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降温,又连续落雨,黎里迟到了。
门房大爷掀一掀眼皮,见是她,提起圆珠笔在登记册上写下:“器乐二班,黎里。”
黎里撑伞出门房,脚步不徐不疾。
近日的连雨似乎要到尾声了,淅淅沥沥的。
身后,两个迟到的学生风一样从她身边卷过,将雨水浸湿的水泥地踩踏得吧唧响。他们呼啦啦冲向各自班级,好像最后这几步路的挣扎能改变已迟到的事实,或做做样子让老师们看——他们虽然迟到但仍在努力挽回过错。
江州艺校虽对学生管束松泛,但学生每迟到一人次,班主任要扣十块钱。黎里想想自己的迟到次数,还行,也就叫班主任损失了二十,占了他两杯奶茶的便宜。
客观来讲,黎里不是坏学生。她不染发不斗殴,不纹身不浓妆,不招惹同学不穿露脐黑丝一类的奇装异服,也不打鼻环唇环肚脐环。
但就像人的个性不是靠那些装腔作势的外在东西能彰显的,人的个性也不是凭一身泯然众人的装扮就能隐藏的。
哪怕是在学生个性花样百出的艺校里,她也个性得过头了。
太有个性的学生,毕老师不喜欢;如果表现还差,那是罪加一等。
今天又是周一,不出早功,上自习。
黎里甩了甩雨伞上的水珠,踱进教学楼。他们班后门紧挨着楼梯间。可能下了雨,秋风寒,坐在后门口的向小阳把门给关了。
黎里推了一把,没推开。
教室里传来毕老师的声音:“这是从奚音附中转来的新同学,yānyǔ。”
班级哗然一片。
“奚音附中?”
“大神啊。”
“这么牛的吗?”
“怎么会转来我们这儿?”
“奚音附全国前三啊!”
黎里也挑了眉,奚音附?
烟雨?
女孩名字不错。
黎里穿过雨雾微漫的走廊,隔着一扇扇玻璃窗往里瞄,却见一个身着白色毛衣的少年立在讲台上,他身形薄削而瘦高,比毕老师高出了大半个头。
玻璃窗上折射着日光灯与晨曦交融的光,少年的脸庞在晃动的光线与雾气中明明暗暗,叫她总看不太清晰。
“燕国的燕,羽毛的羽。”班主任说,“燕羽,给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是燕羽。”少年声音很低,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黎里提着滴水的伞,走到教室门口,说了声:“报告。”
燕羽转过头来,和她的目光对上了。
少年眼珠很黑,水亮亮的,像含着光的玻璃。他皮肤很是白皙,无论眉眼唇鼻,都生得太过漂亮,以至于黎里脑子空了一秒,莫名想到江南烟雨轻敲的木棱窗。但只短暂的一瞬,他眼皮一耷,移开目光。而她也摆出一副不过尔尔的不挂心姿态。
黎里卷了伞进教室,坐到第二组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不动声色地捋了捋因潮湿而蓬松的头发。
燕羽走下讲台,坐到向小阳前边的空位上,就在黎里的斜前方,只隔一条过道。
黎里收好折叠伞,有些走神。待她翻开英语书,才觉气氛不对。同桌谢菡轻轻杵了下她胳膊。
今天只有她迟到,毕老师正一脸冰封地站在讲台上,目光锁定她,等着她自觉拿书站到教室后排。
黎里说:“老师,我今天不舒服,不罚站了。”
早课的读书声停了一秒,复而又起。
毕老师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大闹天宫的猴子,他说:“不舒服拿医院证明来,没证明就给我站到后头去。”
念诵声消弭了一半。
黎里说:“我不站。”
最后几道念课文的声音也消失了。
几十道目光聚焦在黎里和班主任身上。只有新来的燕羽垂着头,好像无动于衷。
班主任脸色变了:“黎里你想干什么?不守班里的规矩你就从我班上滚出去!”
“上次崔让迟到也没有医院证明,你怎么不让他罚站?”黎里说,“我今天不站,以后也不会站。”
一部分目光迅速弹向崔让,他坐在教室正中间,保持着低头看书的姿势,一动没有动,耳朵在变红。
毕老师大步从讲台上跨下来,直逼黎里跟前,以一个成年男性加班主任的权威身份说道:
“你站不站?”
附近几个同学吓得一弹。
黎里微抬头,说:“你看我站不站。”
班上一片倒抽冷气声,夹杂着桌椅微动的窸窣响。
班主任额头上青筋直暴,眼珠子跟青蛙一样凸出来。
“我教书这么多年就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你看看自己什么样子!”他疯狂斥责,斥她不要脸面不讲自尊,骂她注定是个废物渣滓。
狂风骤雨的吼叫令全班静如冰封,气氛紧绷得令人窒息。
但黎里油盐不进,她甚至翻开了英语书。她寸步不让,就是不起身,就是不罚站。
班主任输了。
他不骂了,盯着黎里看了五秒,扯过她的英语书甩在地上。
黎里抬眸扫他一眼,陡然间站起来,桌椅哗啦一声响。她173的身高,气势完全不输班主任。
同学们吓一大跳,
一旁的向小阳反应极快,跳起身拦抱住她,谢菡也赶忙扯住她的手。
向小阳毕竟是男生,力气大,把黎里给摁住。
后排男生也起来拦,怕事情闹大。
毕老师瞠目结舌:“怎么的,你要造反!黎里你看看你是个什么样子?好好的书不读想被开除了去社会上当流子是吧,好,你现在就跟我去教导处!”
黎里身子没动,隔着向小阳的肩膀,手指班主任:“你把教导处主任喊来。我就在这里问他,崔让凭什么不罚站。”
死寂。
这世上有很多东西看上去是天经地义的。比如,班上的差生就像社会上的穷人,你生来就得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儿。
但这种天经地义本质是虚伪的。而所有虚伪的东西,撂在明面上说不得,一说就破。
这一刻,毕老师发现,他那道貌岸然的皮被撕开了。他站在教室的后半截,独自面对着那些一贯挨他训斥的学生们——他们的眼神无声,隐忍着怒意。
他突然有一丝没底,疑心这恐怕要变成某种造反。
向小阳从他的神色变化中看出端倪,立刻笑着打圆场:“毕老师算了,都骂了半节课了,我们要背书了。算了算了,您回办公室休息吧,我们要背书了,等下语文课老师要抽查《六国论》呢。”
他说完,后排几个男生大声念起来:“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
男生们嗓子扯得极大,跟这辈子没读过书似的。其他学生也明白了,陆续大声朗读起来,似乎想将刚才的冲突压盖下去。
班主任站在一片读书声中,不可发泄,无力回天,不再激化矛盾又受不了这怨气,绕开话题对黎里说:“你是坐这儿的吗?”
跟谢菡临时换了座位黎里不搭理他。
班主任看四周:“我跟你们说!你们后排的这些个人,再让我看见你们乱换座位,就都给我站到走廊上去。”
但他说完这话,也没能把岿然不动的黎里怎么办,径自离了教室。
他走了没多久,读书声弱下去。
向小阳冲黎里竖了个大拇指,说:“里姐威武!”
一帮男生们冲她挑下巴调侃:“里姐威武!”
前排的学生们也有不少回头,有的心有余悸;有的面无表情;还有的心烦被耽误了半节自习,捂着耳朵努力背单词。
崔让仍是低着头看书,一动没动,脖子和耳朵已是血红。
谢菡问:“现在换位置么?”
黎里淡说:“换他妈。”
这时,燕羽忽回头朝她望了一眼,恰巧黎里一挪眼,撞上他目光。
这次,她近距离看清了他——少年面容洁白,嘴唇嫣红,乌发如鸦,眉目深幽,颌面五官阴柔而不失凌厉。
哪怕是将他放去隔壁或楼下美人如云的表演播音舞蹈班,他的美貌也远在众人之上。
和她对视不过一秒,燕羽回过了头去。
窗外细雨潇潇,黎里的心在那一瞬像被童话里点石成金的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凝封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