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师兄相处了十几年,我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灰飞烟灭。
瑶华将石块移开,然后和我一起来到之前看到的那个八卦阵前。蹲下仔细一看,我才发现那八卦阵是由凹槽描绘而成。
“将血滴入凹槽,就可以了。”瑶华站在我身后,指着头顶穹庐形状的石壁说,“再过一个时辰,地宫破,天光泄入,便可召唤阴兵鬼将。”
我依言掏出剔龙刀,将手臂划破,让鲜血一滴滴地落入凹槽内。血液汩汩流入凹槽,转眼间便渗透了下去。
手臂上突然一阵刺痛,接着出现了一个和瑶华一模一样的印记。
“以后我们就共患难了。”瑶华将我扶起来,“你放心,有回魂丹在,我们一定能够挺过天谴一劫的。”
我默了一默,问:“那你呢?等过了这一劫,你打算怎么办?”
瑶华有些不自在,将耳边的碎发往上拂了拂,遮遮掩掩地道:“我和你师兄已经分离了那么久了,会找一个山林归隐吧……”
“祝你们白头偕老。”
她诧异地看我。
我心中释然,站起身道:“别顾忌我的心情,我已经看淡了对师兄的感情。此生和他不能两情相悦,纵是有师父的姻缘红线也是白搭啊。”
手腕上,隐隐出现一条泛着光的红线。
“我会把这条红线解下来,给你。”我说。
瑶华惊得直直看我:“你舍得?”
“有舍才有得,不是吗?”我将目光掠过她的肩膀,淡淡地看远处那个洞窟,“我已经找到了今生所爱。”
“这样啊……那谢谢你了。时间也不早了,望澜快醒了,你也快回去吧,和他告个别。”她轻声说。
我“嗯”了一声,将衣袖捋下来,遮住那道印记,然后转身向洞窟走去。
瑶华突然从后面喊住我。我回身:“还有事?”
她的表情有些失望,只是重重地说了几个字:“谢谢你。”
我颔首,回身走回到洞窟中。
外面阴冷无比,一入这个洞窟却感觉温暖入春。抬眼,他依然躺在那张修满鸳鸯的绸被上沉沉地睡着,如墨青丝铺了一地。
“小花花……”梦中,他低唤。
我脱了外衣,小心地钻进他怀里。尽管动作十分轻微,却还是吵醒了他。
“去哪里了?”他的鼻息里依然带了浓重的酒气,下巴抵在我的额头上,**的双臂环住我的腰肢。
我侧了侧身子:“没去哪里,就是出去找了些清水擦洗。”声音难免有些羞赧。
他低笑:“小花花,大概还有一个时辰,他们就开始召唤阴兵鬼将了。你不是说不想看么,不如和我回中天仙宫?”
“嗯。”我如鲠在喉,低低地应。
“神祗是不能婚配的,但是中天仙帝不也娶亲了么?我们回去求仙帝,无论如何都要在一起。”
“嗯。”
“你别只敷衍我,你倒是说说,你这辈子有什么愿望?”他抬起我的下巴,让我对上他温柔的双眼。
我极力忍住泪意,强笑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生一个你这样的儿子,然后让他去造福人界中的另一个姑娘。”
他一怔,噗嗤一声笑出来,脸颊微微发红。我恼了,使劲捶他的肩膀:“笑什么!”
夙无翊边笑边将我向怀里紧了紧:“怎样都行,但是必须和我生。”
我羞恼得无地投地,向外挣扎起来。他连忙劝我道:“好了好了,不笑了……小花花,你知道么,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很高兴……”
我停止挣扎,一把抱住他。
如果定魂决能够将这一刻定住,该有多好。如果时光就终结于此刻这一点,该有多好。
夙无翊,你一定要等我,等将眼下的一场劫难度过去,我就和你一起比翼双飞。
我抱住他,给了他一个绵长的深吻。他开始粗重地喘气,动作开始慢慢加大,一个翻身压在我的手臂的伤口上。我只觉得手臂中有一根筋脉似被熨烫一般,疼得我“哎吆”一声。
他动作顿止:“怎么了?”
那痛楚瞬间弥漫全身,疼得我额头直冒冷汗。我极力稳住心神,干笑道:“没……没事,就是你压到我了。”
他皱起眉头,俊秀的眉骨间出现了小小细纹,却也没说什么,抱着我的双臂渐渐放松。我暗自松了一口气,还没等放下一颗心,却见他动作迅疾如豹,一把将我的手抓住。
我惊叫一声,想抽回手却已经来不及。夙无翊刷地一下将我的袖子捋高。
那个印记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他眸色转深。
“夙无翊,你听我解释!”我慌不择言,“这个没什么,就是……”我突然不知道如何解释。
“阴兵鬼将?”
我一把揪住他,嘴唇颤抖地喊:“我不能看着他三魂六魄一点都不见!你相信我,我们都会好好的!”
“那我呢?”他质问我,“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你昨晚百般讨好我,就是为了……为了避开我,去参与这件事?”
那双星眸里渐渐变冷,铺满了碎冰,让我不寒而栗。之后,夙无翊眯了眯眼睛,刷地一把披上外袍,提步便向外走去。
“你做什么?”
他回头:“杀了瑶华。”
那逼人的杀气再也掩饰不住,周身的肃冷气息让他彻头彻尾地变了一个人。
我急得一把抽出剔龙刀,向他面前一横:“杀了她,你能扭转这一切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伸手按在刀刃上,一点点用力,让我的心也抽抽地疼了起来。
“你不懂……”他的眼眶充血又通红,声音嘶哑。
“求你了,等事情都过去,好不好?”我试着往前前进了一步。
然而就在此时,一颗小石块从头顶落下。
抬头张望,只见地宫石壁在微微颤抖。
我的心猛然一抽。
“小心!”
夙无翊向我遽然扑来,用力将我推到在地上。后背撞上坚硬崎岖的石面,我忍不住痛呼一声,接着便看到身后的洞窟整个塌陷下来,石块砸到地上击起尘土,呛得我连声咳嗽。
我心中隐隐觉察不妙。
夙无翊将我扶起,往八卦阵的方向走。边走,他一边布下结界。无数的石块在头顶晃动,然而在掉落下来的时候碰到结界便停止下来。
“走,去八卦阵那里。”他使劲攥紧我的胳膊,凌步飞跃出好一大段距离。然而就在这时,更大的巨响在耳边炸响,眼前天光刺眼,让我忍不住挡住眼睛。
缓缓将手背放下,我看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景象。
一只巨大的爪子竟然侵入穹顶,周围开始出现裂缝。在隆隆的响声中,整个地宫被缓缓掀开。
如果没有夙无翊的结界,估计这里早已是一派废墟。八卦阵如同位于一个巨大的坑底上,坑沿上站着一只巨兽,目光如闪电,身形庞大如山。
那只巨兽掀开庞大的穹顶,就像在剥一只煮鸡蛋。
我曾在师父的督促下翻遍《奇兽志》,却也没见过这样可怕的怪物。
那巨兽像一只大龟,足有半个天池仙宫那样大,四肢牢牢地扒在坑沿上,每根爪齿足有一人粗细。大龟的头是丑陋的三角形,皮肤坑坑洼洼布满令人作呕的凹槽,两只大如铜钟的眼睛亮如火炬,闪着幽绿的阴冷光芒。更瘆人的,是大龟的脖颈伸到半空,犹如一条巨蟒。
那是乌龟和蛇的组合体。
“这是什么?”我惊叫。
夙无翊抱住我,在我耳边答:“这就是玄武,也叫蛇蟠龟。”
玄武?
脑中念头如闪电般掠过,我记起了古书上曾云:“刻治六博中兼方,左龙右虎游四方。朱雀玄武顺阴阳,八子九孙治中央,刻具博局去不祥。”
其中东方神兽是青龙,西方神兽就是白虎夙无翊,南方神兽是朱雀,而这北方神兽就是眼前的玄武?
可玄武的形象从未出现在任何一本古书上,因为根本就没人见过。所以——几万年中都没几个人见过的玄武,就这么倒霉地被我们撞上了?
“等一下!”在这恐怖的对峙中,我扭头对夙无翊大喊:“玄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夙无翊一瞬不瞬地盯着玄武,道:“它就是堇月。”
我懵了,问:“堇月体内的北方玄珠,让她化为玄武?”
“是的,应该是被提前催发了。”
难怪,堇月之前化身为一条大雪蛇。原来她的本体就是这个蛇不像蛇,龟不像龟的玄武。
说话间,玄武已经向结界开始了攻击。它将巨爪拍上结界,每一下都激发出巨大的火花。坑沿上,开始出现了蛇魔族,为首的正是魔王。
魔兵们浮在半空,开始集结自己手中的法力向结界攻击。但是那些看似强大的法术在触碰到结界的瞬间,都被消化为无形。所以,对我们来说,只有玄武的攻击还算是一种威胁。
魔王所坐的飞驾配着由十六只鹰隼。他坐在中央,威风凛凛,大喊:“蓐收,你西方战神纵横仙界几万年,终于出现了一个劲敌,感觉如何呀?”
我一悚,下意识地向夙无翊看去。
他是西方战神,而玄武是北方神兽,若是按照仙界规矩,这两位的确是势均力敌的。
然而夙无翊却不慌不忙地道:“有趣极了。”
魔王笑容一僵,忿忿地道:“你别得意!你是西方战神又如何?你现在尚未完全度过天劫,力量正是式微之时,我看你今天难逃此劫!”
一字一句,都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夙无翊,你尚未度过天劫?”我颤声问。
他的睫毛微微一颤,握住我的手紧了紧:“是啊,天劫哪里那么容易结束?”
冰凉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别担心,我保护你。”
“我不是需要你的保护!”我大喊,眼泪迷蒙了我的视线,“我是问,魔王说你‘力量式微’是真的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夙无翊的唇角浮起一缕似有还无的微笑:“何必告诉你?今朝有酒醉今朝,明日身死又何辜?小花花,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原本就不多,何必在意明日的结局?”
我一把将他推开,狠狠地道:“你走,走啊!我去找师兄,去找瑶华,只要召唤出阴兵鬼将,我们就能对付玄武!你先避一避!”
“让女人来保护我,还不如杀了我。”夙无翊淡淡地说,目光扫视别处,“我也想找瑶华和你师兄,不过我很可能是杀了他们。”
他就那样站着,长袍纤尘不染,眉眼那般清冷,赫然是这污浊石坑中的一抹亮色剪影。目光扫过我的手臂,他从口中迸出几个字:“不、可、原、谅。”
明明是泛着靡靡之色的漂亮瞳孔,此刻却带着刻骨的杀意。
四周又晃动了几晃。
抬眼,魔王大概已经等待得不耐烦了,已经调来了所有的仙族人。他们将整个结界围得密密麻麻,石坑中渐渐昏暗下来。
这样下去,结界迟早会被攻破的。
“哼,无能鼠辈。”夙无翊冷哼一声,震臂一挥,无数道金光从手中射出,将仙族人马尽数震飞。
“快上,不许后退!”魔王发疯一般地下着命令,“玄武,我的好女儿,父王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你杀了里面的所有人,我们蛇魔族就能称霸三界,坐享万年永生!”
“你想得可真美。”魔王的话让我听得刺耳,我大声嘲讽道,“仙界崇尚无欲无求,清净无为,你这样有野心,就算天池成了仙域,也会被你弄得乌漆麻黑。”
魔王回头狠狠地瞪我:“美人儿,你少得意!等我杀了紫微仙帝和你的情人仙将,做了天池仙帝之后,再来将你囚禁在身边,好好享……”
一个“用”字还未出口,凭空便飞去一道金光,贯穿了飞驾左边八只鹰隼的喉咙!
飞驾瞬间失衡,魔王一个不妨从飞驾上跌落下来,临时念了仙术才浮在半空。
“魔王,忘记告诉你,这是我的女人,和你,和那个什么仙将都没有半分关系。”夙无翊凉凉地扔出一句,顺便一挥,将剩下的八只鹰隼全部射杀。
魔王脸色苍白,难以置信地说:“怎么段杞年和你,都说这个女人是他的人?到底是谁的女人?”
夙无翊眯了眯眼睛,重复了一句:“是、我、的!”
魔王被他的杀意一凛,这才回过神来,大喊:“我有紫金甲和结界护身,蓐收,你奈何不了我!”
“是吗?”夙无翊反问,双掌合十,一道金光瞬间劈在玄武的头上。玄武吃痛,发出一声震慑天地的嚎叫,停下所有的攻击略微后退。
“可惜玄武没有紫金甲,而且——”夙无翊故意顿了顿,“你大概还没有理解透彻何谓西方战神。厉害的不是‘神’,而是‘战’!”
魔王浑身一震,那股威风之气不再。
是了,尽管玄武和白虎都是镇守四方之一的神兽,但是白虎是以战为神!
结界外的局势稍微一缓,趁着这空当,夙无翊向我伸出手来:“他们还不足为虑,你就呆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我后退一步。
夙无翊紧了紧眉宇:“你信不过我?”
我摇头,一步一步地后退。于是他渐渐变了脸色。
“夙无翊,”我苦笑,“如果真的能全身而退,你为什么非要苦苦保护这个八卦阵?”
他眼中顿时痛苦起来:“你……”
“这个结界是用你一半的神力构架起来的,因为你清楚现在是多凶险。”我一边掉泪一边往后退,“靠你一人是无法打败玄武的,我去找师兄。”
“别去!”他吼。
但是他已经离不开八卦阵周围一步了。
那是用神力构架起来的结界,神在哪里,神力就凝结在哪里。所以,夙无翊不能随意走动。
饶是西方战神,在经历四万年一次的天劫的时候,力量也是最弱的。
而我,断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哪怕,死。
我转身,凭借着记忆向其他洞窟中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着段杞年的名字。但是奇怪的是,洞窟一个一个地塌陷,却没有人出来。
回身,已经看不到夙无翊的身影了,只有一个个深如巢穴的洞窟和掉落的碎石。
我突然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忽有一黑影跌跌撞撞奔出,竟是重睛鸟。
我一把抱住它:“重睛鸟,你还好吗?师兄他们在哪里?”
重睛鸟的两颗瞳仁在眼眶里来回地转,着急地大叫:“鸟人,你被骗了!”
“什么?”
重睛鸟一身彩羽上沾满了尘埃,她使劲扑棱翅膀将灰尘抖掉,向我大叫:“别听瑶华的,我带你走!我好歹是朱雀大人座下的一只神鸟,就算是玄武也得卖我三分面子!”
“西方战神的面子都不行,何况你!”我一把揪住它:“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它咳嗽着:“鸟人,你怎么不想想,有蓐收的结界在,玄武怎么可能那么快突破月瑶宫的外围结界?”
“那是因为西方战神的天劫尚未过去,力量式微。”
重睛鸟将翅膀捂住眼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笨蛋笨蛋!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西方战神是上古神祗,这个玄武是现任的北方神兽,怎么可能那么容易破?”
我忽觉心头一阵冰冷:“你是说……?”
“不错,六界之内,结界都是外强内弱!如果不是瑶华从里面将月瑶宫的结界穿破,玄武怎么会直接来到地宫?”
瑶华,竟然是奸细。
她真正的目的,是让堇月成为玄武之神!只是成全她一个人!
她的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美,完全想象不到是隐忍了那么多年的魔妃。是什么时候开始,让她开始变得不同?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双臂抱头,难以置信。
重睛鸟一勾脖子将我叼起,避开一个坠落的大石块,栖身于暂时安全的一处凹槽里,才道:“事实摆在眼前。”
“那我师兄呢?乐菱呢?”我猛然想到这个问题。如果瑶华是奸细,那么段杞年和乐菱对她没有防备,很可能被……
“鸟人,真相是这样的……”重睛鸟叹了口气,打算给我讲清楚,然而就在这时,它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我睁大眼睛,看到它的脖颈上插着一枚匕首。
“重睛鸟!”
我发疯了一般上前抱住它软倒的身体。回忆从眼前一幕幕地闪过,我记起它为我将开叉的裙子缝起来,我记起它又傲娇又甜蜜的玩笑话,我记起它带我闯出幻海……可是现在,那双眼睛黯淡了下去。
“我本来是……刀枪不入的啊,”重睛鸟嘴里吐出鲜血,断断续续地说,“可是瑶华给我饮用的水中,加了,加了……堇月的玄武之血,我……我没有仙力护身了……”
“不!”我抱住它渐渐冰冷的身体,“不要死!”
突然记起了什么,我伸掌将自己的仙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它体内:“这是我的仙力,你一定可以活过来的!”
“没用的,玄武之血太厉害,让我瞬间变成普通的鸟,面对生老病死。”它终于恢复了一点气力,但是眼中的神采还是渐渐暗淡了下去。
“可恶!”我恨得一拳砸在石壁上。
它一把拉住我,眼神中充满了祈求:“鸟人,别走,你去找瑶华报仇,不如陪我说说话。”
“你要说什么?”我难过得心绞成一团。
“鸟人,你、你知道吗?我一直都……喜欢你。”重睛鸟吃力地望着我,“朱雀大人曾告诉我说,就算是弥留之际,也要给喜欢的人留一个笑容。万一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你,那么她日后回忆起你,就不会那么难过。”
“重睛鸟,我也喜欢你。”我用衣袖拭去它嘴角流出的鲜血,哭喊。
“问题是,无论在天界还是人间,他们都害怕我的笑容……”重睛鸟眼神有些涣散,“混蛋,鸟笑起来有那么可怕吗?”
我忍住悲恸,擦去眼泪,认真地对它说:“重睛鸟,我不怕你的笑容。”
“是……吗?”
“嗯!”我重重地点头,“所以,请你笑……”
它的眼睛瞬间有了神采,可是光彩只是昙花一现,便熄灭了。
重睛鸟的翅膀无力地垂落一边。
我呆呆地抱着它的尸体,不知所措。
不知什么时候,石道不再摇晃,石块也停止了坠落,四周骤然变得死寂。蓦然,深处传来清脆的环佩声,由远及近。
叮当、叮当……
如果是以往,那环佩声声是专属于女子的美好。而在此时,却不亚于地府鬼音。
我浑身一抖,抬头看着从石道深处缓缓走出的瑶华。她依然是淡妆素裙,美若桃李,只是她身前竟然是被五花大绑的乐菱。
乐菱的嘴被布条封着,兀自摇头,发出“呜呜”的声音。
瑶华将布条扯掉,乐菱便向我大喊:“阿舒,这个女人没安好心!”
“公主,你这话真不厚道。昔日,我在天池的时候,你处处欺辱我,可还记得?”瑶华笑眯眯地说,然后举起手中的匕首。
手起刀落,乐菱的绳子断了。她慌张地将绳索扯开,然后往我这边跑来:“阿舒,救我!”
我放下重睛鸟,将它的头摆好缓缓抽出剔龙刀,将刀尖指向乐菱:“别过来。”
她一呆:“阿舒,我知道我以前做过很多对不起你的事……”
“不是因为这个,”我冷冷地望着乐菱和瑶华,“而是现在我根本不知道该相信谁。”
到底,谁才是真心,谁才是假意?
瑶华对段杞年那么深的感情,都能变质成如今不堪的模样,我真的不知道该将信任交付与谁。
乐菱脸色一白,呆立。
刀尖方向一转,我盯着瑶华,举起剔龙刀,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你为何要害死重睛鸟!”
“哦,它太嘴碎了。”她微笑,声音如鹂音般悦耳。
“你想做什么?”
瑶华一副好笑的神情:“如果我要告诉你,我又何必杀了重睛鸟。”
重睛鸟临死前交代的,一定是非常重要的真相。我心中怒极,一字一句地道:“接招吧!”
瑶华一愣,旋即掩口而笑:“你也知道,我自小便仙力不足,虽是望澜的未婚妻,却也受尽了屈辱。你若是用剔龙刀来杀我,我肯定不敌!”
“所以你就处处玩弄心计吗?”我大声质问她。
“别这样,阿舒,”她歪着头道,“我们现在在一条船上,你杀了我,到时候召唤阴兵鬼将,你的好师兄就要多承受一份呢。”
我悚然一惊。
“你把师兄怎样了?”
她无谓地笑:“没怎样啊,他在另一处地宫塌陷处抵挡仙族兵。时辰快要到了呢,我们去八卦阵那边吧。”
好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你蒙蔽师兄!”
她依旧笑:“那也得有本事蒙蔽才行。”
我恨得牙痒痒,却也在不断传来的震感中发觉:自己竟然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玄武和蛇魔族是外忧,瑶华是内患,如今两方夹击,让人应接不暇。
一声巨响传来,大地剧烈晃动,我一个趔趄,以刀做杖才勉强站立。
“看来……结界破了啊。”瑶华若有所思地道。
夙无翊!
我头皮一麻,连忙向八卦阵的方向飞奔而去。人还未到跟前,已经听到惨叫声和哀嚎声接二连三地传来。几步奔到跟前,果然看到无数个仙族兵从结界中飞入石坑,但是很快又被夙无翊用手中金光击杀。
他身形矫健,运转自如,一时间手中金光让人眼花缭乱。时不时地,他用手中金光砍向结界外的玄武,让那只猛兽的攻击渐趋缓和。
看得出来,玄武生猛,但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我举起剔龙刀飞身上前,将凶神恶煞的仙族兵一一砍杀。眼角瞥见一抹红影凌厉擦过,只见乐菱夺过了瑶华手中的匕首,也冲向仙族兵。
她狠狠地用手中匕首斩杀:“我说过,我从不让自己一个人受苦。”
“我说过,仙族的血债,要让你们一一偿还。”
心中积累的血泪和恨,在这一刻全面爆发。
我们只剩下一个目的——杀。
对立的两方,一个是蛇魔族,一个是亡族公主,还有神祗,还有散仙……每一个人都面目全非。
我突然有些好笑:所谓的神仙,就是这样的么?
夙无翊一边应付涌进来的仙族兵,一边用内力将尸体震出结界之外。他冷笑:“你们没有资格玷污八卦阵。”
匆匆一瞥中,他也看到了我:“小花花,来这边!”
我故意挥了挥手中的剔龙刀,说得豪气万丈:“我这边也未必就是危险的!你来我这边!”
他这才放心地点点头,继续迎战。
我用余光扫了一下地面,看到瑶华站在八卦阵中央,腰肢上的环佩变大了三倍,被她拿在手中抵挡着仙族兵。魔王在结界外大喊“不可伤了瑶华魔妃”,所以那些仙族兵也不敢真的动武。瑶华只用三分功力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应付着仙族兵。
“阿舒!”一声熟悉的喊声传来。
我抬头,看到段杞年一身淡金色的袍子染成了红色,满脸焦急地向我飞来。我着急地迎上去:“师兄!”
他一刀砍杀了一个仙族兵,回头问我:“没事吧?”
我眼睛一热:“重睛鸟死了。”
“怎么会?”他吃惊。
我咬牙,盯着地面上的瑶华恨声道:“是她,是她杀死了重睛鸟!师兄,瑶华并非善类!”
段杞年眉心一拧,一把抓过我的手臂,盯着上面的印记。
“你将血滴入八卦阵了?”
与此同时,我也看到他的手臂上有一个同样的印记。
“是,师兄,我不能看着你死!”我微微扯了扯嘴角,“我要和你一起承担天谴!”
他回身杀了一个偷袭的仙族兵,这才冷冷地道:“阿舒,你不该牵扯进来!”
他眼中有刀刻般的痛楚,让我心头猛然一跳,隐隐堵得慌。然而形势已不容我思考,比刚才猛烈一倍的箭雨忽然向我们袭来。
段杞年忙将我拉到身后,挥刀挡箭。
我向利箭来源的方向一看,原来是夙无翊向这边飞来,他身后有大批的仙族兵追赶,自然也让结界外的仙族兵箭手转了方向。
心惊肉跳的是,他嘴唇边噙了一抹笑:“你们说什么呢?”然后便瞬间来到我面前,将我从段杞年手中扯到身边来,语气无比温柔:“小花花,不是告诉过你,有事找我,别找他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的笑颜,不知道如何回答。
这只臭白虎,他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啊喂!
更关键的是,刚才他还是一个虎虎生风应对自如的战神形象,怎么瞬间就变成了一个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了啊?
本来几人分开作战,应付眼前的攻击是绰绰有余的,可是夙无翊偏偏没事干跑过来和我们汇合。这么一搅合,那些结界内外的仙族兵顿时都向我们集中攻击起来。
段杞年勃然大怒:“宫主,你可不可以不要闹了。”
“不要,”他孩子气地一勾唇角,将我的手紧紧握住,“这是我的女人,任何时刻都是!”
密密麻麻的利箭又一次袭来。
我将手中的剔龙刀轮了一个圆,砍去了所有的利箭,回头咬牙对他道:“臭老虎,我是你的!拜托你分开一些仙族兵的攻击力,不要闹了!”
“声音太小,听不见。”夙无翊笑眯眯的,将手掌弯起放在耳朵上,“再说一遍。”
看着打算对我们发起第二次集中攻击的仙族兵,还有那虎视眈眈的玄武神兽,我终于怒不可遏了。
我用这辈子最大的音量对着他喊:“我是你的是你的是你的!你听到了吗……”
话音未落,嘴唇已被他吻住。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浓密的睫毛近在眼前,任由他攻城略地。
许久,他才放开我,目光如一泓暖阳下的秋水:“小花花,这是我当了上古神祗之后,最开心的一天。”
这货……真的是战神不是情圣吗?
我大脑僵硬,只想到了这个问题。他,到底有没有进入战斗状态啊?
仙族兵自然不会放过我们,将结界上的裂痕弄得更大了一些。玄武也开始重新抖擞,打算向结界进行新一轮的攻击。
刚才我们拥吻的时候,段杞年一直背对着我们,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
“宫主,你到底想怎样?”他施展仙力,将成片的利箭扫落在地。
“段杞年——”夙无翊搂着我的腰肢,慵懒又得意地拉长尾音,“按照我和你的交易,我帮你复仇,你把她给我!你现在复了仇,我也抱得美人归了,无心恋战。你跟瑶华说一声,我们先走一步。”
走?
如果跟吃菜一样简单就好了。
我迟疑地道:“夙无翊,现在……”
“现在和我们无关。”夙无翊打断了我们的话,“这趟浑水,我们不趟了。让我心爱的女人为你分担一部分天谴,我舍不得。”
“师兄!”我心有不甘,向段杞年大喊。他一向冷静,一向淡定,此时也定会阻止夙无翊的离开……
“阿舒,你和夙无翊走吧!他是上古神祗,瞬间就可以带你回中天仙宫。”段杞年说。
我呆了。他们都疯了,对不对?
“段杞年,我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真心疼爱师妹!”夙无翊凑在我耳边道,“走吧,我保证段杞年没事。”
心底莫名生出许多信任,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震撼天地的声音阻止了我们:“不准走!”
那是瑶华的声音,尖利入骨,冷彻骨髓。
我回头,只见仙族兵们愣愣地看着他们曾经的魔妃飞身而起,向我们这边飞来。
瑶华来势汹汹,将手中的连环斩向我们抛来,带着浓烈的杀气!夙无翊神情一滞,轻松地避开了锋芒,气定神闲地问:“瑶华,你想和我来一场决斗?”
她眼中顿时出现绝望。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赢过夙无翊。
“望澜!”瑶华向段杞年大喊,“你快拦住花舒颜!十几年的筹谋就这样轻易地放她走了?她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我一怔。
段杞年沉声道:“瑶华,让她走。”
“为什么?”瑶华顿时面如死灰。
他缓缓回头看她,加重了语气:“我说,让她走。”
瑶华眼中水光浮现:“望澜,我等了你十几年,就换来你为了你师妹,和我反目?”
我在旁边听得有些发晕,什么十几年的筹谋,瑶华到底是什么意思?
“别管她,我们走。”夙无翊轻蔑地扫了一眼瑶华,就要带我离开。然而瑶华忽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你是西方战神,我就没办法打败你了吗?”
脑中电光火石,我想起了重睛鸟临死前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不是瑶华从里面将月瑶宫的结界穿破,玄武怎么会直接来到地宫?
“夙无翊,小心!”我只来得及喊出这句话。
眼前飞过许许多多的影子,然后白光耀痛了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
可是上一瞬间我看得很清楚,瑶华将手中的连环斩击在结界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这个结界,玄武从外面很难攻进来,但是若是从里面,则是很容易就破掉。
她究竟要做什么?
我下意识地抓紧夙无翊的手,但是只听到他在我耳边小声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就甩开了我的手。
逼迫而来的,是玄武那庞大的身躯。
时间突然变得很慢很慢,慢到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夙无翊是如何甩开了我的手,如何向我淡淡地一笑,如何化身为一只健硕强大的老虎,向玄武飞奔而去。
然后……
玄武张开了血盆大口,将白虎一口吞下。
“不——!”我心神俱裂地嘶喊,徒劳地向半空中伸出手去。
夙无翊死了。
他再也不会应我,再也不会对我温存地笑,再也不会又霸气又孩子气地从段杞年手中夺过我的手。
他死了。
脑中盘旋着这个念头,嗡嗡作响,让我无法集中精力思考。四肢也十分沉重,无法举起来。
夙无翊的结界具有强大的杀伤力,在被瑶华和玄武彻底破坏的那一瞬间,释放出灼目的白光。那些白光击伤了所有的仙族兵,也难免会伤到我。
我无力地挪动四肢,眼睛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只能躺在地上呜呜地痛哭。哭到最后,我只重复着几个字:“夙无翊……夙无翊……”
四周静寂无声,只隐隐传来细碎的衣料摩擦声。接着,一个温暖的大掌按在我头上,轻轻抚摸着我的青丝。
是段杞年的声音:“阿舒,这里危险,你快走……”
是熟悉的松竹清香,却再也无法让我心神摇晃。
我不走,我要为夙无翊报仇——这一刻,我总算尝到了那股痛彻心扉的悲痛,总算品到了复仇的滋味。
咬了咬牙,我撑起身子。段杞年适时扶住我的手:“阿舒。”
眼睛好不容易才能重新看清楚眼前的一切,只见坑沿上耸拉着许多仙族兵,不知道是活着还是死了,魔王早已不知去向。
玄武从坑沿上掉落下来,落在八卦阵的旁边,一动也不动。那又粗又长的脖子软软地摊在地上,似是受了很重的伤。
“两兽相斗,两败俱伤。”段杞年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阿舒,节哀。”
眼泪簌簌地落下。
我摇头,喃喃地道:“他没死,不会死,他是西方战神,怎么可能会死!”
段杞年道:“他还在天劫之中,力量式微,而且……结界瞬间破裂,玄武兽向你冲过来……”
我将头埋进臂弯,痛哭出声。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瑶华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向这边走来。我顿时怒火中烧,捡起剔龙刀向她一指:“我恨你!”
她站定,脸上神色蛮是悲伤。
“很好,恨我……”她的表情似哭似笑,“你还能说恨我,可我呢?无数个夜晚,我陪伴在自己根本不爱的人身边,为他生下孩子……我却连个‘恨’字也无法出口!”
我咬牙站起来:“你杀了夙无翊!”
她嘲讽地扯了扯嘴角:“我杀了他?呵,他若不是救你,如何会和玄武同归于尽?哦对了,玄武……”
她的眼神迷蒙起来,急急地转身向躺在地上的玄武跑去。
我持刀向她走了几步。
“阿舒,放过她。”段杞年轻声阻止我。
我抬头:“你对她还是有情的,对吗?”
他默认。
“你对她有情,可她杀了重睛鸟,杀了夙无翊!”我不管不顾地向他大喊,“段杞年,我……从未此刻这么恨你!”
也许是一种心情地纾解,也许是一种情绪的宣泄,我就那样喊了出来,之后便愣在原地。
我恨段杞年?
还以为,我这辈子只会爱他,从不会恨他。原来,恨这样容易。
他也愣住了,震惊地看着我,眸中神色风起云涌。
抬起手腕,默念了一句师父教的咒语,我看到手腕上维系着的红线,散发着淡淡的光华。而另一端,是在段杞年的手腕上的。
“很可笑,对不对?”我抬起手腕,问他。
段杞年缄默。
我笑着流泪,看他在我眼前一言不发。真可笑啊,这样得来的天赐姻缘。
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我用剔龙刀将红线砍断。
既然从未在他心里,何必还在乎什么缘分。这世上多的是情深缘浅的苦情人,我却为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情意去刻意结缘。
“我听师父说,你当初寻我,只是想将我煮成一碗人参汤?”我问。
段杞年脸色突变:“你……都知道了?”
我点头:“都知道了……你是为了治好瑶华的病,对吗?”
不需要他回答,他眼中的震惊已经足以说明一切。
原来如此啊……
终究还是为了另一个女子。我最后看了她一眼,一瘸一拐地走向在玄武身边呼唤的瑶华。
我恨她,恨。
这一次,段杞年没有来阻止我。
近了,更近了,我甚至已经看到了瑶华瘦削的肩胛骨,在一颤一抖。她一边呼唤着“堇月”,一边对着玄武哭泣。
我来到她身后,她丝毫未觉。渐渐地,我举起了剔龙刀。
就在那一劈而下的瞬间,玄武睁开了眼睛。
我一愣,接着手腕一痛,竟然是玄武摆头击中了我的手腕,剔龙刀应声而落。
瑶华回头,目光复杂地盯着我。
“阿舒——”就在玄武站起身向我发出攻击的一瞬间,段杞年上前一脚踢偏了它的头颅。
“快走!”段杞年拉我,我踉跄几步跌跪在地上。悲伤和虚弱让我大口大口地喘气。
瑶华怔怔地站着,忽然道:“望澜,这么多年过去,你我都变了。”
玄武站在她身后,向她张开了血盆大口,血红的信子几乎都快触碰到她的头发。
“瑶华!”段杞年放开我的手,捡起地上的一根绳索套住玄武的头,将它的脖子拉向另一个方向,“它已经不是堇月了,不认识你了!我坚持不了多久,你快走!”
“逃,逃到哪里去?留下变成恶兽的堇月,任由她被各方神圣猎杀,自己却逍遥自在吗?只有清除掉她体内的魔性,才能让她真正强大起来!”瑶华冷冷地回答。
她走到我面前,蹲了下来。
“阿舒,你错了。当你是一棵千年人参的时候,你师兄去采你,并不是为了给我治病。”
我心中一窒,问:“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千年人参精的元神。”瑶华说,“有了你,就算我们遭受天劫,也能保住元神,起死回生。而且更重要的是,你可以让我们死去的妖族、仙族都活过来。”
“死人不能复生,何况他们的灵魂已经遁入轮回。”
“没有遁入轮回。”瑶华凉声道,“他们的灵魂,都被我封在天池魔殿里。”
我打了个寒噤。
我怎么忘了呢?眼前的这个女人是那样可怕,天池魔殿里的一草一木都是活的!
“所以你让我也一起召唤阴兵鬼将,是为了让我分担天谴,然后取我的元神?”
“不错,我并没有骗你,你的确可以帮你师兄。”瑶华走到昏迷的乐菱跟前,将她使劲拖入八卦阵,“回魂丹也的确是保命的,但那一颗不是给你,而是给公主的。我纵然不喜欢她,但她也是你师兄同族的公主,没办法。”
心头仿佛被什么剜了一下。
原来我是那个唯一注定牺牲的人。
被瑶华背叛,被瑶华陷害,我都不心痛。我心痛的是,始作俑者是段杞年。
若没有师父的姻缘红线,他估计早已将我的元神取走了吧?
十几年的师兄妹,原来不过是一场笑话。
“瑶华,我不许你伤害她!”段杞年使劲将绳子拉住,向这边大喊。玄武开始挣扎起来,力量一次比一次大,绳索也被绷得咯吱作响。
“为什么你现在这么偏袒她?”瑶华激动地说,“以前你眼里只有我,现在你心里还有了别人吗?我知道,十几年过去了,什么都在变化。纵是我对他无情,也不能不对孩子无情。你纵是对我深情,也经不住天长日久,对她动了心。”
“这一切本来和她没关系,而且我答应了她要她走!”
“望澜,”瑶华仿佛没有听到,“你忘记了,这八卦阵可是我造的。”
我一愣,费力地回头看她。
“是我造的意思是……我说什么时候召唤阴兵鬼将,就什么时候召唤。”
只见瑶华向我诡秘一笑,便开始念念有词。八卦阵开始震动,所有的卦位的凹槽处都开始发出亮光。
身体像被一只巨兽擒住,然后使劲撕扯着,我尖叫一声,那疼痛却更甚。终于,我感受到了——那痛来自于心里。
锥心之痛!
文昌帝君的话回**在耳旁:“你命中虽然无劫,但是注定有一次锥心之痛!”
原来竟然是这样!
成了神仙又如何?算得出因,算不出果。担得起因,当不起果!
“阿舒!”段杞年放开绳索,一把将我抱起来。然后很快,他脸上也出现了痛楚。
八卦阵开始召唤阴兵鬼将,所涉之人无一幸免。
我的意识开始进入混沌状态,偶尔清明。然而清醒的时候又会感受到那一刀刀的锥心之痛。最后,我疼得冷汗直冒,一把推开段杞年,在地上蜷缩进身体。
怎么办,我还没有入仙籍,就这么死了,将来连魂魄都难以见到夙无翊。
然而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立刻就被我否定——瑶华会取走我的元神,所以我会灰飞烟灭,不会见到他。
一想起这个,我的心更痛了。
汗水留下来,将我的视线浸得更加模糊。我使劲甩甩头,才看清楚地面已经裂开无数道裂缝,有无数个穿黑袍子的人爬了出来。
玄武后退一步,向那些黑衣人发出愤怒的吼叫。
然而徒劳地,那些黑衣人是不生不灭的。他们被踩在脚下,竟然还能继续站起来,爬上玄武的身体。
最后竟然看不到玄武了,只看到玄武仿佛被罩上了一层黑布,在疯狂扭动。
我捂住心口,疑惑地盯着那些黑衣人看。那些就是阴兵鬼将?
一个黑衣人大概是感觉到了我的视线,慢慢地回过头来,我看到了一张骷髅。
不知道过了多久,尘埃落定。
我看到玄武重新露出昂扬的姿态,精神焕发。然而随之而来的,是天空上一个又一个翻滚的响雷,接着哗啦啦下起了瓢泼大雨。
“阴兵鬼将已经将她的魔性清除了!”瑶华兴奋地喊,“堇月现在是新一代的玄武神祗!”她向玄武走去,每一步都带着虔诚的意味。
而玄武也不再暴戾,望着她的眼神渐渐软化。
段杞年扶起虚弱的我,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虚弱地说:“师兄,经过了这么多年,你复仇的念头早已变淡了。你现在的目的,是想让瑶华幸福,让天下苍生安宁。”
他没有否认:“阿舒,对不起,我一直在瞒你。”
我苦笑。
以为帮他抓住了蛇魔族的小辫子,以为帮他分担天谴,道最后竟然连他的真正目的都闹不清楚。
我忍住阵阵剧痛:“那夙无翊……西方神祗,也是陨灭了啊!四方之神仍然缺席一神,仙界还是会失去平衡!”
段杞年身体蓦然一僵,他急急地道:“我想起来了!四方神兽的应劫方式是不同的,只要杀了西方神兽,就能成为战神!可是堇月成了玄武,并没有成为西方战神,这说明,她并没有将夙无翊杀死!”
我心头一跳,连带着锥心之痛也减轻了几分。我喘着粗气起身:“那夙无翊,还在玄武的身体里!”
尽管身体疲累无比,但是凭借着一点希望,我向剔龙刀走去。只要捡起刀,就可以救出夙无翊……
“阿舒,宫主一定有他自己的办法。”段杞年追了上来,扶住我。又一波痛楚袭来,我疼得眼冒金星,喃喃道:“师兄,求你……求你剜掉我的心……太痛了!”
他一把抱住我:“阿舒,忍一忍!”
趴在他的肩头,我看到站在玄武旁边的瑶华回过头来,眼神里增添了一抹怨毒。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向这边走来,脑中空白一片。
“望澜,再不取出她的元神,恐怕等下我们都渡不过天谴一劫。”瑶华冷冷地说,从腰间掏出小檀木盒,喂给仍在昏迷的乐菱吃了一颗,自己含了一颗,然后将剩下的那一颗递给了段杞年。
我挣扎着推开段杞年:“师兄,将我的元神拿去吧,我只有一个愿望,帮我救出夙无翊。”
段杞年松开了我。
我躺在地上,看着他站起身,接过瑶华手中的回魂丹。他的眉眼依旧是那样好看,尽管心中不再起任何波澜,却仍让我记起了那些小儿女的时光。
那时候,每次想吃果子的时候,我都会拉着师兄赶马车上街。转一圈回来,车斗里就会装满了裹着绣带的水果。其中以王家大小姐的绣品最漂亮。上面工工整整地绣着,思琴。
他永远都不知道我曾经有多羡慕王家大小姐,她可以大大方方地向师兄表达思慕之情,又可以忘记一切享受尘世安稳。
我摇头自嘲地笑了笑。越是到这种离别的时刻,头脑里越是蹦出一些无关紧要的场景。
他接过回魂丹,又看了我一眼。我强笑:“师兄,看在十几年的师兄妹情分上,记得救夙无翊。”
“阿舒,”他面无表情,“要救你自己救。”
我心头钝痛。
“师兄,我一介残躯如何救?你答应我啊……”疼痛让我每一分挣扎都煎熬无比。我抓住他的袍角,无力地摇晃:“求你了师兄……”
“别说了!”瑶华扯开我的手,一掌拍在我额头上,开始运功吸收我的元神。她的眼神,是那样决绝。
“望澜,你下不了手,我来吧。”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将手中的小檀木盒对着我。我只觉得锥心之痛减轻了不少,低眉一看,一个小小的淡黄色光点自腹中飘出,向那个小盒子飞过去……
没了元神,我很快就会灰飞烟灭吧?
我绝望地看向段杞年,他依然是一副疏离漠然的模样,却突然举掌拍向瑶华的后背。
瑶华面露痛苦,倒在一边。
这么一下,那个淡黄光点又回到我体内,我感觉意识也渐渐清晰起来。段杞年蹲下来扶起我,将手中的回魂丹塞入我口中。
“为了她,你还是不惜击伤我……”瑶华用双臂支撑着身体,凄然道,“你将回魂丹给了她,你怎么办?”
他没有回答。
天边浓云翻滚,乌黑的云层渐渐压向地面。闪电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望澜!我们四个人一共要遭受七七四十九次雷劫!”瑶华的声音已经带了些许哭腔,“你将回魂丹给他,连三次雷劫你都承受不了!就算我以后拿了阿舒的元神,没有你的魂魄又如何复活你?”
我恍然大悟,挣扎着要吐出回魂丹,但段杞年按住我的手,定定地看着我:“我心甘情愿。”
“不行!”我看着越来越近的乌云,“雷劫就要来了!”
我气沉丹田,用内力逼着那枚回魂丹不要滑落肚中。可是段杞年紧紧阖上我的嘴巴,用目光逼视着我。
乌云如同大军向我们倾轧下来,不时冒出的闪电在云层之中游走,像一条条翻腾的银龙。
瑶华满脸是泪,求助地看向不远处的玄武。但是玄武突然很痛苦地躺在地上挣扎,发出阵阵哀鸣。
乐菱就在这时渐渐转醒。
她此时毫不慌张地看着乌云渐渐逼近,唇边露出一抹无谓的笑:“雷劫吗?”
她眸光冷森,低低地道:“我昏过去了,但是我的意识一直都是清醒的。我万万没有想到,段郎,你竟然愿意为了她而死!”
瑶华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扑过来摇晃着乐菱:“公主,你是公主!你快命令望澜不要办傻事啊!”
“可以。”乐菱整理了一下衣裙,站起身施施然走到他跟前,蹲下看他,“段郎,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我从不让自己一个人受苦’?”
段杞年垂眸道:“公主,无论你今天说什么,我都不会让阿舒灰飞烟灭。”
乐菱闻言,笑了一下,眼中燃烧着莫名的光芒。
我躺在段杞年怀里,喃喃地问:“乐菱,你要做什么?”
乐菱看向我,那目光再复杂不过。突然,她雷霆闪电般出手掐住我的脖子,向下一捋!
喉头一滑,那枚回魂丹便被我吞回到肚子里。
“公主,你在做什么!”瑶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回魂丹是瞬间和身体融为一体的,一旦吞下就无法再逼出!”
段杞年也深感意外,轻蹙了眉头。
我气得浑身颤抖:“乐菱!你知道回魂丹只有三颗!你明明看到雷劫近在眼前!你若是喜欢师兄……”
话音未落,乐菱便扑向段杞年,吻住了他。
我怔住了。瑶华也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段杞年的手松开了,我脱离他的怀抱,两手肘将身体向后撑去,看着他们在大雨中拥吻。
闪电咔的一声,击打在附近的地面上,引起一窜可怖的地狱之火。
而乐菱,这么浓墨重彩的女子,竟然无视雷劫,在最后关头给了心爱的男子一个深吻。
许久,她缓缓地离开他的嘴唇,笑意舒展开来:“段郎,我从不让自己一个人受苦。”
段杞年脸色遽变,抚住脖子,震惊地看着她:“公主,你为什么要将回魂丹给我!”
形势急转直下。
我惊得目瞪口呆,失声道:“乐菱!”
她竟然,竟然没有吞下那枚回魂丹,而是用吻渡给了段杞年。
“我说过,我从不让自己一个人受苦,”她微微笑着,明媚的五官涤尽铅华后,透着慑人的秀美,“但是,为了你,我愿意一个人受尽天劫。”
闪电响彻天际,然后倾泻而下。电光瞬间照亮了大地。
四条银龙从云层中刺出,向我们飞扑而来。我眼睁睁地看着一道闪电刺向乐菱,然后她的身体变成了一缕轻烟,飘渺飞散……
“公主!”段杞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可是,伊人已不在。
雷劫来了,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煎熬。
这一次的雷劫,一共七七四十九次,我所承担的是十二次。
雷劫过后,我浑身虚脱,瘫倒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渐渐转醒过来。
身体每一寸都在痛,我咬紧牙关,使劲睁开眼睛。
瑶华俯卧在地上,眼神涣散,嘴唇里喃喃地道:“一个有情,一个有义,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然后,她眼珠一转,看到了转醒的我。
我心头一紧。
如今的她,哪里还有什么仙姿丽质,整张脸上都是癫狂的表情。我心中警醒,右手摸到段杞年,忙摇晃他:“师兄,快醒醒!”
“没用的,他比我们多承受一次雷劫,不会那么快醒的。”瑶华说。
“你想做什么?”我一边拖延,一边用目光搜寻剔龙刀。
她看透了我的心思,冷道:“别挣扎了,你没有剔龙刀,我有连环斩,你斗不过我的,最好乖乖地将元神交出来。”
我嘲讽道:“你妄想!我还要为重睛鸟报仇!”
瑶华从腰上取下连环斩,眸中杀气沸腾。我瞄到了剔龙刀,它就躺在离我三人远的地方。可是未及我过去,瑶华已经甩出连环斩,将剔龙刀击得更远。
我锁紧眉心,赤手空拳摆出架势,集中念力发动仙术。瑶华毫不相让,用手中的连环斩向我频频猛烈攻击。
锥心之痛虽然已经不再发作了,但是体力渐渐耗尽,加上手中没有武器,我很快就处于下风。
蓦然记起发髻上的白玉簪,我突然心生一计,拔下白玉簪一指,簪子立刻放出一道金光,击中了瑶华的胳膊。
她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才稳住,怒道:“蓐收,竟然将这个东西也送给了你!”
看来这根白玉簪是难得的仙物。
“你别得意,我还有玄武!我可是北方神兽的母亲!”瑶华向躺在不远处的玄武发出一种难懂的召唤,于是那个庞然大物便慢慢醒来。
玄武,也就是蛇蟠龟,瞪着一双幽绿的眼睛向我缓缓爬来。
“将她拿下!”瑶华命令道。
我握紧白玉簪,绷紧身体。然而未曾料到的是,玄武突然摆动蛇颈,似是痛苦万分。
“堇月,你怎么了?”瑶华慌乱起来。
看着玄武的异象,我心中突然出现一个大胆的设想:难不成……
虎啸从玄武的腹中传来,然后一团金光乍现,我下意识挡住眉眼,屏气息声地望过去,只见金光中跃然出现一只虎影,威风凛凛地一跃而出。
“夙无翊!”我狂喜地大喊,向那只老虎扑去。
只用了一瞬,那只老虎便变回了人形。夙无翊依旧一身白衣纤尘不染,眉宇间更添一分温润如玉,向我微微笑着。
他将手中的什么东西往地上一丢,向我伸出手来:“小花花,来我这里。”
来我这里,无论何时,这里都可以让你依靠。
我心头一暖,扑进他怀里,嗅着熟悉的味道,几乎要哭出来。
夙无翊,有你,真好……
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解释道:“对不起,吓到你了。堇月体内的魔性太大,仅仅用阴兵鬼将来涤清是不行的。为了万无一失,我只好亲自去唤醒她体内的神性,才能让她成为真正的北方神兽玄武。”
刚才他扔掉的东西,竟然是一截魔骨。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这些,让我忍不住心惊:“如果不取出魔血和魔骨,会怎样?”
“不取出魔血和魔骨,玄武就只能是一只力量强大的恶兽,祸害四方。”
“那你为何不早说?”
“有些事不能说出口的,北方神宫属于紫微仙帝所辖的仙域,中天仙宫不好明地里插手,但是又不能坐视天下大乱,只能暗中派我来帮助堇月成神。”
从他的肩头看去,玄武痛苦地翻滚着,渐渐在一片白光中变小。最后,堇月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
“堇月!”瑶华抱起她,“你醒一醒,睁开眼睛看看母妃!”
“她没事,”夙无翊转身淡淡地说,“新任的北方神兽还需要一段时间的恢复。”
说话间,堇月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
瑶华喜极而泣:“堇月,你已经是北方玄武了,位列仙班,可以镇守一方!”
堇月充满稚气的小脸上却笑意全无。她淡声问:“父王呢?还有……蛇魔族呢?”
瑶华笑容一僵,握住她的手道:“堇月,你听我说,蛇魔族作恶多端……”
“别说了!”堇月大喊,随即望向挂在坑沿上,躺在八卦阵里横七竖八的仙族兵。刚才这里遭受过雷劫,他们已经不可能生还了。我这才恍觉这里已成了一个死人坑。
“父王,父王!”她痛苦地跪在地上。瑶华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作为神祗,就要做到无欲无求,普为天下,”夙无翊睨了她一眼,淡淡地道,“这是你作为北方神祗,所要走的第一步。”
“我不要做神祗,”她眼神迷乱,“可我根本就没得选!为什么我身上有北方玄珠?夙无翊,你当初接近我,也是为了确认我的身份?”
夙无翊没有回答。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从我生下来,父王就最宠我,我是蛇魔族里最尊贵的公主……可是十几年来,我终于有了得不到的东西了,那就是你。”
“我记得,我没有承诺给你什么。”夙无翊抿紧薄唇,许久才吐出一句。
这句话显然伤到了堇月的自尊,她抬头看我,青丝粘着泪水蒙在脸上,显得凄惨无比。忽然,她哼笑一声,道:“你身后的女子,就是千年人参精幻化而来的吧?”
“堇月……”瑶华脸上浮现一丝狂喜,“你将那人参精的元神取出,就能够复活你的父王以及蛇魔族。”
我打了个冷战,感觉气氛陡然从伤感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夙无翊周身散发着肃杀之气,他冷冷地盯着瑶华和堇月:“我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复活已死之人是扰乱六道轮回。如果真的复活妖族和仙族,只会让你不再拥有神祗之位!堇月,你想清楚!”
堇月疯狂地大笑:“那又与我何干?”
“刷——”一柄长剑横在对立的两方中间。
不知何时,段杞年已经醒来。他举着长剑,微微侧脸,说出的一字一句都铿锵有力:“瑶华,停手吧!”
瑶华反倒安静下来,她问:“望澜,你要和我决裂吗?”
“人死不能复生,若你执迷不悟,那就……决裂!”
瑶华怔了一怔,没再说什么。夙无翊哈哈一笑,向前迈出一步道:“你们真该去打听打听帝都土地神。敢动我蓐收的女人,你们应该都知道有什么下场。”
瑶华恨声道:“蓐收,你的天劫尚未过去,根本就对付不了我们!”
堇月也冷冷地道:“杀了你,我还能做西方神兽!”
“是么?”他反问,语气中流露出轻蔑。
可是我心中蓦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一拉他的袖子,低声问:“夙无翊,你觉得我们有几分胜算?”
他很认真地低头看我,突然勾了勾唇角,说不尽的风流邪魅。“我有胜算,你没有。”
我怔住。是啊,白虎原来的神力要大于玄武,但是他的天劫尚未过去,所以两位神祗还是势均力敌。若说保我周全,那实在是一件太困难的事。
他继续笑着,仿佛这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他忽然扣住我的腰肢,眼前视野一晃,然后腾空而起,将我带上了九重云霄。
一跃便上了万里九空,迅疾的风声从耳边擦过。我回头一看,堇月化身为一只巨大的玄武,腾云驾雾地向这边追来。瑶华也想跟过来,但是被段杞年拖住。
“他们要的只是我的元神,你将我交出去吧!”我急道,“你快将我放下来啊!”
他却将我抱得更紧:“不放!小花花,我和你还没有看遍这大好山河,你说过要陪我踏遍千山万水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挣扎起来,“夙无翊,拜托你不要再玩了,要么战,要么将我交出去!”
他却理也不理,只是一边快速地飞,一边十分惬意地深呼吸一口气,兴致勃勃地指着地面上道:“小花花,你看,现在是万家灯火了,那是秦淮河,听说里面的胭脂香都能飘几条街。那是热闹的集市,我曾经在那里买过面具和风筝……”
堇月在身后越追越近。
头脑和身体都敏感了许多,我已经感觉到夙无翊抱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不是害怕,而是天劫尚未离去。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身死又何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原本就不多,何必在意明日的结局?
思及此,我平静下来,笑了笑,附和道:“是啊,下一次你带我去买面具和风筝,好不好?”
“好。”
明知已不可能,但是我们还是承诺了。因为再不承诺,就永无机会了。
堇月所幻化的玄武兽已经追上来了。它咄咄逼人地向我们靠近,仰头发出震彻天地的怒吼。
“还真威风啊……”夙无翊嘲讽道,然后语气一转,颇感可惜地对我道,“小花花,我们可能要死了。”
“我不怕。”靠着他的肩膀,我从未这样踏实过。
玄武瓮声瓮气地说:“算你们有自知之明,你们临死前还有什么要求吗?”
“可以让我们话别吗?”夙无翊笑眯眯地问。
“可以。”
终于争取来了这宝贵的空隙,他却拉着我坐在云端,优哉游哉地指着下面说:“小花花你看,那家宝记烧饼最好吃,下次我带你去吃。”
我强忍泪意,频频点头:“说好了,不许说谎。”
我不再劝他将我的元神交出去,只是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趁机瞅个空挡,故意落在堇月手里,这样她就不会威胁夙无翊了。
许多年后,每当我想起这一刻,我都觉得自己傻。
夙无翊,是从来都不按道理出牌的人哪。他只顾完成自己的执念,从不管旁人的感受。
每次,都会先我一步。
他的眸光一溜我的发髻,忽道:“小花花,我们要死了,这簪子你也用不着了。”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想了一想才笑道:“也好,还给你。若有机会,你还可以将这簪子送给下一个姑娘。”
我以为他会说,除了你,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戴这枚白玉簪。
可是他只是说:“那你可以亲手还给我吗?送出去的东西,总要别人亲手还回来,才会没有她的气息。不然……我会想你。”
讨回簪子,会想我。
他果然也是……打算将我的元神送给堇月了。
我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四方神宫不能失衡,如果堇月不能担当起北方神兽的大任,那么将会天下大乱,他是为了天下苍生着想……
可是心头还是剧痛起来。
我强迫自己笑出来:“好。”
轻轻地拔下发髻上的白玉簪,在指间摩挲了一下,便递给了他。
夙无翊笑着接过簪子,却抓住了我的手,然后一使劲,那簪尖竟然全部送入了胸膛。
我脑中一片空白,怔怔地看着自己还握着簪头的手。
“小花花,”他有些喘,却极力稳住自己的气息,“你知道西方战神为什么是不败的吗?”
我摇头,然后喃喃地问:“不,不,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他笑答:“告诉你吧,因为只有战神自己的武器才可以击败自己。”
那枚白玉簪,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疯了一般抱住他:“夙无翊!你别闹了!别给我开玩笑,我知道你是不会死的!你……”
他轻轻摇头:“我死后,你就会成为新的战神,谁都夺不走你的元神。”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大喊:“你这个傻瓜,笨白虎!明明将我送出去就可以继续做神祗了啊,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不会做……”
“那不是我的作风,”他回答,目光穿透云层看向地面,“活下去吧,小花花。好歹,你陪我看遍了千山万水。”
他的身体渐渐透明,最后消失不见。
头顶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我抬起头,看到穹顶星象急遽变幻。
玄武不见了,又变回了堇月。她呆呆地站在云朵之上,满脸的震惊之色。
“星位图今天第二次发生改变,你即将是新一任西方战神。”她忽而一笑,眼中掉下两颗泪,“他、他竟然为了你……”
“你知道那白玉簪是什么吗?”她转而问。
我摇头。
“他是风为裳,玉为骨,集天地灵秀于一身的翩翩上古神祗。”她说,“那白玉簪是他的一截骨头。”
雷鸣电闪之中,有一道圣光洒在我的身体上。闭上眼睛,我感觉身体飞升起来,一种奇异的感觉醍醐灌顶,流遍全身。冥冥之中,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枚火焰形状的印记出现在我的额头之上,然后又倏忽消失。
我成了西方战神。
堇月目睹了这一切,既没有趁虚攻击也没有默默走开。她只是说:“为了公平起见,这一刻我们开战。”
那一天,我和堇月战得昏天黑地。后来,我还从《神史》上查到了相关的记载。
有一段用惊叹的语气说,一日之内竟然诞生了两位四方神祗,这是千古难逢的奇事。然后就絮絮叨叨地讲述了两方开战的盛大场面,极尽誉美之词,让我看得很是脸红。
在圣光流遍全身的时候,我的确参悟到了夙无翊所有的神力。可是因为是初次使用,我还是出了一些小纰漏。所以我根本就没有《神史》上说得那么神乎其神。
奇怪的是,堇月好像并未注意到那些纰漏,所以最终还是我占了上风。
她大大方方地一拱手,道:“我输了。”
我对她说:“你要答应我,永远不会去采任何一个人参精的元神,永远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死而复生,永远不会搅乱天地之间的秩序。”
她眼神很奇怪,说:“就等你这句话呢。”
我很诧异,她竟然接受得这么爽快,本来我已经预备好再开一战。
只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想,一定是夙无翊的胸襟感化了她。
然后我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