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杨坊跟秋槐坊一样,毗邻防洪大堤而建。两坊之间隔着一条并不算宽的林荫道,北至长江大堤,南至江州市中心。起了个奇怪的名字,叫琉璃街。
黎里骑车横穿过林荫道,路灯光就暗淡了下去。
小巷子里没有灯,只有家家户户昏黄的玻璃窗,像古代的纸糊灯笼,聊胜于无。夜里冷,巷子里也没个人影走动,几只野黑猫在院墙上巡逻。
她边骑边望着家家户户的门牌号,十九巷十号……二十一巷十二号……
她拐了个弯,猛见巷子中间横着条大黄狗。车头赶紧一避,但车后轮从什么细软而劲道的东西上碾过去了。呃……狗尾巴……
黎里都骑到二十三巷了,那狗还在她身后狂骂人。
没骑多远,前头也传来骂人声:
“你不嫌丢脸老子嫌丢脸!”中年男人的一声暴吼,跟炸弹一样丢在静谧的巷子里,紧接着是砸东西的声音,哐当响。
这下,后头的狗不叫了。
周围几家窗口处冒出了窥探的影子。
前头是一户带院子的小楼,楼上楼下都亮着灯,淡黄色的光斜铺在巷子里。黎里骑车近了,见那户院门上挂着的小蓝牌写着:“秋杨坊23-17”
里头一个女人沙哑地哭泣:“你别逼他了……”
“你他妈闭嘴!”男人打断,“是你们在逼老子!!我死了他就满意了!你看看你生的个什么烂东西!”
“我是个烂东西,你把我弄死啊。”这回是个少年的声音,并不大,虽力气强撑着,但听上去很虚弱。
“你以为老子不敢?死,今天一屋人都一起死……”说话人快速走动着,带出了桌椅划地声和女人的尖叫。
黎里刚好敲响院子的小铁门,咚咚咚三声,给里头一出闹剧摁了暂停键。
铁门没锁,她敲这三下,门自动朝里开了。
屋里屋外都静了两三秒,屋子里响起几种脚步声,夹杂着桌椅搬动声。随即小楼的大门打开,那个男人站在门口,高大的黑影跨过院子,砸到黎里脚下:“谁啊?”
黎里提起手里的塑料袋:“你们家买的糍粑。”
“送错了!”男人正在火头上,粗暴地关上大门。
黎里看了眼院子门上的标牌——秋杨坊23-17。
“妈的,吃什么吃!跟老子都死了清净!”屋子里头有人说。
黎里手上的糍粑十斤重,塑料袋提手勒在她手心里。她走进院子,敲响了大门,咚咚咚。
很快,门再次被拉开,这回男人不客气了:“说送错了你听不见啊?”
黎里说:“没错,就是你家订的。姓于,是你们家吧?”
“老子姓yān!滚!”
他以为面前这学生模样的女孩会吓到,但黎里眼神很淡,仿佛在看一只纸老虎。
她叹了口气,掏出手机拨通电话。这下,屋子里手机响了,手机的女主人坐在沙发里,低着头。
“我不管你姓烟姓酒姓打火机,东西就是你们家订的。”黎里把袋子放在地上,说,“四十八。”
男人说:“是我们订的也不要了!”
黎里说:“行。跑腿费十块。”
男人说:“你他妈哪家的丫头,敲诈敲到老子头上来!”
黎里又叹了口气,说:“大伯,我不是你家小孩,可以随便给你凶的。你说我敲诈,那你报警,找警察来协调,可以吗?”
男人登时一脚就踢向袋子,塑料袋破开,一块块的糍粑散落一地。
人家买了的东西,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黎里面无表情,点出微信收款码,说:“四十八。”
男人盯着她看了会儿,竟真没把她怎么样。公正地说,这男人面相不差。但人心岂能只看面相。而他家发生了什么糟心事,黎里毫无兴趣,只关心收钱了走人。
男人一转身,冲女人道:“你买的东西,你解决。”
那女人拿着手机上前来,赶紧扫码付了钱,冲黎里很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黎里没表态,她向来厌恶软弱的人。
钱款到账,黎里一刻不多待,转身就走。
她目光一扫,见堂屋旁边一扇房门虚掩着,床上伸出一只少年的手,惨白的颜色,手指又瘦又长,像恐怖片里的场景。
她没在意,出了院子,骑上自行车一蹬,又颠颠簸簸地离开了。
在这个连路灯都没有的破地方,每扇窗后都是悲剧。
好走的路没几条,窗子却是密密麻麻。
……
周末两天过得飞快。
周一那天早晨,闹钟叫的时候,黎里很痛苦,那时她再次萌生了不想上学的念头。
这念头一出来,人倒是清醒了,躺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起来——她更不想待在家里。
她起得晚,差点儿迟到,最后一段路是小跑去的。
她不是怕迟到,是嫌烦。
艺校其实管理宽松,只有每周一必上早自习,其余日自由出早功。但她们班规矩极其严苛,周一迟到了得拿着书在教室后边站一整个上午。
黎里就迟到过,站了一上午,人都快站睡着。
站着挺烦的,不如坐着打瞌睡。
她踩着第一节早课的铃声进了教室,早餐都没吃。早课后有四十分钟的早餐时间,到时可以在食堂对付一下。
可一进教室,黎里发现班上有一个空位置,三组第四排。
毕老师的心肝宝贝——崔让,居然迟到了。
黎里觉得今天终于有了点儿意思。
过了大半节早课,崔让才出现在教室前门口,喊了声:“报告。”
不少同学从书里偷偷抬眼看。
毕老师对崔让点了下头。
崔让走进教室,没解释,也没交请假条,径自坐到座位上放书包。
同桌谢菡兴奋地拿手肘杵了下黎里,等着看班主任的心肝宝贝罚站。
但毕老师站在讲台上,以一种在黎里看来极其不要脸的姿态说:“崔让今天身体不舒服,迟到了,情有可原,就不罚站了。”
崔让神色自若地翻开英语课本念单词。班上的读书声甚至没有降低半点。没人觉得这件事或这句话有什么不对。
好学生的豁免权是学校里的天经地义。
黎里盯着班主任看了会儿,他也看见了她,但他并没有在意她的目光,又在过道里巡视了一圈就回办公室了。
早自习下后,带了早餐的学生在教室里吃起早餐,没吃的则散落去食堂。没有人议论崔让迟到这件事。
黎里在食堂买了碗面,只吃了几口就作罢。
回去教室,上楼梯的时候,黎里说:“我知道老毕恶心,但没想到他能这么恶心,再次突破下限。”
谢菡道:“他就是这样,我见过最势利的老师就是他。对听话的、不听话的,家境好的、不好的,那两副嘴脸,啧啧,恶心死我了。”
黎里轻嘲一句:“你说,他怎么不给崔让跪下来叫爸爸?”
谢菡扭头看她,正要附和,余光瞥见后边上楼来的人,住了嘴。黎里回头,就见崔让在她身后五六个台阶下。
两人目光并没有对上。
谢菡有点尴尬,但黎里毫无所谓。
崔让跟在她们身后,并没有超过她们,一直上了四楼。黎里从后门进,崔让去了前门。
黎里一落座,就见一组的几个同学正在把桌椅往前移,腾空间。
很快,一组最后一排的向小阳前边出来一个空位,向小阳不知从哪儿搬来一套空桌椅,放在那里。位置不错,刚好靠窗。
谢菡问:“有新同学?”
向小阳说:“嗯,有人转学来了。”
黎里说:“眼睛够瞎的。挑老毕的班。”
但那天,新同学没来。
在那之后的十来天,也没有新同学来。
只有秋天稀薄的阳光在那个空位置上坐了小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