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外的驿馆里有重兵把守,一旦进入,便要接受严格的搜查。我是女扮男装,自然是有些发憷。
驿馆里。齐太妃看出了我的心思,柔声道:“你且在这里住着就是,有老身的吩咐,还有几个人敢真的搜查你?”
她的前途明明比我更堪忧,却还在顾及我。我有些感动,盈盈向她一拜:“太妃入了宫,可要使华绫来传个信儿,若是平安无事,臣妾也心安。”
齐太妃有些失神,半晌才强笑一声,道:“真是奇怪,刚见面的时候你我水火不容,如今你我的下场都不容乐观,却在这里依依惜别。”
她叹了一句:“你真的不怪我划破了你的脸?”
我淡笑着摇头。
齐太妃微微颔首,扶了华绫的手转身徐徐离开。一声似有还无的叹息飘了过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傻孩子……”
她没有再回头,坐上轿辇,一行人便簇拥着往皇城那边走去。直到轿辇成一个黑点,我才收回目光,却被什么东西定住了目光——
驿馆房间的那张黄花梨木的桌案上,不知何时放了一个半张手掌大小的瓷瓶。一张纸片压在瓶下,在风中发着抖。
我心念一动,上前将纸片拿起,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此为焕颜霜,每日涂抹脸上,便能消去疤痕。”
娟秀的字体,和那个锦囊里的诗句如出一辙。
我凝眸看向窗外。齐太妃,你到底是谁?
天阴沉得可怕,厚重的云朵压在九重宫阙上,似是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风雪。
国书是早就递上去了。算算日子,齐太妃到宫中也应有一天一夜了,不可能没有只言片语提及我。可江朝曦始终都没有传召我。
那种不安的感觉,愈来愈强烈。
在驿馆里,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淡漠的,甚至没有人和我交谈,仿若我不过是一抹幽魂。我愈发着了急,再这样拖下去,这和议之事到底该怎么是好?
冬天里,天早早地擦了黑。我躺在**辗转反侧,忽听到外面有什么声响。
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淡淡的守夜灯光映在窗纸上。我揪着心,静观其变,没想到那窗纸上忽然映出了一个人影。
我捂住嘴巴,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此时,那个黑影开了口:“娘娘。”
知道我真实身份的人还真不多。我听声辨位,蹙眉道:“朱公公?”
“奴才来接娘娘。”尖细的声音刻意压低,无比诡谲。
我犹疑着穿戴好衣物,将门开了一条缝,果然见朱文恭身候在房外。他低声道:“娘娘,事出有因,还请快随老奴一同入宫。”
我这个使臣的身份是假冒的,也从没指望过隐瞒江朝曦分毫,眼下见这情况,便点了点头:“我跟你走。”
驿馆外早备了一顶宝顶小轿,抬了我便往皇城处行去。
清冷的紫陌,斑驳的宫道,还有那巍峨的高墙……那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是在想他吧?
想着七夕的那晚,他站在我面前,为我的一句话气得拂袖而去,离去的背影有几分萧索和孤清。
其实现在想来,当时低头又如何,不过是一根红线罢了。
朱文在外面道:“娘娘,前面一拐弯就到咏絮宫了,还请娘娘先准备着,皇上下半夜就来。”
咏絮宫?
我出逃之后,按理说应该废去位份,封掉咏絮宫才是。
朱文似是觉察出了我的疑虑,细声细语道:“皇上瞒下了宫中所有的人,只说娘娘在狩猎场上受了伤,需要静养。”
原来如此。
几个月没有回来,咏絮宫没有任何颓色,看来也是经常有宫人来修葺。我心头一暖,按上那扇冰冷的宫门,用力一推——
“娘娘!”
哽咽的一句话,让我愣在当场。
花庐着素衣立在廊下,快步走来。“娘娘好生心狠,就这样一走了之。”她的泪悄然落下。
我有些感动,去拉她的手,不想却握了个空。花庐神色有异,将双手藏在背后。我眉头一拧,不由分说地拉过她的双手,倒抽一口冷气。
如果那还能称之为手的话。
勉强可以看出五指的形状,却是根根肿胀不已,上面的皮肉有的已经烂掉,聚着明汪汪的脓水。
“你的手……”我呼吸急促起来,“是他弄的?”
花庐泫然欲泣,却咬唇不语,更加笃定了我心中的猜想。
我逃出宫外,江朝曦肯定不会放过我的贴身侍婢,定会严刑拷问我的下落。
凛冽的风呼呼地灌到心里去,也让我嗅到一丝不祥的气息。
朱文催促道:“花庐,先别叙旧了,快为你家主子梳妆打扮吧,看这光景,皇上很快就过来了。”
我咬了咬唇,甩下花庐兀自向殿内走去:“我自己来。”却听到花庐急道:“娘娘,不可以去那边……”
已经来不及了。
殿门轻启,就着微弱的灯光,我看到殿内飘着几十个白色的身影,如暗夜幽灵。
那不是幽灵,也不是影子,是实实在在的人。只不过,都是死透了的。
他们表情惨淡,因为天气干冷,皮肉早贴了骨头,颧骨高高耸起,可怖至极。由于被三尺白绫高吊在殿梁上,偶有夜风吹进,尸体便晃悠悠地打着转。
我再也忍不住,和着泪水呕吐起来。花庐上前为我拍背,呜咽道:“上个月皇上突然下令绞杀了阖宫上下三十五名奴婢,任何人都不得收尸……花庐命大,和娘娘厚些,才留了条小命。”
我头晕目眩,极力扶了花庐的手努力站住,冷然道:“知道了。为本宫梳妆。”
齐太妃给我的那瓶焕颜霜很有效,那道伤疤已经变淡消退,再抹上一层脂粉,如何也察觉不出分毫。
菱花镜中,飞云髻上珠花璀璨,步摇上的珠玉折射出金色的微芒。再重新穿上云缎宫装,宽领口露出白皙的胸脯,织锦广袖飘然垂曳,绽出一个优雅的弧度。
可心境,再也不同了。
江朝曦变了。
从我拒绝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变了。
我怔怔地望着菱花镜,直到镜中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才施施然起身,福了一福:“罪妾见过皇上。”
“朕还以为此生难得再见了,原来爱妃还知道回来。”江朝曦长身玉立,一身月白锦袍洒脱俊朗,那对漂亮的墨眸中晶亮如玉,薄唇一抿,有些慵懒地说道。
我打了个冷战,伏地叩首道:“臣妾这次回来,是为了两国和议之事……求皇上放过襄吴,让两国百姓都得以共存。”
“爱妃此言差矣,襄吴如今打了胜仗,势头正盛,何谈和议之说?”
我知道他是故意刁难嘲讽我,只得道:“臣妾已将洛家宝物凤螭献上,皇上的江山可稳固万年。他日皇上重整旗鼓,两国再起干戈,又是一场生灵涂炭。皇上仁德,还请三思和议之事。”
他依旧懒懒地道:“说来说去,不是为了和议一事,爱妃还真的不打算见朕了?”
我伏在地上未起:“皇上想怎么罚臣妾都可以。”
江朝曦道:“洛溪云。”
声调是淡淡的,却饱含威仪。
我咬唇不答。下巴被一双手用力钳住,强迫我抬头。
“你真当朕是傻子?”他依旧笑得优雅从容,“襄吴积弱已久,畏首畏尾,朕早已得知襄吴已经下令让洛鹤轩班师回朝。洛鹤轩那愚忠之臣,却不理会圣旨,执意与南诏对抗!”
他的笑容渐带了一丝高深莫测:“甚至,还将襄吴派来的使臣暗中调换,让你得以入宫,企图能打动我,获得一星半点的好处……”
他越说越不堪,我忍着下巴上的痛楚:“和洛将军无关,是臣妾自己想要回来。”
“为何?”
“洛将军虽然还未答应将青州让给南诏,但臣妾会从中斡旋,只要……”
“说。”
“只要皇上不要攻打两州。”
“你是想保住洛家的功绩吧。”江朝曦松开手,目光飘往别处,“你真是没有一处心思不用在这上面。”
我狠狠地将头磕在地上:“求皇上成全。”
“时至今日,你还指望和我谈条件?”江朝曦的声音中已带了冷意。
我苦笑。谁能想到我破相的时候,他没有嫌弃我,当我恢复了容貌之后,他反而对我无比厌弃。
在看到三十五具尸首时,我最后一丝的幻想就已经破灭了。
他沉默了良久,道:“齐太妃这次入宫,将浮生带回,朕已经将她关入了死牢。”
我握紧了裙角,问:“洵王谋逆,你打算如何处置齐太妃?”
他似笑非笑,反问道:“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斜斜地一睨我,道:“浮生嘴硬得很,两天后,你准备一下,去劝劝她。”
“劝什么?”
宫灯的光线从上好的绸缎中渗出,洒成细小的微芒,一点点映在他好看的眉毛上。江朝曦笑道:“你也知道,朕早就盯上了她,你还明知故问?”
我大概能猜到他要我劝什么,不由得毛骨悚然,冷汗密密匝匝地从背上钻了出来:“难道是?”
他不说话,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一天终于来了。
从入宫的初遇,他便打定了主意让我去做扳倒萧王的一颗棋子。
我想起性格耿直的浮生,心头发苦,涩声道:“从头到尾,都是我骗了她,恐怕她不会听我的劝。”
江朝曦冷冷地道:“若你完成了朕交代的任务,和议一事好说,若你没有完成,你哥哥就是第二个赵起。”
赵起将军。彼时他是一代名将,出生入死,可襄吴为了获得暂时的太平,不惜将他的首级献给了南诏。
我一惊,抬眸看他。江朝曦起身踱步走过来,目光直直地与我对视:“时至今日,你根本拒绝不了朕的任何安排。”
江朝曦在拿哥哥的性命来威胁我,而我无力拒绝。
我自嘲地一笑,跪地道:“臣妾遵旨。”
江朝曦睨了我一眼,便甩袖离开。
空寂的宫殿,只余我和花庐两人卧在锦衾中,听着窗外肆虐的呼声,在暗夜里一夜无眠。
浮生,那个爱着江楚贤的青楼女子,很快就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脑中都是那个乞巧节,浮生被半空中绽开的烟火照亮的脸庞。
梦中,她又跳起了舞,边跳,娇俏的眼睛边斜斜地瞅着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
菱纱在她身畔飞绕,如渺然轻烟。
彼时,明瑟被关入右治狱时,我曾入内探望过一回,还以为那是人间炼狱。没想到,浮生所押的死牢,竟然比那可怕许多倍。
一路上,可怖的刑具林立两旁,阵阵腥臭味汹涌扑来,让人欲呕。
狱卒打开一扇铁门,对我示意:“到了。”
黯淡天光从高墙上的气窗上洒下。我好不容易才适应了牢房里的昏暗环境,但面前的这个满身血污,蓬头垢面,偶尔**的人,让我根本不敢去辨认。
她的两臂被横着绑在一根木桩上,两脚离地,如蓬草般脏乱的头发胡乱地披在脸上。
更瘆人的是,她的十指上都插满了长长细细的银针。
眼角蓦然胀痛,我转过身去,不忍再看。身后却幽幽传来一个声音:“……你来做什么?”
我颤颤地回身,对浮生扯了扯嘴角:“浮生,别硬撑了,按照我说的去做,好歹能给你一个痛快。”
浮生艰难地蠕动着嘴唇:“你背叛襄吴,休想……休想让我再供出接应人,不可能的……”
我摇了摇头:“我不需要你供出接应人。”
她狐疑地看着我。
我屏退左右的狱卒,低声对她道:“襄吴之所以派你,是要你暗中私通洵王,说服洵王投靠襄吴。你如果供出接应人,岂不是会让襄吴惹上策乱南诏内政的麻烦?我没有能力为襄吴做什么,已经是心生愧疚,又怎么会让襄吴惹上更大的麻烦?”
“那么你想我怎样?”浮生问。
我道:“你只需要说——接应人是南诏的萧王,就可以了。”
所有人都知道了浮生是襄吴细作。江朝曦原本就有心放襄吴一马,所以只要浮生一口咬定自己受命来效忠萧王,再加上江朝曦事先准备好的“罪证”,足以一口咬定——策反江楚贤投靠襄吴的人,正是萧华胜。
真相是什么样的,一点儿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江朝曦可以将萧华胜定下一个私通敌国,策乱朝纲的罪名,将萧家这条盘踞在南诏心脏上的巨蟒一举斩杀。
“呵……呵呵……”浮生惨笑起来,苍白的脸如鬼魅般可怕,“我凭什么信你?从你选择不杀齐太妃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背叛了襄吴。”
我确实没有什么值得她信任的。
整个计划中,我也参与了欺骗。我明明知道江朝曦已经知晓了浮生的身份,却依然不说破,由着他的计划,将浮生一步步逼入深渊。
我一直对自己的良心说,我是被逼迫的。
刚开始是迫于无奈,可现在依然是吗?
那颗心,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向江朝曦,向南诏所倾斜。如今,我还要用浮生最珍贵的东西来行骗。
我咬了咬牙,道:“其实,这是你被捕之后,洵王的意思。”
“洵王?”浮生急急地问。有异样的神采,如流星划过夜空般,在她的眸中一闪而过。
我心一横,道:“齐太妃牺牲洵王的一切,其实是无奈之举,全拜萧华胜所赐!所以洵王才要你帮他杀了萧华胜。”
“此话怎讲?”
“南诏先帝,曾出过两任宠妃,就是现在的齐太妃和萧太后,萧太后倚靠萧华胜,不仅夺去皇后之位,还用巫蛊之术栽赃嫁祸齐太妃,导致齐家一蹶不振,”我木然道,“为了自保,齐太妃才会让洵王甘处下风。你说,这一切的祸端是不是萧华胜?”
沉默良久,浮生才道:“可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我如何信你?”
我从袖中取出一枚玉镯,递到她面前道:“乌头铺子的镯子,洵王帮你赎回来了。”
这只镯子和浮生腕上的那一只,正是一对。
曾在乞巧节那晚,浮生摆弄着腕上的玉镯,任性地对江楚贤说,还有一只在乌头当铺,等着王爷去赎。
浮生的眼泪一颗颗地掉落下来:“浮生被卖入青楼的时候,身上只有这对玉镯子。我想,将来如果能够与家人相见,这镯子就是唯一的凭证了吧……我做梦都想有个家……可是玉镯子被妈妈卖到当铺里了,我每天努力干活,攒下的钱只够我赎回其中一只镯子……我一直都想让王爷为我赎回另外一只,凑成一对儿的……”
她才不稀罕什么劳什子银票,不稀罕什么春宵一夜值千金。她只要心爱的男人,能够为她亲自去赎一只镯子,再温存地为她套在腕间。
他不爱她,自然对她的话丝毫不上心。
我却留了意。
可这点心思,也被我无耻地利用了。
我心一痛,小心地将镯子为浮生套在腕上。她手腕上伤痕累累,镯子难免擦到伤口,浮生却一声疼都没喊,痴痴笑着道:“你知道吗?‘浮生’这个名字,也是王爷给起的……真是浮生梦一场啊。”
浮生……
她也是个可怜人儿。
我背过脸去,泪水潺潺落下。
供词很快就被写好,是浮生口述,狱卒执笔。整个过程中,她脸上都带着淡笑。到了画押的时候,浮生挣扎着用两根指头捻住嵌在大拇指上的银针,猛然一拔——
十指连心。她疼得脸色煞白,但依然没有喊一声疼,便将大拇指稳稳地按在供纸上。
那个鲜红的手印,刺目无比。我忙扯了手中的帕子为她捂上。
“我第一次盼着自己能够快些死去。”浮生看着狱卒收起供纸,低声对我喃喃道,“因为杀了我,就证明了南诏皇帝相信了这些供词,襄吴不会有麻烦,王爷也能报仇,对吗?”
我不敢再看她的目光,颤抖着点头,踉踉跄跄地走出牢狱。
朱文早等在死牢门口,见我出来,恭敬地道:“皇上有旨,请娘娘回宫更衣,去研华宫赴宴。”
我置若罔闻,一把推开他,兀自向前走去。
朱文追了上来:“娘娘,木已成舟,只能往前继续走,若是想回头,只怕那么多的筹谋都白费了啊。”
他的声音传入耳中,像是隔了层纱。我顿住脚步,怔怔地看着朱文。
他微叹一声,重复道:“皇上有旨,请娘娘回宫更衣,去研华宫赴宴。”
赴宴……
死牢门口没有旖旎景色,也没有什么遮蔽物,风片肆虐地劈头盖脸地扑来。我身上一阵发冷,裹紧了大氅。
“备轿。”
入冬之后,宫轿的帘子都换上了厚厚的绒锻,一悠一晃之间,半点风丝也钻不进轿子。
轿外,一溜的红墙翠瓦。再往高处望,雕梁画栋,檐牙斗拱,都如一副上等的绢画,在眼前徐徐展开,饱含了天家的威严。
手中的暖炉有些烫,我递给花庐,接着整了整身上的水粉织锦缎团花宫装,蹙眉道:“花庐,现在三宫六院都传我是大病初愈,所以这颜色到底还是招眼了。”
花庐道:“娘娘,这是皇上钦定的宫服,算不得错的。”
竟是江朝曦亲手挑选的宫服。
我有些发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只靠在软垫上,垂眸不语。
这是我自从回宫之后,第一次参加正式场合。虽然江朝曦将我出逃的真相压了下来,但等下要面对众多质疑的目光,我的心里还是莫名紧张起来。
正思量着,雀顶锦丝的轿子蓦然一顿,接着又晃悠悠地继续前行。
我心里有些发慌,便使着花庐去问,心里只道是绕开了什么障碍,没想到花庐即刻便进了轿子回道:“娘娘,是容妃。”
容妃,赫连明瑟。
厚厚的绒锻被我一把掀开,顶着凛冽的风片,我看到明瑟着一身普通的宫装,并未披大氅,正站在宫墙边上冷冷地看着这边。紫砂站在一旁,面色阴鸷。
“停轿!”我的声音微颤。
数月不见,明瑟又清减了许多。她见掀帘的是我,噙了一抹笑,扬声道:“本宫当是谁这么大的排场,原来是皇上一直心心念念的贤贵嫔。不知几月未见,贵嫔身体可大好了?”
这话自然是嘲讽的意味居多。我只得边探身下轿,边道:“已经无碍了。”
“贵嫔又能侍奉皇上了,真是可喜可贺。”明瑟笑得嫣然,“若是贵嫔的身子骨再不好,皇上一怒之下又要将咏絮宫的宫女都绞杀了,可怎生是好——多少条人命都在贵嫔身上呢,贵嫔现在可要多多保重自己。”
我想起咏絮宫大殿里吊着的三十五具尸首,打了个冷战,扶着花庐的手下了轿子,道:“明瑟言重了。既是相遇,容姐姐多嘴一问,明瑟可也是向着研华宫去的?”
她笑容渐冷:“那是自然。”
我一侧身,道:“既是如此,不如一同乘轿子过去吧。”
我出逃的时候,明瑟只是禁足宫中。看来,在解禁之后,明瑟也并不得宠。且不说没有御寒的大氅,就说代步的轿辇,内务府也没有为她备下,可见是多么受冷落了。
她原本是多么骄傲的人儿,不肯服软不肯乞怜。如今却对我冷嘲热讽,那股傲骨再也不见。
我有些心酸,示意花庐将暖手炉递给明瑟。明瑟揣在怀里的手早冻得通红,她却推脱了一番才肯接下。
“很久没有见了。”我淡笑着说。
明瑟的眼神有些空茫。良久,才低低地接了一句:“是,很久了……”
那么久没有见面,原来我和明瑟之间真的是无话可说了。
到了研华宫,通传的公公尖细的嗓音过后,殿内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集中在我和明瑟身上。
殿内四角烧着暖烘烘的白炭,殿中央的青铜熏炉中燃着甜腻的雪梨香,丝丝袅袅的香丝绕过绣屏上雍容华贵的牡丹,给这个冬夜减了大半的清冷。宫人垂手而立侍奉一旁,教坊也是备好了乐器,严正以待。
宫中几个有头有脸的妃嫔都已入座,投来的目光中掺杂着各种情绪。琼妃的鸢色宫装稍显暗淡,在姹紫嫣红中很是扎眼,让我留意地多看了她两眼。
琼妃显然变了许多,性子愈发沉静了,那双眼睛下明显有一抹乌青,许是担心江楚贤,难以安眠所致。
我抬眸见江朝曦坐在殿内正座之上,忙和明瑟一起敛袖拜倒:“臣妾来迟,望皇上降罪。”
江朝曦嘴角一勾:“爱妃平身吧,这场宴席原本就是为了庆祝你身子痊愈,何来这些繁文缛节。”
我忙谢恩,捏了一把冷汗,正欲起身,身子却已被明瑟扶起:“姐姐身子刚好,地上凉,赶快起来。”
方才还是贵嫔,如今却是姐姐。我有些发怔,却听到江朝曦柔声道:“容妃,你也和贤贵嫔一坐到这边吧,和琼妃一起都陪陪朕。”
明瑟很是欣喜地应了,温顺地扶着我入座,全无方才在殿外的冷意。
原来我离开的数月,圆滑的人变得更圆滑,有棱角的人也学会了虚与委蛇。
林婕妤对于江朝曦的安排显然有些不平,但又不敢忤逆,只得笑着对明瑟道:“容妃倒是好眼色,知道谁最受皇上心疼,便和皇上疼到一处去了。可不是,容妃也招人疼了。”
明瑟扶着我的手蓦然发力,旋即松开。
我捕捉到有难堪的神情在明瑟的面上一闪而过,不由得心里发堵,朗声道:“林婕妤真是说笑了,各宫之中从来都是雨露均沾,今儿这个风头盛些,明天那个得了势,都是指不定的。谁有那样的好心思,能揣测得透圣意?”
林婕妤被我揶揄了一通,笑容一僵,一双桃花眼只忿然飘向江朝曦。谁知江朝曦眉峰一挑,并不打算为她出头,反而扭头在我耳际低语:“吃味了?”
说着这般暧昧的话语,面上却沉静如水。
眼见着众妃看向这边的目光开始灼烫,我忙略往后靠了靠,低声回到:“臣妾哪敢吃味。”
“还说不敢,你以前可没在意过什么雨露均沾。”
我深呼吸一口气:“话追着话,臣妾就这么说了。”
他眸光深邃起来:“你有自知之明就好,论吃味也轮不到你,朕对你好,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心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戳中。我勉力扯了扯嘴角:“臣妾自知配不上皇上用情。”
他顿了一顿,侧过身再不看我,扯过明瑟的手,放在膝上拍了一拍。这暧昧的动作让明瑟愣了一愣,两颊旋即飞上一抹晕红。
宴席就在这种不尴不尬的气氛中开始了。
刚开始不过是些寻常的祝酒,礼乐,歌舞,和平时宴席并无二致。只是因为皇后称病未到场,又是接近江朝曦的大好机会,于是众妃便渐渐放开了来,最后行起祝酒令,殿内气氛一时达到**。
我本就没有心情应酬,只懒懒地坐在一边,忽闻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贤贵嫔,本宫敬你一杯。”
我抬眸,看到琼妃执着酒杯站在面前,依旧是容色清冷,忙端起酒杯:“谢过琼妃。”
琼妃仰脖一饮而尽,笑着凑过来,在我耳边问:“怎么不问我敬你什么呢?”
我淡淡道:“不是敬我身体痊愈?”
她面上似笑非笑笑:“不是。”顿了一顿,又一字一句地道:“敬你——重回樊笼。”
重回樊笼?
我有些意外,抿笑道:“琼姐姐真是风趣儿,说的玩笑话让妹妹我怎么都听不懂。”
琼妃不答,眸中神色复杂,一折身回了座位。
以琼妃和江楚贤的关系,她知道这段时间我身处洛家军营也不奇怪。只是她故意提醒我她知晓了一切,究竟是何用意?
想起江楚贤前途坎坷,想起浮生命不久矣,我胸口有些发闷,索性向江朝曦告退。
他正和几位妃嫔行酒令在兴头上,不耐烦地朝我摆了摆手:“准了准了。”
出来时,我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明瑟春风满面,正优雅地倾了身子斟酒,纤手轻拈酒樽递给江朝曦。
红酥手,黄藤酒,佳人如斯。
江朝曦朝她洒然一笑,顺手接过酒樽,一饮而尽。
我低低一笑。明瑟久不得宠,今晚时转运来,总算是熬出头了吧。
俊逸卓然的眉目,优雅从容的身姿,睥睨天下的权势。明瑟不顾国恨家仇,如此迷恋江朝曦,我似乎也能理解了。
我将目光从江朝曦身上收回,扶着花庐的手稳步向殿外走去。
变了。
一切都变了。
他再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
出了大殿,才发觉不知何时下了雪。雪落无声,清夜寂凉,九重宫阙银装素裹。
细雪纷纷扬扬撒了一地。走了几步,雪粉末很快沾上了袍角,又被簌簌地抖落。
我心里本就萧瑟,看着这光景更觉郁烦,索性撇了轿子,执了一柄青缎宫伞,扶着花庐的手,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起来。
走出宫苑时,忽闻一阵幽香袭来,原来是墙角一株红梅在风雪中怒绽开来。可惜唯一一朵嫣红,还是敌不过漫天雪花,在风中瑟瑟发抖,是那般可怜。
我想起前人的一句词,不由自主地吟道:“浓香斗帐自永漏,任满地、月深云厚。夜寒不近流苏,只怜他、后庭梅瘦。”
话音落,只听身后有人道:“踏雪寻梅,妹妹真是好兴致。”
我回头,见琼妃也执着一柄宫伞,立于身后几丈开外,雪青色镶绒披风显得她如超凡脱俗的仙子。
既然都是知己知彼的对手,也就没有交谈的必要。我略点了点头,向她屈膝一礼,作势离开。
“妹妹怎么见了本宫,就急着要走?”琼妃并未带侍女,仪态大方地走到我面前,有意无意地堵住我的去路,“姐姐还想和妹妹说说体己话,比如宫外头是什么样的光景,定是很精彩吧。”
我冷冷地睨向她,话却对着花庐说道:“回宫。”话音落地,我再不管她,径直越过她向前走去。下一个瞬间,大氅却被一把攥住,惹得我一个踉跄,眼前青色影子一晃,两柄宫伞便双双落地。
琼妃挡在我面前,冷冷道:“花庐,你先退下,我有话对你家娘娘说。”
花庐有些害怕,小声道:“娘娘。”我拍拍她的手:“花庐,你先到旁边等着。”她便退到一边。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冷睨着她。
琼妃道:“你宫里的人,都是因为你而死。”
我想起殿内挂着的三十五具风干的尸体,打了个寒战,想了一想,冷笑道:“你是指本宫私逃出宫,连累了三十五条人命?这可奇了,我是从围场出逃的,和我宫里的人有什么干系?”
“那你有没有想过,皇上怎么早不杀晚不杀,偏偏挑你回宫的前几日杀?”
我冷然道:“我没兴趣去揣测他怎么想。”
琼妃道:“皇上为了掩饰你出逃的事实,宣布你闭宫养病,自然要严加看管你宫里的人。在这期间,你的宫人不能有丝毫差池,不然就会惹来猜疑。可是你后来回宫了,和以往一样出现在众人面前,你的宫人难免会获准在宫里正常走动,只怕到时候你出逃的事情根本瞒不住。所以,皇上才杀了他们。你还说,他们的死和你没有干系?”
我听得心中戚然,侧了脸,道:“是,是我连累了他们!在皇上眼里,和人命比起来,还是皇家的脸面重要。”
“皇上替你瞒下私逃出宫的事情,你以为是他只是顾及脸面?”琼妃轻蔑地一笑,“一刀杀了你,岂不是更省事?”
“你到底想说什么?”
“本宫想说,皇上心里还是有你的。你觉得皇上手段狠,其实他是在对你好。你觉得皇上对谁好,反而就是对谁狠。”
“荒谬。”我冷道。
“一点儿也不荒谬。”琼妃拂了拂披风上的落雪,“你知道的,皇上如今对我更好了,可不就是对我狠么。”
我一挑眉,抬眸看她。她苦笑道:“心里牵挂着一个人,还要对别人强颜欢笑……他对我的每一分好,都是在折磨我。”
我想起若不是皇上突然盛宠琼妃,江楚贤也不会铤而走险,不由得怔住了。琼妃弯腰捡起宫伞,淡淡道:“贤贵嫔,好好侍奉皇上吧,最好夺了我的恩宠,让皇上放了我……”
折磨吗?
这世间的情爱,本就是一场劫难。只要应劫,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我怔怔地看着琼妃愈走愈远,直至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
她最后附在耳际说的那句话,一直让我无法回神。
她说:“你一定要夺了我的恩宠……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