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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游原 上册 第三章 秋分(4)

所属书籍: 乐游原

    裴源笑道:「十七郎,还得多谢你,你在并州这么一通大闹,我亲自去见了郭直,把他给劝降了。」当下将如何派人先去游说郭直,后来又亲自去见郭直,郭直本就进退两难,又想到孙靖对待韩立尚且如此,自己更是绝望,当下心一横,就率残军降了。这次裴源奇袭并州,郭直更是带人亲自做攻城的前锋,十分卖力,入城之后又接手城防去了,所以未及来拜见李嶷。

    李嶷笑道:「劝降郭直,全都是你的功劳,也别硬往我身上贴金。」裴源笑道:「要不是你在并州这么一闹,他还下不了决心。」

    说话间,崔家定胜军遣了人来,甚是客气,说道自家主上小郎君有请,李嶷与裴源对望一眼,李嶷便道:「我去吧。」

    他自从与何校尉相约冒充那崔公子,其实一直在琢磨,不知这崔公子到底是何样的一个人。及见了面,只见那人二十余岁年纪,虽也着军中服色,但战袍上还用金线绣了饕餮猛兽之纹,精美异常,四周侍从拱卫,排场甚大。此人虽生得魁梧,但面庞微肿,眉眼虚浮,一看平时就耽于酒色。见了李嶷,躬身行礼,犹带了三分倨傲之色,道:「见过皇孙殿下。」

    李嶷不过点一点头,心中大失所望,心道这个崔公子明显外强中干,徒有其表,是个银样镴枪头,不知阿萤为何对他忠心耿耿。忽又想,阿萤不知为何不在他身边。他一想到阿萤,便下意识提醒自己不要再想,当下随口敷衍两句,言道定胜军辛苦云云,那人见他神色敷衍,颇有几分不悦:「我入城也无甚辛苦,只是阿琳……我方主帅亲率大军在城外,殿下当亲遣人出城,慰问我定胜军大军。」

    李嶷听到此处,忽地明白过来,原来眼前这人并不是崔倚之子崔琳,果然一问得知,此人乃是崔琳的堂兄崔璃。

    当下李嶷不知为何,心里却轻快起来,笑道:「崔公子既在城外,那自然不必遣人,我亲去拜望便是。」崔璃听他如此说,作态要亲自护送李嶷出城,李嶷连道不必,只带了亲随几骑,便驰马出城。

    待进了定胜军的营地辕门,但见兵卒军容肃然,虽是临时营地,但处处约束整齐,显然主帅十分有治军之法。李嶷一路行一路看,心中不禁暗自赞叹。

    到了中军大帐外,他翻身下马,恰好那崔公子也正得到通传,率着众人迎了出来。只见那崔公子面如冠玉,鬓若刀裁,身上并未着甲,只穿着定胜军中常服,外面系着一件月白色的大氅,氅衣下摆一角,用青白丝线掺着银丝绣着淡淡的如意白云纹样,极是素雅。风吹得他的氅衣衣袂飘飘,显得他整个人如同临风玉树一般。乍一看浑不似武将之子,好似京中那些世族子弟,行动之间,从容雅致,风度翩然。当下见礼:「见过皇孙殿下。」

    李嶷纵然心中百般不愿,也不能不赞一声,眼前这位崔公子当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那崔公子将他迎入帐中,只见这中军帐,又与其他不同,帐中密密匝匝,一架架摆满了卷轴书籍,原来这崔公子好读书,所以走到哪里,都带着无数书籍。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显然饱读诗书,谈吐之间,甚是风雅。

    此刻李嶷也终于见着了何校尉,她与另几名校尉皆在帐中侍立。当下众人见礼,李嶷虽见了何校尉,奈何众人面前,一句旁的话也不能说,只得对那崔公子道:「还要谢过何校尉,此番多得她襄助。」

    那崔公子一笑,似毫不在意,只道:「殿下过誉了。」又与李嶷谈起并州及建州之事,他虽看似文质彬彬,但谈论起兵事来,却甚有见解条理,李嶷此时此刻,方才觉得,世上倘还有所谓文武双全,那眼前此人真可算得一个。忽见帐中放置铠甲旁的架子上,放着一只花纹精美的面具,那崔公子神思敏捷,善于察言观色,顺着他的目光,见他在看面具,早已猜到他心中所想,笑道:「令殿下见笑了,我生得文弱,上阵时威仪不足,便总戴着面具。」

    李嶷只觉得人不可貌相,眼前这人确实生得有几分文弱,听他说话之间,气息不稳,显然身有痼疾。但他早无小觑眼前之人之心,当下笑着道:「旧有兰陵王,今有崔公子,可见猛将何妨有此美谈。」

    那崔公子不过一笑置之。李嶷身为镇西军主帅,既见到了崔家能主事的人,当下打迭起精神来,与他商议如何取建州之事。

    只听那崔公子不徐不疾的声音说道:「建州距此虽不过百里,但道阻难行,韩立夜奔建州而去,殿下难道没有事先布置吗?」

    李嶷见他猜到,只得道:「我确实派人去追了。」

    那崔公子倒也坦然:「实不相瞒,我亦派了一支人马,但没有截住他,不知他藏到哪里去了。」他道:「我听何校尉说,殿下与我们定胜军有约定,谁先擒住了韩立,便可先择一州……」

    李嶷听他轻轻巧巧一句话,便将自己与何校尉的赌约,改成坦荡的两军之约,心中不知是何滋味,不由看了何校尉一眼,见她侍立在崔公子身后,甚是收敛锋芒,心中更加百般不是滋味。

    待商议完诸般事宜,那崔公子仍旧亲送出大帐,李嶷翻身上马,见何校尉侍立在那人身后,微垂着头,神色恭敬。他心中万千惆怅,只得朝那崔公子微一点头致意,便策马离去。

    那崔公子直目送他驰出辕门,方才回转。待回到帐中,他才猛烈地咳嗽起来,何校尉忙着替他拍背抚胸,早有一名少女捧着药箱,匆匆忙忙的出来,打开药箱,先倒了一盏酒,研开丸药,服侍他服药,复又皱眉道:「公子,我就说那药万万不能吃,只怕今晚要咳得更加厉害。」

    那崔公子喝了药,这才缓过一口气,勉力道:「既然是皇孙亲来帐中,总不便让他看到我病骨支离,连气都喘不上来的样子。」

    那少女噘着嘴,道:「什么皇孙不皇孙,都不值当公子您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

    何校尉见她如此说,道:「桃子,那药虽然镇咳厉害,却颇有寒毒,你想法子能不能解一解这寒毒。」

    桃子想了一想,说道:「我配几味药,且慢慢调养看看吧。」又再三叮嘱,说道:「公子下次切莫为了任何事,再吃那等毒药了。」她自出帐去煎药。何校尉便扶着崔公子坐下,忽听他道:「今日一见,这个李皇孙果然是个厉害人物。从前他打的那些仗,我还以为是裴家矫功于他,打着他的旗号作幌子罢了,现在看来,他只怕才是镇西军真正的统帅。」

    何校尉点点头,说道:「此人善战,敏捷机变,堪称当世无双。」

    那崔公子忍不住又咳嗽起来,直咳得双颊上进出红晕,才缓过一口气来,他淡淡的语气中似透着一丝微凉:「当世无双,或许吧,但这天下,已经是群雄逐鹿的乱世了。他想要收拾河山,光复社稷,那且得费尽周折寻觅机缘呢。」

    且说那李嶷回到镇西军营中,裴源听说他去见了崔倚之子,忙来相问:「如何?」李嶷想了想,说道:「样貌文弱,深不可测。」

    「好家伙!」裴源吃了一惊,「你还没对谁有如此评价。」

    「毕竟是崔倚之子,」李嶷不知为何,有几分沮丧似的,「崔倚只得这一个儿子,教得着实好,文才武略,都很出色。怪不得先帝在时,崔倚宁可被贬官,也不愿意把这儿子送到京中作人质,此子可谓人中龙凤。」

    裴源还在细细揣测此人到底是如何形貌,能令李嶷作此等语,跟着李嶷一同前往的谢长耳在旁边说:「崔公子确实长得太好看了,我就没见过长得像他那么好看的男人,又斯文,怪不得他上阵要戴面具。」

    裴源思量再三,忧心忡忡道:「既然是这么难缠的一个人,咱们还是快点把韩立抓住赢了赌约吧,不然并州、建州一旦皆落入其手,咱们被卡在这关西道上,那就太被动了。」

    李嶷深以为然,又想到自己与定胜军分别派人围追堵截,皆无那韩立的消息,不知道他藏身何处。当下只能多遣人手,四处侦察探寻。

    这日晌午后,谢长耳忽引得一名定胜军的女使进来,那女使到了帐中,先是毫不客气地打量了李嶷一番,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李嶷,却是什么话都没说,也不等他说什么,掉头就走了。

    李嶷只觉得莫名其妙,拆开信来看,竟然是何校尉写的,先说了一番客气话,然后邀请他傍晚在河边相见。裴源听说定胜军派人来了,连忙过来,见李嶷正在看信,探头也想看看信上说什么,李嶷却已经匆匆一目十行看完,把信折起来,收进怀中。

    裴源问道:「谁的信?」

    李嶷却是一笑,说道:「这信没什么要紧。」抬头往帐外看了看,说道:「今天晚上,应该有月亮吧。」

    他这话说得太早。黄昏时分起了风,天渐渐阴沉下来。李嶷换了衣裳,独自骑马离营。到了江边一看,大江茫茫,向东奔流而去,江边芦花被风吹得摇曳不定。他举目四望,并没有看见人,正纳闷之时,忽见芦苇丛中划出一条小船来,正是那何校尉。大概是怕下雨,她披着一领蓑衣,戴着斗笠,乍看倒好似一名渔翁。她扶着桨,却笑着问他:「我忙了这半日,没打得半条鱼,你若是上船,可没什么吃的。」

    李嶷心中一动,将马拴在江边一株枯树上,跳上了船,说道:「今日这时节,要打鱼可难了,若是打野鸭子,倒可以试一试。」

    当下他接过桨,扳了几桨,将船划进芦苇深处,静待了片刻。果然有几只野鸭,落在不远处凫水。他未携带弓箭,她便捋起袖子,从臂上解下一架小弩来递给他。那弩弓做得极为精致,箭支比毫管还细上两分,长不过寸许,他在手里拈了拈分量,便知道是精钢制成,当下瞄准了野鸭,用那架小巧弩弓射出箭,只听「铮」一声轻响,野鸭已经被射透眼睛,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便死去,亦没有惊动其他浮在水上的野鸭。李嶷射了两只野鸭,划船去捡了,他爱惜这弩箭精致,将箭支从野鸭眼中拔了出来,捏着箭羽在江水中细细涤去箭支上的血迹,又将弩弓连同箭支一起还给她。

    两人在岸边,寻了个避风之处,用黄泥裹了野鸭,再将那野鸭埋在灰烬中,生起火烘烤。过不多时便烤熟了,剥去烧得硬结板实的黄泥壳,野鸭毛早就被黄泥壳粘牢,轻轻一剥就全掉了,露出烤得外香里嫩的鸭肉。当下两人一人一只,吃了起来。

    何校尉道:「你这烤鸭子的手艺,着实不错。」说到此处,她忽得想起那晚自己落到陷阱中,他拿着的那只烤兔子,甚是肥美好吃,他显然也是想到了此节,两人不由相视一笑。

    他问:「你今日约我出来,是为了什么事?」她问:「无事就不能约你出来吗?」

    他听她这样说,摇了摇头:「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皇孙以为,我是什么样的人?」她水盈盈的眸子看着他,眸子里映着篝火的火光。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夜幕低垂,天光晦暗,天上无星无月,只有这一堆篝火,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跳跃着,燃烧着。而不远处,大江无声,在夜色中奔流而去。

    天地辽阔,似乎天地之间就只余了两人,静静守着这堆篝火而已。他忽得问:「你在箭上抹了什么药?」

    原来到此时,他的手指突然发麻,那股冰凉的麻痹之意一直顺着指尖迅速麻到手肘,他细想适才的情形,便恍然大悟,必是她在弩箭之上涂了麻药,只是这种麻药非常厉害,当下并不发作,竟过得如许时才会突然显露药效。只听她笑眯眯地道:「当然是把皇孙殿下您绑了,送到我们定胜军的大营中去,当作人质啊。」

    他听她这般说,可笑不出来,转瞬之间只觉得舌头也一并发麻,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身子一软,就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她见这般情形,从怀中取出手套戴好,又从腰间革囊里取出几枚细针,走到李嶷身前,正想给他补上一针,忽得李嶷嘴唇一动,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数枚细针已经当面射到,再难避让。在那一瞬间她才想到,他曾经从自己身上搜走那个能藏到舌底的细小竹管,机括精巧,没想到竟然今日被他用到自己身上。此人定然早藏下解药,偷偷解了自己涂在箭上的迷药,此刻又借机突袭自己。

    可恨!她脑中最后浮起这样一个念头,细针早已刺入她肌肤,她旋即陷入了昏迷中。李嶷见她昏了过去,又过了片刻,方才走过来,小心地拿走她指尖的细针,重新收回革囊之中。从篝火中捡了根细柴做火把,在芦苇丛中察看,果然不远处藏着绳索等物。他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拿起那绳索,见是牛筋掺了细钢链子,心道她可真是万无一失,当下就用她准备好的绳索,将她捆了个结结实实。见她安静躺着,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就像睡着了一般,忽得想起在明岱山寨之中,她大概实在是困了,所以就在自己身边睡着了,他素来警醒,睡了片刻就醒了,结果一转头,看见她在身边枕上睡得香甜,那时她的脸离他的脸不过一拳左右,呼吸相闻,其实她身上总有一种好闻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花香,还是她随身携带避虫蚁的香药,反正那气息好闻得很。他从来没有跟女子睡在一张床上,当时竟觉得有几分心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太累了,她身上好闻的气息萦绕着,他不知不觉又睡着了。说起来,当初在韩立府里,他也不知道最后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睡着了,梦里还有一只萤火虫,从窗棂外飞进来,一直停栖在那里,一闪一闪,像一颗跳动着的小小心脏。大概是因为当时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现在,她静静地躺在篝火边,也像睡着了一样。平时看着精明厉害,其实睡着了就分外柔软可爱,像是绒绒的一团,叫人无端端心里发软。他抽出腰间的短剑,砍了些芦苇铺在地上,又将她抱起,放在那些铺开的芦苇上,让她躺着更舒服点。他看了她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上马沿着河水,往下游疾行,驰出约莫三四里许,忽又勒住马,下马细看,果然在不远处发现种种痕迹。他就将马拴在树上,悄无声息追了上去。

    原来定胜军不断搜检,还真将那韩立逼得露出了蛛丝马迹。破城那晚韩立趁夜逃出,害怕路上有阻截,也并没有敢直奔建州,而是在距离并州城不远的一个镇子藏了半宿。没想到定胜军派出大队人马,贴着并州城往外,几乎是一寸寸搜检,当下韩立再也不敢多耽搁,决定冒险连夜奔建州去。

    这一招打草惊蛇,就是何校尉想出来的计策,她也早就看过地形,知道陆路这韩立几乎无处可逃,八成会借水路而遁,于是事先守株待兔,遣了人马埋伏在江边。她深知李嶷的本事,担心被他带人抢先,所以特意约了李嶷出来,原想将李嶷一针刺昏,没想到却被李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自己倒被李嶷刺昏在江边。李嶷既然见到江边埋伏的定胜军大队人马,当下使出他那一身斥候的本事,悄悄伏在不远处静待,如此这般,真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夜无星无月,借着夜色的掩映,那队定胜军也埋伏得极好,若不是他,旁人料也万难察觉。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芦苇丛中,果然划出几只小船来。带着定胜军伏击的陈醒见到小船划出,不由得屏息静气,忽又想,不知道校尉绊住了李嶷没有,但四野寂寂,连倦鸟也尽皆归巢,风似也息了,江边的芦苇摇也不摇,唯有江水在夜色中缓缓无声,向东流去。陈醒心想,料那镇西军万万想不到,韩立居然敢在眼皮子底下藏了两天,就要在这夜走水路遁走。

    且不说陈醒等人屏息静气,直到韩立一行人鬼鬼祟祟上船,陈醒方才唿哨一声,韩立兀自心惊胆战,忽见火光划破黑夜长空,无数支火箭腾空而起,径朝船上射过来,他肝胆俱裂,吓得魂飞魄散,幸得这条船上皆是他恩养多年的死士,众人拼力划船,小船如疾箭,直入江心,那火箭虽然厉害,但一时也射不到了。

    江心本泊着几艘早就预备好的大船,但他们还未靠近,只见那大船上早就喧哗起来,原来定胜军早已派出水性好的人,把那些接应的大船都凿出了大洞,此刻船渐渐沉了,大船上的人方才觉察。驾弄小船的死士见大船渐沉,慌忙又驾着小船顺着江水急急往下游去,那江水流得甚急,这一冲之势,竟然顺流而下三四里,韩立见虽然暂时甩脱了追兵,但也知道既然行踪被发现,被追上只是迟早的事情,不由心道一声苦也。正自觉插翅难逃的时候,忽然见下游不远处,江边泊着一艘大船,船头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曳,那灯笼上正写着一个「顾」字。当下不用他吩咐,死士就驾着小船,直奔那条大船而去。这种大船有极大的帆,在江中行驶既稳且快,哪怕逆流而上,也比岸上的骑兵要快,更何况他们是要顺流而下。只要上了这船,便可以甩掉轻骑的追踪。

    那韩立定一定神,终于看清船上写着「顾」字的灯笼了,忽然明白,这定然是顾祯的船。顾祯从京中到并州来,想必被孙靖严限时辰,催促急迫,唯有走水路可以日夜兼程,最为快捷。韩立不由想到,前阵子自己与那假崔公子密议,杀了十二个金甲卫士,又遣快马不由分说将那顾祯押送回京,这条大船,只怕也因此就耽在这里了。真可谓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今天还能救自己一命,他不由得精神一振。

    话说那顾家的大船为何泊在此处,自然也是有缘由的。那日顾祯被韩立快马送回京,船中的顾家奴仆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上岸去顾氏祖宅之中禀报,那顾氏百年望族,煊赫世家,诸多族人皆在京中为官,祖宅之中唯有几个耆老能做主,闻得奴仆来报如此这等事,只惊得挢舌不下,一时也拿不出什么主意。幸得那顾价有一个女儿,排行第六,小字婉娘,这顾婉娘两年前从京都回到祖宅,替祖母祈福,闻得此事,便出来对堂上诸顾氏耆老道:「九叔父倘若言语不谨,得罪刺史,那是九叔父一人之过,再说既已被解送都中,若有惩戒,自有京都发落,料不必惴惴。」

    她安抚了族中耆老,又自告奋勇搭船回京,去向京中顾衸禀明此事,若有祸端,顾衸自可思忖斡旋。她是顾价的女儿,族中自然人人高看她一眼,当下便安排妥当,由一位她的堂叔祖父带着男女奴仆,陪她回京。

    谁知还没出城,并州忽然大乱,旋即镇西军与定胜军入城,并州守军尽皆降了。顾氏族人又没了主意,不知该不该送她启程,于是去问那顾婉娘,她虽不过十七岁,但胆色过人,言道:「大军入城,并无半分劫掠之事,军纪甚严,况且镇西军本为皇孙殿下统率,定胜军亦是勤王之师,必定无碍。」又斩钉截铁道:「今日我必要返京,便身死亦无怨。」

    顾氏族人听了她这番言语,细察城中大军言行举止,犹豫之际又接到镇西军以皇孙李嶷的名义发出的安民告示,终于安心。便在那顾婉娘的一力主张之下,仍按照原来的计划,当日就安排车马送她出城上船。因出城之时时辰已晚,启程之后船行不多远,天色就已经渐渐暗黑下来。并州下游这一段江水急滩多,入夜行船自有风险,顾婉娘坚持这日仍旧启程,只是个表决心的姿态罢了,既上了船,便不再坚持夜行,而是命舵工将船泊在江边,歇息一晚再走。

    这船因是官船,造得极是坚固,船舱中甚是宽敞。陪送顾婉娘那位堂叔祖父自住了间上舱房,另一间上舱房自然就住着顾婉娘。此时入夜不久,顾婉娘的贴身侍女秋翠,奉命点了蜡烛来,让顾婉娘就着灯烛,检点针线活计。

    那秋翠此时方才喜不自禁,说道:「六娘子,我真像做梦一样,咱们是真的可以回京了吗?我还以为要在穷乡僻野困一辈子呢!」

    那顾婉娘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这丫头真是痴傻,且不言并州为天下最为繁华的州郡之一,但说顾氏祖宅修缮百年,也不是什么寒素茅堂。当然了,京中那等富丽繁华,又岂是并州城中顾氏祖宅可以比拟的。

    又听秋翠喜滋滋地道:「六娘子,你可真能干,出去说了几句话,族中耆老就派人送咱们回京。哼,等咱们回京,你可一定在郎君面前,好好说出三娘子那等毒计。」

    原来这顾婉娘为顾价妾室所出,顾衸的三女儿素来心性骄纵,又因这顾婉娘姿容出色,偏学得绝佳的绣技,在京中闺阁之中颇有几分声名,这顾三娘便百般与她过不去。两年前正逢顾家祖母七十大寿,这顾三娘施计陷害顾婉娘,污损了祖母用指尖血抄写的心经,惹得当家主母顾夫人大发雷霆,罚顾婉娘回并州祖宅幽居,为祖母祈福。那顾三娘想得好计策,心道只要顾婉娘回了并州,距离京中山长水远,时日一久,家中诸人自然就将她忘在了脑后。只要拖得两三年,那顾婉娘就过了摽梅之期,再嫁不得什么上好人家。她这条计策不可谓不恶毒。

    顾婉娘百口莫辩,被送到并州之后,似也心灰意懒,每日吃斋念佛,闭门不出。这日忽听得族中传说顾祯被送回京之事,原本正坐在窗下绣花的顾婉娘,不由停针凝神,对从小服侍自己的丫鬟秋翠道:「秋翠,咱们可以回京了。」

    那秋翠虽然是从小服侍她长大,但为人却颇有几分愚钝—机灵的丫鬟早就被顾三娘等人挑走了,顾婉娘的生母不算得宠,后院之中,自然什么好的东西并好的奴仆,都轮不到她。彼时顾婉娘这一句话,秋翠压根就没听懂,后来顾婉娘的所作所为,秋翠也没看懂,只知道六娘子出去说了几句话,忽然族中那些耆老们就安排了人,送她们返京了。

    顾婉娘打开绣活,綳上绣架,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心道能够回京,这才是漫漫长路踏出了第一步而已,等回到府中,还不知道是何种情形,自己那个三姐,着实阴险难缠。

    她自幼心思烦难的时候就绣花,当下捻了线配了色,打起精神来,捏着针绣了几十针,忽然听见外面隐隐有动静。秋翠明显也听见了,不由瞪大了眼睛,冒冒失失道:「六娘子,会不会是贼…」顾婉娘还没来得及令她噤声,忽见一群人已经拿着明晃晃的刀子,闯进舱内。

    为首那人一把抓住正要尖叫的秋翠,恶狠狠低喝道:「别出声!」秋翠吓得魂飞魄散,忍不住全身都在发抖,连连点头。

    另一人见了船舱中的情形,用刀尖指着顾婉娘,低喝道:「你!起来,跟她站到一边去!」

    乍逢此事,顾婉娘却并不如何惊慌,伸手拿起一张白绢,覆盖在那未绣完的绣品上,然后起身,与秋翠一起站到了船舱窗边。原来这群人正是韩立和护卫他的死士,他们上得船来,一路人去控制舵工,另一路人便拥着韩立,来到这舱房之中。船舱中烛火明亮,顾婉娘借机瞥了一下韩立,一时猜不到他的身份,而韩立沉着脸,也上下打量着顾婉娘。

    一时之间,船舱之中如死般沉寂,只闻江水拍打着船身,发出轻微的汩汩水声,还有一种咯咯轻响,正是秋翠吓得直打冷战,牙齿相磕,格格有声。顾婉娘便伸手拉住秋翠的手,以安抚她。

    那韩立见顾婉娘并无多少惧色,心中暗暗称奇。正在此时,忽听外面「嗒」一声轻响,似是一条鱼跃上了船,但他心知绝计不是。果然舱门和窗户同时被人踹开,死士们猝不及防,纷纷被冷箭射中。幸得一名死士拼命打翻蜡烛,舱中顿时一片黑暗。

    韩立早就看得清楚,趁这黑暗立时扑到窗边,拔出袖中利刃,抵在顾婉娘颈下,死死拉着她挡在自己身前,心想若再有箭射来,这女娘总可以替自己挡得一挡。

    只听船舱中兵器相格,闷哼声不断。忽得天上乌云散去,月色皎洁,船舱中虽没有灯烛,但月色从窗外映进来,舱中亦朦胧可以视物。韩立的手不由抖了一抖,原来正是陈醒站在他面前不远之处,手持利刃,距他不过四五步之远,而自家那些死士,早就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船舱之中,满是鲜血。陈醒也借着月色看清韩立所在,一刀便朝他刺来,韩立顿时将顾婉娘往前一推,去挡陈醒的刀锋,自己转身就想跳窗逃走。

    他刚一转身,忽觉得耳边一凉,头顶上方隔着舱顶,竟有一柄利剑骤然刺下,正刺中他右肩头,痛得他大叫一声,右手再也抬不起来。船顶被这一剑之力震碎,破出一个大洞,李嶷便如同一只大鸟一般,从那破洞处一跃而下,在韩立颈间狠狠一击,只听「嗤」一声轻响,原来是那韩立右手无力垂下,利刃脱手甩开,锋尖正好划过被他推出去的顾婉娘的后腰衣服,那利刃甚是锋利,瞬间划破了几重衣裳,顿时露出她腰背之间大片雪白的肌肤。李嶷应变极快,当下单手解开自己的外裳,手腕用力一旋,便见那件外裳如大鹏展翅一般,被他扬起在半空,他回手一扯,衣裳落下,正好裹在顾婉娘的肩上,将她全身罩了个严严实实。此时方才听见「铛」一声,正是韩立倒地,他手中利刃掉落于地的声音。

    顾婉娘险险捡回一条命,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欣喜,又是后怕,抬眸一看,只见月色如水,照见当身而立的少年郎。那人怕是担心举止唐突,一将外裳罩住她,便已经收回了手,负手而立,一只脚还踏在扑倒于地的韩立后颈中。他的眉眼在朦胧月色下,甚是深邃好看,俊美得不可思议。她不禁恍惚了片刻,也不知道是后怕,还是因为眼前的人实在如同神祇天降。

    陈醒等人见李嶷如同从天而降,一下子就擒住了韩立,不由得大吃一惊。陈醒念头还未转完,忽然只觉得船身微微一震,紧接着岸上喧哗起来。原来,何校尉虽是单独约李嶷至江边,但她素来精细,在不远处安排人接应,又唯恐被李嶷觉察,所以命那些人就在江对岸远处等着。本来约好以篝火为讯,但她被刺晕过去,江对岸接应的人见篝火久久不熄,便冒险驾船过来察看,这一看才发现何校尉昏了过去,幸好她身上带着解药,当下把她救醒。

    她悠悠醒转,便知道不好,带着人疾行赶到定胜军埋伏之处,定胜军早追着韩立往下游去了。等她赶到这里,正上了小船准备去往顾家这条大船,岸上忽又来了镇西军的大队人马,明火执仗,为首的正是老鲍与谢长耳。她命人速速将小船靠上顾家大船,老鲍等人一见这般情形,早就执了钩索等物,用抓索掷出去勾住顾家的大船,要将顾家这大船拉向岸边。岸上的定胜军顿时哗然,两军喧哗起来。定胜军拿着刀剑砍断数条钩索,镇西军自不甘示弱,朝着何校尉那条小船就放箭,定胜军自然要拼力护卫,两方不免打了起来。黑夜之中一片混乱,顾家那大船终于被镇西军重又用数条钩索搭住,不由分说合力拉向了岸边,老鲍等人与岸上的定胜军打得不可开交。何校尉也终于上了顾家大船,进了船舱。

    她一见李嶷正牢牢将韩立踩在脚下,便点了点头,说道:「愿赌服输,这一局,是皇孙殿下赢了。」她声音清冷,似夜风中的秋月,颇带了几分微凉寒意。李嶷不以为意,点点头道:「承让。」

    她素来不纠结于细节,当下朝陈醒示意,陈醒忍住一口气,掏出一只号角,呜呜吹响。岸上与船上的定胜军听到号角声,令行禁止,便不再与镇西军打斗纠缠,转身就列队准备退走。

    老鲍等人见定胜军虽然打起来十分拼命,但撤退的时候,也十分干脆,当下大喜过望。老鲍也顾不上自己在黑夜中被人打了好几记冷拳,已经鼻青脸肿,带着人高高兴兴就上了船,就在李嶷脚底下,将那韩立缚住,捆粽子一般捆了个结实。李嶷这才挪开脚。

    他走到甲板上一看,定胜军早从大船向岸上搭了跳板,何校尉正走下跳板,岸上的定胜军本已列队准备撤走,忽然两队分开,从中跃出一骑,众人高举的火炬将河岸照得亮如白昼,正是那崔公子崔琳。他今日并未着甲,只肩上戴着细银锁子护肩,外头披着一件玄色的鹤氅,那氅衣不知是何等羽物织成,在火炬火光的簇拥映衬下,竟然粼粼如水波般泛着幽蓝光泽,偏他又骑了一匹白马,越发显得飘逸出尘,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一见了何校尉,崔公子脸上便露出笑容,早就有人牵了何校尉那匹名唤小白的白马来,小白见了崔公子骑的那匹白马,不由得欢嘶一声,两匹马挨挨挤挤,甚是亲热熟稔。这厢崔公子翻身下马,解了自己身上系着的丝绦,将氅衣解下来,披在何校尉身上,又仔细替她系好氅衣领上的丝绦。火炬照得分明,她的手如同白玉一般,似要自己去系,偏与他的手碰在了一处,那崔公子似说了句话,隔远了听不真切,只隐约可闻她似轻笑了一声,旋即认镫上马,那崔公子也翻身上马,两人并驾齐驱,双双率着定胜军,绝尘而去。

    李嶷直到两人驰远,再也不见,只觉得胸中酸楚,郁闷难言。他定了定神,折身返回舱中,老鲍等人早已经将战场打扫干净,见他进来,老鲍问:「定胜军的人走了?」

    他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被他相救的顾婉娘,早就向老鲍等人问得分明,知道了他的身份来历,此时忙上前敛衽行礼,十分郑重地谢道:「殿下救命之恩,六娘没齿难忘。等回到京中,一定禀明家父,再由家中尊长拜谢殿下。」

    李嶷心思浑不在此,随口安慰她两句,得知她是顾衸的女儿,当然客客气气,问道:「顾小姐是要返京吗?这船已经这样,只怕洗刷之后还有血腥气。不如我遣人先送顾小姐回并州,另择吉日再启程。」

    顾婉娘心想,适才镇西军将士已经查看过,护送自己的堂叔祖父已经被那些坏人杀死,自己虽然返京心切,但眼下也只得再寻机会。当下又再四谢过,愿意先暂回并州,李嶷便遣人护送她先回城。

    秋翠早吓得懵了,哭了半晌,这时候仍旧呆若木鸡,全身发抖,行不得路,幸好镇西军有位兵卒,将她背着上跳板下船,顾婉娘倒好些,也不要人扶,自己小心地走过跳板自下船去。岸上已备下牛车,她上车之前,回首一望,只见那位皇孙殿下立在船头甲板,仰头似在看着天上的月亮。

    顾氏百年望族,消息灵通,她虽是闺中女儿,但对朝廷大事也略有耳闻,知道孙靖谋逆后,是这位十七皇孙,率着镇西军高举勤王之帜,一路从牢兰关杀到这关西道上。却没想到,威名赫赫的他这么年轻。但见此刻他负手望月,神色落寞,似有心事一般,心想他少年得志,此时已经是万军之主,难道世上还有什么令他不快的事情吗?当下心中思忖,到底怕被人觑见,忙忙若无其事地上了牛车。

    李嶷看了一会儿月色,意兴阑珊,也打马回营。这一闹已经是四更天,胡乱睡了一觉起来,裴源忽然进来告诉他,虽拿住了韩立,但将他身上细细搜过,并无虎符,又拷问韩立,他只是咬牙不肯说,又不能用刑太过,就此僵住了。裴源皱眉道:「咱们与定胜军的赌约,可是拿住了虎符,才有建州。这虎符没找着,建州要落到定胜军手里,可就麻烦了。」

    待裴源走后,李嶷忽有了主意,叫过谢长耳,对他说:「昨天来送信的定胜军那个女使,你还记得吧。」谢长耳点点头:「她来的时候通传过姓名,说是叫桃子。」

    李嶷道:「你去定胜军营中,找到那个桃子,跟她说,今日午后,我在江边等候,请何校尉单独来见我。」谢长耳听了这句话,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不由道:「十七郎,这有点冒失吧?」

    「怎么冒失了?」

    谢长耳不由道:「那定胜军的何校尉,不说是他们公子身边最要紧的人吗?你单独约她,她肯定以为有诈,当然不会来的。」

    李嶷道:「你就去这么跟桃子说,告诉她我午后肯定在江边等,一定让她告诉何校尉就行了。」

    谢长耳无可奈何,只得打马出营,去定胜军营中寻桃子。那桃子正在后营大片的空地上晒药,见他冒冒失失的来替李嶷传这句话,不由恼道:「我们校尉还给他写了封信呢,他倒好,连信都不叫你传一封,就捎了句话来。」

    谢长耳是个老实人,更兼在牢兰关多年,都没怎么跟姑娘家说过话,此时见她生气,顿时吓得都结巴了,说道:「桃姑娘……你……你别生气,我也劝十七郎来着,但他就是令我来传话,没给我什么信……」

    「别叫我桃姑娘,」桃子瞪了他一眼,「怪难听的,叫我桃子。」「是,是,桃子姑娘。」

    桃子见他老实得可爱,不由扑哧一笑,说道:「你在这儿等着。」转身就朝营中去了。她去了半日不曾回转,谢长耳站在日头底下,秋日的太阳虽然没有夏天那么灼烈了,但是硬顶着太阳晒,还是很热,不一会儿他额头上就冒出汗来,汗水沿着下巴往下淌。他怕汗水滴到她晒的药材上,又怕自己的影子挡住太阳,没晒好那药材,因此隔一会儿就挪动挪动。过了许久,桃子才去而复返,见着他这模样,不由道:「你怎么又站在这儿了?」

    他老老实实道:「你虽然叫我就在这儿等,但我怕挡着光了,万一你这药没晒好,可不糟了,这些药都是要救人命的。所以我挪动挪动。」

    她听了他这句话,倒是怔了怔,心道这可真是个老实人,刚才自己真不该捉弄他。她笑着道:「你回去吧,我们校尉说她知道了。」

    谢长耳心想这句话可不能覆命,便追问:「那她去不去呢?」桃子不由又翻了个白眼,冷声道:「这也是你能问的?」

    只听谢长耳吭哧了半晌,说道:「我们镇西军的军令,交待下来的任务,覆命一定要切切实实,她不说去不去,我怎么跟十七郎覆命呢?」

    桃子又气又好笑,说道:「你快回去吧,就这么覆命,你们十七郎自己就知道她去不去了。」

    谢长耳半信半疑,心想他们怎么尽打这种哑谜,当下欲走,忽然又想起来,这桃子姑娘乃是友军,自己是代李嶷来传话,礼数定要周到才好,便实实在在,向她行了一个抱拳的军礼:「多谢桃子姑娘。」

    他转身刚走了两步,忽听她在身后道:「等等!」他以为她还有旁的话,连忙转身,只见她向他掷出一物,他身手矫健,探手便接住了,原来是一截高粱的嫩杆,这种嫩杆汁水甘甜,关西道上叫青蔗,就是说它像甘蔗一般甜。

    只听她笑声如铃,说道:「送你路上吃。」

    他不由也笑了笑,骑马回营,走到半路上,咬了一口这青蔗,果然入口清甜,汁水盈盈,甚是好吃。

    李嶷得到谢长耳带回「知道了」这三个字的回复,却也不以为意,到了午后,便独自骑马离营去了江边。那江边芦花如雪,阳光照着澄澄秋水,映衬得波光粼粼,好似一幅秋日澄江图。他等了片刻,忽听见马蹄嗒嗒,回头一看,正是她骑了小白,往这边来了。他不由得一笑。

    何校尉下了马,自放了缰绳让小白去吃草。偏他骑来的那匹黑驹,脾气最是暴烈,一见了小白就撅蹄子,那小白本就倨傲,不肯示弱,上去就狠狠一口,正咬在黑驹的脖子上,两匹马厮打起来。两人忙过来,各自扯住缰

    绳,好半晌才将两匹马分开。李嶷无奈,将黑驹拴得远远的,饶是如此,那黑驹看小白在极远处,还是不断地扯着缰绳,想冲过来。

    他见此情形,忽然想起昨晚这小白见了崔公子的马,是何等温驯,何等亲热,心下气恼,就问她:「虎符呢?」

    她似也不意外他有此一问,当下从袖子里掏出一物,在他面前晃了晃,正是那枚虎符。他本来已经猜到七八分,见果然被自己料中,倒也并不生气,只是沉吟不语。

    她见他沉吟,便收起虎符问道:「皇孙今日约我出来,是为何事?」他笑道:「自然是趁着四下无人,夺你虎符!」

    她斜睨了他一眼,道:「那殿下尽可以试试。」她虽口口声声唤他作殿下,但语气之中并无多少尊重之意,只是眼波便如眼前这秋水一般,盈盈动人。他忽探手就去抓她的袖子,两人瞬间过了七八招,他虽没有使出十成力,但她也没有放出银针暗器,忽得她颈间一凉,原来是他手指捏着细小竹管,正抵着她的下巴,正是昨夜刺昏她的那支针筒,她不由赌气道:「那你刺啊?」

    李嶷闻言不由一怔。她将白玉似的下颌扬了扬,赌气似的看着他,两只瞳仁又大又亮,正倒映着他的脸,又像一只猫儿,尾巴上的毛都奓开了。他本来想狠狠心,但不知如何,这一针倒还真刺不下去了。不料就在他分神的一瞬,她袖底弩箭射出,他极力避开,那箭支也擦着他的眉毛飞过来,险些划破他的眉骨,他应变极快,手一翻就擒住她的手腕,足尖踢出,她被他这一拧,站立不稳,眼看就要摔下河去,他左手一探已经抄住她的腰,堪堪将她拉回来。

    她的腰本就细,托在手里,像河边的垂柳一般,灵活,纤巧,她身上的体温透过衣裳,就托在他的掌心里。他心中一荡,一时倒真不舍得放手了。她早就借这一拽站稳了身形,猛然推开他,自顾自扭过头,似是生气了。

    他心里也有几分恼恨,说道:「你为了你家公子,就这么不择手段?」顿了顿,又道:「昨天我都看见了,他亲自来接你。」

    她道:「那是自然,公子待我,恩重如山。」

    他听她提到那人,语气便十分亲昵自然,心中万般不痛快,忽睨了她一眼,道:「若是我告诉你家公子,咱们在一块儿好久,还同吃同住,你说他心中会作何想。」

    她虽心性磊落,但到底还是一名少女,数次被迫与他同床共枕,若被旁人得知,自然于她名声有碍,她心中大怒,不知他为何出此言,只见他神色自若,眼神却挪开去,似在掩饰什么,她忽地明白过来,当下也不再生气,反倒突然顽意大起,笑盈盈地道:「殿下不是那样的不义之人。」不待他再说什么,她便故意正色道:「我是公子的侍妾,公子若得知我有失节之疑,我只好自戕以证清白,想来殿下定然不至于逼我至此。」

    说完,她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径直朝小白走去。李嶷万万没料到她竟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当下如同五雷轰顶一般,耳中嗡嗡作响,只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走远,心里很想叫住她再问个明白,但明明自己并没有听错。他恍惚不敢信,只觉得好似又被人踹进了井里,全身冰凉。

海阔中文网-读书坊 > 乐游原 > 上册 第三章 秋分(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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