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时是冬天,待面试、体检、政审、公示流程走完,夏天都来了。程序的复杂、谨慎,似乎也给人一种安全感:这不就把你装进体制保险箱了吗。
远雪再见到王欣淳时,感觉她身上复活了一种十分确定的安全感,还有些无聊的悠闲。这种气息,正是远雪打小就熟悉了的王欣淳的气息,前一阵怕是被离婚打断了。
但王欣淳对远雪讲起她的新工作、新同事时,却十分不以为然。
因为怕考不上,王欣淳没敢报市上省上,报的是刚刚升为杜邑区的杜邑县(就是徐立磊来回花四个小时去吃包子的县)。
报到那天,王欣淳东瞅西看地开车摇到县——不,区政府。政府大楼外面倒气派,可是里面电梯坏了,吊顶洇水,洗手间没有镜子;不但没有镜子,门上还挂着白布帘,靠帘上的红人头区分男厕女厕。这让王欣淳觉得有些穿越。
就这样一座“驴屎蛋蛋外面光”的大楼,在本地却颇有名气。每当天气不好坐计程车时,都有司机问王欣淳:你们区政府还没搬走?不是说因为盖这楼抓了腐败分子嘛?真让她无语。
一下车,王欣淳乍站在区政府门口看:进出的有秃头的、瘸腿的、斜眼的;待上一个月后,发现这儿还是一小型王国。人事局的小刘是教育局局长的侄子,组织部的小李是政协主任的外甥,小刘的表姐又是小李嫂子的弟媳。总之大家开会办事都用杜邑县土话,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每到这时,王欣淳就与大美人对个眼色。大美人是王欣淳给同办公室的同事起的绰号,她也是外来户,真身是市统战部一个领导的儿媳。大美人比王欣淳来得早,但原本考在乡镇,走关系借调到区机关。
因为借调的矮人一头,大美人对所有人都格外亲热,除了小兵哥。小兵哥是杜邑土著,九零后,爸妈花小二十万把他退伍安置到城市管理局,因嫌当城管不体面,也借调进机关。
尽管小兵哥的爸妈如此含辛茹苦,他本人却是个“父母皆祸害”论者。王欣淳上班第一天他就诉苦:“今早我出门,我妈一言不合就把一盘菜扣在我头上。”
王欣淳不知道该不该笑;大美人已经笑得花枝乱颤;勾科长笑着骂他:“你就是个瓜X。”
说到勾科长,王欣淳发现杜邑区姓“勾”“袭”的很多。这个科长也非同常人。检查起相关工作来,到市容园林局,就要盆兰花;去卫生局,能免费中医按摩;下午下班回家,还能从办公室顺点纸杯。
这些都不说,最让王欣淳恶心的,是和他一起吃饭。
这时八项规定还未出台,单位经常聚餐。每次聚餐,勾科长都是众人灌酒的对象。为让领导高兴,科长们都要喝醉。
别人喝到吐是:呕……
勾科长喝到吐是:嗷!!!——嗷!!!——
那种声音,绕梁不绝,真让人三月不知肉味。
说到这个王欣淳想起一事,忙告诉远雪说:“有次吃饭,我好像把大领导得罪了。”
“怎么得罪?”远雪抿嘴笑。
“大领导说,年轻人,有任何思想上的疑问,都可以在党章中找到解释。”
“哈哈,你怎么说?”
王欣淳苦着脸:“我‘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完才发现,人家是认真的,并不是和我开玩笑。”
哎,王欣淳能有什么思想上的疑问?她的疑问是衣柜里羊毛衫A搭配牛仔裤B和鞋C时,穿格纹袜还是光脚踝;还有就是公务员的工资竟然那么低,一个月只够买两瓶LAMER面霜。而且公务员也不分房,和她一起考来的研究生房贷还有三十年。摩的司机的话,究竟不能当真。
“单位除了领导、勾科长、大美人、小兵哥以及多数普通正常同事外,还有个奇葩:中二土豪。”王欣淳在空中比个“V”。
远雪噗嗤笑出来:“你把你单位说得像动物园似的!”
王欣淳猛点头:“比动物园还精彩。”
有天上班她停车,差点被旁边一辆金光闪闪的奔驰亮瞎眼。真是全部贴金,极其敞亮地表白中二土豪气质。
这时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五官端正气质邪魅的脸:“妹妹,上班啊?”
这很像霸道总裁文里的场景,可惜轮到现实中,味道不对。
下面还有两件事,可以大概画出此中二土豪的形象:
第一件,是有天他到王欣淳办公室,口头调戏王欣淳和大美人、被大美人追着满办公室乱打后,笑问小兵哥要不要看黄色视频。小兵哥还没有那方面的经验,涨红脸说:“我去!这是办公室!”
中二土豪唰拿出苹果手机点两点就开始播放,看得小兵哥一叠声乱叫:“卧槽!卧槽!”看着看着,小兵哥的乱叫变成尖叫:“哥!这不是你吗!?”
中二土豪收了手机:“怎么样?妞不错吧?”男主角是他自己,女主角是他刚弄到手的小护士。
第二件,是有次单位几个年轻人聚餐。聚餐完了,又说K歌。K歌本来也花不了多少钱,但是中二土豪一坐定,就抽出一厚沓红一百,怕有小一万,直接往女服务生手里一摔:“照这整!剩下是你的!”
女服务生欢天喜地收了,瞬时铺排开一桌的酒菜果盘。
闹得小兵哥直抱他大腿:“哥,下次给我,让我整啊。我保证整得比这好!”
远雪听得抿嘴直笑:“这样的人怎么工作啊?”
王欣淳吸一口奶茶歇口气说:“不工作啊。前几天区长派人来说,叫他把车染回去,影响太坏。结果刚花十万块染回白的,人家又不想在政府上班了。本来就是托关系应聘的,现在已经走人啦。”
以上,就是王欣淳上班一月后,对工作的全部印象。
一个月后,王欣淳越发苦恼。因为单位的大姐阿姨,开始给她介绍对象。
一方面王欣淳一点也不想相亲;另一方面,“我离过婚”,这句话她没法启齿。不过这个苦恼倒很快消失,因为忽然某天起,所有热心人全数退散了。
几个月后,一位嘴快的阿姨才透露消息:“现在年轻人把离婚都不当什么。我侄子上月非把婚离了。咱们单位小王不也是?”
王欣淳恰站在她背后,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阿姨回头看到她,脸色转了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小王,你年纪这么小,咋就离婚了呢?”
关你啥事呢?气得王欣淳无话可说。然后她才知道,她离婚的事早被单位人茶余饭后消遣,嚼成没味的渣滓吐了。最早吹出风的是大美人,因为王局长与徐局长的大撕破脸,也是当时市政府风靡一时的谈资。
不管怎么说,头悬梁锥刺股的公考后,王欣淳度过了轻松的一年。勾科长一不在,她和大美人、小兵哥就轮着翘班。
远雪也找了新工作,在古城区一家小书画报社做编辑(现在大报都没人看了,她做书画报!)。工资很低,五险全无,但也可以翘班。
于是经常,王欣淳迫不及待地离开城乡结合部的杜邑区,到市中心旁的古城区与远雪汇合。她们就像小时候逃课一样,为偷来的时光感到非常快活。
不到二十五岁的女孩子在一起,无非是吃喝买。王欣淳因为能跟元主任手心朝上,所以买得更爽快。但让她气恼的是,一些贵的、色调中性、剪裁高雅的衣服,只有远雪穿才好看。
雪亮的商场穿衣镜里,远雪细高挑地伫立,眼眸碎光熠熠,店员一叠声在旁边夸赞:太酷了,小姑娘你气质真能驾驭我家衣服!
王欣淳就看见镜里另一个糯米圆子一样的自己,裹在粉红毛衣里,胸前还有“心”,要多甜俗有多甜俗,不禁气馁。
这时又进来一个漂亮女孩,非常年轻,巴掌大的脸个子却有一米八,像是职业模特。她试也不试就让店员把远雪那一身包起来,赞许地对远雪微微一笑,倾国倾城地袅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