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我喝得有些薄醉,回了安排好的一处厢房,便睡去了。
秋天的夜晚有些凉,墙角的虫声也有些萧索,丝丝寒意滑入脖颈,我裹紧了岑被。
屋外忽起一阵喧哗声,遥遥地传入耳中。往窗外看,有官兵点了火把,看样子阵势不小,似是来了什么人物。
我心里一紧,睡意全无,穿戴好整齐,打开门便见汤青带着几个人往用作帅帐的厢房那边走。
我忙问:“汤青,可是来了什么人?”
汤青拱手道:“回小姐,是内侍省来人了。”
朝廷派内侍省来做什么?我眼皮莫名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看着汤青身后的士兵,也知道不方便多问,只得道:“知道了,我随你一起去吧。”
哥哥所住的大帐是在员外府邸的西院。我低头紧跟着汤青一行人,穿过层层守卫,只见西院厢房早掌了灯,一派通明。
隐约有争执声从门缝中传来,仔细听着,隐约能听出哥哥带着怒气的声音:“岳大人,你不能出使南诏,待我回京禀告陛下……”
“洛将军,你不愿遵旨,莫要把我拉下水。”是一个慵懒的声音。
汤青停住脚步,喝止了跟随的侍卫,回头对我道:“小姐,恐怕……现在进去并不方便。”
我点点头,也住了脚步,站立一旁。门外的守卫个个神色凝重,一扫庆功宴上沾染的喜庆。
不知过了多久,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着官服,踏官靴的人站在屋内对哥哥道:“反正本官已经将圣旨宣到,洛将军想如何便如何吧!说罢,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抬脚往外走,边走边摇头叹道:“这世上居然有不愿意享清福的人,本官没见过这样的!”
我朝汤青使了个颜色,他顿时会意,上前拱手对那官员道:“见过岳大人。”
岳大人用小眼睛乜斜了我们一眼,道:“回头好好劝劝你家将军,在外头打仗有什么好的,皇上都下旨让洛将军班师回朝了,他怎么还想不开,非要主动请旨镇守青州。”
我失声道:“班师回朝?那京畿那边会派守军来吗?”
岳大人瞥了我一眼:“班师就是班师,怎么可能派守军来!”
汤青紧蹙眉心,道:“不派守军的话,将军一旦班师回朝,南诏岂不是又要卷土重来了?”
“南诏想要雍州和徐州,就让他们拿去好了。我们襄吴哪里能惹得起南诏呢?满朝文武都要和议,本官这次就是以使者的身份出使南诏,详谈和议事宜。”
原来如此。
隔着几步之远,我抬眼向屋内望去。哥哥一身戎甲,沉默地立在屋内,怔怔地看着面前那一豆烛火,像一尊失掉生命的雕塑。
这次战争是南诏发动的,而积弱的襄吴,又一次妥协了。
我转而对岳大人冷笑一声:“岳大人,难道满朝文武百官都不知道襄吴打了胜仗,收复了两州失地吗?”
“捷报一封接着一封,当然知道!”岳大人有些不耐烦,“只是你以为打了几场胜仗,我们就能一劳永逸了?我们多少兵力和军粮,南诏多少兵力和军粮?再打下去,惹怒了南诏,我们都没有好下场。”
汤青握紧拳头,一字字地道:“可笑!襄吴不败而败,南诏不胜而胜。”
哥哥从房中提剑冲了出来,一双墨眸中有怒火燃烧:“岳大人,和议条款丧权辱国,你作为朝臣不仅不从谏如流,还出使南诏和议!我今日就掳了你回京面圣!”
这惊变让岳大人脸色一白,小眼睛瞅向哥哥手中寒芒四射的宝剑,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吐沫,扯着笑道:“洛将军别糊涂了,你若是阻拦本官出使南诏,就是忤逆圣旨呀。”
哥哥刷地将剑锋抵上他的喉咙:“岳大人。”
岳大人吓得三魂失了七魄,哆哆嗦嗦地道:“有话好讲,有话好讲。洛将军,我现在是使臣,你万万不能杀朝廷命官啊。”
我心念一动,上前对哥哥道:“你不能杀他,杀了他,你将来在皇上面前,又如何交代?”
“难不成就让他这样去南诏,将襄吴的土地送给南诏?”
岳大人胆子终于肥了些,哭丧着脸:“出使南诏,本官也是没办法的呀,洛将军,不是本官要将襄吴的土地送出去啊,本官也不愿意啊……”
他的哀求只是让抵在脖子上的剑刃又紧了紧。我看着哥哥,劝道:“不如先将岳大人扣押在营中,回头我们再想一个万全之策。”
哥哥面容凛然,手上青筋暴起,仿若已经打定主意要让岳大人血溅当场。我忽觉身心俱累,一股怒火冲上来,不管不顾地喊:“好!你这就杀了他,让皇上将我们都治罪,大家死也要死在一起!”
利剑依然横在岳大人的项间,但哥哥的眸色中已经有了些许犹豫。我凉声对哥哥道:“死了一个庸官固然无足轻重,但是若是因为杀了这个庸官而让你获罪,那么还有谁向皇上谏言,还有谁去保护襄吴?”
哥哥神色松动,转眸看我,缓缓将手中的剑放下。岳大人满头大汗,全然失了方才耀武扬威的气势,只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两边侍卫手脚麻利绑了他,押到旁边的厢房里了。
“汤青,岳大人带来的随从还在外院,就留给你解决了。”哥哥寒声道,转眸看我,“溪云,你随我来。”
我点头,心头沉重一片。
黄绢的圣旨上,明明白白地写着,让哥哥班师回朝。
班师回朝,是和议中表达诚意的第一步,也是向敌人摇尾乞怜的第一步。这等于眼前的胜利都化为齑粉。
让人如何甘心。
我摇头轻笑:“看来襄吴不仅国力弱,人心向力也弱得很。”
“事到如今,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哥哥惨淡一笑,“我只有暂时扣押岳大人,连夜赶回京城觐见皇上,求皇上巩固边疆。”
“也只有这样了。”我有些黯然。
“这一次回京,前途难测,也许今日就是最后一面。”他说。
很轻很轻的一句,抛在有些凉薄的秋夜里,很快就消弭散去。我忽觉眼角生了泪意,哽咽着道:“哥哥,能像小时候一样,再抱抱我吗?”
哥哥点点头,展臂轻轻地环住我。
他是纵横沙场的军人,即便是休息也是身着护体的软甲,所以被他抱着并不温暖。甚至,软甲会咯得皮肤有些生疼,而我却贪恋这样的怀抱,久久不愿松开。
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逐渐清晰。我知道,我不能等了。
月胧星淡,夜色迷蒙。汤青动作敏捷,悄无声息地闪出厢房,将门轻轻掩好,向我颔首示意。
我抱着双臂,只觉得一阵冷。汤青压低声音道:“小姐,你找我有事?”
夜露凉如水,悄然降落,覆在皮肤上一阵沁凉。我低声道:“汤青,你还记不记得你曾说过的话,你愿为我赴汤蹈火?”
汤青的脸刷地红了。他斩钉截铁道:“小姐,当然记得,一辈子都记得!”
“那我的任何要求,你都会满足我?”
“当然!”
得到肯定的回答,我定了定神,道:“我要你放了岳大人。”
夜色中,汤青的表情有些凝固。他定定地看着我,道:“小姐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为了救襄吴,也为了……救洛将军。”我幽然叹了一声。
汤青沉思半晌,轻轻地牵起我的手。他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年纪,拿刀使枪的手掌上,早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两手相握,只觉掌心传来阵阵热度。还有……
手松开时,我手心里已经多了一柄钥匙。
我有些惊喜,摸索着钥匙上拴着的麻绳,抬眸看汤青。他微微一笑:“汤青说过的誓言,一字一句都会永远铭刻于心。”
我提出这样毫无道理的要求,汤青只是追问一句便答应了我。月光下,我第一次觉得面前的少年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稳重。
扣押朝廷命官已是大罪,已经够让上安的那一群腐儒们跳脚了,如果再加上抗旨不遵,坏了两国和议的大事,恐怕等待哥哥的只有死路一条。
哥哥愿意为国捐躯,我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如果背叛可以换回哥哥的性命,我情愿背着“叛徒”这个称号,受尽唾弃,哪怕一生一世。
月落星坠。
一辆乌油小车顶着浓稠的夜色,静悄悄地向雍州城门驶去。
今夜几乎没有合眼,我有些疲惫,身子略微倾斜,靠在车壁上。身侧坐着的岳大人,仿佛犹自没有从锒铛下狱的惊恐中走出,苍白着脸问我:“姑娘……汤参将可真的会放我们走?”
我睨了一眼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淡淡地道:“只要你遵守约定,我管保你可以安全出城。”
岳大人擦了擦汗,诺诺地应道:“是,是。说起来这也是为了大家都好,洛将军扣押官员,本官完不成出使任务,大家都没有好果子吃。”
我懒得和他废话,闭目养神。他仿佛又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只是姑娘……南诏有什么好的,你为何非要和本官一道出使南诏?”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凉声道:“因为这次和议的成败——都在于我!懂吗?”
岳大人果然立刻噤声。
一盏茶功夫,有车夫勒马吁声传来,乌油小车蓦然一停。我知道是抵达了城门,忙正襟危坐,略掀了车帘子往外看。只见汤青骑着高头大马,和城门守军说了几句,将腰中的令牌递给守军看了看,便调转马头,向车队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出城。
眼见那乌沉沉的城门渐渐委顿成远方的一个小黑点,我才舒了口气。旁边的岳大人用力拍着胸口,大喘气道:“阿弥陀佛,快让我离开这里吧,阿弥陀佛……”
我心中有些厌恶,抬手撩了帘子,向汤青道:“别送了,回去吧。”
汤青拧紧眉头,两道锐利的目光越过我盯着岳大人,将手中的长枪一指,朗声道:“岳文武,我可把她交给你了!她少一根头发,我拿你是问!”
岳大人早吓破了胆,哪里敢吱声。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用力向汤青抛去:“汤青,若是洛将军问你罪,你就将这个给他看!”
布包里裹着一封血书,是我咬破手指沾血写下的血书。汤青私自放走我和岳大人,我不能让他和哥哥之间再生罅隙。
汤青有些黯然,抓着那个布包,紧紧按在胸膛上。我落了车帘,回身坐正,颤声对车夫道:“走!”
月冷霜重,清夜悠悠。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熬过了最难耐的时刻,抬眼便见天边的晨光微熹。
我在心里微叹了一声。
当初是我离开他身边,如今却是主动回去,真是世事无常。
五日后,马队连夜行至一处驿馆。彼时天已大亮,我撩衣下车,听到丈远之处的一辆马车中传来如雷鼾声。
应是岳大人仍未醒来。
我蹙眉向驿夫问道:“从这里出发要多久才能到南诏?”
驿夫正招呼人手给几匹马添草,目光异样地盯着我脸上的疤痕,又不敢不答我的问话:“沿着官道往正南走,大约还要三、五日便可抵达,什么时候得以召见就不是小的能知道的了。”
我点点头,若有所思地拍拍面前一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对车夫道:“这匹马不错,多给它添些料。”
车夫没有多想,连声应诺。
驿馆里有干粮和清水供应,我去领了几块面饼,往袖间一藏,回头看到岳大人露了半张脸在车窗外,依然鼾声如雷,黏答答的哈喇子垂在下巴上摇摇欲坠。
国家存亡之际,还能好眠整晚,真是庸碌硕鼠之辈。
我冷笑一声,见周围没人注意,捡起一块石子用力一弹,正好射在岳大人所乘马车的马脖子上。黑骏吃痛,受惊地扬起前蹄,长嘶一声,便拉着马车奔起来。
岳大人这才惊醒,手忙脚乱地扶住车窗大声喊:“快让马停下,救命,救命!”
一阵手忙脚乱,几个人才将黑骏拦住。岳大人气喘吁吁,面如蜡纸,被几个随从搀扶进驿馆,甚至都忘了使人追查是何种原因惊扰了黑骏。
幼时身陷险境,为了自保我曾亲手杀死了一个牙人。性子日渐凉薄,从那时起,我心中仅存的善念便只对我认为值得的人所倾付。
若是那个人不值一提,我根本没有任何兴趣与之周旋。
随从中自然是带了医师,只是开了几付药之后,岳大人依旧嚷着心口疼。
不疼才怪。
我若是出手下药,又怎能让一般的医师轻易地治好?
痛苦的呻吟一声高于一声。我不动声色地进了屋,恭声道:“岳大人。”
“本,本官没工夫和你磨叽,本官受了惊吓,要休息压惊。”岳大人歪着**,上气不接下气。
我笑道:“大人可误会了,小的略懂一些金石之术,是祖传方子,想给大人把把脉,看能否管用。”
他颤巍巍地点头答应了。我坐在床前,将两指轻压上他的寸口,凝目思忖了一会,道:“大人本就有心悸的毛病,今日这一惊,估计有些不妙啊。”
我故意将话说得凝重,岳大人果然上了当,满头大汗地急问:“心口痛得愈发厉害了,可有医治的法子?”
我不做声,目光往两边掠了一掠。
“你们都下去吧。”岳大人会意。
待两边都退下,我只笑不答,按在他寸口的手蓦然松开,手刀一劈,他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探进他的领口,果然摸到了一件物事。
明澄澄的黄绢上,是国书,也是证明岳大人使臣的身份。我目光一敛,将黄绢在身上藏好,快步出屋,对驿吏道:“岳大人睡下了,但我的药却带得不够,我需要赶紧出去一趟采药,快给派一匹马来!”
无人生疑。不消半盏茶功夫,我便跃上一匹青骢马,箭一般地冲出驿馆。
若不是怕哥哥一时冲动对岳大人动手,我根本不会有耐心和岳大人周旋这几日。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扭转这一切,一定!
行至一片竹林,我抬头看了看浓稠夜色,勒马轻吁。
今夜无星亦无月,连半点的星火都见不着,伸手不见五指。四周都是荒野,夜风过时如低沉的呜咽。
在马背上颠簸了一整天,着实疲惫,所幸路边有一座废弃的破庙,可以马马虎虎度过这一夜。
我将马栓在庙门前的石狮子上,便推门进了庙。迎面一阵霉腐的气味扑来,我轻咳几声,忙用袖子掩了口鼻,取出火石和火绒生了堆篝火,才觉得身上回暖了些。
庙中寂凉,只有慈眉善目的佛像与我两相对望。
我心中莫名涌出一股悲怆,对佛像跪下,双手合十,喃喃道:“佛祖在上,小女子行事匆忙,未带香烛供奉,只能为佛祖拭尘,聊表诚意。”
火光明明灭灭,我凝视之下,只觉那佛像的表情更添了几分悲悯。
翻出布巾,吃力地爬上佛案,我轻轻地擦拭着佛像。浮尘起起落落之间,佛像的色泽也鲜润了许多。最后,我跳下佛案,将案上尘土也擦拭干净。
干了将近一个时辰,我累得满头大汗,拍拍手上的尘土,正想出门将布巾洗涤晾晒,忽闻庙外有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听动静似乎有不少人马。
我心中戒备,忙回身将篝火踩灭,但处理那匹青骢马已经来不及。只听马蹄声在庙门前停止,一个女声凛然道:“门口拴着匹马,庙里有人,给我搜!”
我忙侧身躲在佛像后,手摸到佛座下有一个槽洞,便摸索着躲进去。只听有人撞开庙门,脚步声纷杂错乱,似是进了不少人。
少顷,火把点了起来。只听那个女声悲凉道:“地上还有烧火的痕迹……贤儿,我知道是你!你在怨我,对不对?呵……都是我的错,你自己出来见见娘好不好!”
是……齐太妃。
我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脑中却是电光火石。她口口声声说“贤儿”,难道在搜寻江楚贤?
事到如今,我只能躲在凹槽里,祈祷能躲过这一关。让我惊惧的是,齐太妃很快就变了声色:“给我搜!”
这凹槽外面只有一些稻草做隐蔽,根本藏不住人,所以不消片刻,我便被士兵搜了出来,带到齐太妃面前。华绫着利落的戎装,站在一旁,见我被押着从佛像后面走出,失声道:“溪云?”
齐太妃目光渐冷:“是你?”
我苦笑道:“真是冤家路窄。”
她寒声道:“我没功夫跟你消磨,华绫,砍了她。”
华绫急道:“太妃,留着她也许能管一些用处。”
“能管什么用?现在是找到贤儿要紧!”齐太妃有些气喘,身形一晃,便摇摇欲坠。华绫忙上前一把扶了,道:“恕华绫直言,这天下除了琼妃,不是还有贤贵嫔能入得了洵王的法眼吗?由着她去劝说,指不定能奏效。”
华绫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心惊,但也不失一种救命稻草。齐太妃疲惫地扶住额头,挥了挥手,两名押着我的士兵便松开了我。
一个士兵从庙外大步流星地踏入,跪地向齐太妃道:“报——离庙十里发现了洵王的坐骑!”
“追!”齐太妃再不理我,急匆匆向外走去。我忙上前拉住华绫:“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华绫目光复杂,顿了一顿,道:“洵王叛变了。”
心,停跳了一拍。
“两国的战争中,洵王的毅军也上了战场,只不过是归于骠骑大将军的麾下,洵王本人依旧扣在宫里。可是没想到……”
华绫的目光飘远,喃喃道:“一夜之间,毅军哗变,杀掉了骠骑大将军,洵王也随之出宫了,估计是赶往毅军会合。如果不快些把洵王追回,那么他谋逆的罪名就坐实了。”
我心绪纷乱,不知如何作答。华绫凌厉出手,将我反手绑住,带着我翻身上马,冷然道:“溪云,我救你一命,是为了报答你昔日让我免于受辱之恩,如今扣住你,是为了南诏。”
“我明白,我明白的。”我心中颓然,不知道这句话是对华绫说,还是冥冥中在对江楚贤诉说。
他是浊世佳公子,处处被江朝曦忌惮,麾下士兵没用用武之地,就连母妃为了保住齐家,也将他心爱的人嫁给江朝曦。若不是齐太妃暗中为皇上做事,恐怕他早已自身难保。
那样清高的一个人,怎能忍得住这一口气。
不用我策反,他早就存了和江朝曦拼个鱼死网破的心了吧?
齐太妃的追兵势头凌厉,只像那不远处的一抹黑影追去。
我心头发紧,喃喃道:“那是……”
华绫松了一口气:“总算追上了,洵王斗不过皇上的,若是叛变就是死罪,连太妃都逃不了干系。”
那抹黑影很快就被团团围住,**坐骑来回打着转,发出不安的嘶鸣。我催促华绫道:“快上去看看。”
包围圈渐渐缩小,将那个身穿黑绒大氅的人围在中间。齐太妃策马飞奔到那人跟前:“贤儿……是母妃对不起你,你跟我回去吧!”
风帽压低,遮住了那人大半张脸。只听那人嗤嗤地笑了,道:“太妃多虑了,洵王此次出行是为了干一番大事业,有襄吴为他撑腰,他有什么可怕的?”
竟是清凌凌的女声。
所有人都脸色大变,齐太妃面露骇色,手中马鞭一挑,掀开那人的风帽,将她的容貌尽数暴露在火把光芒下——
浮生。
我失声惊叫,浮生的目光穿越过人群,冷冷地看了看我,便移了开去。
“你是谁?”太妃厉声喝道。
这一瞬间,我才顿悟,除了我,还没有人知道浮生是襄吴细作。我和浮生若是在此时表露出一丝一毫熟识,只怕都没有好下场。
浮生坐在马上,冷冷地扫视四周。
鞭影闪过,凌厉的一响之后,浮生从马上重重坠下。齐太妃将手中马鞭一指,恨声道:“快说,洵王在哪里?”
“为了了洵王的心愿,我甘愿做诱饵,引你们到这里。”浮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抹掉嘴角的血沫,惨然一笑,“就算我告诉你洵王往哪边走了,你也追不上了。”
齐太妃怒极反笑:“追不上?哈哈……哈哈……”她笑着笑着,脸色突然一变,张口吐出一口鲜血。
“太妃!”
伴着数声惊叫,齐太妃从马上徐徐倒下。华绫红了眼,从马上冲了下去,跪倒她身边哭喊:“太妃,你要挺住啊……”
我双手被反绑着,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挣脱开来,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地往那边走去。
火光忽明忽暗,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枚锦囊。
在很小的时候,不,就是在八岁那年,我见过另一个一模一样的。
彼时,江朝曦蹲在我面前,笑得优雅却冷寂。他拿着那个一模一样的锦囊对我说,我要买的是你的命。
我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将鹤顶红塞到牙人的嘴里,然后夺了那只锦囊就跑。在护城河边,我看到锦囊里层,细密的阵脚绣成的一行小诗。
一看,便知道是出自女子之手。
后来,江朝曦全城悬赏要找到我。很久以后,再细细思量,我只当他是为了凤螭这件宝贝,可总是忘记了——他捉到我时,第一句话就是向我讨要这个锦囊。
江朝曦,为什么?
这个锦囊,明明皇后可以为你绣,琼妃可以为你做,林婕妤和慧美人更是巴不得给你备上十七八个。
可是你为什么独独看重这一个?
我来不及深思,上前道:“太妃定是怒极攻心!我有护心丸!”
“你走开!”华绫抱着面色苍白的齐太妃,泪流满面,一把推开我,“我救你,饶你,但是别以为我会信你!”
浮生被五花大绑,看着我冷笑道:“齐太妃!你让洵王此生郁郁不得志,浮生巴不得你暴毙当场!”
她喊话间,目光有意无意地瞄着我,似在提醒我杀掉齐太妃。
没有人信我。
也是啊。
我的脸就是齐太妃毁的。哪怕我真的有护心丸,她也不会吞咽下去吧。
此次仓促之中搜寻江楚贤,齐太妃哪里顾得上带军医。眼看着她气若游丝,更多的鲜血从唇角溢出,染红了前襟。
火把毕剥作响,四周一片死寂。人心凉薄啊,追不上江楚贤,那么齐太妃就连最后的虚位都保不住了,怎么还会有人真心去为她救治?
我从怀里取出一个瓷瓶,涩声道:“太妃真的不信我?”
她大口喘着气,没有说话。
我轻声道:“待到壮志重抖擞,再无独望雁南飞。”
齐太妃神色一滞,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我暗中轻吁一口气。我猜对了。
“不为什么。”我从地上捡起那枚锦囊,轻轻塞到她手里,道:“太妃,你的东西掉了。”
她手指颤抖,捏着那枚锦囊,静静地凝视,眼中渐渐有了些许泪意。
我将瓷瓶放到地上,对华绫道:“你不信我,我明白的。”说完,我起身对一边的士兵道:“我知道没人信我!可是我怀里有襄吴皇帝关于两国和议的国书,还请照例绑了我,将我送到南诏皇宫里。”
我将黄绢掏出,一把打开,高举头顶看向众人。士兵们交头接耳了一阵,便有一个看上去像头目的人越众而出,对我道:“你是不是襄吴的使臣,还有待商榷。待我等将你送入皇城,让皇上来定夺吧!”
“多谢。”我将双手送上,示意他绑住。
“慢着。”一个虚弱的声音幽幽道。
齐太妃面色煞白,轻声问道:“那座庙里的佛像,是你擦拭的?”
我没想到她竟然会注意到这个细节,怔愣之间,点了点头。
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华绫,将那个瓷瓶捡起来,喂我吃药。”
“太妃!”华绫有些犹豫。齐太妃淡淡道:“老身承认心中放不下对她的猜忌,可没有药物,我撑不了多久,而洵王还等着老身去救。”
她转眸看我:“我知道你爱憎分明,我也知道凭我对你的所作所为,根本不配让你给我真正的药丸——只不过,是我想赌罢了。赌一个会在寒夜里为佛像拭尘的人,不会真的杀我。”
我心中触动,深深地点了点头。
药丸送入齐太妃的口中。很快,她的脸上便添了几分血色,呼吸也平稳了很多。
华绫扶着齐太妃起身,面有愧色地对我道:“溪云,是我误会了你……”
我洒然一笑:“没什么,我只想快些去见皇上,商谈两国和议之事。”
几辆马车从远处徐徐赶来,应是后方的追兵为太妃准备的车辇。齐太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和我、华绫共乘一辆。”
我很是意外,道了声“是”。一旁的浮生挣扎起来,朝我狠狠地淬了一口,用口型对我道:“叛徒。”
她被带下去时,依旧扭着脖子看我,目光里淬了毒药。
我默立在原地,心里喃喃道,浮生,对不起……
浮生那么爱江楚贤,为了他的霸业甘愿以身涉险。
江朝曦,你一定没有想到,你以为你控制了浮生这条线索,可还是一着不慎,让江楚贤得以出宫投靠襄吴。
江楚贤,你一怒之下私自出宫,连琼妃也不顾及了吗?
车厢里,华绫将厚厚的车帘放下,拔下头上的银簪,将车灯又挑亮了一些。
齐太妃正襟危坐,目光锐利地打量着我。我有些不自在,只得垂目缄口。
蓦然,她道:“你到底爱哪一个?”
我唬了一跳。齐太妃目光灼灼地看我,重复了一遍问题:“皇上和洵王,你到底爱哪一个?”
“这很重要吗?”
“重要。”
“皇上。”
说完,我也被自己的答案震惊到了。
齐太妃面上浮出一抹笑:“这个答案委实不太聪明,我可是洵王的母亲,你应该回答洵王才是,那样岂不是和我添了亲厚?”
“我和洵王只是知己,但对皇上,却是真心。”我苦涩一笑,“我发现得有些晚了。”
齐太妃的目光渐渐柔软起来,她看着我脸上那道伤疤:“那道疤……老身对不住你。”
我疲惫地摇了摇头:“只要皇上不在意,溪云也不在意。这道疤,对于我来说,造不成任何影响。”
齐太妃欣然点了点头。我见她面色稍霁,试探地问道:“太妃,洵王为何会突然如此行事?”
闻言,齐太妃有些伤感:“这些祸根都是我埋下的。”
“……”
“贤儿明明爱着琼妃,我不该用计将她嫁给皇上。”
“难道洵王这次和琼妃有关?”我的眼皮没来由地突突直跳。
齐太妃点头,道:“原本贤儿和皇上约定好了的,有一天天下太平,他便领琼妃逍遥避世。没想到,上次皇上回了宫,比以往更宠爱琼妃起来,接连几日招来侍寝,还打算将她册为贵妃。”
我惊道:“有这等事?”
齐太妃瞄了我一眼:“你也不必吃味,皇上不在意你的丑颜,看来他是对你用了真心的——只是我实在捉摸不透,他为何会对琼妃突然如此上心。”
他曾对我说,你可愿和我一同迎来那个盛世?难道是因为我拒绝了他,选择回到襄吴,从那以后,他便对琼妃亲厚起来?
江朝曦……
我刺伤了他的自尊,他转而高调地宠爱琼妃,很有可能是发泄自己的郁愤。
“贤儿自然忍不下这口气……有一次,他在御花园里看到皇上对琼妃柔声软语,又见琼妃脖颈下……”齐太妃犹豫了一下,“有疑似吻痕的痕迹,琼妃遮遮掩掩的不安样子,更让贤儿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洵王后来便索性出了宫?”
齐太妃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垂眸不语,忽觉手被轻轻牵起。齐太妃温声道:“解开他们三人恩怨的,只有你了……你若是重新夺回皇上的心,让皇上对琼妃断了念想,也许,也许……”
齐太妃声音里添了哽咽,说不下去。
我知道她没说出口的是什么。
也许能挽回局面,让江楚贤回头是岸。
可是,真的能吗?一旦箭离弓弦,还能回头吗?
几日下来,快马加鞭,餐星宿月,两边景物疯了一般地往后飞驰。
一天,马车停在一个小镇上补充给养。趁着这片刻功夫,华绫扶着齐太妃下车透气。我跟着她们身后,忽看到前面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我很是好奇,上前拉了一个人问:“出了什么事?”
那人很不耐烦地道:“有人说书呢,正说到精彩处!哎,话说,你连凤螭也不知道?”
凤螭二字一入耳,我便打了个冷战。
我挤入人群,看到人群中央有一个布衣绘声绘色地描述道:“那凤螭是宝物啊,得凤螭,得天下!各路英雄谁不摩拳擦掌,想得了去?可惜这凤螭已经入了南诏皇帝的手了,谁能抢得走?”
“凤螭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哪里有那么大的能耐?”
“屁!那凤螭里隐藏着巨大的宝藏,此物一出必倾天下!”
我听着人们的议论,浑身僵冷。
等我从人群中走出,看到几步开外,齐太妃和华绫正静静地望着我。
“就算你为此恨死了老身,就算你救了老身一命,凤螭也已经在他手上了。”齐太妃淡然道。
我摇了摇头:“无事,反正我也不想要了。”
齐太妃挑了挑眉:“哦?”
我苦笑道:“在洛家人手里,凤螭只能带来灾难。在襄吴手里,凤螭只能黯然失色。只有在他手里——”
才能助他平天下。
他曾说过,朕不求四海朝贺称臣,只求万民千秋敬仰。
只有一统天下,才能泽被万民,受尽敬仰啊。
江朝曦,我愿奉上凤螭,如你此生所愿!
第四天早上,南诏的狼王军旗终于映入眼帘,那隐在晨雾里的轮廓,似是一处驿馆。
“太妃,南诏到了。”华绫道。
齐太妃侧身打帘,望向外面。冷清天光遍撒在她的轮廓上,掩了许多岁月的痕迹。
不可否认,即使年过四旬,她也堪称绝色。
初冬晨时,漠漠清寒,如烟似雾,呼吸间都带了寥廓冷落的气息。
我望向驿馆,心情难以平复,抬手一抹,只觉无边的薄雾打湿了脸颊,掌心上竟滚着几颗水珠。
江朝曦,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