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佛堂正门,燕迟道,“明日王妃可要去宫宴?”
燕离又伸了个懒腰,“不去,母妃年年都不去的,我还在想我要不要去。”说着话,燕离又回头看了一眼,“大过年的,我还是留在府里算了。”
秦莞在后面听着,心中微微一动。
每年除夕,宫内皆设大宴,皆是京中皇亲公爵以及所有四品以上朝官和家眷皆会被请入宫中饮宴,以示皇家对群臣的恩泽,去年这个时候,她曾随着父亲入宫。
父亲入京城三年,入宫赴宴多回,可因秦莞不爱应付那等场面,去年是她第一次入宫,而三个月之后的春日,她被钦定成为雍王妃,此后因谢恩等,又入宫了几次,不过在她的印象之中,未曾见过燕离,就更别说燕迟了……
燕迟闻言果然道,“我已好几年未回来过年,是躲不了的。”
燕离便嬉笑眼下,“那七哥到时候早点出来,我等你喝酒……”
说着燕离又道,“咱们现在去何处?”又看着秦莞,“九姑娘想做什么?”
秦莞现在只想回去侯府,不管燕迟和燕离想去哪里,她的身份都不好跟着,燕迟看了秦莞一瞬,似乎看出了她的念头,便道,“我得先将她送回去,她不好在外久留。”
燕离张了张嘴吧,“还说去醉香楼呢……”
燕迟弯唇,“你先去,我稍后便到。”
燕离便又笑起来,“行,那我送你们出去。”
燕迟摇了摇头,“我们从侧门走——”
燕离一愕,“从侧门走?莫非要……”
燕迟颔首,看了白枫一瞬,白枫却是从正门走了出去,燕迟便道,“他去驾车,我们从侧门走,成王的人多半还在外面等着。”
燕离恍然,直将燕迟和秦莞往侧门送,恭亲王府的侧门在整个王府以西,走了不多时,便见周围的景致一下子又黯淡下来,到了门口,燕离亲自将门打了开,“可惜了,九姑娘不能和咱们一起去,九姑娘,开年之后一起出城打猎踏春去?”
秦莞唇角微弯,“我的身份多有不便,到时若是能成行,自然好的。”
燕离便笑的眯了眸子,而门外,白枫已经驾着马车赶了过来。
“主子,他们的人果然没动。”
成王在安排的人跟了过来,无非是要弄清楚秦莞到底是什么身份,适才见白枫一个人出来,其他人还以为燕迟要在恭亲王府多留一阵,可没想到燕迟却走了侧门,这也多因了恭亲王府常年不和外人来往,以至于底下人连王府有几个门都分不清。
燕迟闻言颔首,又看着燕离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燕离“嗯”一声,“行,我两刻钟之后出发,想来七哥先去侯府再去醉香楼刚刚好。”
燕迟不再多言,当先上了马车,秦莞福了福身,便也掀帘上车。
很快,马车徐徐走动了起来。
马车一动,秦莞便低头看放在袖中的木簪,这木簪乃是上好的金丝木做的,虽则如此,却到底只是一个造型十分古拙的寻常簪子,比起金玉之物算不上值钱,可不知怎么,秦莞总觉得她手中的簪子十分不简单……
这簪子看起来年代已久,上面“白首不离”四个字已经被磨的有些模糊了,想来是恭亲王妃寻常最喜爱戴的簪子,如今却送了她。
“每次见王妃,她都戴着这簪子,似乎是常戴的。”
燕迟看出了秦莞的疑惑,淡声解释了一句,秦莞便欲言又止道,“总觉得今日有些唐突,还得了王妃心爱之物……”
燕迟听的一笑,“不碍什么的,王妃喜欢你才给你。”
秦莞叹了口气,“王妃说,不知道我以后还有无和她再见之机是何意?”
燕迟眸色微深,“王妃这么多年从未离开过王府。”
秦莞微愕,一个人即便是再如何的喜欢清静,也不可能十年如一日的待在一处吧?
“你可知道恭亲王府之事?”
燕迟忽然一问,秦莞心底咯噔一下,摇头,“不知。”
在秦莞的印象之中,自从她入京城开始,便已经没怎么听过恭亲王府的名头了,再加上她在京中也不常出门,身边仆从也没有几个,就更没机会听皇室的故事,她适才入王府看到不对劲的时候便有了几分猜测,眼下燕迟这么一说,秦莞心中便生出几分了然来,看来恭亲王府的确并非寻常王府——
燕迟眸色微沉,语声也有几分艰涩之意,“那是二十年前了,那个时候我还是个不记事的幼孩,燕离则还在襁褓之中,燕离的父亲恭亲王,是当时太子的有力竞争者,当今的圣上,那时候还是洛亲王,先帝在他们二人之间犹豫不决,不知该选谁,而他二人更是同胞兄弟,后来,圣上终于做了决定,册立了当今圣上为太子,并且同时给了恭亲王一处极好的封地,楚州……”
秦莞眉头微皱,楚州她知道,距离京城比豫州更近,极繁华之地。
“然后呢?”秦莞问了一句,心中却已预感到后面的故事不会好。
果然,燕迟道,“当时恭亲王表面上假意应下了此决议,可就在他前往楚州的途中,他联合了当时的京城驻军,谋逆逼宫。”
“当时的京城驻军乃是恭亲王妃的哥哥傅成业在掌管,恭亲王和王妃的哥哥密谋,几乎攻破了临安城防,可幸而当时的当今圣上掌管着九城兵马司,他带着九城兵马司抵挡数日,等来了西边的增援,如此恭亲王便落得个败退之局,他带着傅成业和其残部往南边败退,最终在楚州以北的风雷岭遇到,两方交战,两边几乎都全军覆没,最后当今圣上身受重伤,等后续援军赶到的时候,是在死人堆将当今圣上救出来。”
秦莞听得惊心动魄,谋逆逼宫,这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恭亲王呢?”秦莞连忙问一句。
燕迟眸色微暗,“死了,恭亲王一方用了桐油火箭,结果风雷岭着了大火,许多士兵的尸骨都未寻到,恭亲王也是。”
秦莞动了动嘴巴,却一时间没说出话来。
燕迟抬手拂了拂他面颊,“恭亲王行事之前将王妃和燕离送到了楚州去,此事一出,恭亲王妃和燕离立刻沦为阶下囚被押解回京,后来却是当今圣上于心不忍,只平了傅氏一族,王妃和燕离被禁足在王府一年,一年之后当今圣上登基,才发了一道恩赦之令,虽然如此,王妃多半觉得自己还是个罪人,所以这么多年从未出府,倒是燕离,没心没肺的长大,这件事过去的越久,记得的人越是不多,不过朝堂之上和皇室却不会忘,燕离因此,也一直没有继承恭亲王的封爵,只怕这一辈子也只能做个世子了。”
秦莞心中震惊久久未消,难怪,难怪恭亲王府门楣蒙尘,难怪府内景致萧瑟,难怪恭亲王妃无欲无求只愿和青灯古佛为伴,难怪燕离时而语气透着几分凉意,今日所有的疑问得解,秦莞心底却压着一块什么似的喘不上气来,初见燕离之时只觉他一袭红衫肆意无忌意气飞扬,可谁能想到,他竟然是在此种境况之下长大。
皇家之中,京城之中,有这等事在前,旁人会用怎样的眼光看燕离?
“当今圣上却是心仁。”秦莞不得不叹了一句。
燕迟没有点头也没有否定,只淡声道,“太后很是喜欢燕离,时常会让燕离入宫作陪,她起先也怪过恭亲王,可到了后来,年纪越来越大神思便有几分混沌了,只记得让自己开心之事,因是如此,寻常人倒是不敢不尊燕离。”
秦莞仔细的品味了几瞬,原来太后在此事之上才是首功。
这么想着,秦莞便又想到了秦琰第一次见到燕离时候的样子,那时候的秦琰主动行了礼,倒还算恭敬,想来因着太后,燕离到底还是有世子之尊。
“原来还有这件事,难怪今日……”
燕迟颔首,“我知你心中疑问一定很多,便将此事告知与你,老一辈的对这件事记忆犹新,年纪小的百姓们大都只是听说过,若你三哥这般公侯之家的孩子知道的则要多些,王妃这么多年变成了俗家弟子,燕离性子张扬,时而行事无忌,惹得宗室长辈们不喜过,不过太后喜爱燕离,心疼燕离,这一切便不算什么,再加上燕离和王妃没有半点争权夺利之心,所以这么多年倒也平顺过来了,只是王妃辛苦的很。”
秦莞点头,“是啊,王妃的样子,不像寻常入了佛门的清秀弟子,适才我看着她,只觉她一点生气也无,好似什么执念也没了似的,风一吹就要化了一般。”
燕迟便捉了秦莞的手,“王妃年轻之时,也曾风华倾城,傅氏也是世族之家,后来……这二十年王妃皆清心寡欲过来的,若非遁入了空门,只怕根本支撑不住。”
丈夫谋逆惨死,娘家被平了一族,秦莞思及此,心头便又是一寒,她自己父母家人惨死,还有着报仇执念,可对恭亲王妃而言,恭亲王谋逆却是咎由自取,若是讲道理的人,便该知道此事不怪任何人,而她便只能抱着一丝残念过了这二十年。
“王妃似乎待你极好——”
燕迟颔首,“王妃和我父王还有几位王叔都十分相熟,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玩乐在一起的,后来出了这等变故,父王也曾照料过王妃和燕离一二。”
秦莞点点头,“若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这些缘故。”
燕迟一笑,“往后或许还要带你去恭亲王府,自然要你知道清楚好些。”
秦莞抿唇道,“还是不去了,扰了王妃清修。”
秦莞一手被燕迟拉着,另外一手仍然攥着那刻着字的木簪,燕迟看了一眼那木簪,“这四个字极好……”
秦莞低头,掌心摊开,“白首不离”四字就更为明显。
“王妃给你这个,除了喜欢你之外,也是因为你是我第一个带去她面前的姑娘,王妃定然是看出来了,这木簪是她对你我之祝福,你可要收好。”
秦莞睁了睁眸子,又看了这木簪一眼,顿时觉得面上微热,“看出来了?”
燕迟笑音渐大,捏了捏秦莞掌心,“不然你以为呢?王府这么多年都不见外客的,去过的人也就只有父王和我,还有几位王叔另几位堂兄了。”
秦莞眨了眨眼,一股子后知后觉的莫名羞涩缓缓漫了出来,她可不欲让二人之情露于人前的,如今不见露了,且还是露给了恭亲王妃,见她神情有些怔忪意外,又有些没回过神似的呆愣,燕迟不由笑意更大,平日里秦莞持重沉静,可到了这事上,她到底还是个会羞涩紧张的小姑娘,燕迟笑着笑着,心中怜惜之意更重,不由将秦莞揽入怀中来。
秦莞挣了挣,哪里挣的出,没好气道,“难怪你要带我去王府,你一定早就知道只要一去王妃就会看出来——”
燕迟笑的胸膛鼓震,“让王妃看出来又如何?”
秦莞本想再说,可想了一下,却又觉的燕迟说的并非没有道理,恭亲王妃虽性子极淡,可却叫人觉得十分亲近,给她知道似乎也没什么。
燕迟等了一瞬,“怎么?生气了?”
秦莞扬了扬唇,“有什么好生气?”
燕迟有些微讶的退了开来,看了秦莞一眼,果然只看到她面上带着几分薄笑,于是眼底微微一亮,“你竟转了心意?”
秦莞歪头想了一瞬,“倒也不是……”
燕迟便眯眸,“那是如何?”
“你我之间,并非有什么阴暗之事不能亮于人前。”秦莞认真看着燕迟,一双眸子清亮无比,“如今这般,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王妃对你想来不是外人,自然无碍。”
燕迟见她说的认真,不由抬手却抚她的面颊,慢慢的,他的眼神也幽深起来,“我自然依着你的心意,不过……京城之中人多眼杂,我只担心你叫旁人看了去……”
秦莞先是一愣,继而哭笑不得道,“怎么会?”
燕迟轻哼了一声,忽的问,“醉香楼的事,是怎么回事?”
秦莞眨了眨眼,心知她的事多半燕迟都知道,索性也不隐瞒,直接将那一日的细节因果讲了出来,燕迟听的眉头微皱,“原来这件事你也参与其中。”
成王这一次栽跟头闹得不小,燕迟自然有所听闻,可他没想到出事的时候秦莞就在旁边,燕迟当即目光一肃,“往后再遇成王和太子党争,你不得插手其中。”
秦莞知道燕迟在担心什么,忙道,“我知你意思……”
燕迟摇头,“不,你还不知,皇家的斗争比你想的要残酷的多。”
对上燕迟严肃的目光,秦莞心知他担心甚重,不由颔首,“我知道,我会见机行事。”
燕迟便叹了一声,“若真有一个将死之人摆在你面前,你还是会救的,若是不救,也就不是你了。”顿了顿,燕迟又道,“所以你看,这便是旁人的机会。”
秦莞摇头,“我岂是那等心性易变之人?”燕迟看着秦莞,正要张口,秦莞便又道,“再者,谁能比得上殿下您俊美无俦风华无双?”
燕迟微愣一下,一把将秦莞搂进怀中,“还有呢?”
秦莞眼珠儿一转,“亦无人能比得上殿下身手绝世忠肝义胆。”
燕迟的手臂收的更紧了两分,“还有呢?”
秦莞抿唇一瞬,语声忽然更认真了一分,“最重要的是,没有人能比殿下懂我之心,殿下知我护我,殿下爱重……”
秦莞本说的极认真,然而话还未说完,燕迟的吻便压了下来,这吻不似先前那轻柔似水,他牢牢将她搂在怀中,恨不能将她压进胸口里去似的,他一边攻城略地,手亦在她肩背游移,片刻之后,一只手渐渐往她臀上滑去,眼看着就要得手,秦莞忽然一把将他手抓住,又一推从他怀中退了开来,秦莞气喘吁吁的抬眸,只看到一双写满了欲念的眸子,她心头微震,当下紧贴了车壁不敢再动了。
燕迟眼神烫人的盯了秦莞片刻,忽然,倾身将她搂在了怀中,二人胸口相贴,秦莞只觉燕迟一颗心跳的极有力,再加上他略重的呼吸,直让她面上又烫起来。
“下一次,最好再多想几个词。”
燕迟呼吸灼热的落在秦莞颈边,她身子微颤,反应了一瞬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
她换了个姿势,更服帖的伏在燕迟怀中,心中充斥着一股丰盈的甜意。
她能体察到燕迟身上的温度,能闻到燕迟身上的气息,忽然之间,这连日来的深夜思念浮上了她的心头,那思念而不得见的苦涩犹在心头,于是,这温热的怀抱就更显得弥足珍惜,她是念着他的,虽然她并未表现的十分欢喜,可她自己知道,她念他至深,这般想着,她心底也生出一股子想和燕迟耳鬓厮磨的念头,她从前不解情事,不知风月意浓,可如今她方才明白了,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思念成疾的故事皆是真的,深吸一口气,她连忙敛下心神来,恰在这时,马车缓缓的停了下来,秦莞知道,这是忠勇候府要到了。
秦莞本是想退出燕迟的怀抱,可到了这时,却又有些不舍了。
她正欲再和燕迟抱久些,可忽然,一道开门之声响起,茯苓的声音猛地响了起来。
“白侍卫?!小姐可在马车里?!”
秦莞所有的欲念皆消失无踪,她猛地退出,身子坐正,下意识的理了理衣裳,她这些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却又有几分慌乱,燕迟又是不甘心又觉如此的秦莞更为活泼纤妍,笑意一时更甚,而这片刻,茯苓已经走到了马车旁边来。
“小姐?小姐在里面吗?”
秦莞看了燕迟一眼,矮身往马车门口走去,刚走出一步,秦莞却身子一顿,她一个转身回到燕迟身边,倾身而下,趴在燕迟身边极快的落下八个字。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说完这话,秦莞以更快的速度下了马车。
车帘一起一落,燕迟下意识伸出手去,可手伸到一半,秦莞却已消失不见,车帘晃晃悠悠,燕迟的神识却有几分恍惚,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的心非圆石,不会随便转动,既然择了你,又怎会踌躇不前,又怎会犹豫不决,又怎会心向他人?
燕迟凤眸微微眯了起来,唇角已缓缓扬起,马车里还有她身上的香味,他耳边更是留着她的气息,燕迟伸出的手忽的紧握成拳,眼底好容易压下去的欲念又汹涌了的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