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月(下)
第三章归来
不知又在黑暗中浑浑噩噩的过了多少日子,不知孙诗然又回忆了多少过去,我一直在一旁静静的看他,看他沉迷于过去的甜蜜,也看他哀恸于过去的甜蜜。
就算现在我对感情的感知越来越少,但我也能看得出来,孙诗然对我大概是有情的,他喜欢我,不然,也不至于如此痛苦。
正是因为了解到他的感情,我也开始愈发好奇,他到底是有多爱权利,才会忍心将我软禁在深山小院,才会心狠斩杀我顾家上下……
周遭的环境又是一变,我看见郁郁葱葱的草木,整洁却有几分老旧的小院。
恍然间我有几分失神,即便从未真正看过这个院子一眼,但我也是知道,这便是孙诗然软禁我的院子。
我不由得有几分疑惑。我清楚明白的记着在我生前,孙诗然没有来过这个院子,但为何现在他会在梦里看见这里?
小院门扉推开,我看见孙诗然穿着一身麻布衣裳走进院子里,前院的月桂树下,瞎了眼的“我”正躺在摇椅上睡觉。孙诗然静静走到“我”身边。
他看着我,嘴角有几分颤抖,隔了一会儿才伸手去碰“我”的脸,但最终也没有碰上去。
房门被推开,孙沐从屋里走出来,看见孙诗然,他立即行了个礼,在开口说话之前,已被孙诗然的一个手势止住,两人悄无声息的入了屋子。
我怔然。
在我离世之前,或许……还有很多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在我的映像里,孙诗然将瞎眼的我软禁在山中后,便派了孙沐来照顾我,后来很长时间里,我与孙诗然的通信,都是由孙沐代为通传。
一开始,孙沐说孙诗然打赢了仗,安平王做了皇帝,我还很高兴,觉得自己要与孙诗然重逢了。
但那之后很久都没孙诗然的信传来,一开始我还会问孙沐两句,待时间一长,我心里便隐隐有了谱,不过那时我还信着孙诗然,直到孙沐告诉我,孙诗然要和安平王的女儿成亲了。
我终于死心。
我对孙沐说:“孙诗然他终究不是萤火虫,他要做日月之光照亮天地,便不能停在我的掌心。所以他做这些,我不怪他。孙沐,你替我告诉孙诗然,时至今日,蚕月不奢求能与君白头,只求将军能怜悯蚕月残废之身,记得当日诺言,庇佑我顾家。蚕月不甚感激。”
从那一天开始,我便开始让孙沐给我准备后事。
我想安平王大概不会放任我活多久了,狡兔死走狗烹,顾家的财力,势力成了安平王的眼中钉,我这个还在他军营当中待过的家主,更是首当其冲的“罪人”。
当初是我为顾家的命运做出的选择,后果应该由我来承担,我一身病痛,已是命不久矣之人,死不足惜,但顾家不能出差池。
孙诗然,是我保住顾家的最后一个办法。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最后竟是我活了下来,更没想到的是,竟是孙诗然亲自去屠了顾家。
想来也是。
他将与公主成亲,将被封为大将军王,他与顾家划清关系都来不及,哪还有时间记得我的乞求呢。
我在小院里枯等死亡,那段时间,本来少言的孙沐几乎都不说话了。我一心沉浸在悔恨之中,除了等死,再无心它事。
在这梦境之中又看见那段时间的事,我只觉前尘如梦,世事弄人。
听着孙诗然对孙沐说:“今上已容不得我,我以军权换蚕月一命,却怎么也换不来顾家的安好了。我请命处理顾家一事,拼尽全力也只能助蚕月的两个小侄逃脱……”他苦笑,“若让她知道我如此无能,心里定会恨我吧。”
我愣愣看他,心里的恨意却像被泼了盆冷水般,燃烧不起来了。
“孙沐,以后便让我借你之名来照顾她吧。”
孙沐叹息:“如此岂不委屈将军?”
“不委屈。”孙诗然轻笑,“若此后余生皆能由我亲手照顾她,便谈不上委屈。”
孙沐应了。
孙诗然走到院子里,静静站在摇椅旁,盛夏太阳正毒,他却像半点也感觉不到一样,帮“我”挡住了毒日头,留出一片阴凉。
“孙沐?”
“我”微微睁开眼,双目无神,孙诗然默了很久后才应道:“什么事?”出口,竟是孙沐的声音。
我退了一步,不知现在该做什么样的表情。
原来那段时间,孙诗然替了孙沐留在院子里照顾我。原来,我生命的最后时间,是孙诗然陪着我走过的……
原来,并不是孙诗然不肯去救顾家,而是他为了救我而无法救顾家。
是我带着顾家选择了安平王,是我从一开始就做错了选择。与孙诗然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都是因为……
我。
知道所有的前因后果,我对孙诗然在梦境当中看见的过往慢慢的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情绪。
先前,看见他哀伤我会高兴,看见他痛苦我会感到得到了抚慰。
但现在,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他。
梦境,还在继续。
我不止一次的想,既然这一切不是孙诗然的错,可他为什么不醒呢?
他为什么还不醒呢。
又是一日。
傍晚时分,孙诗然推着木轮车送我到小院外面散心。
正是夏夜,空气湿润,我隐隐嗅到了森林那边湖水的气息。我记得这股气息,这是在我去世的那日,闻到的气息……
孙诗然像平时一样推我去了森林里面。我却突然站起来,往前走,孙诗然想拦我,我却说:“我好像能看见什么东西了。你让我一个人去看看萤火虫。”
一个瞎子说出这种话,是十分可笑的,但我那天好像确实能看见萤火虫在天上飞。
孙诗然大约是顾虑我说“能看见”这句话,不敢走太近,他在后面远远的跟着。
我摸索前行,忽然之间,我脚步一滑,一声没吭的往旁边一栽,掉进了山涧里。石头好像撞到了脑袋,我已经拿不出力气挣扎了,也不想挣扎。
走在后面的孙诗然没听到声响,在重重树影笼罩下,隔了好久,孙诗然才发现“我”不见了,他惨白了脸色,忙追上前来,连伪装声音都忘了。
“蚕月!”他嘶喊着我的名字,“你在哪儿?”
我摔得迷迷糊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等到孙诗然发现我时,血染红的山涧流水已经蜿蜒流了老远。
孙诗然将我抱起来,说要带我去找大夫。
我记得这一幕,可当时我只觉这是临死前听到的幻声,我还摸索着想去掐他脖子,还嘀咕着要杀了他给顾家的人报仇。
孙诗然慌乱的一边跑一边说:“你想杀谁都可以,你要命也给你,你想怎样都行,就是不能闭眼。”他说,“不能闭眼!”
我却一点也不听话的闭上了眼。
拽着他衣襟的手也慢慢松开,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孙诗然,你心里没我。”
这是我生前最后一句话。
然后孙诗然便不跑了。
他像是被冻住了双脚一样,抱着我跪在了地上,一身的血让他显得极为狼狈。他捂着我后脑勺的伤口,将我的额头摁在他唇边。
“有你。”他说,“都是你,一心全都是你。”他像是在哄小孩,“蚕月,你要怎么都行,我什么都给你,就是别这样吓唬我。”
“我心里有你。”
这句话让我心如刀割。我跪坐在他身前,看他贴着我的眉心乞求:“蚕月,醒过来。”
“孙诗然。”我摸了摸孙诗然的脑袋,“你才应该醒过来。”
手掌下晃儿有了触碰到实物的感觉。
孙诗然怀里的“我”霎时化为了流光,在空中留下点点星光,一如夏夜的萤火虫一般,在我与他身侧缠绵飞舞。
他抬起头,愣愣的看我。像是不敢相信我会出现在他身前,对他说这样的话一般。
我也惊讶自己为何能摸到他。恍然想起之前我在怒气冲冲的情况下也触碰到了他一次,我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猜测。我伸手去摸孙诗然的脸颊。
“这好像,我说喜欢你的那一日。”
话音一落,周遭场景蓦地一变,小溪流水,萤光流转,当真成了我说喜欢他的那一日。
我倏尔笑开了:“这是你的梦境,但控制梦境的人,好像是我啊。”我道,“是我心生怨怼,将你困在这虚无幻境之中。”
孙诗然听到这话,并无半分惊讶,他只是愣愣的看着我,然后伸出手,贴上我的脸颊。
“你早就察觉到了,对吗?”
自己的梦境被人操控着,敏锐如孙诗然,怎可能迟迟感觉不到呢。
他是故意的,心甘情愿的陪我沦陷在这场荒谬的大梦里。
“蚕月,你在就好。”
不管是真实还是虚妄,能看见你,就好。
我恍然明白,先前我所希望的“让孙诗然清醒”根本就是假的,我和孙诗然一样,也想在这梦里面,一直能看见彼此。
因为若醒过来,我们就是生死两隔,再无法相见。
可是,孙诗然还活着啊。
他还有很长的生命没有走完。他应该还有更精彩的后半生。我不该,害了他性命。
我伸出手,在他唇上轻轻一抹:“孙诗然,我在这里给你盖了章,今天便在这里将这个印记抹掉了,你去过自己的生活吧,心里别装着我了,也别再被我拖累。”
我推开他,感觉四周萤火虫似乎将我轻飘飘的身体拖了起来,它们带着我一直向上飞,下面神色惊惶的孙诗然越来越远……
终于再也看不到了。
尾声
孙诗然指尖一动,他睁开眼,旁边是欣喜若狂的孙沐:“将军,你可算醒了!”他扫了一圈,周围都是他暗卫,孙诗然揉了揉眉心:“这是哪儿?”
孙沐愣愣的看着孙诗然:“将军什么都不记得了?”
孙诗然脑子里迷迷糊糊的闪过一个身影,但却什么也抓不到。最后只得摇了摇头。
孙沐无言静默。
三十年后。
七夕花灯祭,孙诗然被陪着小孙女去河边放花灯,小孙女提着花灯走在前面,孙诗然跟在她身后,只见小女孩路过的地方被惊起了无数萤火,晃晃悠悠,漫天飞舞,如梦似幻的美丽。
孙诗然倏尔停住脚步。
苍老浑浊的眼睛里面被映出了细碎的光。他好似看见一个女子的倩影在光芒中若隐若现。
她声音里好似藏着此生他所听过最深的深情,她说:“……你白发苍苍,我也驼了脊背,可我们还是要执子之手,一起看萤火虫像今天这样飞。”
与世事流年中早已没有波澜的心境像突然被打破了一样,他的心脏因这个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虚幻场景猛的紧缩疼痛。好似时光在这瞬间将他千刀万剐……
小孙女在下面摇他的手。
“爷爷爷爷,你怎么哭了?”
孙诗然一抹脸颊,果然是一手清泪。他愣了愣,倏尔一笑:“大概是流萤舞得太晃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