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的十二月 正文 与越南的记忆

    很久的事了。

    久到不将其忘，就有了不该。

    那年我当兵入伍，怀揣着逃离乡村背叛土地永不回头的逆子心理，想要抓住命运的咽喉，如同要抓住捡到的一块黄金。于是，队列积极、学习认真；还主动给排长、班长洗衣服和去倒洗脚水。为了早上起床号不响就扫地学雷锋，睡觉前会将扫把藏在床里被子下，还把军用小号塞进被窝里，让它和我睡在一块儿，以便来日起床，就能抢到工具搞卫生。

    说训练，那激情和刻苦，如同今日的孩子吃了激素去奋战高考样，齐步、跑步和正步，单杠、双杠和木马；射击训练可以一次爬在地上瞄准四十分钟不动弹。就是下过雨，地上渍着泥巴和水凹，班长、排长一声“卧倒！”后，我人就如树倒一样砸进水渍泥巴里。想一想，那时的热情与觉悟，真如吸了大麻般，脉管里的血，沸腾得是能在瞬间煮熟鸡蛋的。

    也就挨过了两个月的新兵训练期，各种军训考试后，最后要进行实弹射击了。靶场在营房外的二里处，开阔、荒寂，地上的沙土是黄河花园口决堤的淤积和遗留，有一种历史和战争的味道弥在沙粒间，让人爬在那沙土上，都有一种庄重、责任和心慌，好像那叫国家的东西，干草样塞在喉咙里，当每人十发子弹分到手里时，手里的汗，都任重道远到江河汪洋了。

    卧姿。轮流。有时间的限定和约束。以班为单位，射击的前行几步后，持枪、卧倒、匍伏、瞄准后勾动扳机：啪——啪——啪——十发子弹射击完，就等着百米外靶壕的士兵报靶唤环数。环高的，身后就有战友的笑声和掌声；环低的，大家就都一脸遗憾和惆怅。

    轮到我了。

    也都还是那动作，出列、前行和卧倒，把半自动步枪架在小土堆儿上，闭左眼、睁右眼，三点一线，让目光如百米长尺般。没有什么特别的，犹如一日三餐没有什么好的、不好的，庸常本就是人生最重要的零部件。阳光里有些冬寒味，可紧张的慌热把冬寒驱尽了，手里除了捏着一窝儿汗，余皆是一片青烟缭绕的步枪啪、啪声。我就在那一片枪声中，瞄准射击着，十发子弹恰好弹尽时间尽，然等待报靶时，那报靶员却在蓝色的胸靶上，看看、看看再看看，彷佛我打的靶标上，没有一个子弹眼，直到所有的报靶员都报完，他还没有报出我的射击环数来。

    这边的班长等急了，大唤道：“零环吗？”

    那边报靶员突然从靶壕跳出来，站在旷野大地上面叫：

    “满环——一百环！”

    大家愕然了。

    没人笑，也没有掌声鼓起来。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射击位，总觉得是临旁的战友把子弹射到了我的靶标上。就那样和全班战友同荣同辱、疑疑惑惑待了很长时间后，四十几岁的团长威威喜喜走过来，用他铮亮的皮鞋在我屁股上踹一脚，把我叫到集体射击场以外几十米的一块偏靶地，又给我十发子弹让我单独在他的眼皮底下再射击。

    再射的成绩环数为九十九。

    天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团里派我代表全团参加师里的新兵实弹射击赛。我以九十八环的成绩成为比赛中的神射手（全师并列第三名），因此荣立了一个三等功。接下来，中越边境的那场战争爆发了，新兵们要提前分到老连队，训练好的——尤其是射击成绩好的人，要补充到已经决定参战的连队去。而我作为神射手，新兵排长和连长，都找我谈了话，让我做好被调走参战的一切准备和荣光，并都在最后告诉我：

    “没办法，谁让你射击成绩是全团新兵第一名。”

    我无言了。

    命运原是一把暗袋中的钥匙，而你就偏偏摸到了这一把。晚上因为对战争的忧虑和恐惧，睡不着起床在军营无人的月光下面发呆时，很想找来一把刀，把我勾扳机的右手食指剁下来。

    三天后，新兵连解散，大家都被分到了老连队，而我因为热爱写作，算作人才，没有被调走分到参战的部队去。可和我一同当兵的三个同乡战友，却被分去参战了。一个二十岁就死在了云南的战场上；一个负伤回来退伍回家种地了；另一个，还在战场上立功提了干。

    那一年的中越边境战，断断续续打了七八年，又一场抗日战争样。后来看到的伤亡数字是，仅从2月17日宣布开战，到3月16日宣布从越南境内撤军的一个月，双方伤亡已近万人。我方是二点七万人，越方六万人。但另外一些料说，中越双方伤亡近乎是相等，我方六万多，越方八万人。而越南那边说，是我方伤亡八万人，他们六万人。

    连这样的生死之统计，都会成为说不清的糊涂账。然这场战争后，中越双方却都清晰、有力的宣布自己胜利了。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在人生中败得山呼海啸丶终身难忘，像灵魂在油锅煮了一场样

    这是1978年底到1979年初的事，都已过去三十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