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见元主任已经躺在沙发上,盖着一条赭黄色花毯,那脸色便和毯子差不多黯淡。最让王欣淳吃惊的是她的神态,松弛萎靡,这是元主任从来没有过的。
“妈你怎么了?”
“没怎么。”元主任把脸往靠枕里偏一偏,鼻音浓重,好像在遮掩什么。
这时电视里马尔泰?若曦正演到油尽灯枯,等四爷来,四爷没看见她的信,偏偏不来。等来了,她已经成了一瓶灰。
王欣淳蓦然明白,元主任是看言情剧看得哭呢。这么老的剧!
一集结束后,元主任眯着了。王欣淳翻翻观看记录,全是言情剧,大多是韩国的,什么《蓝色大海的传说》啊,《孤单又灿烂的神:鬼怪》啊,《当你沉睡时》啊。最搞笑还有《流星花园》。
元主任一觉醒来后,看见面前矗着一只行李箱。
“干嘛?”
“不干嘛,跟我走。”王欣淳说。
“胡说什么呢?”
王欣淳把王局长的药一份一份分好装在药盒里,让元主任过目后交给王局长:“我把我妈带走了,你自己消停几天啊。”
回到家,王欣淳列个犀犀作息时间表给徐立栋:“等我回来,只要娃还活着就行。”
徐立栋一看炸了:“有孩子呢你还乱跑什么啊?”
王欣淳看着他说:“我已经独立带她一年了,你带一星期都不行吗?”
直到上飞机的时候,元主任还在担心:“你爸也不知道按时吃药没有。吃饭还不知道怎么胡凑合呢。”
又说:“你这样瞎跑出来,人家小徐没意见吗?回头又吵架,那可不划算。你像犀犀这么大的时候,我除了上导师家,最远就到菜市场。”
“嗯,你说。”
你说,你说。这趟日本之旅,王欣淳说得最多就是这两个字。你说。说我也行,最好是说你,说什么都行。
泡温泉,元主任换衣服时背过身去。
我是从这具身体里产生出来的。王欣淳奇异地想。现在这具身体到处都松垮垮了。特别是肚皮,当时剖腹产是竖切,把肚皮分作两半,现在它就像一幅中间提起的窗帘。
换好下水,母女俩下半身泡在汤池里,上半身都趴在池沿上看手机。
王欣淳凑过去,屏幕里一幅同学聚会相片,“这都是你同学?”
“啊。”元主任放大照片端详,“都老成什么了。”
“有没有年轻时候的?给我看一看。”
“喏,这张是高中专毕业照。”
王欣淳仔细看那翻拍的发黄照片,其中一个大眼睛,两条大辫子,正是元主任:“哇,比我好看。”
“你是被你爸影响了——颜值。”元主任用个新词。
王欣淳撇撇嘴,忽然搂住元主任,皮肤和皮肤贴着:“妈你谈过恋爱没有。”
“我没有。”元主任正色推开她,又小声说:“我们那时候上学体检直接查处女呢。谁敢乱来?那时候也不懂。男生女生在一起说个话都不得了了。”
“那跟我爸结婚前,你就谁也没有爱过?”
“没有!”元主任溅起一小片波浪。
但她想一想又低声说:“那时候不是下乡嘛,有一个北京来的知青。个子高高的,嘴很能说,长的么比你爸强多了……”
王欣淳睁大眼:“然后呢?”
元主任转身溜下去闭上眼:“然后什么啊。都各自回城了。”
王欣淳点点头:“我说呢,我花痴颜控都是遗传你啊。”
“胡说!你要有我的劲儿,现在早就……”
“早就上北大,当处长了吗?”王欣淳撕开面膜袋子,微笑说:“妈,我有时候也觉得自己挺无能的,上学考不上北大,工作当不上处长。将来么,可能既不能做王局长,也不能当王主任。你们嫌弃我么?”
你不努力怎么知道?元主任把嘴边的话咽下去,改为:“我从不逼孩子怎么怎么样……”
话尤未完,母女两个都笑了。
元主任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说:“随你吧。健康快乐就好。”退休后她也觉得,局长不局长,主任不主任,到了也就那回事。
到京都时远雪来接,虽然也有近三年未见,因为两人几乎天天微信,天涯若比邻,倒也不生分。
远雪又是那么不着痕迹地周到贴心,让王欣淳母女迎来旅途最放松的一段。
远雪提过元主任手内的行李,见王欣淳眼光灼灼看着自己,便问:“怎么?”
王欣淳点点头:“说不出来。你现在身上有一股日本味儿。”
“什么是日本味儿?”
“看着更神经质了。”
元主任推王欣淳一把,远雪哈哈大笑:“你说对了。我为什么留在日本呢?因为这儿的人,比我还神经质!”
笑完她接着说:“好久这么大笑过了。你们来了也知道——不管人再多,到处都是静悄悄的。是不是简直害怕?”
元主任和王欣淳同时猛点头:“就是啊!”
在电影一样的街巷里走啊走,走到远雪推荐的民宿放下行李,大家就近吃饭。又是在电影里那种古旧,清洁,局促的日式小店,好像后堂随时会走出一个旧时艺妓,细细笑着说:“妈妈,我要去上班了。”
两个老人在旁边沉默地吃着汤面。服务生却是个日式杀马特,满头炸毛,一见远雪就凑过来,笑得吃小孩似的嘴张老大:“Yuki,Yuki”,叽里咕噜一长串。他还比较有实感。
远雪像个日本女孩一样微微偏着头,眼睛碎光闪烁,认真听完,一边回答一边点头,杀马特摸着后脑勺又笑了。
饭菜出人意料地清淡美味,吃完就赶着去金阁寺。元主任做什么都计划得满满当当,从到日本起,路上催,到了催,进景点还催。
“妈你要不拍个到此一游照片咱们马上坐飞机回?”王欣淳终于忍不了了。
元主任讪讪的:“好嘛,好嘛,不催,不催。”
但没过一会又是:“差不多了吧?走快点!待会不还要去岚山公园?”
远雪柔柔笑道:“阿姨,岚山公园不近呢。要不今天就好好在附近逛逛吧。明天我带您去。”
“对啊,你就踏踏实实的吧!”王欣淳说。
元主任嘿嘿笑:“行吧行吧,我不管了。”
三人果然慢悠悠逛了金阁寺,又到下午饭时候。这次远雪带她们去了一家米其林三星日料,元主任一坐下就不安地说:“这地方很贵吧?”
远雪笑道:“不要紧阿姨。你们难得来一次。”
但待远雪去上洗手间,元主任连忙从包里拿出卡来塞给王欣淳:“别叫人家又花钱,又花时间,欠这么大的人情。”
王欣淳烦躁地给她装回包里:“你别管了,就不能光吃光玩,不操心?”
吃饱人更加觉得乏,而且这地方更不能放开说话,僵得慌,王欣淳就要回民宿。
远雪推荐的民宿价格不高但还带着小庭院,十分舒适。华灯初上时分,那风里摇摇的灯影都带着异国情调。大家刚松散坐下,王欣淳又感叹:“要是有酒就好了。”
远雪马上出去买了酒和柿种子花生,三个女人就面对庭院喝起来。庭院里尽是修剪得精致可爱的冬青。
元主任从未过过悠闲生活,一时不习惯,谨慎地两手抱着小酒杯,眼睛骨碌碌四下乱转。王欣淳觉得母亲这样好像一只鼹鼠,心里油然生出爱和可怜。
元主任听着两个年轻人在旁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渐渐松弛下来,感到非常满足和宁静。
夜里远雪走了,旅人们在榻榻米上睡下。王欣淳想一定要在元主任打呼噜前睡着,谁知越是这么想,越是睡不着。
而元主任也一直没有打呼噜。
“妈?”
“嗯。”
“你也睡不着啊。”
“嗯。”元主任沉重地翻个身,“年纪大了,跑不动了。稍微跑跑就累得睡不着。”
“妈,你知道我为啥从小就让你这么操心不?”
元主任撇嘴:“为啥?”
“因为我想,绝不要做你这样的女人。”
元主任沉默着,王欣淳继续说:“这么辛苦,这么实在。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想做蝴蝶,不想做蜜蜂’。”
元主任嗤得一笑:“不就是好逸恶劳吗!”
“也不是,而是我总觉得,生活还有些超于生活的东西……”
然而王欣淳随即笑了:“但是现在看来,我好像难以避免要变成你这样的女人了。”
过了许久,元主任刚朦胧着,又听王欣淳低声喊:“妈!”
“赶紧睡觉!”
“妈,”王欣淳仍说,“你是不是我和爸分居了?我看见我爸的被子在书房来着。”
“唔。”元主任困倦地答,“俩人都打呼噜,分开睡谁不打扰谁。”
“你们这一辈人老了分居的不少吧。也不睡一起,也不交流。”
“嗯。”元主任轻声说,“应该真不少。我们这代人跟你们不一样……”
王欣淳心里紧了一紧,想起一句熟语,“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她需要一点无耻来赶走自己内心关于未来的不祥预感,故意忽然说:“妈,那你多久没有**了?你知不知道日本有一种酒馆,里面都是年轻男人……要不要远雪带你去看?”
黑暗里,元主任先是愣了一会,随后噗嗤笑了,回过身狠狠给了她一下子。
“你,你这……瞎说八道,”元主任强忍着笑又忍不住地笑,“那成什么了?!真是没大没小。”
王欣淳咝咝揉着头:“拜托这个在日本一点也不奇怪。你才是少见多稀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