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王灿准备去房地局做一个例行的采访。她悠闲地坐在公共汽车上,一边听着MP3里的歌曲,一边翻看着采访记录本,为采访做功课。但她的好心情马上被杨主任打来的一个电话打断了。
杨主任告诉她,刚收到线索,名为未来青年城的一处楼盘收楼现场现在有大批群情激奋的购房者聚集,抗议开发商擅自更改设计规划,让她马上赶过去采访。
她心里咯噔一下,未来青年城正是沈小娜父亲沈家兴的信和地产开发的楼盘。她来不及多想,在最近的公共汽车站下车,拦了出租车,径直赶了过去。
未来青年城位于边缘的轨道交通延长线,现场的程度大大超出了王灿的预估。一长条写着“强烈抗议无良奸商欺诈购房者”的横幅悬挂在广告牌上,一大群购房者占据了售楼部,围着售楼部工作人员,神情激动地大声质问,有人情绪激动之下,甚至准备动作推倒中央沙盘模型,保安上来阻止,双方推搡起来,更添几分混乱。
王灿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锁定了其中一个表现活跃、看似带头人物的青年男子,上去亮明身份,出乎她的预料,没等那人说什么,马上便有一堆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激动,“终于有记者过来了。”有人不以为然,“晚报记者不管用,最好请电视台的过来。”有人恳求,“小姐,你一定要帮我们曝光这种奸商。”有人大声嚷嚷,“这个楼盘根本不符合交楼标准。”……
王灿被吵得头晕眼花,只得举起手来,“各位,各位,请安静一下听我说,我理解你们的急切心情,不过我必须了解全部事实。请这位韩先生,再加上两位业主代表过来接受我的采访,别的问题我们待会儿再谈。”
三名业主代表都很年轻,而且显然都有准备,他们最初通过网络联系,收集了大量资料,而且韩先生本人是律师,尽管是算出道不久,资历尚浅,但逻辑,口才都十分强悍,又熟悉相关法律,侃侃而谈,一条条地将问题讲清了:一期两度延期交房,今天仍未达到交房标准,却发通知强行交房;二期在建中的两栋多层建筑突然盖到十多层还没有停止的架势,已经严重影响一期相邻楼栋的采光及视野;规划中的中心花园面积大大缩水,成了几个小小的花坛;临街一片停车位被改建成商铺并开始公开发售……
应该说在目前房地产市场良莠不齐的情况下,未来青年城的问题其实在很多楼盘都出现过,只是如此集中,让王灿也有些吃惊。
她再找现场销售人员,众口一词地说董事长出差,销售经理休假,暂时只有一名副经理负责;待王灿问到业主反映的问题,他们态度出奇一致地语焉不详直来,所有的答案全部含糊不清。
王灿留下了几个业主的联系方式,出来后直接打信和地产董事长沈家兴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她改打办公室电话,给他秘书留言,请他务必给她回话。
她从未来青年城出来,去了规划局,证实信和地产确实提交了更改规划的申请,但还处于审批阶段。有关部门负责人告诉她,按照流程来讲,规划局会在审批完毕后,让开发商将变更后的图纸及说明在销售现场公示。如果在公示期间,相关权利人(比如已经购房的客户受到影响的)表示不同意,规划局就不会批准开发商的变更请求。可以说信和地产现在的做法已经违规了。
她回到报社后,跟相熟的律师网上联络,咨询了想送法律问题后,很快写成了一篇稿件,然后再度跟信和办公室联络,那边仍旧没有回应她,她看着手表,已经到了交稿的最后时间,迟疑一下,便直接将稿子发到了杨主任那里。
等杨主任看完稿子,与王灿就主要内容做核对后,再发给责编,已经是晚上七点。王灿收拾东西,走出报社院子,看到陈向远的车停在对面,脚步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下。
该怎么跟他说这件事?
当然,她毫不怀疑自己做了职责分内的工作,没有任何个人情绪把掺杂其中,采访立场没有偏向,报道写得十分客观,而且给信和留出了足够的时间解释,只是他们竟然不做回应。但以陈向远与沈家兴的关系,听到这件事,恐怕不会开心起来。
这时她的同事李进轩也匆匆出来,跟她打了个招呼,向对面的绿门咖啡馆走去。她叫住了他:“等一下,问你个事儿。”
“说。”
“如果有人提供线索,说绿门的咖啡有问题,杨主任要你去写报道,你会怎么做?”
李进轩瞪她一眼,“你一天不笑话我暗恋苏珊会死啊。”
“喂,我是认真问你。”
他一下警觉了,“难道你听到什么线索,说她咖啡有问题?”
“你别神经过敏,”王灿哭笑不得地说,“如果,我是说如果。”
李进轩神情松弛下来,“切”了一声,“你就算不是学新闻出身,也做了三年记者,这个还用我教你吗?”
“稿子当然不用你教我怎么写,我是说,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你写之前会不会挣扎,写完之后会怎么去而对苏珊?”
李进轩做沉思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一定要拿这种天人交战的假设来考验我的职业素养吗?那你全是说说,一个咖啡馆能出什么让我要做两难决择的问题?”
王灿笑骂道:“你可真孬啊,连个假设的问题都不敢回答。”
“我可不想通过这么一件事把我和她联系起来。目前这样就很好了,她开咖啡馆,我去喝喝咖啡写写稿子。大家的生活都不错,为什么要假想一个灾难证明什么呢?”
王灿无可奈何,知道别人可能给自己现代战争现成的答案,摇摇头,“得,我不耽搁您继续暗恋这份伟大而有前途的工作了,好走好走。”
王灿看着李进轩进了绿门,打陈向远电话,他很快出来,上车后,他从储物箱里拿出一个浅绿色的香水盒子递给她,“小娜去了一趟香港刚回来,给你带了瓶香水。她说这个味道应该很配你,希望你喜欢。”
她接过来,好不尴尬,一时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了,好一会儿才说:“她太有心了,替我谢谢她。”
陈向远带着她去吃饭,虽然是她喜欢的美味河鲜,可她一直吃得心神不宁。他一向细心,当然看出来了,“怎么今天好像有心事?”
“没什么啦。向远,信和最近的情况怎么样?”
“服饰公司那边,虽然任命了新的销售总监,但能力大大不如他的前任,现在情况不算好,小娜和刘阿姨都很忙碌,不过,小娜总算比以前做事要上心得多。至于地产公司,”他沉吟了一下,“坦白地讲,上次你问到关于融资困难那个问题仍然存在。沈叔叔已经去了深圳,打算花重金请地产界一个很出名的职业经理人回来担任常务副总,希望借助他的能力加快完成手头楼盘的销售,渡过眼前难关。不然资金链断裂,不要说地产公司会出大问题,甚至会连累到服饰公司的运作。”
原来沈家兴还真是出差了,难怪他的手机关机,一直没给她回电放原来信和地产的资金问题比传闻更加严重,明天的报道出来,恐怕对他的楼盘销售会有不小的影响……各种推测顿时在王灿的脑袋里急速转动着。
“往常我剥虾的速度完全赶不上你吃的速度,今天胃口这么差,是浊哪里不舒服?”
看着他含笑而关切的眼睛,王灿完全失去了勇气。
她自我安慰地想,报道已经交给杨主任过目,这个时间,应该发到责编那里安排校对排版了,讲出来也于事无补。反正晚报一向走市民路线,风格并不尖锐,她写的也是不带评论色彩的客观报道,没有加入任何主观情绪。现在一解释,反而有点儿讲不清,不如等明天见报了再说。
带着这种情绪,王灿也没心情再去陈向远家,她借口确实身体不太舒服,早早回了自己家。
她当然明白,她实在太珍惜与陈向远之间刚刚开始的甜蜜相处,于是本能地逃避可能的冲突,可是这个逃避简直有些可笑,心里一直有难以平复的不安,睡眠大受影响。
第二天一早,王灿很早就醒了,索性出门赶去报社。她拿到当天的报纸,翻到经济新闻版面,发现她写的报道占了一个显要位置,基本没有删节地登了出来,她再读一遍,确信自己写得十分严谨,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对于信和地产来讲,这当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负面报道。沈家兴看了,绝对会非常生气。而陈向远会有什么反应,她就实在想象不出来了。
她呆坐了一会儿,硬着头皮给陈向远发了一条短消息,让他看今天的晚报第二十四版。
隔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陈向远给她打来电话,“灿灿,你为什么不等沈叔叔回来,采访过他以后再做这篇报道?”
他的声音平和,王灿却清楚地听出了其中指责的意味,“我联络了他,他手机关机。随后给他的秘书留言,讲明了情况,他也一直没给我回话,信和也没有任何一个高层主动联络我。”
“昨天你问我信和情况的时候,这篇报道已经写好了,对吗?”
“对。”
一阵静默后,陈向远说:“灿灿,就报道而言,我没办法说什么。但你早就知道,我也已经讲清楚了,信和现在的情况很不妙,你这篇报道出来是雪上加霜。我认为你完全应该采取兼顾各方利益的处理方法,哪怕提前通知我一下,由我去提醒信和采取合理的应对,这应该比直接做一篇报道了事更好一些。”
这个批评来得如此直接,王灿几乎有些吃惊了,“可是向远,你并不是信和的员工,而我却是做地产报道的记者,我只是在做自己分内的工作。这篇报道我不做,也一定会有其他记者去做。你去提醒信和,不外是让他们来跟报社做公关,把稿子压下来,坦白地讲,这样成功的可能性很低,而且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陈向远声音冷淡地说:“我和沈家的关系你很清楚,我认为你在写这篇稿子之前提前知会我一声,跟你的原则与立场并没有什么冲突。对不起,我还有点儿事,先挂了,再见。”
王灿有一会儿回不过神来,陈向远的反应之强烈,实在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刚才的对话,不像是情侣之间闹意见,倒更像是两个不算亲密的人为某件事而针锋相对地交涉。疏离感产生得如此迅速,让她感觉到的震动很大。
不管心情怎么低落,工作还是得继续做。她照头一天的计划去市房地局做采访,再回来写稿,陈向远在MSN上的头像一直灰着,也没有打电话过来。包括韩律师在内的几名留了她号码的购房者都跟她联络,感谢她写的报道,并说有下一步行动时,还要请她跟进,但信和地产那边则完全没有消息。
王灿十分纳闷。按照以前做批评性报道的经验,大的地产公司会有专门的公关部门进行处理,小公司的老板甚至会亲自出马,要么是直接过来沟通,要么是把后续报道摆平。而信和地产这种完全视报道如无物,采取不解释不沟通不理会的态度,实在是相当少见。
杨主任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跟她谈起来,言下之意颇为不以为然。他提起上次经济版做的某上市地产公司通过关系圈地的丑闻,“他们来头大,直接通过市里给我们施压的同时,广告部也跟着来报道被腰斩,不了了之。最后还是李进轩找他在财经周刊杂志的同学做了报道,这事才算彻底曝光。信和到底是小公司,做地产的时间不长,大概也没什么危机公关经验。你继续跟进,有题材及时向我汇报。”
王灿明白,所谓题材,不外就是信和地产继续以不作为的姿态而对购房者的抗议,招致购房者更进一步的行动,甚至可能发展成集体要求退房或者提起诉讼。要是真的出现这种情况,陈向远想必更会归咎于她了。
她搞不懂一向理性的陈向远怎么会偏向得如此明显。也许在他心里,沈家的利益是比她更重要的存在——这个念头一浮上来,她便有些心凉了,马上提醒自己,不可以胡乱猜测。
一直到下班,陈向远都没有在MSN上露面,也没有打电话过来。罗音在忙新房的装修,王灿也不好意思拿自己的心事专门去打搅。她收拾好东西,无精打采地出了报社,却不想太早回家,过马路走到绿门坐下,要了一杯咖啡,一手撑着头,闷闷地拿勺子搅着。
“咖啡趁热喝比较好。”一个浑厚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抬头一看,是高翔。
“高先生,你好。”
“据说心情不好时更应该吃点儿甜食。他们的蛋糕这个时间应该烤好了,要不要来一份?”
王灿暗想,看来情绪低落时,似乎也最好选个没有熟人的地方发呆才行。不过她当然不能流露出这个念头,只是摇摇头,“谢谢,不要了,今天没什么胃口。”
高翔坐下,服务生随即端来一杯咖啡,王没注意到,他和陈向远一样,也是喝不加糖不加奶的黑咖啡。他闲闲地端起来喝了一口,“王小姐,你信不信,看到年轻人有烦恼,有时我会羡慕。”
“不用这样安慰我吧。我认为,你会觉得这些烦恼来得微不足道而可笑。”
“当然不可笑,只有你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还有多余的精力为并不现实的理由烦恼。”
王灿尴尬地笑,“恐怕我也早就过了为不知所谓的理由而烦恼的年龄。现在我的烦恼都业得很现实。”
“我年轻的时候为不现实的事烦恼过,想住我,王小姐,为现实而烦恼跟那个是有区别的。不过我再说下去,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倚老卖老了。”高翔话锋一转,“王小姐,我最近新代理了几种西班牙葡萄酒,这个周末我在Fly酒吧做一个品鉴派对,想请你来参加一下。”
“我跑的是地产新闻,不过我可以帮你约跑这条线的记者,不知道高先生想让发布会消息上经济版面还是时尚生活版面?”
“相关记者我已经约好了。”高翔笑了,晒黑的皮肤衬得牙齿分外洁白,“王小姐,我是以朋友的身份邀请你过去,品品酒,听听音乐,没有发稿的要求。”
“哦,这样啊。”王灿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可是我对葡萄酒没认识,真的不懂品鉴。”
“这个不用担心,我们本来就没有喝酒的传统嘛。说是品鉴派对,其实是生意人附庸风雅,不外是联络老客户,顺便给潜在消费者做做心理暗示而已。”高翔拿出一个装着请柬的信封递给她,上面遵劲的钢笔字写着“王灿小姐亲启”,“本来打算请苏珊帮我转交的,正好碰到你,请务必过来坐坐。”
王灿答应了,收好了请柬。“我觉得品酒还真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摇一扔,闻一闻,尝一尝,就能知道什么年份酿造,当时的气候、葡萄的品种,而且可以把酒的味道描绘得那么细致——迷醉、夺目、精致、古老……总之这些词汇我以前想象不到可以用来形容酒。”
高翔笑了,“你大概看了《杯酒人生》这部电影吧。”
王灿点头承认,“是呀,那天听高先生说买下别墅做俱乐部式的酒庄,我要写稿找资料,同事推荐了这部电影,算是恶补了一下,不知道高先生做葡萄酒生意,是纯粹把它当成一门生意,还是兼有爱好?”
“这有些像采访的口气了。”
“虽然没有发稿要求,不过记者的职业病,总想多了解一点儿背景资料,也许换一天就能派上用场。”
“真是敬业,值得表扬。生意人的想法其实很庸俗,国内是一个前景很好的葡萄酒新兴市场,值得投资。不过,我承认。”高翔耸耸肩,“我也确实喜欢喝点儿红酒。”
“能做到爱她和生意统一多好。”
“有时候我们喜欢一样东西,免不了会自觉不自觉地把它神圣化。不管是喝咖啡,还是喝红酒,探究品种、产地,研究口感,甚至追根溯源了解它的大渡口区,赋予它也许并不具备的魔力。一旦把爱好弄成生意,爱好就不够单纯了。”
他突然讲得这样深奥,王灿一时有些茫然。他却笑了,喝完咖啡,站起了身,“我先走一步,王小姐,回家好好睡一觉,也许所有的烦恼就不成其为烦恼了。周六见。”
王灿不认为回去倒头黑甜一梦,就能忘掉所有烦恼。明天就算是全新的一天,矛盾却不可能自行消散。她想了想,拿出手机,打陈向远的电话。然而接通了很长时间,都没人接听。
陈向远告诉过她,他的生活一向很简单,在与她恋爱以前,下班之后如无非去不可的应酬,一般就是回父母家吃饭,然后回自己住的公寓煮一壶咖啡,一边听音乐一边看书,到九点多钟会去附近的健身房健身。现在不过七点半,应该是他在家的时间。如果说他生她的气到不肯接她电话的程度,她实在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隔了一会儿,她再拨一次那个号码,这次只响了两声,便接通了,听筒里传来的是沈小娜的声音,“王灿,你好。”
王灿完全没想到陈向远的手机会在她手里,迟疑一下,“小娜你好,请问向远在吗?”
“他在跟我爸爸谈事情。”
“那我待会儿再打……”
“等一下,我有点儿事想跟你谈谈。”
王灿只能说:“请讲。”
沈小娜冷冷地说:“你写的那篇报道针对我爸爸的公司也就算了,居然把向远哥也扯进来,我倒是很想问问,你到底是什么用心?”
王灿大吃一惊,“小娜,那篇报道并不针对任何人,只是如实反映了购房者的意见。而且哪里有提到向远。”
“他介绍我爸爸跟他们分行行长谈一个新的抵押贷款计划,已经进行到审批阶段。你这篇报道一出来,银行明确回复,贷款取消。我爸拿不到贷款也就算了,可向远哥正在升职的关键时候,你想想看,他们行长会怎么看待他?”
王灿呆了一会儿,勉强开口道:“我不知道这件事。”
沈小娜哼了一声,“你根本就不关心向远哥,还把你对我的嫉妒情绪发泄到这篇报道里面来,实在是太无聊太刻薄了。”
她挂断了电话,王灿已经完全愕然了。
沈小娜给她推导出的动机实在荒谬,她再怎么生气,也只能安慰自己,那不过是一个没脑子的女孩子顺口胡说罢了,不值得认真。可是关系到陈向远,她就没法淡定了。
陈向远居然在明知道沈家兴资金状况吃紧,不符合信贷条件的情况下,还是去为他争取新的抵押贷款,可见为沈家的事十分尽心。
他任职于国有商业银行,内部管理严格,领导的印象对于他的前途可以说至关重要。她的报道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她实在推断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