物侍女的跟随下,慢慢摸到了门的方向。门有禁制,不能推开。但魔宫之内显然聚集了一些乌合之众,那是一群开启灵智的魔物,在门外窃窃私语。
“王上怎么找了一个修士来当魔后?”
“定然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修士。”
“闻上去倒是很香。”
“真的很香,是个处子。”
一根触须从门缝下探进来,似想看看她长什么模样。
徐千屿正是暴躁时,未等它靠近,一剑将触须砍断。
那截面光滑,齐整,被砍断的尾须,还活蹦乱跳在地上卷来卷去。
只剩断肢的魔物惊止,随后魔物们一阵乱啸,沸水一般挤进阁子内,冲天黑云将她包围。
“你好大胆子,还当这里是外界?”
“此处可是魔宫,你的灵气会慢慢消失。”
两只蜃物侍女大吃一惊,但她们无力阻拦。
修士身上味道本就吸引魔物,侍女担心她吃亏,正要去报信。但徐千屿剑意锋锐无比,片刻后金光轰然炸开,竟将那些魔物尽数掀出了门窗外。
她鬓边发丝拂动,微微气喘,平复着剑上杀意,顺便伸手吸取了黑雾中散落的灵气。
残余的魔物追上了谢妄真,告起状,说徐千屿杀了不少魔。
谢妄真身披黑云做成的袍,瞳是血珊瑚一样的鲜红色,冷漠地说:“日后她是魔后,与我平起平坐。杀了便杀了吧。你们没有本事讨魔后的欢心,这就是你们的命。”
何况她现在消耗得越多,余力便越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魔王这样说,魔物们瞬间如退潮般,对那间阁子退避三舍。
谢妄真继续回宫,路中央又有一人在等他。
陆呦狼狈地立着,白皙的脸上有道道擦伤,见到他,眼里一亮,泛出泪光。
谢妄真:“怎么是你?”
“魔宫是我的家……”陆呦想了想,“是我们曾经的家,我还是想与你在一起……”
谢妄真偏了偏头,他很疑惑。陆呦明明怕他,他兴之所至,放她离开,她却自己回来,将缰绳重新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凡人为何如此可笑?
但怎么办,他最讨厌被人操纵和利用。每当他看到陆呦这张楚楚可怜的脸,都会想起曾经的屈辱,心情便坏了。
谢妄真道:“这样舍不得魔宫?”
“那你便留下来伺候魔后,做魔后的侍女吧。”
陆呦的表情崩裂了。
两只蜃物将她拖走,陆呦喊道:“放开我,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她掠过魔宫的亭台楼阁,此处布置模仿人间的宅邸,与前世在她规划下的模样全然不同,不由恍惚。
她熟悉的那个魔宫也不在了……
除了她,没人知道魔宫曾经是另一种模样。
*
徐千屿坐在妆台前把玩梳子,前两只蜃物劝说她换嫁衣未果,只好用法术将嫁衣附着在了她的身上。
一只蜃物绕到身前,给她描上花钿。
徐千屿侧过脸。她的灵气已消耗得差不多,暂不能轻举妄动了。
这时,系统提醒道:“陆呦来了!”
徐千屿抬眼,刚才吸收那些魔物的灵气被用在了眼睛上,她已经可以看到镜中模糊的人影。
她很难想象这个麻木地帮她梳妆的影子,竟是陆呦。
陆呦咬着唇,尽力不令自己的眼泪滴下来。
她原本想着,先“恬不知耻”地在魔宫留下,有了相处的时机,再慢慢地挽回谢妄真。可是亲眼看见这一幕,还是令她感觉大受刺激。
坐在这里的人曾经是她!这件挂满珠玉宝石的嫁衣,她还没正式穿过,却先一步穿在了别人的身上。这个人还是她最讨厌的人。
徐千屿道:“陆呦。”
陆呦手一抖。她实在没脸前来,化了形,没想到徐千屿还是认出了她。她终于咽不下这口气:“恭喜你啊,魔后。没想到你还有这等造化,魔王不杀你,却看上了你的美色。”
徐千屿没有说话。
“真的要跟他在一起吗?要跟一只不会爱的魔物同床共枕,想想好可怕。”
陆呦将那只凤冠用力插在徐千屿的发髻上。徐千屿忽然攥住她的手腕。
“我们一起杀了他。”
徐千屿没有张口,这句话是用蓬莱的传音入密说的。
陆呦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你在说什么?”
“你听到了。”徐千屿道。
这个法子,是系统想出来的。
它说,陆呦身上有超出这个世界的气运与力量。简单点说,魔王不易死,但若陆呦出手,说不定很容易呢。
“魔王不是你的攻略对象吗?”镜中的徐千屿眨了一下眼,平淡地说出令人胆寒的话,“你杀了他,就是任务失败,任务失败,你就可以回去了。”
陆呦手脚发凉,冻成一座石像,半晌才有反应:“你,你果然是重生的。”
“如何?”徐千屿道。
“不可能。”陆呦反应激烈,“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再说,我为什么要杀魔王?”
“难道你还想留在这个世界?”徐千屿捏起梳子,歪过头,凤冠的垂珠从花钿上拂过,鄙夷的表情很是欠打,“当一个侍女?”
“我当然不想!”陆呦道,“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呀!任务失败,世界会重置,我还是会困在这里。我不想再重来一遍了,我不想再重来一遍了,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从她混乱的言语中,可以感受到她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徐千屿道:“配合我杀了他,我有办法送你回去。”
陆呦:“我凭什么相信你?”
徐千屿怀里飞出了一只蚊子:“我是可云,不不,我是浮舟。我是小说《诛魔》的作者,陆呦,你是我创作出来的角色。”
“系统?你果然有一个系统。”陆呦睁大眼睛,旋即冷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是你夺了我的气运!”
徐千屿懒得纠正她。
“我不是你写出来的。”陆呦看着蚊子道,“我是穿书任务人,除了这个世界,还穿过很多世界。她才是你写出来的。”
“她也不是我写出来的。”系统伸出蚊子腿擦了擦汗,道,“我的书是死的,是假的,但这个世界是活的,是真的……情况很难解释。总而言之,你不想回家吗?”
回家。
原本无望的念头又死灰复燃,陆呦的表情变得凝重。
这个系统定然和她来自一个世界,三两句话唤起了她尘封已久的记忆。
这时,两只蜃物打开了房门:“魔王已经准备好了,请魔后动身。”
陆呦醒过神,冷漠抓过盖头,徐千屿面前覆上一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