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元主任又卷土重来了。
按说元主任并非不通人情之人,辅佐王欣淳婚姻的小舟上了正规航线后,她就要功成名就身退的,怎会再掺合进来?
这要从王欣淳外公忽然去世说起。
这天是周末,徐立栋睡到十二点起床,王欣淳已经带犀犀上过音乐课回来,正在炒超市半成品的菜。
大家刚上桌,王欣淳手机忽然响了,是元主任。
“淳淳你快过来,你外公不在了。”元主任哽咽着。
王欣淳挂了电话,抬起筷子夹了一筷米饭。米饭没咽下去,倒把眼泪逼出来了。
徐立栋看了不忍,把她筷子收了:“吃不下就算了,我送你过去。”
犀犀在旁边眨巴着眼睛,难得的给她换掉心爱的小红裙时没有抗议。
王欣淳再想不到外公会自杀。
外公已经八十多岁,在王欣淳幻想里,老人都是知天命的,甚至“贪生怕死没瞌睡”,何况外公。因为外公还是个爱开玩笑的老人。
元主任上研究生时,常把王欣淳丢给外公。当时王欣淳恰和犀犀差不多大,外公见面就笑嘻嘻说:“‘小黑五类’又来了”。又说:“外孙是外公的狗,吃够了就走”。王欣淳直觉不是好话,气得就要走。
到了犀犀这里,外公还是照旧,逗得犀犀又哭又笑。但王欣淳因为太忙,虽然在一个城市,也难得去看一次。上次去犀犀裙子外面还套着毛衣呢。外公那天像是心情不太好,坐在阳台上,太阳走过去了都不知道。
王欣淳跟舅舅舅妈闲话一会,过去看见外公坐在阴影里睡着了,一本书掉在地上。王欣淳捡起来,是一本《金秋》杂志。他正翻着那页是一篇《陈毅旧事》,王欣淳不耐烦看,但有一行下面重重划着线,内容大概是:什么什么……“不能自绝于人民”,否则……
王欣淳后来很后悔没有仔细看看那篇文章,连划线的部分都记不清了。
她刚合上书,外公忽然醒了。那是非常警觉地一醒,外公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像含着惊骇,冷冰冰的。随即外公认出她,冰冷消释,恢复正常:“要走了?”
王欣淳抱歉地笑:“早点回去犀犀要上课。”
外公点点头。他像是心绪不好,脸上没有笑容。王欣淳起身走了,走进窗帘低垂的室内,走到满满的书架旁,里面大多是医学专著与古典文学,忽然听见外公又说:“过两年我就回来。你们不要担心。”
“啊?”王欣淳回头。
外公的脸对着空气,王欣淳就走了。
第二天王欣淳才想起来把这事告诉元主任,元主任正在医院给王局长买药(高血压等中老年人的药),听了沉默一下说:“我回去看看。你外公一辈子脑子太清楚,八十多了还不糊涂。现在可能有点儿糊涂了。”
谁知道三个月后,外公在浴室用隔帘的拉绳自缢。
这时大家才开始回忆,你一言我一语,说老头子最近就怪怪的。有一次他忽然收拾起旧衣服,“把坏的留到里面穿”。又有一次,半夜起来说“他们来叫我了”,并且让大家放心,因为“关不了太久,总会放出来的”。
可惜大家对老人常像对小孩那么敷衍,听过也就算了。
在家里的小型奠台前,香火明灭,亲人围坐,听着“他们来叫”这样的话,却并不恐怖。倒有些亲切似的。外公的遗容挂在中间,也好像听得津津有味。
“说到底,老头子还是对文革那段事儿过不去啊。”一个表舅叹息。
“嗐,你记得当时……”另一个表表舅说。
从几乎陌生的远房亲戚嘴里,王欣淳才震惊地探悉到家族旧事。
外公的青年形象,大概是一个穿白色西装,风流倜傥,上学还带着书童的大学生。直到土改时他的父亲作为土豪劣绅被枪毙。有这样一个父亲,他在各次政治风潮中被吹得东倒西歪,也是在所难免。
文革一开始,外公被迫脱下白大褂,下放到故乡农村劳改。后来又调回城内“控制使用”。
这一段,外公倒是跟王欣淳说过。
他是这么说得:(笑嘻嘻)医院的人都批斗我。批完了,下来说:“老元啊,对不住啊!”“老元啊,没办法啊!”
他就去掉尖帽子拱拱手:“理解理解!”“不怕不怕!”
但他没有告诉王欣淳,在故乡农村的某个寒夜,他差点自杀成功。
那晚刚受完批斗,批得很仔细,灯都没油了。他就跑到水库上,捡了块石头。
夜风割脸吧。他砸啊砸,在冰上砸了半天,才砸出一个窟窿。正要往里跳,同族表表舅的父亲忽然出现把他拉住了:“哥啊,你干啥?”
外公说:“不干啥,不活啦。”
表表舅的父亲,一个故乡农民,就说:“以后砍柴,我给你砍好;拉冰粪,我帮你上绳子。不就这点事吗?”
外公一想,批斗也只是一会儿;活下来,一辈子无非砍柴担粪,难道比治病救人还难?算了,不死了。
那个寒夜已将过去半个世纪,年已耄耋的外公,怎么还是走上这条不归路呢?王欣淳怎么也想不通。
“也许一个人生出了向死之心,就总有一天要实践它。”远雪说。
“你不会有这种心吧?”
“我当然有。”远雪说,“你呢?”
一时之间,王欣淳没有回话。她晚熟,二十五岁前都没想过死亡的事。等发现自己难逃一死,就开始贪生怕死。但现在,她偶尔觉得,也许死亡也是一种休息。
“我有犀犀呢。”最后她说。
现在殡葬服务都是一条龙,烧化后寄存在殡仪馆。
一七二七三七四七,来得亲戚渐渐变少,最后只剩下王欣淳和舅舅、二姨、小姨四家,还有舅妈的娘家大哥。舅舅带着舅妈和表弟拈香烧纸磕头罢,元主任才带着姨妈们磕头,下来是王欣淳们。
一个表妹就问王欣淳:“大陆不是很讲究礼数吗?怎么表弟磕完才该大姨?大姨不是长姐吗?”这表妹是二姨的女儿,上世纪九十年代跟二姨去了香港。
王欣淳说:“大概因为他是长孙,是男的吧。”
表妹仍不解:“那我弟弟也是男的啊。”
“你们不姓元。”王欣淳低声说。表妹耸耸肩。
有资格抱骨灰盒的也是舅舅的儿子。
每到这种时候,王欣淳就有种自己不配这么悲痛的感觉。你这么悲痛,却原来并非核心人物,好像一个配角过分入戏,叫观众都尴尬了。
外公的七七做完后,外婆紧跟着也去世了。外婆去世没有再引起王欣淳太多悲痛。也许因为那时候的女人总是不太要紧的,像个影子,跟着男人起落,没太多让人怀恋的人格魅力。也许因为外公骤然去世的刺激,在生死问题上,王欣淳已经有些习惯。
舅舅按遗嘱继承了外公所有房产和积蓄,舅妈大概担心几个姑子有意见,所以始终叫娘家大哥主持一切丧仪。
二姨很快带表妹回了香港,小姨也回了新疆。王欣淳知道,这大概是老人最后一次把亲戚们聚在一起。
王欣淳重新返回公务员+保育员的岗位,忙得非常充实。她的生活现状,颇获元主任的肯定。
但元主任的生活,却开始让王欣淳不满了。
有天王欣淳带犀犀回外婆家,发现洗手间的盥洗盆裂缝了。
“妈,你也不叫人修修。要不换一个啊,多难看。”
元主任跑过来觑眼瞧瞧,“哦哦”直点头。
过一阵王欣淳再来,裂缝又大了些,还积存着许多黑垢。
王欣淳稍加注意,就发现她的旧家几乎在以飞的速度折旧变污。油烟机没有定时清理,灶台摸着黏手。木地板许久不打蜡,走过去嗤嗤啦啦的。还有一次,她发现元主任洗碗竟不用洗洁精,就拿温水冲冲。而那天他们吃得是狮子头,大油。
“妈你现在怎么这么凑合啊?”
水流哗哗中,元主任闻声惊抬头,像是心虚了一下:“能洗干净,能洗干净。”
她擦擦手快步走出厨房,简直有些逃避的意思。王欣淳把擦手的厨房毛巾拎起来闻闻,赶紧扔到水池里。
到客厅,元主任正捧着玻璃杯喝热水,那玻璃杯王欣淳觉得也乌突突的。
王局长吃饱了饭,昂着脸回书房,也不理人。
王欣淳奇怪问:“我爸怎么啦?”
元主任冷哼:“管球他。”
王欣淳震了一震,元主任什么时候这么粗俗了?
王欣淳就去书房找王局长,王局长最近在帮忙写市志,一个月多赚四千五百块钱。
一见王欣淳问,王局长迫不及待地诉苦说:“你妈妈现在疯啦。自从你外公外婆去世后,她就不好好过日子了。前天我说我感冒不舒服,她竟然叫我自己去医院!”
王欣淳翻个白眼:“那你就自己去一下怎么啦?再说感冒也不用去医院,你就吃点药忍一星期吧,别老一天到晚哼哼的。”
王局长气得直摇头:“你个不孝子孙!”
“你到底怎么惹我妈啦?”
“我惹她?”王局长一梗脖子,“我什么时候惹她啦?你外公外婆去世弄得大家人仰马翻,我说了两句人要厚养薄葬,她就急了。怎么?我说的不对呀?”
王欣淳又翻白眼:“我妈心里正难受,你说这话。你管人家厚葬薄葬?”
王局长冷哼一声:“我不管,人家也不让我管。主事儿的不是你舅妈的大哥么?还有你外公,哼,活着的时候跟我亲得不得了。死后,什么都给儿子!你爷爷奶奶去世早,这些年,我何止顶他半个儿?老两口一有不舒服,哪次不是你妈前前后后伺候?到了,一个子儿都不给我们。其实给我,我也不要,我都给你舅。可他连发扬风格的机会都不给我!”
“那还不是因为我舅这两年生意不顺?咱们家又不缺外公的钱——外公能有几个钱啊。反正我妈照顾你半辈子了,这时候不管怎样你也该安慰她。”
王局长摆摆手:“你妈现在已经神经了,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
那她做的饭你倒还吃,王欣淳气得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