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淳带着深入骨髓的愉快回家,当了二十六年侦察兵的元主任岂有不知道的。她哼着歌儿洗澡,洗到一半发现洗面奶忘在次卫里,就跳着脚出去拿。一开门,只见元主任戴着新配的老花镜,正觑眼捧着她的手机看呢。
刚才水声大元主任没听见,待一抬头,尴尬地把脸一肃:“湿淋淋站在那!把我木地板泡坏了!”
王欣淳不顾手湿抢过手机:“妈!”
元主任摘下老花镜:“看感冒了!进去进去!”
王欣淳气哼哼返身回浴室,打开喷头才想起洗面奶还是没有拿。气哼哼胡乱冲冲,就出来兴师问罪。
“妈,你能不能别老这样?”
元主任面平如水:“衣服穿上。”
王欣淳摔摔打打边套衣服边历数:“好,从我幼儿园看到现在是吧。我记得刚进幼儿园,你就骗我说,你脑子里有个小铃铛,小铃铛有条看不见的线连在我身上。假如我不听话,那个铃铛就会响。害得整个幼儿园期间,我都在提防那个铃铛!
“然后就查我日记,查我电脑,查我话费单,现在又查我手机。你还有完没完啦?讲点人权好不啦?”
元主任笑一笑:“我不是从你幼儿园看起,我是从你生出来看起!谁让我是你妈呢?”
王欣淳抱胸重重往沙发上一坐,正要发作,却见元主任的笑渐渐消失,越来越凝重,几乎带了点哭相。王欣淳不禁一阵心虚。她都看见什么了?她和老木的聊天记录里,也没什么啊。就是说说天气,说说吃了什么,做了什么,要不要进城约。她防着元主任偷看,早想删的,没舍得删。
这里王欣淳正后悔,想还是设法把聊天记录倒出来藏电脑里好,元主任发话了:“对方是谁?干什么的?”
元主任的语气,有些凌厉,又有些无力。
王欣淳低了头,口气软下来:“妈,干嘛啊。你不也想我谈恋爱吗?我谈了你又这样。”
元主任抿紧嘴,眼圈发红。王欣淳忙说:“以后本来也要给你见的。是个作家。”
元主任看女儿脸上憋不住的喜欢,没说话。她看了王欣淳的聊天记录,书啊电影啊风花雪月的,觉得那男的谈吐有些深度,生活又悠闲,先以为是个爱玩的文科大学老师。但她不相信王欣淳能让她不操心地活着,所以已经脑补了这位老师的缺点:年纪很大?离过婚?不会还没离婚?不不,那不至于。
没想到是个“作家”。
元主任内心叹口气。现在且顾不得这个。她直接问:“你到苏州干什么了?”
王欣淳一惊,不敢说话。
“还骗我说单位组织到临市交流。”元主任声音有些颤抖。
“我是出去玩了。好几个人呢!我不撒谎你和我爸不得说我吗?”王欣淳申辩。
“那上周六,开酒店干什么了?”元主任牛铃样的眼睛浮起一层水光。
王欣淳豁地站起:“妈!”
“我什么不知道?你怎么这么糊涂?”
王欣淳捏着手机,满脸通红:“你在哪看的?”美团记录?肯定是。上次是她订的房间。谁知道元主任都会用APP了?
王欣淳恼羞成怒,一摔手机,手机从沙发弹到地上:“我是成年人,你凭什么看我像看犯人似的?!”
元主任:“你别先发制人!我像看犯人似的,还看得你婚前性行为?”
王欣淳满脸通红,不是臊这个事,是臊和她妈论这个事:“我已经离过婚了!而且这不要太正常好吗?我都二十六了,说出去人家都笑话!”
“你还知道你都二十六了!光知道玩!作家?都不是个正当职业……”
王欣淳站起来就走。
元主任气得跟上去,王欣淳躺自己**拉开被子蒙上脸。
“那我问你,你避孕了吗?做妇科检查了吗?”元主任在被子外说,“你们……前,都洗澡了吗?酒店卫生能过关啊?”
王欣淳豁地掀开被子尖叫:“妈!!!”
但她看见元主任哭了。
“你这孩子多傻你知道吗?被人骗了还给人数钱!说几句话哄哄你你就不知道怎么贴人家才好了。什么都没有,你就什么都给人家了。你说你傻不傻?”
王欣淳呆了一会,把手轻轻放在亲妈肩膀上:“妈……我没那么傻。而且,这事……也不用无菌操作吧?”
元主任噗嗤笑了。擦着眼睛说:“好厚的脸!”
王欣淳叹口气。她不懂为什么元主任一到婚恋这类事上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元主任不再是元主任,而变成几千年来母亲的代表。几千年了,和《西厢记》里崔莺莺的妈一比,完全不走样的。感性,脆弱,专断,缺乏理智。还哭呢!情绪**的元主任,好像倒回去五十年,像个小孩。
王欣淳都不记得元主任上次哭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很小的时候,有次和王局长俩人吵架,她看见她在掉泪。这么多年了,元主任是元主任,机智镇定和风风火火的统一体。现在竟然为这点事哭!
晚上王欣淳就把这事告诉老木。她本来是有点当笑话说的,说到最后,有些尴尬,好像是自己拿这事婉转要挟老木,要他“负责”;其实她并没有这个意思,不禁又有些委屈。于是她忙解释,解释得全不对;然后又诉委屈,诉完更加尴尬,最后居然哭了。
老木先是有些惊诧,然后摸不着头脑,待弄清楚了只好说:“我能理解。”
王欣淳握着手机久久没有说话。久久之后,她才惊觉,她在等老木说。说什么呢?当然是关于未来。一个铁打的未来,一个承诺……本来不是要挟的,此刻倒真成要挟了;本来是“我爱你和你没关系”的,现在“我爱你你必须回报”了;本来是恋爱,现在要谈结婚了。
后来王欣淳回想起来,这一刻就是她跟老木关系的转折点。在这刻前,他们的恋爱还在杏花天影里;这刻后,就要归于测量和计算,甚至车房跟孩子了。
有时候她怪元主任:人生是短的,爱和快乐更短。干嘛不让她多快活两年?有时候,她又会谢元主任:谁知道杏花天影的尽头,是怎么个悲惨世界?
反正从那天后,王欣淳开始害怕老木的沉默。他的沉默像一滴水在宣纸上那样洇染开来,填满了他们不见面的每一刻。要说他们见面的时候更多了,但王欣淳反而火烧火燎。她的电话跟微信开始不可置信的多(就这还是她极力忍耐的结果);她有时候哭,有时候笑,精神崩成一根弦,弦的那一端连着老木。
她还开始多方试验老木。所有的即兴的小试验,目的都在看老木到底想不想和她有个铁打的结果。
有一次,老木在简而不陋的木窗前画完一幅画(窗框框着的也是一幅画,古画,画着苍郁了亿万年的群山和微澜的湖水),打开手机,里面未接来电和微信短信的提示音叮叮当当涌出,足足响了三分钟才停息。
老木发现自己有点儿害怕听到这样的声音。他对王欣淳,几乎有些怜悯。
老木一疏远,王欣淳马上觉得了。她立刻着了慌。再然后,她简直就有些死缠烂打。
再见面时,老木远远从公交车上下来,王欣淳的眼泪立马把视线模糊了。她把自己的心挖成了空壳。又累又空,还丢人。她干脆坐在满是尘土的马路牙子上呜呜哭起来。
老木在她身边坐下,把手搭过来,轻轻握一握她的肩头。王欣淳感到一阵心颤,从隔着毛衣的他的手指接触的地方传遍全身。她抬起脸,用她汹涌的泪水和燃烧的爱情,一下把老木淹没了。
面对这样一张哭得圆扁难辩的脸,老木想起一个词,情感上的奢侈。王欣淳就给他这种感觉,毫不节制的,那样丰沛的纯情。在这个时代,在他二十八岁的年纪,其实是很稀罕了。
事实上他也并没有要分手的意思,只是觉得他们之间的弦崩得太紧,应该松一松。不料王欣淳的样子倒像弦断了。
老木暗暗叹口气,直截了当地问:“你想结婚?”
王欣淳吃了一惊。
老木又问:“你感觉,我们俩到结婚这一步了吗?”
王欣淳飞快思考一下,忙点点头。她太怕失去。
老木垂头想了一会。王欣淳确实是很可爱的。只不过……
“那好吧。”老木说,“我们可以试着往下走走看。”
王欣淳猛吸一下鼻子。世界一下子清明了。她看见公交车身上的灰痕,边缘起伏,山峦似的;几个穿得很难看的穷大学生,两腮的青春痘直爬到脖领子里,互相打闹着等车;一个小白塑料袋打着旋儿被风吹上了天。天也是白阴阴的,太阳不太好。王欣淳来不及后悔她竟然先求了婚,而且还是在这么个地方。她只庆幸心终于放回肚子了。
同时,还有一点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