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月底的时候,操场旁的樱花开花了。我趴在桌子上偷偷睡了一觉,风吹得我鼻子有点痒,我打了个喷嚏,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江海的侧脸,他微微低着头,垂下眼帘,像是世间最英俊的雕像。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这日的蓝天、白云、细风,和落在我身旁的江海的肩膀上的那朵淡粉色的花瓣。
我和江海同时在这天收到美国斯坦福大学电子工程系的全额奖学金入学通知书。
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上物理课,高三的第二次诊断考试已经过去,母亲在电话里头激动得字都吐不清楚,老师在讲台上恶狠狠地瞪住我,然后我呆呆地挂掉电话,突然站起身,转过头对江海说:“我被录取了。”
“嗯,”他难得温柔地笑了笑,“我也是。”
全班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转过头盯着我们,物理老师原本已经精确瞄准我的粉笔头突然顿住。
我这才回过头,笑着冲老师说:“场强竖直向上,B球的动能等于A球的重力势能。所以这道题最后的答案是,”我顿了三秒钟,飞快地在脑海中进行计算,“秒。”
“啪嗒”一声,老师手上的粉笔落在了讲台上。
这一天,距离我和江海的十六岁生日,还差整整两个月。
美国习惯三月开始下OFFER雨,我和江海被淋了个浇湿。随后,我们分别收到了耶鲁、哈佛、麻省理工、康奈尔、伯克利和纽约大学的电子录取通知书。我将他们打印下来,贴在桌子上,问江海:“集齐七个OFFER,可不可以召唤爱因斯坦?”
江海没理我,他正在做一道电磁学物理题,通常情况下,我和江海相处的模式都是我一个人喋喋不休,然后过一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问我:“你刚才说什么?”
我回应他的,是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无所事事地回**着双腿,上一个月体育课检测出来我才155CM,当之无愧地成为整个高中部最矮的女孩,但是我一点也不在乎,因为我的智商比全校最高的女生的身高还要高。
我耐心地等江海做完一道题,然后他转过头,还没开口我就抢先问他:“你去哪个学校?”
“Stanford,”他淡淡地回答我,“我想要去看看金门大桥。”
“为什么?因为它被誉为死亡圣门?”
“不,因为它是一个奇迹。”
“你知道吗,”我冲他笑了笑,一边笑一边将其他学校的OFFER折成纸飞机,“马克吐温说,最寒冷的冬天是旧金山的夏天。”
我和江海,就这样再一次名声大噪。媒体记者们扛着家伙蹲在学校门口排队要采访我们,天才少年少女,十三岁升入高中、十四岁获得国际数学奥林匹克一等奖、十五岁以SAT和TOFEL满分的成绩被世界级名校全奖录取。
听起来都跟神话一样。
甚至网上最火的八卦论坛里也有人发帖,“没人八一八最近红遍全国的那对天才吗?”
下面有人留贴说,“同年同月同日生,同时跳级升入初中成为同桌,两年后一起跳级升入高中,一起参加的大小竞赛一共十八个,其中国际竞赛四个。不过最值得八的还是那个男孩,钢琴十级,国家二级运动员,偏偏还长了一张秒杀入江直树的脸,不说了,说来都是泪,直接上照。”
然后楼下统一回复:妈妈请再生我一次!
我咧着嘴一边笑一边将鼠标往下拉,终于见到有人插楼。
“这等缘分,这等造化,比言情小说还狗血啊!”
“找了找他们的合照,女孩子也挺小巧玲珑的,这种天才的世界我等阿姨只能仰望。”
“江山代有才人出,祝福两个孩子越走越好。”
“祝福+10086”
“十年修得同船度,百年修得共枕眠,他们这得修多少年啊?”
我乐不可支,笑得肚子疼,计算机老师疑惑地问我:“姜河,肚子不舒服?”
我赶紧关掉网页,一脸无辜地摇摇头。等到老师大家挪开注意力,又重新打开,披上一个叫“江河湖海”的马甲留言说:“大概是修了一部上下五千年!”
下了计算机课,我心情大好,去小卖部买了支棒棒冰。回到座位上,我将手上的棒棒冰分成两半,扯了扯江海的衣袖,递给他长的那边。
“不用了,你吃吧。”
“我吃不下,会肚子疼的。”我笑嘻嘻地回答。
他接过去,我们一人咬一口棒冰,草稿纸上是钢笔“沙沙”的声音,我觉得无比的心满意足。
媒体采访之后,有出版社来找我和江海约书稿,书名就叫《璀璨》,江海还没听完,就站起身冲对方鞠了一躬:“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了。”
戴着十几万一支手表的中年人尴尬地愣住,将期待的目光投向我,我便津津有味地听他们说完,半图半文似的传记,讲述我同江海的天才人生。
“我们会将你们打造得比那些少年成名的明星更加闪耀,让所有的学生和家长疯狂地崇拜你们。”
我支着下巴笑着问:“那我们呢?我们可以得到什么?”
“荣耀和金钱,这些还不够吗?”
我哈哈笑了两声,学着江海的样子向他鞠躬,然后背上书包,跑跑跳跳地追上了已经走到林荫道上的江海。阳光落在我的鼻尖,我侧过头去,看到身边少年眉头紧锁,我猜是因为昨天的那道傅里叶变换。
所有人都只看到我和江海风光无限的一面,但是他们都忽略了,江海对科学如痴如醉的痴迷,他曾经被自己调制的化学试剂炸伤,至今额头还留有一道伤疤。
而我?甚至连刻苦程度远远不如江海的我,每天也要背下五百个单词,连睡觉都塞着耳机在听SixtySecondsScience。
办理签证那天,阳光照射下的大使馆像是闪闪发光。签证官隔着玻璃窗户问我,“你为什么要选择斯坦福?”
我笑得胸有成竹,眉飞色舞:“BecauseIdeserveit(因为我值得).”
他冲我露出赞扬的微笑。
大部分人努力程度之低,根本轮不到拼天赋。
2.
学校的公告栏橱窗,挂上了我和江海的巨幅海报。那是去年的照片,我和江海获得全国物理竞赛一等奖,报社来采访,江海毫无兴趣地低着头看书,我正在上课开小差,看到有镜头贴在玻璃上偷排我们。我灵机一动,拍了拍江海的肩膀,他回过头来,我迅速地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咧嘴比了一个“V”的动作。我们身后的梧桐树上还停着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我很喜欢那张照片,谋划已久后鬼鬼祟祟地从书包里摸出螺丝刀,拿书挡着我的脸,趁着四下无人之际试图拧松橱窗的玻璃挡板。
就在我成功解开第一颗螺丝钉的时候,我身后传来一道硬邦邦的声音:“姜河!”
我转过头,看到一脸不爽的顾辛烈大少爷。
他穿着淡蓝色的T恤,皮肤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黑色的鸭舌帽压得极低,白色的耳机线一路落进他的裤包。他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面色铁青地瞪着我,散发出一身的低气压。
我有些惋惜地收回手中的螺丝刀,给他打了个招呼:“嗨。”
他看着我手上的工具,和背后那副双人海报,他冷冷地说:“出息。”
哪儿没出息了?照片的主角之一好歹也是我本人啊。虽然觉得浑身不对劲,不过我还是心虚地点点头,然后东张西望一番,用商量地口吻同他说:“要不,你帮我?”
顾辛烈狠狠瞪我一眼,不可思议地反问:“你让我帮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橱窗:“最上面那两颗螺丝有点高,我垫脚都够不着,你来得正好,我们好歹同学一场……”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冷冷地打断了我:“做梦!”
“你没事吧?”我有些疑惑地问,他今天可真是反常,“脾气这么差,谁惹你了?”
顾辛烈不说话,只是瞪着我。
“别看我啊,连你顾大少都搞不定的人,我怎么可能有办法。”
“姜河,”他一副快要被我气死的样子,“美国有什么好?”
我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很远吧,梦想不是都在远方吗。”
顾辛烈不说话了,直溜溜地盯着我。我正准备说点什么,他忽然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二仗摸不着头脑,耸了耸肩,拽什么拽啊。我只得自己去草坪里去搬石头,石头又重又脏,弄得我灰头土脸,我一边搬石头一边感叹道,男人心,海底针呐。
等等,我忽然反应过来,刚刚顾辛烈骂我没出息?
不是,你顾辛烈顾大少从小哪次不是抄我作业和试卷,脑袋里装的全是豆渣渣,你居然也有资格骂我姜河没出息?
可是那两颗钉子实在是太高了,我就算是踩上了石头,也得只能勉强够着。正在我垂头丧气之际,忽然身后伸过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扯出了螺丝。
我转过头,看到顾大少一张帅脸上写满了不开心。
“看什么看!”他吼我,“没看过帅哥啊?”
我努力憋住笑:“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没搭理我,问我:“你拿这张照片干嘛?”
“啊,”我摸了摸脑袋,不能说实话,只好含糊地说,“留作纪念吧。”
“有什么好纪念的,”他冷哼了一声,“笑得嘴都咧开了。”
名声大噪之后,烦恼和麻烦也马上随之而来。为了学校的重点大学升学率,我和江海依然留在学校参加这年的高考。因为江海年纪的原因,高中部的女生对他大多还是当弟弟看待,可是初中部的女生早已把他当做了男神,还十分无聊地成立了一大堆后援会。
这使得我每天都偷偷对着江海那一抽屉的情书和巧克力恨得牙痒痒,于是清理这些东西成了江海每日必做的一向功课。
江海这个人,虽然沉默寡言,但是家教非常好,做不出将它们哗啦一声全扔垃圾桶里的事,于是他去问老师找来一个很大的纸箱,整整齐齐地将女生们送给他的东西放进去,等装满一箱,便郑重地交还给后援会会长,那是个扎着双马尾的可爱的女孩子,然后再由她转交回别的女孩子。
我自告奋勇:“交给我来处理吧!”
“你喜欢吃巧克力?”江海惊讶地问我。
“不是。”我胸有成竹地笑了笑,内心深处有个小人在慢慢磨刀,阴冷一笑。
第二天清晨,我起了个大早,学校寂静得鸟鸣声异常清晰。我一边叼着油条一边喝着豆浆,潜伏在教室门口,正好堵住了那群偷偷来送情书的小女孩,噢,不对,或许我同她们一般大小。
十五岁的我,挺了挺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部,用一种学姐的眼神将她们从上到下的打量了一阵,然后我问她们:“你们能记得圆周率后几位小数?”
她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你们知道常规的实验室里怎么测量普朗克常量吗?”
她们继续一头雾水。
我继续嘲讽地看着她们:“你们写一封情书的时间是多久?三个小时?一天?一个星期?你们花在背历史上的时间又是多久?你们记得第一次世界大战哪年到哪年?你们知道抗日胜利是那一天吗?”
她们终于扯着衣摆低下了头。
清晨的阳光落在我的脸上,我一字一顿慢慢地说:“我不知道你们喜欢江海哪一点,但是如果爱慕一个人,想要陪在他的身边,那就应该让自己变得更好,堂堂正正地、成为唯一能够与他比肩齐邻的人。”
一群女生被我说得鸦雀无声,我自己都忍不住在心中为自己拍手喝彩,姜河,你真是帅呆了。然后我喜上眉梢地打了个哈欠,回过头去,我刚刚张大的嘴一下子僵住,闭也不是,合也不是。
因为我居然在短短三天以内,再一次见到了顾大少,这个频率完全不符合概率统计。自从进入青春期,他的身高势如破竹,抽条拔节,大概比江海还要高上一点。他站在那里,有些反常地冲我吹了声口哨,我第一次发现他笑起来没有以前那么蠢了。
他迎面向我走来,越过那群痴呆状的女生,将一瓶温热的牛奶递到我的手上。
我愣了愣,下意识地问:“干嘛?”
他没回答我,敲了敲我的脑袋,一点也不诚恳地、拽死人地说:“拜托你啦,小矮子。”
顾辛烈走后,我才回过神来,见他恢复正常,不再是几天前吃了火药的样子。撕开奶瓶的盖子,习惯性地舔了舔上面的牛奶,然后咕噜咕噜几口就将牛奶喝了个底朝天。
纯纯的奶香,一如六年前。
3
到了高考前冲刺阶段,老师们开始理直气壮地霸占体育课。所以当好不容易有一节体育课幸存时,全班就像是动物园被关了一个月的猩猩放假,一窝蜂冲了出去。
我和江海依然和他们显得格格不入。通常体育课上女孩子都是两三结伴一起打羽毛球,但是从初中开始我和江海就习惯性地不被同班的人所接纳,最开始的时候我果断选择了翘课。而江海解决这一困扰的办法显然就比我高明得多,他一个人在体育管理打壁球。
作为江海的忠实跟屁虫,我当仁不让地扛起球拍,自信满满地要同他大战三百回合。
“如果我赢了的话,”我想了想,“你就请我吃烧烤好了。”
“好。”他点点头。
可是事实证明,我的小脑构造和顾辛烈那厮的大脑构造一样,是完全不能够使用的。
十分钟下来,我输得惨不忍睹,江海却居然一直用的是右手,没错,江海是个左撇子。
从那天以后,我就知道不要再用自己的运动细胞在江海面前自取其辱。好在我的人生从来不知道放弃为何,下一次上体育课,我便背了一个画夹子,坐在体育馆的地板上画速写。江海线条流畅的小腿,江海挂着含汗水的下巴,我一边画一边感叹,江海真是上帝造人的极致。
所以这最后一节体育课,我也同往常一样,支起画架,把头发扎起来准备开工。
“姜河。”江海难得地主动喊我,他走到我身边,将球拍递到我面前,“我们来打一局吧。”
受宠若惊!我赶忙站起来,用手梳了梳我杂乱无章的头发,可是我这一激动,膝盖踢到了我的画架,它“砰”一声摔在地上,里面的夹着的画全部掉了出来。
跳跃的江海,挥拍的江海,抿嘴的江海,喝水的江海,擦汗的江海……江海江海,江海散了一地。
我目瞪口呆,偷偷用余光瞟了一眼,再瞟了一眼江海。他倒是面色不改,十分镇定地蹲下身将画纸一张张捡起来,叠好,重新放回我的画板里。
“你要打吗?”他又重新问了我一遍。
“打,当然打!”我点头如剁蒜,“赢了请我吃烧烤噢。”
发球权归我,我有些心不在焉,屡屡出界,反手击球的时候更是直接把球拍挥了出去。江海很快拿到九分,他一边抛着球一边走到我面前:“去美国以后,再一起打球吧。”
对啊,我和江海,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呢。
我笑着同他握手,然后背着画板走出体育馆,准备好好再观赏一遍我的母校。
经过篮球场的时候,我无意转过头去,看到一群少年在球场拼得火热。正好篮球滚到我的脚边,我弯下腰捡起来,有男孩跑到我面前,抱歉地说:“不好意思。”
我抬起头,和顾辛烈面面相觑。
他穿着白色运动背心,看起来倒是人模狗样,原来我们的体育课是在同一节,三年来我竟然从未发现。我心情颇好,也不同他找茬,将球递给他。
“你等等。”他接过球,转过身将球抛给还在球场的队友,然后又重新看着我,不知道想说什么。
“你干嘛?”我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哦,是这样的,”他有些胡言乱语,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今年NBA的时候可别忘了去洛杉矶,火箭有比赛。”
我无语地看着他:“我对篮球又没有兴趣。”
“可是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看《灌篮高手》吗?”
“笨蛋,我只是为了看流川枫啦。”
顾辛烈不说话了,讷讷地看着我,他的队友在不远处大声催着他。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啦,你要想看NBA的话,就来美国我们一起去看啊。”
“真的?”他惊讶地张大了眼睛,“你说的。”
“我说的。”我点点头。
他这才往回走,一边走还不忘辩解:“喂,我又不是非看不可。”
我站在台阶上看了一会儿他们的比赛。顾辛烈三步上篮,手腕轻轻一扣,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稳稳当当地落入球框。我忽然想起六七年前和他一起躲在课桌下偷偷看《灌篮高手》的日子,樱木花道不分昼夜地练习投篮,两万个球,最后他站在球场上,跌破了所有人的眼镜。
他叉着腰哈哈大笑:“我是天才!”
穿着初中部校服的女孩子们将球场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声地为顾辛烈加油。他笑着举起手臂,同队友们一一击掌。
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些恍惚,如果我没有遇见江海,如果我愿意选择一条平庸的道路,那么现在我也应该是他们之中的一员,肆意地享受着青春,没有那么多的光环,也不必体会揠苗助长的痛。
我站在五月的微风中,同平行世界的自己说了一句再见。
然后我背着画板,蹦蹦跳跳地回到属于我的世界。已经是放学时间,教室里的人走得空空****,我惊讶地发现江海还在座位上:“你怎么没走?”
“嗯,”他平淡地说,然后合上手中的手,“请你吃烧烤。”
“你在等我?”
“嗯。”
我这才想起下午打球前我那句开玩笑的“赢了要请我吃烧烤噢”,可是我明明输了呀。
我笑了笑,放下画板:“好啊。”
我所选择的那一条道路,看起来又独孤又曲折,没有那么多阳光和雨露,没有那么多欢声和笑语,可是,我侧过头看着与我并肩而行的江海,他的刘海跌入眼睛,还是跌碎的月亮。
可是,我还是比较喜欢现在的自己。
5.
我奔赴美国的前一天,是个一如既往的炎热的夏日。两个三十寸的行李箱已经满满当当收拾整齐,靠在墙壁边,又大又寂寞的样子。
我心中有种忐忑的期待,又有一种难以言状的伤感,我用透明的皮筋将刘海扎起来,看起来像是多啦A梦的竹蜻蜓。夏天的衣服都已经打包好,我翻箱倒柜才找到一件蓝白条纹的吊带衣,和系松紧的居家短裤。我坐在地板上,毫无形象地啃着西瓜,老爸在一边又劈开一个递给我,心疼地说:“多吃点,去了美国可就没得吃了。”
我一边机关枪一样地吐着西瓜籽一边回答我爸:“得了吧,美国要没西瓜,那怎么来的watermelon?”
我爸瞪我一眼:“少贫嘴,美国的西瓜哪有我们的好吃?”
“爸,那里可是加州,四季如夏,阳光充足,水果是出了名的好吃,加州甜橙您听说过没?车厘子您没吃过吧,又名美国大樱桃,2.99刀一大袋呢!”
听到这,正在对照着行李清单的我妈猛然抬头:“坏了,那加州有冬天吗?我给你塞了好几件羽绒服呢!”
“有,还是没有呢。”我眼珠子转了转,然后放下手中的西瓜,顺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等等,我问问。”
老妈又开始骂我:“让你不准在身上擦手,女孩子家家的,像什么话!”
我吐了吐舌头,拿起电话拨了江海家的电话号码。这八个数字,对我而言烂熟于心都不足以形容,我可以完全不加思考地用它们做几百种数字排列,在电话嘟了三声后,我又猛地砸了电话。
我要是问他“加州有没有冬天”一定会被他认为笨死了。
于是我咬着指甲,自作主张地告诉我妈妈:“不用了,北加州没有冬天。”
我妈妈半信半疑地打开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两件羽绒服,又不放心地塞回去:“还是带着吧,以防万一。”
我看着那胀鼓鼓地两个行李箱,叹了口气:“妈,不用带这么多的。你看看你都塞些什么,擀面杖、衣架子……还不如两瓶老干妈来得实在。”
“都带着吧,万一呢,那边东西多贵啊……”
“哪有什么万一,什么买不到啊,飞机是有限重的,一件行李23公斤,超了要罚钱的。”
我妈这才不情不愿地把什么毛裤、热水袋拿出来,我爸还在一旁怂恿我:“来,再吃一牙。”
这天和以往我家的每一天,好像并没有什么区别。
直到我妈忽然惊乍乍地站起来,跑到楼下去装了一袋子泥土回来,小心翼翼地封好:“丫头,我给你说,等你到了美国把这泥拿一点出来冲水喝,就不会水土不服了。”
“妈,你知道这里面多少细菌吗,喝了我才水土不服呢。”
“还贫。”我妈伸手过来打我的头。
“妈,你别打我头,打笨了怎么……”
我赶忙拿双手捂住头,最后一个“办”字卡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因为我看见我妈的眼泪触不及防地落下来,滂沱得跟冰雹一样。一滴一滴,倾诉地全是她不曾说出口的爱与不舍。
这就是家,由两个人的宣誓而开始,却随着孩子的离去而瓦解。
我爸闷声不吭地,抓了一包烟去了阳台。
我一看我妈哭,眼圈也一下子红了,我仰着头,沙哑着声音说:“妈你哭什么,再哭都不美了。”
我妈捂着嘴哭:“美国啊,美国实在是太远了,坐飞机都要十几个小时,你一个人在那边,万一出点事,我和你爸该怎么办啊……”
我木讷地抱着我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妈哭了一会儿,也渐渐缓和下来。我去能美国念书,我妈其实是最高兴的人了,她一辈子连省城都没出过,美国都从来只在新闻联播里听过。可是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她一定独自一人哭过好多好多次。
我就是在这样伤感而沉重的气氛下,听到了顾辛烈二缺的声音。
顾辛烈这个人,从来都是只长身高不长脑袋的,他竟然还和小学我们坐同桌那会一样,拿一个扩音喇叭在我家楼下大声喊:“姜河,姜河!”
……要不怎么说你是暴发户呢。
我没好气地踩着拖鞋冲到楼下,在我爸笑眯眯地目光中,一手夺过他手中的喇叭,一手捂住他的嘴,我恶狠狠地瞪他:“你发什么羊癫疯!”
他笑嘻嘻地冲站在阳台的我爸和我妈挥挥手,我这才发现,他身后停了一辆大红色的哈雷,简直拉风到没朋友,我嘴角抽了抽:“你的?”
他回过头看着我,不说话,我被他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我缩了缩脖子:“干嘛?”
“你怎么穿成这样。”他哭笑不得。
我不在意地扯了扯衣摆,然后问他:“你找我什么事?”
“带你去个地方。”
我挑挑眉毛,跨上他的摩托车,只听到“突”地一声,我们像是风一样飞出去。我下意识般抓住顾辛烈腰间的衣服,他身材精瘦,皮肤被晒成健康的小麦色,这样近的距离,我甚至能看清他耳朵有一颗痣,我隐约中想到,好像好几年前我就一直知道他这颗痣,可是时间太久,我早已忘记。
路上人烟稀少,他突然加快速度,我不得不使劲抱住他的腰。我和他贴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体散发出来的热气,他刺猬一样的头发扎在我的脸上,有点疼,又有一点痒。
我在他耳边大声叫:“停下来!停下来!顾辛烈!顾——辛——烈——”
他恍若未闻。熟悉的街景在我眼前飞速后退,一帧一帧,像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我干脆闭上眼睛,在脑海里翻出一道相遇问题,A地的火车以45km/h的时速,B地的火车以30km/h的时速,一只鸟以10km/m的速度……
在我已经在心底算完三道应用题后,顾辛烈终于在郊外的湖边停下来。
他替我摘下头盔,已是夕阳近黄昏,天边的火烧云翻滚,一层一层,灿烂得像是在燃烧。我翻了翻嘴皮,正准备骂他,他却先开口了:“姜河,你觉得刚刚的速度快吗?”
“你说呢,小鸟还没来得及掉头就装火车头上了……”我语无伦次地回答。
“可是,对我来说,和你相比,这样的速度什么也算不上。”
我不明白地抬眼看他。
他看着我的眼睛,自顾自地说下去:“姜河,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你离开从来不说一句再见,你要去的地方,我永远都无法追上。”
我脑子“嗡”地一声,我愣愣地看着他,难得地发现自己反应太慢,慢到我只能看清楚,原来顾辛烈的瞳孔是深棕色,和江海漆黑得犹如黑夜不同,他的眼眸清澈得像是一汪湖水。
晚霞照下来,站在我对面的少年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柔光,可是他难过的表情将使我毕生难忘,他说:“姜河,为什么你从来不肯等一等我?”
明明知道追不上,为什么小鸟还是拼了命地往前飞。
夏天的蝉鸣啊,不肯停歇地叫了一整晚,而孤独的月光远远挂在天边,和所有年少的心事一般不肯睡去。
6.
第二天,我爸比平常早起一个小时,连早饭都没吃就去上班,我妈囔囔着要打扫卫生走不开,于是江海来接我的时候,我一个人站在我家楼下,左右一边一个大行李箱,特别的凄凉。
江海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帮我把箱子搬上车,没说话。
见我拘束地坐在后座,江海的母亲从包里掏出一盒巧克力递给我,笑着说:“吃一点吧,舒缓心情的。”
江海的母亲是一位美丽的贵妇人,将黑色的头发盘起来,看起来又温柔又优雅。我曾在家长会上见到过她几次,每次看到她,我仿佛也能想象出江海穿着裁剪得体的黑西服风度翩翩的样子。
众人皆道我同江海是天造地和,世间最登对,可是其实他们都错了,我是夸父,他是我追逐一生的烈日。
“我以前去英国留学,我父母也从来不送我,那时候我在心里埋怨他们,后来我自己也为人父母了,才知道,他们的不送,正是因为对我的不舍。”江海的母亲宽慰我道。
大概是为了照顾我的情绪,江海的母亲到了机场,就稍微叮嘱了他几句,也主要说着“照顾好你同学”,便走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灯光强烈得仿佛永远是白昼,我正有些低落地想着我妈现在肯定在家把枕头都哭湿了,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转过头去,看到气喘吁吁的顾辛烈。
“你……”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今天早上才去营业厅办的。这是我家的地址,这是我的电子邮箱,雅虎的,应该能收到国外的邮件,但是我听说你们国外都用gmail,我今天再去申请一个。这是我妈的号码,这是我爸的,这是我爸公司地址……”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顾辛烈就递给我一个皮套本子,一页一页地给我介绍里面写着的信息。
江海就站在我们身边,他大概不认识顾辛烈,可是我心中却莫名地想起一首歌,《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然后我就开始自顾自地脸红起来了,根本就忘了顾辛烈在唠唠叨叨些什么。
“姜、河!”顾辛烈咬牙切齿地叫我,将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发现很多时候,顾辛烈面对我都只有咬牙切齿这一个表情。
“算了,”他一副败给你了的表情,然后将手插入裤包,他穿一件宝蓝色的运动背心和沙滩裤,看起来十分吊儿郎当,他低着头,看着机场光洁的地板,“你要是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大概会在,十三,十五……嗯,反正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赶到。”
“……你没美国签证,会被当做非法入侵。”我善意地提醒他。
“可恶,姜河你很烦耶。”他瞪着眼睛,冲我挥了挥拳头。
我吐了吐舌头,认真地将记事本放入登机的书包里,诚恳地对他说:“谢谢你。”
顾辛烈被我这样郑重地表情吓了一跳,憋红了脸,大概忘了要说什么。然后他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刺头,看了我一眼,“那我走啦,拜拜咯,一路平安。”
然后我还没回过神,他人已经走出了机场。正午太阳明晃晃的刺眼。
我抬头看了江海一眼,他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周围送别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人人都是再三说着珍重,我在一旁隐约地听着,我想,大概是因为江海在我的身边,所以我觉得什么都不怕。
飞机准点起飞,上升的加速度让我开始耳鸣,我身旁的江海帮我向空姐要来一杯水。我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我晕机这件事。
当时我们一起去北京参加物理奥林匹克决赛,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晕机很严重,一直低着头,想吐又吐不出来,吵到了坐我身边的江海。
他沉思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口问:“姜河,你知道通古斯大爆炸吗?”
我不明就里,但还是点点头。
然后他一边想一边缓缓开口:“我看过一则报道,有人猜想这是因为特斯拉的无线电能传输试验引起的。”
我哈哈大笑:“怎么可能,特斯拉的粒子武器根本没有实现,而且沃登克里佛塔的电能根本没有办法传达到通古斯,太远了。”
江海赞同地点点头:“但是这个想法很有趣。还有,有一次,爱因斯坦在排练弦乐四重奏的时候被大提琴手训斥,说艾尔伯特,你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数数。”
“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喜欢爱因斯坦,虽然他的相对论改变了整个物理界,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海想了想:“因为他辜负了他的第一任妻子,米列娃.玛丽克?”
我义愤填膺:“他是个渣男。”
“那你应该很喜欢阿基米德。”
“因为他将他的一生都献给了数学?”我反问。
江海点点头,我和他便这样聊起天来,我喜欢我和江海之间的默契,那是一种无法同旁人言说的愉悦。江海的语速很慢,语气也很平淡,偶尔还会顿一顿,大概是在回忆一些细节,我却被他那样面无表情的样子逗乐了。
“谢谢你。”我被他感动。
他又点点头,看了看我,确认我已经被分散了注意力没有再晕机后,再重新戴上眼罩继续睡过去。
没有想到,我们第二次一起乘飞机的机会来得这样快。我们在上海转机,从上海到旧金山,需要整整十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我们将途径俄罗斯上空,跨越太平洋,然后在那座充满传奇色彩的城市降落。
我提前吃过晕机药,上飞机后换上拖鞋,搭上毛毯,拿出MP3开始放柔和的轻音乐,准备一睡到底。
我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声,问一旁的江海:“我可以靠在你的肩膀上吗?”
江海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却像是作为回答一般将调整了身体的高度,肩膀落下来,正好是我能枕到的位置。
“谢谢。”我在心底说。
然后我扯下右耳的耳机,闭上眼睛,安心地靠上了身边少年的肩膀。
断断续续的睡眠之后,我们终于抵了达目的地。
广播里传来空姐的声音:“WelcometobeautifulbeautifulSanFrancisco。”
随着这道温柔的声音,我猛然转头望向窗外,透过机窗第一眼看到是,是旧金山那蔚蓝色的绵延海岸,海天相接,近似无限远。整座城市安静地沉睡在海岸线之中,我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它是如此的夺目璀璨、金光闪闪,美丽得让人无法呼吸。
而后的岁月,无论我多少次离开旧金山,又多少次回到这座城市,每一次俯瞰它,都会有一种如初恋般无法自拔的屏息。
我回过头看向身边的江海,他也正好抬起头看向我,金色阳光落在他的脸颊上,好看得像是一幅画,那一瞬间,我凝视他漆黑的眼眸,差点落下泪来。
我仰起头,努力微笑起来,伸出手,和江海在空中默契而漂亮地击掌。
你好,旧金山。
那时的我不知道,这座城市,将会埋葬我此生所有的爱恨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