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亲王府?!”秦莞惊讶道,“怎来了此处?”
燕迟唇角微弯,抬手替她理了理衣襟,“我刚回来,要来拜见王妃。”
秦莞眨了眨眸,“你来拜见王妃,带着我作甚?”
王妃便是恭亲王妃了,恭亲王妃乃是燕迟的叔母,自然该来拜见,可秦莞的身份却怎好见王妃?便是进恭亲王府都颇有不便。
见秦莞很是不愿,燕迟笑意微深,“你若不随着我来?后面的人会怎么想?”
燕迟说着扬了扬下颌示意后面跟着的人,秦莞这才想着她为何上了燕迟的马车,随即微愕,“成王的人还跟着的?”
燕迟颔首,“否则呢?”说着话,马车已经停稳了下来。
燕迟将车帘一掀,道了一句“跟上”便走下了马车。
秦莞在马车之中无法,只有也跟了下去,却见驾车的白枫已经上前去叫门。
恭亲王府也在临安以东,只是因临着皇城,所以距离忠勇候府颇有些距离,秦莞下了马车抬眸一看,只见这座府邸比忠勇候府还要高阔宽敞,光是两扇朱漆大门就要巍峨煊赫的多,然而秦莞站定细细看了一瞬,不知怎的总觉得这王府门楣看起来颇不对劲。
白枫拍了几下门环,没多时,府门从内打了开来,一个小童站在门内,一见燕迟先是眉头微皱,“你是哪位?找谁?”
燕迟见这小童一脸懵懂不认得他也不生气,只淡声道,“你们世子在做什么?”
小童歪头想了片刻,“世子天快亮回来,还在睡呢。”
白枫见小童实在没什么眼力见,当下便道,“这是睿亲王世子殿下,来拜见王妃的,还不把世子请进门去?”
小童一愕,“睿亲王世子殿下?”
见燕迟面带薄笑看着他,小童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后退跪地行礼,“拜见世子殿下。”
燕迟薄笑一下,摆了摆手,“起身吧。”
说着话,已抬步走了进去,那小童呆呆看着燕迟走过自己,而后才反应过来起身将府门合了上,秦莞跟在燕迟身后,这一幕越发让她奇怪了。
这里是恭亲王府,可是亲王府邸啊,堂堂亲王府邸,少说看门的也该是好几个门房才是,怎么只有一个小童?还是一个十分木讷不机灵的小童,而小童开门的速度不快,见有人来,还有几分诧异似的,好似恭亲王府并无人常来。
这么想着,秦莞不由想起了从前对皇室的了解。
在父亲入京之间,她一直跟着父亲在外,距离临安十万八千里不说,皇室更是遥不可及,那时候的她对皇室一无所知,除了在豫州的时候知道了裕亲王,别的几位王爷之中也就对睿亲王的封号听到的较多,睿亲王领着朔西军镇守西北,不论是当地百姓还是官员,都将其视为保护神,寻常言谈自然提及多一些,而其他亲王,秦莞了解甚少。
后来到了京城,倒是对皇室有了几分了解,后来被定为雍王妃,秦莞更是入宫几次,然而在秦莞的记忆之中,这处恭亲王府却似乎极少出现在她的耳闻之内,比起其他几位权势显赫的国公府都不如,甚至,还比不上忠勇候府在京城的名声。
又一思索,秦莞只记得这位恭亲王似乎不在世了。
这么想着,在燕迟的带领之下,她们三人顺着府中的抄手游廊往王府更深处走去,越是往前走,秦莞的眉头越皱越紧。
这王府布局开阔,本来的景致想来也不差,可此刻,秦莞只看到游廊旁的花圃之内花木凋败杂草横行,似乎已经许久无人打理,而一行人往里面走了许久,却也没见到王府的侍卫和仆从,整片府邸略显荒芜凄清,静悄悄的叫人觉得诡异。
秦莞终于知道她站在门口时为何觉得不对劲了,恭亲王府的门楣虽然贵气万分,可那门楣之上的灰尘却十分厚,一眼看上去,只觉蒙着一层灰霾似的,秦莞初初不觉得有什么,待看到了府内凄清之景方才反应了过来。
按理说,就算恭亲王不在了至少还有王妃,还有世子燕离,可怎么会如此萧条?
又过了一处中庭,一直安安静静的庭院终于有了人声,而很快,一道人影从不远处的月洞门内走了出来……
路云冷不防看到燕迟一行脚下立刻一顿,“殿下?!”
惊讶了一瞬,路云立刻又行礼,“拜见殿下——”
燕迟弯唇,“你家主子呢?”
路云忙道,“刚醒过来呢。”
燕迟颔首,“带路——”
路云忙转身又往回走,秦莞打眼一看,这才看到四周的景致鲜亮了许多,花圃中兰草明显修剪过,青石板小道旁的矮松也有人打理过,秦莞心中暗自称奇,跟着燕迟一路入了一处院落,这院子似乎是府中主院,占地极大,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院内喊道,“路云,是不是七哥来了……”
路云忙应了一声,“主子,正是殿下来了。”
说着话,一行人已经入内,抬眸一看,只见身披一件红衫,墨发一丝未挽的披散在肩的燕离正懒洋洋的站在门口,他一双眸子微微眯着,面上还有几分不甚清醒的懒怠之意,似乎刚从床榻之上爬起来似的——
“你怎知是我来了?”
燕迟进了院子笑问一句,燕离打着哈欠道,“除了七哥,还有谁来……”
话音落定,燕离一眼看到了跟在燕迟身后的白衣身影,虽然白枫也是那惯常的一身白袍,可这两抹白却是不同,白枫惯常着白衣,一身劲装洒然利落的紧,而秦莞,却仿佛晴光照雪映着一块美玉,清妍灵透到了极致,燕离一下站直了身子,“九姑娘?!”
燕迟走到门前站定,转身,秦莞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上前来福了福身,“拜见世子殿下,如此贸然入府,实在是失礼了。”
燕离一听这话顿时朗然笑开,大手一挥,“什么失礼不失礼,九姑娘真是太客气了!”说着走出门槛来,“九姑娘今日这身装扮可真是……俊俏的很呐!”
秦莞直起身子来,有几分无奈,燕离却急急道,“怎么回事?怎么七哥带着你的?怎么你又做了这般装扮?莫非……莫非是你偷偷跑出来玩乐被七哥撞见了?”
燕迟没好气道,“你果然只知玩乐。”
秦莞忙解释道,“今日帮了三哥一个忙,因多有不便方才穿了男装,适才遇到了一点麻烦,幸好殿下前来相救……”
燕离眼珠儿一动,面上生出几分好奇来,“七哥今晨是要入宫的……怎么就刚好碰上了?”
“并非刚好碰上。”燕迟便简单将秦莞所行之事说了,又将成王如何到了义庄一道说了,燕离听的双眸大睁,半晌方才摇了摇头,“这件事可不简单呢。”
说着话,却是看着秦莞的,分明是在暗示期间太子和成王的争斗。
秦莞唇角微弯,“殿下放心,我知晓的。”
燕离便点了点头,又一笑,“不过也没法子,你是秦府的姑娘。”
说着燕离看了二人一眼,“你们两个可用过午饭了?我刚起身,不如咱们去醉香楼吃?眼下府中可没法子做出咱们爱吃的……”
燕迟摇了摇头,“我既来了,自然要拜见王妃的。”
燕离伸了个懒腰,闻言叹了口气,“我早先回来去见母妃,母妃却是在念经呢,这会儿不知出来没有,七哥不必尊着这些虚礼的……”
燕迟眸带无奈,直接下令,“带路吧。”
燕离没法子,只好耸了耸肩道,“好吧,你们等我一等,我若这模样见母妃,她又要说我了。”话音落,人已重新闪进了屋内去。
燕迟摇了摇头,站在外间,秦莞上前一步,低声道,“你去见王妃,我便不去了吧?”
燕迟唇微弯,“王妃人很好,不碍事的。”
秦莞欲言又止,她的性子,万事皆有自己的分寸,燕离与她并不算熟稔,恭亲王妃就更是了,如今她贸然和燕迟同来,虽然是为了躲成王的眼线不得已,却总不好太过失礼。
“安心,当真不碍事的。”
燕迟又说了一句,秦莞闻言才点了点头,她性子虽然和善,可当真将一个人放在心头,或是做好友,或是相爱之人,皆是要时间的,便是和岳凝也没有一见如故成至交好友,而在将一人放在心头之前,她自有自己的礼数和分寸,既不喜旁人离她太近,亦不会给旁人添麻烦,今日来恭亲王府便算是破了她的习惯——
“我幼时王妃对我颇多照顾,我凡回京,必定会前来拜会。”
燕迟解释了一句,秦莞一颗心便沉定下来,不为别的,只需信燕迟便可。
而很快,燕离从屋内走了出来,他披散在肩的墨发已经挽起了一半,红衫之外又罩了一件外袍,整个人没了先前那慵懒的样子,精神利落许多,“好了,咱们先去看看母妃在做什么,若是又进了小佛堂,咱们便不必管母妃了。”
说着话,燕离带着燕迟出了院子往东边去,秦莞跟着燕迟,目光又打量起王府来。
越是往东,景致越是葱郁,一盆一盆的矮松并着冬日绿树沿着游廊往东,只叫人觉出几分清雅肃穆之意,而很快,秦莞看到了四个侍奴在打理一旁的花圃,见燕离过来,连忙跪地行礼,燕离挥了挥手,转而看秦莞道,“九姑娘见笑了,府中不常来人,母妃又是个不喜热闹不问世俗的性子,所以这府中许多景致荒废了。”
不知为何,燕离说这话之时秦莞觉得他严肃正经了两分,这本是常事,可这份正经严肃却叫秦莞心中郁郁,仿佛燕离应该永远是初见那般意气飞扬才是,所幸话音还没落,燕离又笑的一双凤眸眯起,长长的眼尾带起狐狸似的狡黠,“不过再荒废,也是要比七哥那里好的,等九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秦莞眨了眨眼,转而看燕迟,燕迟不置可否的走着并未接话。
秦莞便笑了笑垂眸,她来恭亲王府乃是不得已,自然不会再去睿亲王府。
说话间,有一处院落出现在了秦莞眼前,到了这院子,秦莞便看到了更多的仆从,这些仆从衣衫皆是整齐清雅之色,分明都在做活,却无半分声响,见燕迟等人出现,又立刻恭敬的行礼,秦莞看着这些训练有素的侍从,忽然觉得适才看到的所有尘霾和荒废景致都不算什么了,就算这王府所有的花木都枯了,这里到底还是亲王府邸。
“母妃在做什么?”燕离脚步未停的往院子里去,只走到门口的时候问了一句。
一个当头的婢女立刻起身,脚步轻快的跟在最后,低声道,“王妃在佛堂内抄写经文。”
燕离颔首,“进去禀报一声吧,七哥来了。”
那婢女点点头,脚步极快的朝着院内左厢房而去。
秦莞打眼一看,只见这院子布置的十分清幽,虽是冬日,院内的花木却并未调令,然而整院也不见一朵纤妍的花,倒是兰草种了不少,而正对着的是五间正房,开间极大,布置的倒是雅致精细,而左边又有一道月洞门,秦莞看过去,只见月洞门之内又是一个小院,院内只一排三间正屋,适才那婢女说的佛堂,想来就是那处。
婢女走了进去,燕离脚下没动,“母妃清修之地不喜打扰,便是我都不许随便进出。”说着看着燕迟,“母妃只怕不会出来,她最近要抄写好多经文送去城外的法华寺。”
话音刚落,适才进去的婢女从佛堂门口走了出来,燕离本以为她是要来说恭亲王妃不见他们了,可没想到,那婢女刚站定,继而又走出来一个人影。
燕离“啧”了一声,“我昨日回来母妃都没出来见我呢,我要是不进去一遭,还看不到她……”说着语气颇酸道,“七哥才是母妃心头爱。”
燕迟失笑,抬步往月洞门去,走出几步回头,却见秦莞没动,他不由道,“跟上来。”
秦莞本还想着要不要继续扮燕迟的手下,然而燕迟态度明确,她见了王妃而不行礼亦是失礼,便只好跟了上去,燕离摇摇头,也和他二人一起入内。
满是肃穆的佛堂门口,秦莞一抬眸便看到站在青衫侍婢之前的中年女子。
看清那人面容的时候,秦莞的脚步甚至微微一顿,她见过的中年女子,江氏,林氏,大伯母胡氏,都算得上美人,可眼前这一个,却是如此的不同。
她浑身上下不见饰物,满头的墨发只用木钗挽起,而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旧的霜色百褶袄裙外面罩着一件浅青色的半旧斗篷,她就那般静默的站在佛堂门口,目光分明从秦莞身上掠过,却丝毫没有重量,秦莞看着她,只瞧见她五官尤其精致,可因她不在意保养,眼下面上生了许多皱纹,而这还不是最让秦莞揪心的,秦莞看着她,只觉得她的面容都有几分模糊,她身上的衣裙颜色太淡了,她的神情更是波澜不惊,她施施然站在佛堂之前,背脊笔挺,眉眼似画,可她的眼神轻渺,如同她的人一般,好似一缕清幽烟气,被狂风一吹就要散了。
秦莞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仿佛如此才称得上她的姿容。
而同时,锋芒迫人的燕迟也放慢了脚步,便是燕离,也收了那嬉笑怒骂的意气。
“拜见王妃。”燕迟拱手行礼,“一年多未见了,王妃可安好?”
恭亲王妃看着燕迟,她的眸色本就不深,再加上她无波无澜的眼神,就更叫人觉得她目光悠远,她抬了抬手,“起来,回来了就好。”
她一开口,语声亦是无波无澜的,不像一个做为长辈的王妃在说话,反倒像是燕迟的老友在和他寒暄似的,燕迟直起身子,打量了恭亲王妃一瞬,“王妃的气色比上次见好了许多,可是身体好了些了?”
恭亲王妃“嗯”了一声,“我佛慈悲,护佑于我,好多了。”
她语气极淡,说完这话,亦打量着燕迟,“你父亲可好?”
燕迟颔首,“父王今年不回来,西边不稳,他身体还好,只挂念着您。”
秦莞只觉燕迟说话时也存了几分小心翼翼,语声都变低了,待他说完,恭亲王妃点了点头,“好就好,我亦挂念着他。”说着看一眼燕迟身后的秦莞,“这位是——”
燕迟转身,“这是秦府九姑娘,就是忠勇候胞弟家的姑娘。”
恭亲王妃眸露了然,秦莞忙上前来行礼,“秦莞拜见王妃。”
她虽然着男装,却还是福身行礼,恭亲王妃并未立刻答话,只上下看了她两瞬,而后才语声轻轻的道,“好,起来。”
说着左右看了看,神色终于起了几分波澜,“不知你来,一时未备礼。”
说着话,恭亲王妃左右看了看,好似在想能用什么做礼物似的,然而她手腕颈上皆是空的,还能有什么做礼物给她呢?
忽然,恭亲王妃又看了秦莞一瞬,这一看,她抬手,轻轻将插在自己发髻之中的木簪取了下来,她伸出手来,“来,给你,不要嫌弃。”
发簪抽走,恭亲王妃的墨发顿时披散下来,恰在此时冷风袭来,恭亲王妃的发丝随风而舞,一瞬间,只叫人觉得她就要乘风西去一般。
秦莞只觉惶恐,“王妃折煞秦莞了,秦莞不敢——”
恭亲王妃看着秦莞,面上神色不动,语气却似乎更温柔了一分,“这是小七第一次带外客来我跟前,收下吧,以后不知我们还有无见面之机了。”
这一话让秦莞心底咯噔一下,燕迟看了一眼恭亲王妃,“收下吧。”
燕离也道,“九姑娘不要客气,母妃少有喜欢的人,她是喜欢你才给你呢。”
燕迟和燕离都这么说,秦莞抿了抿唇,上前一步,双手将那木簪接了过来,木簪之上尚带着两分恭亲王妃掌心的温热,秦莞接在手中,不知怎的觉得心中微酸,“多谢王妃。”
她忙又行了一礼,恭亲王妃微微点头,面上也不见笑意,她又看着燕迟,“这一次何时离京?”
燕迟闻言一笑,“这一次怕是不得走了。”
这话落定,恭亲王妃便是一瞬的沉默,片刻,她似乎轻叹了一声,“你父亲喜欢西边,你亦在西边长大,还是回西边好。”
燕迟便道,“我留在京城,便可时常来看王妃了。”
恭亲王妃闻言却摇了摇头,“不必看我,我有着青灯古佛作伴就足够了,小七,顾好自己。”说着扫了燕离一瞬,“帮我看着阿离便好。”
一旁燕离撇了撇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燕迟笑着点头,“王妃放心,他也长大了。”
恭亲王妃没做声,又看了秦莞一瞬,淡声道,“好了,你们去吧。”
燕迟闻言便后退一步,又行了一个大礼,秦莞跟着福身,待起身抬眸之时,便见恭亲王妃已经转身步入了佛堂,她的发丝还在飘舞,她的脚步无声,她的背影极淡极淡,很快,便隐入门后彻底的消失不见了。
秦莞攥紧了手中木簪,此时方才能低头一看,这一低头,只见木簪之上“白首不离”四个字落入了眼眶,秦莞一愣,心头又涌起一股子酸涩之意,她并非随便对谁都能生出共情怜惜之心,何况恭亲王妃虽然和青灯古佛为伴,却至少身为王妃富贵无忧,可不知怎么,秦莞只听恭亲王妃了了几语便对她生出几分心疼来,再加上这发簪,她便更觉戳心的紧。
“走吧——”燕迟叹了口气,他身量挺直的站着,和适才一派轻松的同恭亲王妃说话的样子全然不同。
秦莞跟在燕迟之后往外走,走出几步回头看来,只看到半开的门内一片昏暗的光,她忽然觉得背脊微凉,再一看这小小的佛堂,不觉佛祖慈悲,反倒觉得这佛堂犹如笼子是的将恭亲王妃的一生都关在了此处。
深吸口气,秦莞跟着燕迟快步出了月洞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