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公主漠兮有一个秘密。
海棠花开的时候,她会翻墙头爬进兰林宫。
“母妃,海棠花是我最喜欢的花,但是桂花最香,到了八月,我再给你送桂花……”她趴在床头,对着母妃喃喃自语。
洛溪云静静地躺在**,乌发如墨,肤似白瓷,像是睡着了一般。
她已经睡了十个年头。
漠兮依稀记得母妃的名讳,溪云。她很不明白,单看这两个字,溪上青山,白云出岫,分明是一幅世外桃源的景象,为什么会入了这似海深宫?
“母妃,算算时辰,他们估计找我找得快翻天了,被父皇知道了可不好。儿臣这就告退。”漠兮将海棠花放在洛溪云的身侧,“母妃,这朵花送你。”
她歪了歪头,甜甜地笑了起来:“不如你醒过来好不好?我们一起去摘花。”
洛溪云依然没有动静,但是那睫毛,却是微微一颤。
漠兮没有察觉,微微地叹了口气,恋恋不舍地看了洛溪云一眼,转身离去。
后来,漠兮再去兰林宫,发现有些不对劲。
她放在母妃床边的海棠花,不见了。
漠兮回到自己寝宫琢磨了几日,索性将兰林宫的宫女宣来。她问:“你们侍奉贵妃,平日可曾发现什么怪事?”
漠兮的母妃,在昏迷之后,就从贤贵嫔擢升为贤贵妃了。本来皇帝要将她立为皇后,被群臣阻拦,理由是立一个病女为后,于国运不吉。皇帝发了好一通脾气,但这事就此也就搁下了。
宫女闻言,赶紧摇头:“回公主,奴婢无不尽心尽力侍奉娘娘,不敢有所差池。”
漠兮点头,将兰林宫的宫女退下,就提步往外走。宫人们跟了一队过来,漠兮回头,恶狠狠地对他们吼:“不许跟着!本宫一个人出去散散心!”
宫人们无奈,只能远远跟着。
漠兮故技重施,走了两重门之后,就找了条路摆脱了宫人们。父皇不让她去看母妃,她偏要去看,还要日日去探望。
到了兰林宫,漠兮蹑手蹑脚地进去。洛溪云还在**躺着,鼻翼间是均匀的呼吸声。漠兮走过去,从袖中掏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点心,在洛溪云鼻子间晃了晃,笑呵呵地说:“母妃,这是我最喜欢吃的桂花糕,你馋了吗?”
洛溪云一动也不动。
漠兮将桂花糕放在床头,目光落在洛溪云的腰间,那里有一只龙凤相缠的香囊。有龙,那必定是父皇经了手的。
漠兮心念一动,将香囊拆下打开。在看清楚里面的物什之后,她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窟,动惮不得——
在艾草和香叶上面,放着一朵海棠花。
是她亲手采摘的海棠花。
漠兮呆呆地看着洛溪云,忽地扑到了过去,颤抖着手握着她的手腕。
没有温度,那一截皓腕,冰冰凉凉地躺在漠兮的手心里。
她的母妃,死了?
“母妃!母妃,你怎么了?来人哪,快来人哪!”漠兮撕心裂肺地哭喊。宫人们冲了进来,有的去摇晃洛溪云,有的去喊太医。
漠兮被人扶开,浑身颤抖,手里却紧紧地那只香囊。
2,
夜深了。
漠兮跪坐在正殿一角,眼角犹带泪痕。而大殿中央,停着一口乌黑的棺木。洛溪云正躺在里面,脸上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母妃,你怎么抛下我就走了……”她哭着。
旁边宫人跪了一地,也跟着小声哭泣。
雕花门外恍惚立着一个人影,瘦瘦高高,在灯火的映照下飘忽不定。漠兮抬眼看到,哭腔已经跟着上来:“父皇……儿臣,儿臣从今往后,没有母妃了!”
江朝曦怔怔地站在门外,背手而立。眼前楹木上挂着不吉的白布,上面一个黑色的“奠”字无比刺目。他往灵枢走去,平日里稳健的步伐,此时有些踉跄。
灵枢里,洛溪云的脸庞还是那样倔强而美丽,一如当年初见,她那样倔强果敢,不肯降服任何人。
只是,她再也没有生机。
江朝曦伸出手,手指颤抖地抚摸着洛溪云的脸庞,想说什么,声音却哽住了。
洛溪云,是真的不在了。
“漠兮,你累了,回自己殿里休息。”江朝曦的声音嘶哑,“朕在这里,陪一会儿……溪云。”
漠兮回头看宫人:“你们都退下吧。”
宫人们纷纷退下,漠兮继续抬头看着江朝曦,泪目里含着些许倔强:“父皇,儿臣方才一直在想,你此生可有后悔的事么?”
江朝曦愣住。
后悔的事?太多太多了。
当年与洛溪云同游的花灯节,他揣了许多心思,却没有细细去看佳人的笑靥;当年与洛溪云对弈,他满心里都是试探,却没有留意她眼神里的焦灼;当年洛溪云哭喊着痛斥自己无情,而他秉着帝王的尊严,不肯低头。
良久,江朝曦才答:“有。”
“何事?”
“当年,朕太年轻,总想着排除异己,剪草除根,不肯留一丝一毫转圜余地,导致血流成河……”他喃喃地说,眼中蒙上一层哀伤,“后来朕才明白,皇位换一个人去坐,江山未必动**!皇帝换一个人去做,他未必就不是明君!是朕太过自负,总觉得天下气脉只能聚朕一人。其实,朕何德何能,不过也是世间的一粒草芥,会生老病死,会八苦八难,会失去至亲至爱之人。”
风卷起几片纸钱,扑在江朝曦的白衣上,给他平添了哀绝气质。
漠兮怔怔地看着江朝曦,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样说。
她语气嘲讽,但底气已经没有方才那样锐利:“可惜父皇再懊悔,母妃也听不到了。”
江朝曦没再说话,略微佝偻着背,慢慢转过身往殿外走去。
“父皇?”漠兮反倒急了。
江朝曦的声音苍凉而无奈:“你陪着她吧。溪云,巴不得离朕远远的。”
说完,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几乎要融入到夜色中去。
漠兮怔怔地看着,忽然低头,看着手中的那枚龙缠凤的香囊。她哽咽着说:“母妃,父皇后悔了。”
棺木里起初静悄悄的,后来终于有了动静。
洛溪云慢慢地坐了起来,瓷白的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她望着江朝曦远去的背影,嘴唇颤抖着,却一句也没有说。
亡人复活,原本这应该是恐怖骇人的场面,漠兮却没有任何惊恐。她仿佛是早已预料到,只是扭头对洛溪云,凄然一笑。
漠兮打开香囊,掏出那朵海棠花,给洛溪云戴到发髻上:“母妃,如果你还是坚持你的的选择,那我现在就送你出宫。”
洛溪云满眼慈爱和不舍地看着漠兮,眼泪一滴滴地落下。
“漠兮,扶我出棺。”她颤声说。
漠兮点头,扶着洛溪云。洛溪云吃力地迈出灵枢之后,抬手将自己繁琐的首饰珠宝扯下,全部都扔到棺木中去。
“母妃,如果不是你给我暗示,我也以为你……你真的没了。”漠兮说着,委屈得又要落泪。
洛溪云心疼地将漠兮抱住:“对不住,我的孩子……母妃,其实很多次都想要告诉你,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其实当年江朝曦为洛溪云遍寻良医,她早已苏醒,只是在人前还装作昏迷;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她其实很想抱一抱漠兮,却为了要逃出皇宫,强行忍住;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说,她只是假死,所以漠兮不必太过悲伤。
洛溪云不知道如何说,才会将漠兮留下的那朵海棠花放到香囊里。她想,她洛溪云的孩子,可能会震惊,会悲伤,但一定会想明白,这朵花究竟是谁放到香囊里的。
“母妃,母国的人何时来接应你?”漠兮担忧地往宫外看了一眼,“我把宫人都支使开了,可是保不齐他们什么时候进来……”
洛溪云摇头,轻轻搂住漠兮的肩膀:“母妃不走。”
“什么?”漠兮震惊。
洛溪云慢慢地抬起手,张开手掌,一块令牌赫然出现。
“这是你父皇方才站在灵枢前,塞到我手里的。”她微微一笑,笑得有些发苦,也有些释然,“论这天下,谁能骗过……江朝曦。”
漠兮拿着那块令牌,两眼发直。
这是宫人采买时用的出宫令牌……父皇,早就知道母妃假死,想蒙混出宫?知道也就罢了,居然还塞到她手里一块令牌?
他这是,默许了?
“所以,我……”洛溪云笑着摇头,“我还是割舍不下。”
上天斩断这段情缘,足足用了十年。
若早该缘尽,若彼此情淡,为何需要用上十年时间?
她和江朝曦,都是这场迷局里的可怜虫。
3,
暮色沉沉,只有一盏灯火陪伴着孤独的帝王。
江朝曦慢慢地走着,忽然感到脸上一片凉润。他抬头望着暮色苍穹,呵,原来是无声的春雨在落。
有宫人在前方执伞等候,按照江朝曦的吩咐,站得远远的。
他心下微松,就要往前加快脚步走去,身后却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匆匆忙忙的,却在距离他十步远的地方停住了。
江朝曦愣了一下,握紧了手中的灯笼。
身后,洛溪云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地落泪。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站着,该往前的那个没有往前,该转身的那个也没有转身。若不是这淅沥的小雨,大概他们都会以为岁月在这一刻永远凝固。
许久,江朝曦才仰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动了动喉头,说道:“东西南北四方宫门,有西南两方在修葺,那边人眼混杂,不太好蒙混过关,记得要行事低调一些。”
“你……”洛溪云没想到他竟然这样说,面上一红。
“还有,爱妃赶得不巧,今日有雨,瓦缝踩着太滑,容易失足,摔个四仰八叉。所以若要出宫,还是不要飞檐走壁为好。”他的声音,居然带了一丝戏谑。
在这种时刻,他居然在打趣?
洛溪云原本犹豫、悲怆的心情,被江朝曦弄得烟消云散。她走上前去,站在江朝曦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十年了,这是他们第一次两两相对。
洛溪云深呼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听闻皇上上个月去西华寺,为民求雨?那今日这雨,就是上天故意为皇上落的。皇上何必装作不知,还表现得为臣妾考虑周全。”
江朝曦大概没想到洛溪云如此应对,一时间愣住了。
洛溪云掏出令牌,使劲塞到江朝曦手里:“还有,谁要扮成宫女,低眉顺眼地走出去?就算要走,也是皇上亲下一道圣旨废了臣妾。臣妾,仰头挺胸地走出去!”
说话时,她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江朝曦怔怔地看着她,忽然道:“你怎么知道朕是为民求雨?”
洛溪云别过目光,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其实她在**装作昏睡之际,是可以听到宫女们的议论的。有关于江朝曦的,她总是忘不掉。
“朕除了为民求雨,也求了另一个愿。”江朝曦喉咙嘶哑,“朕求,愿重得一人心,不离不弃。”
语毕,他红了眼眶,泪光闪现。
洛溪云再也忍不住,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那些不堪的过往,迈步过去的天堑,在这个温柔的雨夜,忽然之间就烟消云散了。
江朝曦说他不再是九五至尊,是一个寻常的男子。而她也忽然明白了,自己也不再是亡国公主,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
他们都很寻常,是这天地间的芸芸众生,是这万丈红尘的一粒草芥,会生老病死,会八苦八难,但是——
再也不会失去至亲至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