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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次“知青聚会”,是商讨北上细节的主题,电视人K与小英的女儿都参加了。此时此刻,关于小英的话题,已逐渐沉寂,不再引动讨论的焦点,小英的女儿,逐渐淹没在阿姨爷叔各自的热烈寒暄,回顾他们三姑六婆,东长西短的特殊数落之中。待人们出发前的最后一次大集中场面,小英的女儿来到了更大的一家饭店,那时已没有多少人注意她了,在这样一个重要的场合,人头攒动,人声鼎沸,虽有人会对来宾们介绍:喏,介绍一下,这是小英的女儿。啊,哪个呀,想起来了?是掼落到井里的那个?还会有女儿?是吧?前来的人们,包括20年没见面的来宾,相逢之时,一脸的执着与兴奋,也满面的麻木与迟疑,对于年龄不对,身份模糊的这个女青年,不再有任何的惊讶与感想,他们今夜今次一心一意要相见的,是周围这些还活着的老男或老女——也只有加入了这群落,他们才可以映照,验证过去的自己。
小英的女儿坐在一边,也许失落,也许麻木。但愿她前来的目的,并不在试图了解这鼎沸人声的旖旎风景,这群人等凭借多年经历,再一次左右了各自的心向,满堂滚动着反复咀嚼的往事……在类此的场合,人人逐渐表露了原有的位置与价值,曾经积累的心情与回忆,再一次形成各种摩擦与碰撞,仍有人即席发表30年前的豪言壮语,神态极为自然,毫不枯窘,也常常使部分的清醒者产生倒错时空的恍惚。当年的风云人物们,尤其当年的小干部们,当年各项运动的积极分子,都会在此刻逐渐复苏以往的风姿了,种种条件反射的权利,所幸肯定都是到场一梦,一场短暂的梦聚了,所幸它们早就不是现实,一刻之即兴,临时的情之所至,也是重复我看惯了的那种过去……烟气呛人,小英的女儿呆坐在某个角落,在凝滞的一刻,我想不出她来到这里有任何的意义与理由。
再以后,去老农场的火车出发了。在集体北上的人员中,增加了年轻的电视纪录片编导K、摄像U,录音师……还有小英的女儿,她独自站在月台上,勾着头,带了长锭,香烛。我记起了第一次见她时说的话:姑娘,你长得多像你妈妈。
镜头中的火车,日夜飞驰,小英的女儿坐在卧铺车窗前,与同行者的兴奋嘈杂格格不入,她比当年母亲小英反复经过这条铁道的年龄,应该大得多。30年前,小英不可能买卧铺票,但看待火车,她应该更是亲切,更满足,对旅行环境会有极自然的应对,有更多的幸福感,这是艰难年月造就的一种笃定与从容,谙熟旧时代的硬座车厢,来回几千公里,小英究竟坐了多少次,无法考据了。冬季的哈尔滨或齐齐哈尔的车站前,寒空的榆树枝条静止不动,路面冰冻如镜,常见当地女子身背婴儿,在亮闪闪的大街上骑车穿行,而不少上海女青年走个三两步,就要滑倒,相当狼狈,也其乐融融。当时上海出品的黑布面松紧鞋,或灯芯绒面的系带棉鞋,蚌壳棉鞋,都采用一种白塑料鞋底,极易打滑,但她们对于绿皮火车,总有天生的亲切感,看到了拥挤的车厢,看到车头弥漫的蒸汽,等于看到上海,看到初恋情人。她们对出行的敏感,几乎是天生的,也许遗传了母亲或者外婆那一辈坦然面世的禀赋,青出于蓝。也是因这一片不断革新的土地,始终经历柳暗花明的变动,女性自信始终有显著的提升,在这颠沛流离的环境中,如果她身单影只,一上车就会自然而然,倍加关注留意结识一位可靠的男伴,以便到站时帮着携拿行李或其他。对于车次,买票,逃票,农场沿线,上海沿线车站的通勤口,出售站台票的方位,了然于胸,即如现今女孩子进入大商厦,走向眼花缭乱的化妆品柜台,从不会搞错方向。那时的火车比现今慢得多,旅客类别也单纯得多,“春运”阶段更是超级拥挤,画面细节也更为不堪,车门前种种撕心裂肺的混乱挣扎,或更接近于表现俄国十月革命车厢的电影内景,蛮横的青年乘客,完全可在其他青年人头与肩膀上踩踏爬行。记得有个女青年爬上阶梯稍不小心,一头钻进了前方男子的大衣下摆里,后拥前挤,大汗淋漓,她差一点闷死。月台上的整列车厢,已经打开了所有的车窗,以便传递行李,当年这些旅客携带的内容更朴素,也更沉重——北上目录,肯定是盘面,卷面,炒米粉等等基本的城市粮食制品,以及分量不轻的“扇牌”肥皂,洗衣粉和大叠厕纸。南归,则是著名的东北白瓜子,黄豆,木耳,圆木砧板。见过一个上海青年的超级大箱内,装满了东北黄豆,好不容易搬上车来,箱板就全然散架了,满地豆子,不知滑倒了多少人。他们上了车,往往会发觉整节车厢的一侧行李架全部坍塌,无法摆放物品,这就引起更新一轮的肉搏或械斗,头破血流,无怨无悔。那年头的铁路名词,并无“春运”一说,车厢内部仿佛永是各城市青年的世界,大群南下或者北上的上海青年,杭州青年,宁波青年,尤其后者的嗓音,尖高嘈杂,车厢几为女声的世界,她们语速非常快,如果上海话像日语,杭州话像韩语,而宁波话是日韩混搭,那是个杜绝莺声燕语的时期,车轮的哐当声更响了,广播喇叭播放的红歌更是激昂慷慨,她们必须更响亮地叫喊,否则根本听不见,这也是为什么这一代女性即使到了今天,说话依然高亢的渊源。前些年我参加一个活动,集体到得香港机场,同行中一女子立刻警惕响亮地高喊,快快快!行李要摆在一道!我来看我来管!隔日我们坐上了铜锣湾的地铁,她在安静的另一节车厢对我厉声叫喊:老金!快过来!侬快点来!快来呀!来呀!这搭有位子了!快来坐呀!来呀来呀来呀!我知道,她过去一定是知青。
我记起了第一次见她时说的话:
姑娘,你长得多像你妈妈
旅行中,小英的女儿一声不吭,低头折叠手里的锡箔,或静看窗外……待等她下了火车,站在陌生的哈尔滨月台上,她的相貌更是茫然……大群北方阿姨爷叔抢将过来,与上海的阿姨爷叔汇合,握手拍打拥抱。她伫立于旁,手拿装有鲜花、黄纸、蜡烛长锭的包包,不知所措。这伙激动激情的人们,虽已南北合二为一,其实也在预期的不断分化中——久违了,面对重新开展的大集群活动,哈市去嫩江还有500公里,还没到得北方的老农场终点,上海近百号的阿姨爷叔,客观上至少已分化为了两派,她一定是听够了他们一路的牢骚与气话吧,但愿她似懂非懂,面对这次汇集,多有理解。目睹监视器中众人的聚首,现场显现了预期的热闹氛围,相互分开了那么多年,于今重逢,亲切温暖存于表层,一旦近身相处,往事惯性逐渐复苏,蠕动归位,尤其“身份演变”这块坚硬的事实,北上这群人到达哈尔滨,已戏分为“火车帮”“飞机帮”,后者被归纳为事业有成者,与前者明显有别,“飞机帮”短时间跨越六省,在时空长度上,使“火车帮”自认陈旧,产生略逊一筹的种种意味……琐屑繁杂的个人成见与现实矛盾,慢慢盖过单薄的书面语,也因这一快一慢,本次活动的哈尔滨方面在接待时间,活动内容,宴请座次等等细处安排,自然就有种种高下之分别,例如飞机抵达者是用大巴迎接,火车帮则以公交代步……青春,集体,艰苦回忆等等,在多彩的现实中难免苍白,也那么合理,惹出多少尴尬与怒火,不一而足。
6
到达老农场的几天,一直下着小雨。记忆里那口水井,是在,还是不在了?井台附近,红砖红瓦的女青年宿舍还在吗,天蓝色油漆的大门和窗子,烟囱,在,还是不在了?记得它的附近就是井台,想到了这个区域,我几乎看见了当年身穿碎花棉袄,“的确良”衬衫的众女子,盎蔼如春,即便粗衣荆裙,难掩端丽之色,她们曾重复在此娉婷走动,在房前织毛衣,做针线,晾晒衣裳,在井边汲水。当年这里曾出过一件大事,女宿舍有人直接把一床爬满虱子的被褥晾在门口。在没有“被套”的那个年代,江南上海一带的棉被,是一眼可以认出的,被面为各色绸缎或“人造棉”细花质料,被里一般为细条纹布,宽松的大针脚缝绗,上海话叫“定”,缝被子叫“定被头”。被口易脏,习惯“绗”上一块毛巾,或缝一长条“龙头细布”的“被横头”。褥垫,就是简易的床单和棉胎两样。北派的被面和被里,习惯用细针脚密密缝合,被面一般为传统大红,水红,红牡丹凤凰等吉庆图案平纹布,被里通常用本白布,褥垫更显工巧——本白布的褥子,露出中央与盖被同色的褥子面,都用细针脚密缝,棉褥与褥单都成为整体,不会乱,只是拆洗时比较复杂。女宿舍大门口张挂的这床被褥,一眼就知是北方式样,定然是某一位北方女子的用具,附近就是井台了,取水者如过江之鲫,用意很明白,她们希望这一床爬满虱子的被褥在热闹的公共场所示众,是女宿舍的集体意志,忍无可忍的一种惩戒,引起了男青年们的好奇,想象不出哪一位北方女青年竟然繁殖了这么多小虫。整个女青年集体沉默无语,被褥张挂了一天,傍晚,不知又被谁泼了水,冰冻起来。东北水土最容易有虱,一般滋生于腋下,腰眼,内裆的棉织物缝隙里,人身这几处最是暖热,有了虱,立刻就生虱籽,一排排白色细点小卵,每一粒为针眼大小,粘连在棉织物相接的拷边线内外,很难清除,即使冰冻也不起作用,必须投入沸水煮透。每逢男宿舍就寝阶段,上海青年会显得比较软弱,一般不敢犟嘴,古语所谓的“扪虱而谈”,一句不对,北方朋友会掼几个虱子过来,集体宿舍,棉被连绵袒露于前,即便是对方一个动作上的恐骇,也会让某些上海小男人惊慌半天。
南方读者问,人怎会滑到井里去?
南方井小,有井栏井围,
黑河地区的井口,宽敞如图,
冬季结满冰凌,鸭子白鹅常滑下去。
井辘轳上有刹车皮带,防止铁桶快速下坠。
幻觉消退,我终于在监视器里看到了井台,一个完全认不出来的井口,上面搭有陌生的雨棚。附近那座曾经的女宿舍,现已是外来农户黯淡的家,砖已不红,门窗已经不蓝,一切是东北酸菜的色泽,一切暗淡,灰褐蒙蒙的调子,老农场早已经被承包,这一长排原本宽敞的房舍,早已分割成一个个阴暗狭小的院落,印象中,地势高敞开阔的井台,井边活动的女子,徘徊周遭的麻鸭,白鹅们、一切都消失了。这个曾经是全场青年男子视觉的焦点所在,我曾悬吊于30米地下的进口,已完全塌陷下去,成为局促狭窄,湿淋淋农家小院的普通一角,眼前大群男女的背影充塞,遮蔽了小英的女儿。同步录音里都是那么响亮,七嘴八舌的上海话,使周遭的气氛更为嘈杂繁复……这一切,都与我的预感和想象不一样,确实谁都没有错,人人来到旧地,都有话要讲,谁都希望漫话当年,触发回忆,不能默然凭吊其中的某一个环节,此处是语言的鼎沸之所,每人都曾经离别了它,一旦返回老农场这最为中心的地段,居住空间三要素,地段,地段,还是地段。这个所在,对各位的过去有多么重要。对K来说,纪录片的环境也重要在此,这里并不可能是著名纪录片《永远》的拉雪兹公墓。这里没有摄制者海蒂·霍因曼,她在此不可能拍出如此安静,文艺,叫人看后“坐飞机摔死也值得的”的片子。严格地说,这里不可能呈现一个废弃的井沿,不可能荒废,不可能荒凉,不可能安排小英女儿独对此景,不可能静然,默然,怅然。井台毕竟不是墓,只是通向坟墓的一个喉咙,一个进口。
阴雨连绵,人们最后来到了那片著名的农场青年坟地。两位年轻人,摄影U(留英硕士),编导K(英美文学博士),跟随众人上得山坡,满目葱绿的乱葬岗……小英的墓在哪里?木质墓碑早就朽烂干净了,民谚“桦木不剥皮,三年烂成泥”,何况三十年。油然想到当年流行的手抄诗句:墓前的花开又谢了/他在这里躺了一年又一年/只有墓前的翠柏告诉人们/有一位烈士在这里长眠。(《献给游击队的烈士》)镜头乱晃,萱草(金针,黄花菜),野芍药,杨,榛,柞的枝叶,在各色雨伞间沙沙作响,旁白同样是湿冷的……哪里?这是南吧?再看一看,西面吗?过去再看看,是此地,此地对不对,啊,不是?
知青记忆的老农场,离不开当年劳改人员细节,这片缺失墓碑的青年坟地,会使我记起十多里开外另一处著名的乱葬岗,那边埋葬的多是1960—1970年代农场的“农工”。墓地旁边有一口寂寞的砖窑,一口水井,日本“开拓团”的遗物。1970年代初期,我与泥瓦匠师傅,前劳改人员林德,经过了这一片累累荒冢。林德朝坟头吐一口痰说:嗱,我当年,差一点就死了,差一点埋进这地界。林德的话,让我想到有个北京老犯人,曾经站于长凳上与一匹母牛搞活动,被某女青年窥见告发,大群男青年闻讯赶来,上去就打——最后拖到建房工地上,用砌墙的瓦刀,桃铲,连番抽耳光,牙齿全部打掉,不久就死了。这老人没有墓碑,就埋在这满目荒芜的所在。我告诫林德说:牛圈和羊舍,以后还是少去为妙。林德笑了笑。太阳在远处落下来,有苍蝇飞过,砖窑脚下的墓与墓,毫无章法,年头久远的一些已随地势起伏,变为微弱的隆起,有不少狐狸洞穴,如果是冬天,据说在凝结霜花的洞口附近,下一个铁夹子,便有所获。但是林德说,自他从广东解到东北来,待了这许多年,只见过一只狐,是一辆跑黑河的长途卡车停下来——司机遇到了朋友,从后厢里拖出一只火红大狐示人,神情不无炫耀,非常自得,称是半路打死的,狐狸一旦上了黑夜的公路,会随着大光灯的路面跑个不停,应该是轧死的,但是当年长途司机驾驶座后面,都备有双筒枪。我告诉林德,也见识过一只,是上海普陀区某个浪荡青年,买了一杆霰弹枪,闲来常到这片坟地巡视,以后,他果真就打到一匹白狐,也就是银狐,但只有猫身那么细小,初夏是替换兽毛的后期,可惜了它浑身的斑驳凌乱,一分不值。
记忆里林德的自述,总是跌宕起伏,语意惊人——嗱,我要是北京人,上海人,天津人,1961年,我肯定烂在此地了,想想看,麦地500米开外,大队管教摆一桌子,摆一堆午饭口粮,从地头开始,大家一起割,谁先割到桌子前,谁就开饭嘛,可以随便食,随便拿,这什么世面,嗱,人人就要拼命,要是某一天食不到饭,接下来就等死吧(压低嗓门),每天有死人运到这边来埋,是老天怜惜我广东林少爷,以前我钟意(喜欢)艇仔粥,老火靓汤,好嘢,以前我摇摇扇子,穗港两地走,听红线女,听马师曾,含辛带悲嘅剧情呀,悲旦林巧妆,听过吧?我摇摇头。林德说:过去“闺秀旦”,歌喉有价,断肠花,红遍嘞南洋。我说:老林,你讲的什么鬼?林德说:嗱,我是话我哦,我这样嘅人,怎比得过麦田里这一帮犯人呢,全是坏人,右派,强盗,土匪,还乡团,嗦我嘅油(占我便宜),一个也斗不过,玉皇大帝照应啦,睇到麦地里不少嘅老鼠窝,我粒声唔出,每天就找鼠仔啦,广东人嘛,清楚这是大补,血红透明,粉嫩嘅鼠仔,麦草里一窝就有四五件,虾饺颜色,好营养,嗱,老林我吞了一件,四腿乱蹬,吱的一声,吞一件,四腿乱蹬,吱的一声,强身补体,北京人,上海人,敢不敢食呀?喉咙里活活滑下去,一咽是一件,备一小瓶酱油,每件蘸了酱油,一口吞落。当时我笑笑说:吞咽,不经过舌头,为什么要调味,说谎吧。林德说:丰子恺写西湖嘅老人钓虾,也自备调料啊,湖里钓上来一个虾,蘸一蘸料,立刻就享受掉嘛,旁边摆一支黄酒,饮一口,正常。我说:人家无案在身。林德不语。我说:老鼠也不洗一下,很不卫生,如果打嗝的话,是什么味道。林德说,饱肚人会打嗝,鼠仔,哪里食得饱?讲卫生,煮大粪最不讲卫生,熏死过人。这是据林德回忆,农场其实年年丰收,但粮食都被卡车拉走了,农场管教下令,实验一种新办法,煮人粪大便喂猪,犯人们每天收罗大小便,倒入大锅,放一些野菜煮开,然后提到猪圈里去喂。想想看,屎尿有毒,烧滚了是什么气味?猪圈那一个烧火的老头,先给熏死嘞,就埋在东面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