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一步,元主任与王局长开了通气会。会后,两人并没有公开反对王欣淳的恋爱。反而有些顺水推舟的意思。
先是元主任邀请:“带到家里来玩玩吧。”
见家长也是应有之义。王欣淳就告诉老木,老木就答应了。
“需不需要我帮你准备礼物啊?”王欣淳问。要不干脆从王局长的柜子里拿两样?烟啊酒啊补品啊,反正他也多得没有数。
“不用,我有。”
老木来时,带了一套某台湾作家送他的《史记》典藏本和一只锦面礼盒,里面装着摄影集《秦砖汉瓦》,以及一枚仿汉瓦当。
这礼虽不重但却高雅,王欣淳挺得意。王局长看她那样子,从鼻子凉凉哼一声。
元主任始终有点故意给老木脸子看,表示自己在怪他。但又觉不能太小家子气,还是以和蔼可亲为主,于是她的态度就有些像在医院对小病人,恩威并施似的。
说到家里的情况,元主任委婉地问:“家里大人身体都好吧?退休了吗?”
老木平静答:“我父母都是普通农民。”
“哦。”元主任猛一顿首,勉强一笑。
四个人坐到餐桌旁,桌上摆着杯盘碗盏。在碧绿的青笋片、圆圆的蜗状小木耳、金黄的手撕鸡、五彩的甜碗、红黄的番茄鸡蛋汤上空,元主任亲切的一句过去,老木平静的一句过来。
“那很不错呢,这么年轻,就是小有名气的作家了。”元主任微笑偏头对王局长说。王欣淳觉得亲妈今天有点做作。
王局长像个老泰山一样,又从鼻子一笑。
饭后大家把老木送出门。王局长低垂眼帘,始终不看他:“好,好,走啊。”元主任:“慢走。路上小心点儿。”
王欣淳把老木送上车,回来就发飙了:“你们俩干嘛啊?不喜欢人家就直说啊!不喜欢不要叫到家啊!”
又对王局长说:“你干嘛不理人?”王局长整个席间只有在知道老木父母现在居住的村子时,对那个乡镇发表了一番关于基层经济的谈论,顺便提到那个乡镇所在区的区长的名字。其余就是哼哼。
王局长也不答言,转身回卧室去了。
王欣淳只好又对元主任说:“妈你今天也怪怪的!”
元主任收拾残羹剩饭,脸上淡淡的:“怎么?七大碟八大碗做出来给你们吃,还不满意?”
王欣淳跟到厨房去:“你是不满意吧?”
元主任边洗碗边说:“反正你自己选的。我找你爸,你爸就是农民出身。一身的坏毛病,多少年才改造好。家里的亲戚,一个比一个难缠。不是我小看你,你根本应付不来。”
王欣淳笑了:“什么年代了,又不是你们那会!而且我才不管呢,我又不和他亲戚结婚。”
又皱鼻子说:“而且,老木才不会像我爸那么讨厌!”
元主任凉凉看她一眼,冷笑一声。
“他一本书版税能有多少钱?”
王欣淳闻声回头,只见王局长又回转来了,把半扇身子探进厨房问。王欣淳说了个数字,不算少。王局长挥舞挥舞牙签:“我不管你。一本书能吃一辈子?下本书还卖不卖得掉?现在几个人看书。他父母也指望不上,将来还要你们管他们呢。你们将来,”王局长又挥挥手,“慢慢土里刨食吧。我都不敢想。”
元主任深深叹口气。
王欣淳按下蒙在心上的父母之言,继续谈恋爱。恋爱落到父母这个现实层面上,老木终于是个“人”了。
两个“人”在一起,不比人和神,难免会闹意见。常常是王欣淳气鼓鼓好几天,老木也感到不愉快。好在一见面王欣淳就轻易雨过天晴,她那样一笑,老木也就笑了。
大概从三岁开始,王欣淳就每天都想着爱情。恋爱,是不就真的拥有了它呢?现在她和老木的交往变得有些凉和淡。杏花天影一去不返。王欣淳有些索然。甚至对下一次约会,都不再那么期盼。
但王欣淳是不难解决自己的问题的。她只需要再掺入一点幻想:小孩,大狗,湖畔的奔跑,阳光,微雨,老木在宽敞明亮的大书房中笔耕的背影……这一切就变得兴味盎然,值得追求了。
这个恋爱阶段也让老木一阵烦恼。他极力摒弃干扰,投入到下本书的写作上。他有意结识更多有价值有趣味的朋友、编辑,夯实自己的存在感。
渐渐两人的天平再次平衡了。他们成了平稳的一对。
于是年底时,王欣淳去了老木父母家。这也是约定俗成。王欣淳不是第一次踏上农村的土地,每年清明都要给她的农民爷爷上坟的;但夜宿却是第一次。
北方村庄,照例没什么田园风光。虽然隆冬,正在盖房的人家仍旧不少。黄昏时分,空气里有烧柴火味,粪味,树叶味。道路硬化了一半,小路仍然泥泞。坐在路口晒太阳的老人戴着黑乌乌的瓜皮帽,好像从民国穿越来的;小孩子却穿戴得跟城市里差不多。几个杀马特青年衣裳稀薄,缩着脖子说笑着过去,都拿眼斜王欣淳。
老木的父母早扒着门看了几回。第一眼见到王欣淳后,就开始谦虚地笑,那样子好像欠着她什么似的。不一会天暗下来,尽管瓦房内烧着炭,王欣淳仍被冻得双脚麻木,不时在粗糙的水泥地面跺一跺,找找脚趾的存在感。老木的爸爸一直笑吟吟摆弄一件木器活(一把稚拙的小椅子),妈妈则一刻不停地忙出忙进,摆出一桌饭菜来。
王欣淳有些吃惊又理所应当地从老木爸爸那张老农民的脸上看出一点文人气味。一点超出泥泞生活的快乐。妈妈则敦厚,实在,承担着家庭大部分重任。老木身上的文人气和踏实,就这样找到出处。
因为冷,王欣淳不停地喝热水,还没上饭桌就想上厕所。
天已经黑了。厕所盖在小院的一角,红砖砌的,盖着牛毛毡做顶。王欣淳一进去先闻到一阵冰冷的臭味。手机的手电筒照过去,她看见窄窄一条倾斜下陷的水泥斜坡,坡上摆满各种排泄堆,不同颜色不同形状。她反射性地干呕了一声。战战兢兢站到两侧,还没蹲下,看见脚附近斑斑点点,都是溅出来的尿液。
王欣淳躲鬼一样跑出厕所,撞在一个人身上。
是个短发女孩,身上还背着包。她粲然一笑,熟门熟路地把包扔进堂屋,出来说:“我是老木的妹妹,刚回来。”她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一个小公司打工。
原来是准小姑。她没化妆,穿得也简单,跟现在绝大多数女孩不同的,她稀有的给人一种朴素可亲的感觉。
准小姑借窗户上的光觑了觑王欣淳的脸,王欣淳又冷,又憋,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满脸写着尴尬。准小姑就笑说:“想上厕所是吧?我带你去。”
王欣淳:“我……”
“放心吧,干净的。”
王欣淳跟着准小姑子一路往房后的坡上走,越走越远,越走越冷,一路酸枣枝上的刺钩挂着她,王欣淳感到几千块的羽绒服已经报销一半。而且,她马上就要尿裤子了。这时,准小姑子才停下,说:“就这儿吧!”
王欣淳前后一看,后面是黑皴皴的山,前面星星点点,都是农家的灯。一阵风吹来,满山野草野树刷刷乱响。王欣淳实在顾不得了,忙脱裤子蹲下,寂静里就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禁又有些面红耳赤。这时准小姑子也在她身边蹲下了,两人就一起潺潺着。王欣淳尴尬好些,小姑子偏头一笑,眼白和牙齿一起发着光:“好玩吧?”
王欣淳憋久了,一下子又难受又舒服,感觉自己小便得没完没了。这时她看见天上的星,一个一个冰凉地,闪烁,摇晃,一颗变成三颗,三颗变成九颗,九颗变成一大片。原来是她的眼泪被野风酸出来了。她站起来擦擦眼泪,星星又变回去,一颗一颗,在夜风里颤抖着。
“好玩。”王欣淳咧嘴笑了。
两人背靠山坡站着,看天上和地上的星。一段云散去,月亮露出来,照着人家瓦顶的残雪闪闪发光,黑的漆黑,白的银亮。夜把肮脏琐屑隐藏后,村庄成了一幅画。
“真美呀。”王欣淳不禁说。
准小姑子微笑着:“是呀,天黑后丑的都看不见了。这时候最好看。”
晚上王欣淳就和准小姑子睡,她生平第一次睡炕,感觉太高,不安稳。两人就聊起天来。城市生活都差不多,说到农村,王欣淳就说起她记忆中的事。
每年给爷爷上坟都当天来回,司机把车开到山跟前,走上去烧纸放鞭炮,一个小时就走了,没什么可说。她对农村印象最深有两幕,都是小时候的:
一幕在表姑家。人人把她当香饽饽,给她冲糖水喝(乡下土糖,有股怪异的香味)。然而还没喝两口,一只大白鹅冲将进来,一口把她的碗啄翻,然后就追着她满院子跑,把她吓得痛哭。没想到鹅是那么凶的!
另一幕是一位老太太拐着小脚把王局长的车缓缓绕将一圈后,问:“没生娃?”
王局长指指王欣淳:“五姑婆,这不就是吗。”
老太太“嗐”了一声:“白坐大车哩,没娃!”好像王欣淳不算“娃”似的。
准小姑子在黑暗里笑了:“乡下就是这样。之前我爸供我上大学,村里人都说:女娃上什么学啊?迟早是别人的人!”
“那你在北京有男朋友了吗?”
小姑子沉默一下:“没。”
“买房了吗?”
小姑子噗嗤笑了:“肯定没啊。”合租都那么贵。
王欣淳抓抓头发:“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想问,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啊?”
小姑子一笑:“想也没什么用啊。”
王欣淳嘿嘿笑:“我就会想,所以才考公务员。我跟你说,公务员十分没意思,有时我也觉得在浪费生命……但我如果不知道自己的医疗养老在哪里,我会很恐慌的。”
准小姑子又笑了,标准的体制内想法,便说:“你这就是我妈说的,把一万年的蒸馍都要蒸下。”
俩人都哈哈笑了。
夜里睡得晚,第二天早晨王欣淳醒来已日上三竿。她赶紧穿上衣服出来,讪讪跟老木和他父母打招呼。老两口马上又递上欠了她似的笑容,准小姑笑去给她热早饭,老木神情温柔(因为把她当成自己的媳妇)。看样子大家都不以为忤。
天亮了看昨晚她小便的山坡,近近的就在屋背后;这时稀稀落落有人来往。在**逼迫下,她硬着头皮走进厕所,发现那个斜坡已被冲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异味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