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千帆?活阎罗?”杨运判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好啊,我不想卖画,你们就敢深夜强抢?以为这天下没王法了吗?”
顾千帆淡淡地答道:“有。我就是王法。”他一挥手,皇城司诸人扑上已制住包括杨运判在内的杨府诸人,塞口的塞口,绑手的绑手,杨运判顿时胆寒,不敢再出声制止。
顾千帆一扬披风,径直进了正堂。众察子立刻四散,直入内室搜查,有未被制住的仆人还想阻拦,早被推到一边。远处,看到这一切的赵盼儿连忙躲入暗处。
见顾千帆在正堂主位上自顾自地就座饮茶,杨运判脸色青白交加,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就算是皇城司,也不能如此飞扬跋扈!我,我要上劄子弹劾你!”
老贾笑问:“敢问运判,自我朝立国以来,你听过皇城司中有哪位被弹倒过啊?”
顾千帆不想为难杨运判,只是简短地说:“交出《夜宴图》,我就走。”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那幅画?”杨运判隐约觉得这幅画一定有问题。
顾千帆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谶言”两字,又道:“这一回顾某下江南,只抓了仁和的卫知县,并不是冲着你来的。可若是杨运判不识抬举——”他故意没有把话说完。
看着桌面上逐渐干涸的字迹,杨运判终现惶急之色,咬牙道:“我给你们就是。”
与此同时,赵盼儿已经悄悄地跑到大门边,见四下无人,疾步欲出。黑暗中却突然窜出两个皇城司侍卫挡住了她的去路。
赵盼儿连忙解释:“我不是杨府的,只是来送东西的货娘,现在着急回家,还请两位官爷行个方便。”说着她便准备掏钱塞给他们,那两名侍卫却作势抽剑,显然不吃她这一套。
无奈之下,盼儿只得折返,她不想在这是非之地久留,既然不能从大门出去,她便得另寻办法,看着杨府院墙上的狗洞,她很快有了法子。
角落里,赵盼儿低头掏着墙上的狗洞,但却没有称手的工具。她四处张望,看到远处的花树旁放着几只箩筐、水桶和花铲,便低腰悄悄接近。不料她刚拿起花铲,杨运判的夫人便扶着丫鬟匆匆而来,赵盼儿只得闪身躲在了花树后,随手拿起箩筐罩住了自己。
杨夫人钗环不整、发髻蓬乱,显然是才被屋外的声响吵醒。她没进正堂,直接在院子扬声发问:“里面的顾千帆,可是老礼部侍郎顾审言之孙?”
顾千帆原本正在察看手下送上的画,听此一问,不禁一怔。
杨运判看到门外的妻子,也是大惊:“你怎么出来了?”
顾千帆缓缓走入院中,语气竟十分恭敬:“正是。夫人有何见教?”
“果然是你……”杨夫人未及把话说完,杨运判便急急赶来想劝妻子回后院,但杨夫人拒不相从。她甩开丈夫,手指着顾千帆,朝天喊道:“我会怕他?呸!淑娘,你若泉下有灵,怎么不睁眼看看你的混账儿子,是怎么欺负你的老姐妹的!别人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可是一清二楚。可怜顾家五代诗家名门,风骨铮铮,竟养出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甘为阉党爪牙的混账!”
杨运判大惊,忙去捂自家夫人的嘴:“夫人病了,快送夫人进去!”
赵盼儿在花树后听得分明,她难掩震惊,悄悄探出头来,只见庭中顾千帆脸色竟成苍白之色,与月光几无差别。但饶是如此,他仍然拦住了要扑上去找杨夫人算账的老贾。
杨夫人被拉走时仍不肯罢休,高声嚷着:“栽赃陷害,党同伐异,和你爹一样不是个好东西!”
听到“和你爹一样”几字,顾千帆脚下的青砖突生裂纹,面上也如寒冰一般,但他终究是一句话也没说。
杨夫人被人带走后,杨运判将顾千帆引回书房,语声颤抖:“山妻犯了痰症,胡言乱语,还请……”
顾千帆并未理睬他,只是展开画细看,随后眉头一皱:“这幅《夜宴图》是赝品,真的在何处?”
“赝品?”杨运判忙上前察看,他自诩识画之人,怎可能犯这种低等错误,“你看错了吧,这里明明有画者王霭大师的手章——”
顾千帆双手一用力,画卷从中间顿时裂为两半,他随手把画在烛上点燃:“没耐心你听敷衍,把真画拿出来。”
花树后的赵盼儿看到这一幕心下震惊,无怪乎别人称他“活阎罗”,这手段也着实狠了些,竟随随便便把别人费劲心血寻来的名画付之一炬,而这幅赝品《夜宴图》,就是她送给杨运判的。可区区一幅画,为什么会引来皇城司的人呢?
杨运判惊怒交加地抢上前去,捡起已烧得七七八八的残画,心痛地抚着画作的残骸。“荒唐!荒唐!这绝绝对对是真迹!”突然间,杨运判浑身一滞,“啊!我明白了,根本就没有什么谶言的事,你索画是假,故意找茬是真!”
老贾拔剑横上杨运判的脖颈:“说!真画在哪里?”
杨运判怒极反笑:“刑不上士大夫,有能耐你就杀了我!”老贾冷笑,一用力,杨运判的脖子上鲜血立刻涌出。
赵盼儿在花树后越看越急,她一咬牙,正准备现身出声。突然,看门的皇城司侍卫喝道:“什么人?”
顾千帆示意老贾前去查看。老贾心领神会地放开杨运判,前往声源处。
此时的杨府已被一队黑衣人包围,数名黑衣人翻墙进入,两名皇城司侍卫和他们交手时失利,中刀倒地。老贾从照壁后转出之时见此情景,大惊,立刻以手按唇,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接着和身而上,与黑衣人恶斗起来。
顾千帆及诸皇城司察子都听到了啸叫声,顾千帆眼神一冷,比出一个手势,低声叫出暗语:“雨!蛇!”他飞速抓过残画,团成一团塞入杨运判口中,随后迅速奔向大门增援。
其余察子各自仗剑在手,静默无声地各自寻找隐蔽之处埋伏。其中一人竟看中了赵盼儿藏身的箩筐!眼见那人越来越近,伸手就要抓向箩筐,赵盼儿大急,心中叫苦不迭。就在这紧要关头,有人轻叫:“这边!”
那人回首,见一同伴正在回廊柱后向他招手,便转身前去。箩筐下的赵盼儿长松一口气,尽管夜风寒凉,她的衣衫却已经被汗水浸湿。
黑衣人们出手狠辣,老贾虽然勇猛,但寡不敌众,已然中了一刀。顾千帆及时赶来相助,帮老贾格开一刀,正好看到对手吞口处的花纹:“云纹?禁军?”
领头黑衣人一愕,他没想到自己会被顾千帆识破身份,脸现惶然,转身向门口奔去:“撤!”
顾千帆冷笑一声,与老贾两人联手追击。黑衣人连忙转身丢出几枚烟雾弹。
“小心有毒!”顾千帆掩住口鼻,继续和老贾追击已经奔出大门的黑衣人。这时门外突然出现一排弓箭手,两人一边格挡箭雨,一边冲出大门。
不少烟雾弹也落入院内,浓烟四起。部分正准备冲出增援的众皇城司察子咳嗽连连,行动渐渐无力。
“有毒!大家屏住呼吸!”皇城司察子们互相提醒着,然而更多的烟雾弹又从墙外扔了进来,纵使经过严格训练的皇城司察子意志力强过常人,渐渐地,他们也开始坚持不住。
顾千帆正与黑衣人们近身缠斗。听到院内传来的呼喊之声,不禁心中一紧。见顾千帆分神,一黑衣人乘机按动袖弩。正和另一黑人恶斗的老贾见状大叫一声:“小心!”
老贾飞身而上,替顾千帆挡住一箭。他大喝一声,折断身上之箭,反手将断箭插入射箭人喉中,随后身形一歪,向后倒去。
顾千帆扶住老贾,持剑的手愤怒地握紧。老贾嘴角流血、瞳孔逐渐放大,勉力说道:“他们有备而来,是想灭口,指挥你快走……”话音未落,老贾已气绝身亡。
顾千帆惊怒,他飞身迎击,手起刀落间,将围攻而来的黑衣人一一斩于剑下。看着老贾尚未合眼的双目,顾千帆眼中闪过一丝沉痛,他缓缓抬起沾满鲜血的手,阖上那双不瞑目,接着不顾自己的伤势咬牙转身,急奔回院内。
然而,刚转过照壁,只见一股浓烟突袭而来,纵使顾千帆有所防备,却仍被呛得不住咳嗽。而待他终于能看清眼前,却见一个察子正倒在他面前剧烈抽搐,死状可怖。顾千帆探他鼻息,发现已然断绝。
月影星稀,烟雾渐散,顾千帆一身血污,看自己的手下尽数倒地,不禁悲痛大喊:“还有人活着吗?”
无人回答。
虽然越来越没力气,但顾千帆仍然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提剑走动察看,希望还有手下活着。但没走几步,他终于也倒了下来。
整个院子陷入一片寂静。
这时,花树边的箩筐突然被掀开,用湿手绢盖住口鼻的赵盼儿竟然钻了出来!她见四下无人,忙向后院狂奔准备逃跑。可没走几步,突然一记暗器飞来,正刺中她的肩膀,赵盼儿“啊”的一声捂住伤口,下意识回头。
顾千帆不知何时爬了起来,他双眼血红,虚弱地威胁道:“暗器上有毒,救我,不然你也活不了……”
这时,墙外突然传来人声。赵盼儿又急又气,看着顾千帆满脸血污中,她一咬牙,奔到顾千帆身边扶起他。“后院有池塘,不想死,就拿出所有力气跟我跑!”她用力支撑起顾千帆的重量,两人快步消失在游廊后。
就在他们刚离开后数秒,十多个蒙面黑衣人持刀而入。为了毁尸灭迹,黑衣人引燃柴房,将杨府毁之一炬,瞬时间,火光冲天。偌大的后院里,好一阵除了燃烧的“哔剥”声,便再无其他声响。
躲在水榭下的赵盼儿动了一下,正想说话,顾千帆却突然捂住了她的嘴。
顺着顾千帆的目光望去,只见一黑衣人正在附近查勘活口。赵盼儿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平素静若秋水的双眼满是惊惧。寂静中,只听得两人心跳如鼓,眼看那黑衣人一无所获,转身离开,两人这才双双松了口气。
此时,院外响起急促的铜锣声,附近的百姓看到杨府失火纷纷赶来救火,墙外人声嘈杂。几名黑衣人迅速交换了眼神急急散去,仿佛从未有人出现过一般。
不久,水塘边涌进很多手拎水桶帮忙救火的百姓,其中还有几名穿着黑靴的官兵。顾千帆这才松开他紧紧捂住赵盼儿嘴的手,赵盼儿惊魂未定地看着顾千帆:“你还好吗?”
顾千帆只是低声道:“走。”
杨府内外依旧火光冲天,衙役们将一具具尸体抬出。百姓们站在杨府已经被熏黑的大门外指指点点。“整整一府的人啊,没一个活下来!”
天空响起雷声,雨点开始滴落,仿佛是上天在为这场惨剧恸哭。赵盼儿和顾千帆浑身是水,狼狈不堪,但渐大的雨势成了最好的掩护。终于离开杨府后,赵盼儿抹去脸上的雨珠,却发现顾千帆看着被躲雨衙役们随意丢在空地上的皇城司诸人的尸体,手紧握成拳。
赵盼儿知道他心中不好受,她尽量不去触怒他,低声道:“可以给我解药了吗?”
“为什么只有你没中毒?”顾千帆别过脸去,不再看那些死去的兄弟,红着双眼问赵盼儿。
赵盼儿急于换回解药,试图应付过去,搪塞道:“我听见你们的人叫喊,旁边又正好有水桶,就马上用绢子浸了水挡烟。”
顾千帆眼光寒光一闪,突然出手按住她被暗器击中的伤口。一阵剧痛传来,赵盼儿忍不住轻叫了一声。
顾千帆逼视着赵盼儿,眼神极为狠厉:“撒谎。哪有这么巧的刚好?那毒烟连我闻了都马上四肢无力,你一个女人怎么可能还有力气?”
赵盼儿相信只要自己说谎,顾千帆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她忍痛说道:“那烟里有百日醉,青楼里也常用!你知道我是什么出身,以前闻得多了,自然就没什么用!放开我!”
顾千帆一怔,卸了力道,他已经知道了赵盼儿沦为官伎的缘由,不想勾起她的伤心事。
赵盼儿决定索性说个清楚:“我今天是来求人办事的,看见你带着人闯进来,想跑没跑成。你若是不信,我带来的礼物还放在西厢房里——”说到这里,赵盼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啊,肯定也被烧光了。”
顾千帆慢慢松开了赵盼儿,注视她良久。
赵盼儿抬首,镇定而冷静地看着顾千帆:“随便看,我说的都是真话,不心虚。”目光交错间,赵盼儿与顾千帆进行着无声的博弈。这时,肩上剧痛传来,赵盼儿强打起精神,向顾千帆摊开手:“拿解药来!我救你一命,你也算救了我一命,从此两清!”
“暗器上没毒。”顾千帆移开目光淡淡说道。言毕,他转身离去。
赵盼儿惊怒,呆立半晌才发足狂奔追上去:“等等!那些黑衣人,你会继续追查吗?”
顾千帆脚步不停:“与你无关。”
赵盼儿绕到顾千帆身前,夜色中,她那一双杏眼却格外明亮:“你们皇城司号称天子耳目、遣逻天下,这样大的命案,应该不会因为官官相护,便就此放过吧?”
顾千帆一滞,拉住她的衣襟,厉声问道:“你知道什么?”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赵盼儿坚定却又苍白的脸:“从池塘里出来的时候,我看到青石板上有一个脚印,那种靴子,只有官兵才穿。”
顾千帆的眸子瞬间紧缩。
赵盼儿轻轻挣开顾千帆的束缚:“你也看出那些人的来历不对吧?如果他们想对付的是皇城司,何必特意跑到杨家来动手,更不会多此一举灭了杨家满门的口。我猜,那些人的真正目标应该是杨运判,你们只不过是因缘际会,才被卷进了这出阴谋。”
顾千帆深深地看了赵盼儿一眼,心中一动,难得开口道:“杨知远官位不低,朝廷不会让他死得不明不白。聪明人往往死得快,你既然猜到此事牵涉颇多,以后最好闭嘴,忘掉自己看到的一切。”
“是,朝廷肯定会给杨运判的亲友一个交代,可杨府里那些下人呢?谁来给他们赔命?”赵盼儿想起杨府里那些无辜的下人,心中悲痛不已。他们都是好人,都帮过她。朝廷里那些腌臜事,为何要牵连无辜的他们?难道他们这些人的命天生就低人一等吗?
顾千帆想起赵盼儿今日在茶坊时的样子,不禁皱眉:“你想替他们出头?”
赵盼儿眸下一黯,看着被烧毁的杨府方向,终是一叹:“我只是不甘心。只差一点,我就跟他们一样不明不白地成了焦尸。你的属下,也都不在了吧?”
顾千帆闻言,冷静的双眸中掀起一丝波澜,良久低言:“我会让那些人血债血还。”
赵盼儿松了一口气:“你知道我的茶铺在哪,如果需要我作证——”
顾千帆冷言打断赵盼儿:“再说一次,这件事你别管。不要等到死到临头,才后悔自己多事。”
“我也再说一次,我这人天生就不爱后悔。只要是自己做的决定,任何后果,我都甘之如饴。”赵盼儿倔强地抬起头,与顾千帆对视僵持。
顾千帆还从未见过如此大胆又不自量力之人,他逼近赵盼儿:“甘之如饴?那如果我现在就杀了你灭口呢?”
“你不会的。”赵盼儿全无畏惧。
顾千帆抽出匕首:“是吗?”
赵盼儿看了那匕首一眼,依然不为所动:“杀人者动手之前,不会事先提醒。更何况就算杨夫人那么骂你,你也没对她如何。”
顾千帆眼底一阵晦暗不明,一把抓过赵盼儿,将她按在树上,挥动匕首便向她刺去。而赵盼儿竟然睁大了眼睛,不闪不避。顾千帆冷哼一声,匕首在刺中赵盼儿脖颈前生生一转,浅浅插入赵盼儿的肩头,一个用力,那颗暗器当即被挑出,掉落于地。赵盼儿痛得大叫一声,冷汗淋漓,恰好此时雷声大作,盖掉了她的痛呼。
顾千帆在她耳边低语:“我真的会动手。”
赵盼儿恨恨看了眼顾千帆,猛地冲他肩膀就是一口。顾千帆一个吃痛将她推开,赵盼儿却吃力地笑了笑:“你动手,我就动口。”
顾千帆皱眉看了赵盼儿片刻,终是不再言语。见顾千帆转头大步而去,转瞬没入黑暗,赵盼儿捂住伤口,几乎脱力地顺着树干滑坐于地,放在从前,她绝不会想到,“活下来”这件事竟能让她倍感庆幸。
大雨滂沱,赵盼儿按着手臂,挣扎着走回马车旁,艰难地爬了上去。她撕下一截衣衫,正准备包扎,耳畔突然想起顾千帆的警告——倘若被人发现她曾去过杨府,那行凶之人必会杀她灭口。思及此处,她放弃了包扎,此时已近天明,盼儿决定等待天亮后城门一开再回去。
天色由昏黑至月白,像是谁不断地向浓墨中注了水,最终晕染上朱砂,直到旭日东升,朝霞瑰丽。赵盼儿狼狈地单手赶着马车行至城门,乱发糊住了她的面孔,一见守城士兵,便滚下马车求救,哭诉道:“官爷,请问城里哪有大夫?雨太大,奴家的车翻了……”
守城士兵看着赵盼儿血迹斑斑的手臂果然不疑有他,将她放进城内,为她指了路。脱离守城士兵的视线后,赵盼儿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赵盼儿强撑着回到自家附近,正要推开院门,突然有一个声音迟疑地在她背后响起:“赵娘子?”
“德叔?”盼儿认出了这个声音,不敢置信地回首,来者果然是欧阳旭的家仆德叔。
德叔有些惊讶地看着浑身狼狈的赵盼儿,他刚才险些没敢认。“老奴拜见娘子,娘子这是怎么了?”
赵盼儿的疲惫瞬间消失,她胡乱整理了一下自己,便激动而兴奋地说:“我没事,只是跌了一跤。德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就你一个人?欧阳呢?”她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紧张:“他不会出事了吧?还是——他这回又落第了?”
“怎么可能!”德叔的脸上写满了自豪,“老奴回来,就是来报喜的,蒙官家集英殿御笔亲点,少爷他如今已经是今科的探花了!”
赵盼儿身子一晃,好容易扶着马车才站稳,脸上的笑容如阳光一样明媚,喃喃道:“中了,真的中了……”她见德叔还背着沉重的包袱,忙推开门将他引进院内,嘴里根本停不下来:“德叔你快进来,从头到尾好好地把他在东京的事都跟我说一说!哎呀,他也真的是,为什么不写信过来,倒让你来回跑上几千里来接我进京?不过有你帮忙也好,欧阳的书那么多,我一个人也带不了那么多箱笼。对了,咱们去东京,是走水路好呢,还是走陆路好?”
见赵盼儿如此,德叔不知接下来的话该如何开口,但为了少爷的前程,他必须要说出来。
赵盼儿对德叔的尴尬浑然未觉,依然一脸兴奋地边走边说:“我知道他担心什么,不就是觉得我不该再做生意了吗?放心好了,茶铺正好出了点事,我索性关门就是了。对了,这一大早的,你用过饭没有?”
德叔插不上口,只得道:“吃过了。”
赵盼儿点点头:“那你在正房里稍坐,我先去换件衣裳。”
德叔决定还是尽快把事情说清楚:“赵娘子……”
偏偏这时,孙三娘的声音也响了起来:“盼儿!”她匆匆奔进院来,还是那般风风火火。“我担心死了,你怎么一晚上都没回来?刚才我一出院门,看见马车就……”孙三娘被赵盼儿的样子吓了一跳,以为她跌进了泥坑。
赵盼儿却满脸激动:“三娘姐。欧阳中啦,还是探花!”
孙三娘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真的?太好了太好了,恭喜恭喜!我就说你天生就是个进士娘子的命嘛!那你几时进京,我来帮你收拾行囊!”
见她两人越说越欢喜,德叔急了,大声道:“赵娘子!”
赵盼儿和孙三娘愕然看向德叔。
德叔期期艾艾,终归还是狠下心来:“孙娘子也不是外人,老奴索性就直说了吧……赵娘子,老奴不是来接你进京的。官人他幸得宫中贤妃赐婚,等过了谷雨,就要和高观察家的千金成亲了。”说到这里,德叔脸上难掩得意,欧阳旭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如今少爷金榜题名、又喜得高观察青睐,这仕途马上就要平步青云,不是一个小小茶铺老板配得上的了。
“赐婚……”赵盼儿眼前的世界一下只剩黑白两色,她耳边嗡嗡直响,只见到德叔的嘴唇不断开合,却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接着,她骤然晕倒在地。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她送欧阳旭进京赶考的那天,钱塘难得下雪,那一日的雪景却格外好看。大雪纷飞中,欧阳旭执着她的手郑重发誓:“此番我若能高中,定要以三书六礼迎你入门。”
赵盼儿倚门目送他远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巷口却突然漫起一层迷雾,赵盼儿奋力挥开:“欧阳,欧阳,你小心些!”
但迷雾散去后,前方却露出身着新郎礼服的欧阳旭与另一女子的背影。
赵盼儿大骇:“欧阳!”她猛然直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置身于床榻之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她依稀听见孙三娘和德叔在帘外的争执。
“你们想逼死盼儿吗?”
“主人说赵娘子聪慧,必能体谅他的不得已……”
“得了吧,我家祖上也是做过官的。就算是宫中贤妃,也没有随便赐婚的道理!难道在那之前,她没有问过欧阳是否有婚约吗?”
“问是问过,可赵娘子和主人之间,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
孙三娘忍不住破口大骂:“狗屁!你,还有引章,还有我们一家三口,都知道欧阳旭和盼儿订亲的事!”
“那不过是口头约定而已,没有三书六证,怎么能叫婚姻?更何况,赵娘子的出身毕竟不好,若是没人注意还混得过去,可要是让贤妃知道官人为了一个贱籍女子,拒绝了她的亲侄女儿……”
听到这些,赵盼儿猛然间颤抖起来,仿佛身处数九寒冬一般,牙关咯咯直响。她抹干眼泪想起床,但刚刚站起,却双腿一软,跌倒在床前的脚踏上,剧烈的疼痛从眉心扩散到四肢百骸。
孙三娘听到声音奔入房内扶起赵盼儿,一缕鲜血从赵盼儿磕破的眉尖流了下来。
赵盼儿不顾伤势,挣扎着走到帘外,一字一句地说道:“就算是官家,也不会纵容外戚夺臣妻室!而且,我早就不是贱籍了,我遇见他的时候,是良家子!”
孙三娘大急,忙找来绢子,替赵盼儿止血。
德叔叹道:“赵娘子何必如此?谁不知道士农工商里面,商字排最后,在贵人眼里,只要是做生意的,就算是泼天富贵,都还是不入流。”
“呸!负心薄幸,毁婚不娶,还有脸头头是道!咱们这就去告官,县尊郑青田肯定能帮你做主!”孙三娘说着就准备出门上诉。
德叔拦住孙三娘:“县老爷本事再大,能比得过高家,比得过官家?赵娘子,这事要是掀出来,伤了贤妃的体面,官人固然要被怪罪,那你呢?你想这事闹到天下皆知,你想人人都知道你做过官伎吗?”
孙三娘闻言大怒,正要开口,却被赵盼儿推到一旁。
“什么都别说了”赵盼儿的身子如风中枯叶一般剧烈颤抖,“你们早就知道我最在意这个,所以才偏要用刀子一刀刀剜我的心!好,我认命就是。”
德叔松了一口气,忙送上包袱:“主人自知对不起您,只能用这八十两黄金聊表心意。对了,官人应该还有一块同心佩留在您那里。您看……”
赵盼儿惨然道:“当年他落第流落杭州,是我置办田产替他立了主户,让他可以改籍在两浙参试。他辛苦攻读三年,而我不单白天做生意,晚上还要帮他点校文章。他身上的每一件衣衫,都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他上京赶考的路费,也是我用一盏一盏茶换来的。可惜,原来我三年深情,在他眼里就只值区区八十两金。想拿钱买我的真情,可以,但这点钱不够!你告诉欧阳旭,想要同心佩,可以,再拿五百金过来!我赵盼儿对天发誓,只要钱货两讫,我就和他永为陌路,恩断义绝!”
言罢,赵盼儿转身歪歪斜斜地走进珠帘。转身的那一瞬间,她再度泪流满面。阳光透过珠帘斑驳地洒在她的脸上,衬得脸色愈加苍白。赵盼儿用手按着伤口,血泪相和,从指侧渗出,但她却一声也没有哭出来。
刺目的阳光下,顾千帆一身渔人打扮,头戴斗笠,手拿鱼篓,正远远地跟着运送尸体的衙役车辆。
待几名衙役走开后,顾千帆偷偷潜入殓房,一个个翻查着尸体。最终,他找到了一人,那已经熏得漆黑的面目上,眉间的痦子仍然清晰可见,那正是老贾的尸身。顾千帆扯下老贾的狮头腰牌,默立片刻,随后用匕首挖开了他中箭的伤口,将那枚折断的箭头起了出来。
这时,门口传来响动,顾千帆迅速躲在门后,趁仵作进门,闪身而出。
那名仵作对此一无所知,哼着小曲儿依次察看着尸体。突然,他在一具尸体的大腿内侧看到了象征着皇城司身份的雕青刺字,瞬时大惊失色。
衙门内,一名外表温文的中年男子焦灼地踱着步,他正是孙三娘口中的钱塘知县郑青田。
“皇城司出动这么多人马来这干什么?难道他们也和杨知远一样,查到市舶司的事了?”郑青田脑内飞速远转,随即又否定道,“不,不会的。他们只是来查皇后谶言的事情,跟杨家扯不上关系。”想到这里,他突然停住脚步,看向站在自己对面的县尉魏为:“杨知远的书房都烧干净了?”
魏为脸上有一道新伤,那是他昨晚与顾千帆交手时留下的。“烧干净了,卑职亲手烧的。”
郑青田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反正没留活口,就算是皇城司的人,也是死无对证。还是按照原来计划,把事情都推到和杨知远有旧怨的宁海军那边!”说到这里,郑青田又想起了什么:“让你留在杨家的宁海军云纹手刀,你没忘吧?”
“您放心,都办好了。就连昨晚那皇城司也以为咱们是禁军。”魏为迟疑片刻,继而说道:“只是,殓房里有具尸首身上的箭头突然不见了。属下只按您的吩咐换过刀,没换过箭头……”
郑青田大怒:“箭头都是各县自铸的,只要仔细核查,必然能查出来源。你不是说所有人全都死透了吗?那偷箭的是谁?如果东窗事发,你我都得株连九族!”
魏为回忆起昨日与顾千帆交手的画面,他似乎并未发现那人的尸首:“尸首里头好像少了一个人,我听过有人叫他指挥。”
“皇城司指挥?”郑青田瘫坐下来,他没想到自己如此倒霉,竟动了活阎罗的人,为今之计就只有鱼死网破。想到这里,他面露狠色:“去找人画他的像,发海捕文书!传我命令,昨晚有海盗闯入杨家放火劫财,凡县内各关各哨,都要严加盘查!凡有男子非本地口音者,都要全数扣押,一一审验!敢反抗者,格杀勿论!”
魏为心中一凛,领命退下。
与此同时,相比正在紧锣密鼓地制作海捕文书的衙门,赵盼儿家中此时却安静的可怕。
孙三娘走到赵盼儿身前,她万万没想到盼儿就这么没福气,好不容易要熬出头来,却又遇人不淑:“德叔已经走了,他说他回去再劝劝欧阳。”
赵盼儿嘶声道:“三娘,你也回家吧,我没事,待会儿我要雇条船,自己去东京。我和欧阳好了三年,他绝不是那种负心薄幸之人。就算他真的迫不得已要另娶他人,至少也该给我一封书信说清缘由。万一有人故意使坏,买通了德叔,硬要给他栽上一个薄情之名,坏了他的仕途呢?又或许那高家的确看中了欧阳,但欧阳一再拒绝,他们就背着欧阳,威逼利诱德叔,想先从我手里骗走那块同心佩,再骗欧阳说我已经变了心?”
孙三娘心疼地摸了摸赵盼儿的额头:“盼儿,你发烧了。”
赵盼儿避开三娘的手:“我说的不是糊涂话!我故意说还要五百两黄金,为的就是稳住德叔。反正茶铺的生意现在也不做了,德叔以为我伤心欲绝闭门不出,多半也不会怀疑。对了,你还得帮我演个戏,每天都装成来看我的样子。等到德叔真的觉得不对,我早就到了东京。德叔不是说他们在谷雨之后才会成亲吗?只要在那之前见到欧阳,一切就能真相大白了!”
孙三娘知道赵盼儿的倔劲儿又上来了,劝道:“那要是真有这回事呢?钱塘离东京上千里,你现在病成这样子,连路都走不稳,能挺得过去吗?”
“就算病死在半路,我也不后悔。”赵盼儿坚定地回答。她不相信自己看男人的眼光竟会错到如此地步,除非见到他本人,别人传的话,她一个字也不信!从钱塘县到东京至多花十二三天,她一定要在谷雨前赶到东京。
孙三娘知道自己拗不过赵盼儿,眼下赵盼儿发着烧,她不放心赵盼儿一个人走太远的路,便扶着赵盼儿去了码头。一路上,桃花开得比昨日还要娇艳,可昨日还英气勃勃的赵盼儿如今整个人都形销骨立。心事重重下,赵盼儿竟没有发现如今街头巷尾都贴满了绘有顾千帆画像的海捕文书。
到了码头,两个人问了一圈,还真的问到了一艘去东京的商船,可那船老大非得说商船有规矩,带女人不吉利,愣是不肯让赵盼儿上船。
赵盼儿把自己预备好的钱袋塞给船老大,哄劝道:“这运河上跑船的女人也不少,规矩不规矩,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
船老大掂量着钱袋,心头有些松动,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咬牙把钱袋推了回去:“这回真不行。昨晚出了命案,听说死的是个大官,县太爷刚派人过来贴了告示,所有商队船只都不许夹带外人,被查出来,那是得坐牢的!”
这时,正好有人在船上招呼船老大,船老大忙借着这个由头抽身走开了。
赵盼儿想去追,但一阵眩晕袭来,她险些站不稳,幸而被孙三娘扶住了。可这一扶,就牵扯到了赵盼儿肩上的伤口,她忍不住轻声呼痛。
孙三娘这才发现了赵盼儿衣下的绷带,惊讶地问:“你这里怎么也受伤了?”
赵盼儿担心被人听见,确定身边无人注意,才用极小的声音说:“是在杨府出的事,刚才船老大说死了的大官,就是他。记住,我昨晚去杨府的事,你千万别跟任何一个人提,连子方也不可以。”
孙三娘震惊之余,险些叫了出来,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郑重地点头道:“那现在怎么办?你这又是伤又是病的,又找不到船,要不就先别去了吧?”
赵盼儿咬了咬牙,倔强地说:“不,我一定要去。让我想想,一定有法子的……”正在此时,她看到正要上船的船老大和一位打扮艳丽的女子在打招呼,突然眼前一亮。
不一时,船老大哼着小曲儿从船上走了下来,见赵盼儿还抱着双臂站在那里,有些尴尬地说:“赵娘子?你怎么还没走啊?”
赵盼儿看似纯良无害地笑了笑:“陆爷在红香楼认识很多小姐吧?好巧,我也认识不少。我听说啊,两个月前,有人在那儿上赌输了两百贯钱。唉,也不知道他家娘子知不知道这件事。”
见船老大刷地变了脸色,赵盼儿知道自己押对了宝,她语气坚决地说:“陆爷,我有重要的事,一定要去东京。一定要。若是去不了,我连性命都不想要了,别的事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顾忌。”
船老大脸色变幻,片刻间就堆起了笑:“赵娘子想搭船,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你要不嫌时间紧,正好有艘船一个时辰过后就出发,我亲自押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