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罗瞥了容祈一眼,见他微微挑起了眉梢,显然也不知道这东西的存在。
另一边,范阳大长公主的侍女已经接过了蜡丸,稍一用力捏开,确认里面的东西无害才转呈上去。
那是一张薄而宽大的绢布,被仔细地卷了起来。
周玚低下头,侍女掌着一颗龙眼大小的夜明珠补足了渐暗的天光,晃动的流光映得细绢上墨迹淋漓如血。
而那确实也是和血书成。
黑红色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那些过于细微的笔画在光线暗处几乎让人分辨不出,就连花罗的目力也没能看清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李松君又哀声道:“家父送我兄弟离开之前,曾殷殷嘱托,此物一定要亲手交于能为柳溪平冤之人手上。多年以来,梁大人虽然对我多有照拂,却始终不准我涉险上京,是以直到今日才……”
他说到此处,似乎是想起了多年前父慈子孝的旧事,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而在他回视的方向上,那座巨大而潦草的荒冢仍旧无声伫立在满地狼藉之中。
众人这才想起来,李松君的父亲也埋骨其下。
周玚站在原地,并没有回头去看那座坟冢,但也慢慢握紧了绢布的一角,逐渐偏西的日光擦过她鬓边几缕银白发丝,清晰地映出了她眉心与眼角的纹路,让她在这一刻看起来不再像是个保养得宜的贵妇人,而是仿佛又变回了当年征伐沙场的悍将。
她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从伏跪的李松君身旁走过,绢布则被她随手扔给了随侍的侍女。
李松君:“公主?!”
周玚冷笑:“不过是份陈情书,怕朝廷降罪你们兄弟罢了!倒是舐犊情深,但也配这么当宝贝藏着?”
李松君不由一呆,嗫嚅着动了动嘴唇,但下一刻便瞧见了容祈似笑非笑的眼神,他被那目光中深藏的讥诮与恶意刺了下,突然醒过神来,连忙沉声告罪,不再多说什么,匆忙起身跟上。
而柳溪旧县衙的客院中,留守的人们已整备好了行装。
一行人返回的时候,侍卫走上前来,低声禀报:“公主,刚刚又有面具人在附近鬼鬼祟祟出没。”
周玚:“人呢?”
侍卫立刻告罪:“公主恕罪,那人被发现后自尽得太快,我们没能留下活口。”
说话间,已又有两人拖着具尸体过来。
花罗瞧见他脸上歪歪斜斜的男人面具:“一直以来遇到的都是女面具主刺杀、男面具主探查,这人多半也是个探子。”
若果然如此,恐怕在他后面还有更多人在等着他的回报。
周玚冷笑起来:“一窝子老鼠!”想了想,又回头问李松君:“去看看他的脸,是柳溪消失的隐户吗?”
李松君辨认片刻,摇摇头:“当年那些人被带走后就极少在城中露面,又时隔多年,我……”
认不出倒也正常,周玚不过是随口一问,见得不到答案便丢开了,吩咐侍女:“路上不会太平。靖安侯和李主簿不便乘坐太显眼的车,将你们的马车腾出来一驾。”
她话音略微停顿了下,视线扫过容祈:“阿允可是让我好好把你带回去,所以这几天你就多加忍耐吧。”
容祈像是没听出她话中带的刺,神色依旧平静温和:“全凭公主吩咐。”
周玚不轻不重地噎了下,哼了声拂袖而去。
等上了车,花罗才小声嘀咕:“小侯爷,我怀疑她一直在心里骂你呢……”
容祈手指抚上窗框,紧接着却发现为防箭矢窗子已经被封住了,只好无奈道:“何须怀疑,公主确实对我有所误解。”
花罗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戳戳容祈的脸颊:“这是偏见,我家大美人儿明明可爱极了呀!”
容祈便配合地握住她的手,微笑起来。
同车的李松君看得简直想吐血,深觉这俩人实在是什么锅配什么盖,一对天造地设的狗男女。他深呼吸了好几回,才把差点被坑得尸骨无存的愤怒勉强压下去,又默默往车厢一角靠了靠,装死去了。
有了这么个整日阴沉沉地黑着脸、宛如走错了路误入阳间的黑无常似的同伴,一时半刻还好,时间长了,便免不了带得整个车内的气氛都诡异起来。
花罗虽然脸皮厚,却也觉得对着李松君那张半死不活的脸十分煞风景,仿佛酒宴行乐时被债主站在桌边盯着似的难受,她便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一头扎进容祈怀里睡起了觉来。
或许是前些日子接连受伤的缘故,她睡得格外沉。
不过这样安稳无聊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过了三天,平静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了。
——有人救走了刘鲁!
花罗原本睡得正香,可一听清这个消息,立刻困意全消,精神百倍得像是只夜半树林里的猫头鹰。
“那糟老头子跑了?”也不知为什么,她环视了一圈看似风平浪静的扎营地,心中突生出一股不祥之感,抓住前来通知情况的公主府侍女,“怎么回事,他自己逃走的还是有同伙劫囚?”
侍女还没回答,马车外就传来了周玚的声音,冷淡中压着暗流汹涌的怒意:“跟我来。”
花罗抹了把脸,连忙跳下车跟了上去。
车队在野外露宿了一夜,此时晨曦初绽,草叶上尽是湿漉漉的露珠,只有人行的脚印两旁,晨露才因为晃动而滴落下去,而这些相对干爽的草叶小径通向的正是一架卸了马匹的窄小车厢。
车厢在营地外围,有专门的兵士看守,而此时,那几人正东倒西歪地坐在地上,看起来全都不太清醒的样子,旁边还有同伴在用浸过冷水的布巾给他们擦脸。
花罗按捺住疑虑,往四下里扫了一眼:“西北方向草上也没有露水。”
周玚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我已让人去追了。”
花罗这才略微定下心,走向面前已经空空如也的马车。
车门开着,内外都看不出破损的迹象,也没有争斗的痕迹,刘鲁应该是自愿随人离开的。而原本绑着他的那条坚固长绳已断成了几截,零散地脱落在车厢内部和车辕附近。
花罗捞起一段绳子,只见断面虽然是利器割开的,却又不甚整齐,每一刀的间隔中有参差的麻线支棱出来,仿佛前来救走刘鲁的人力道不足,颇费了些工夫才将绳子彻底割断。
花罗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之感便愈发浓重了起来。
周玚看着她,似乎在透过她的表情确认她的所思所想,过了一会才开口:“上次我对你说的话,看来你是全当作耳旁风了。”
花罗呼吸蓦地一窒。
但紧接着,她却又摇摇头:“公主这是疑邻窃斧,并无丝毫证据。”
周玚冷笑了声,目光饱含深意地在绳索断面上滑过,而后望向另一边人群聚集之处,声音压低了许多,像是不愿让附近的士兵听见:“若是外人行凶,为何只用迷药迷倒看守,却并未趁机杀伤人命?”
她抬起手来,指尖带着晨露般的凉意,轻轻碰了下花罗的脖子:“即便不提看守,只说你,你平日也睡得这么熟么,竟连扎营处进了敌人都没有丝毫察觉?”
周玚没再说下去,但话语背后潜藏的深意却已足够明显,让人连想要装做没听懂都做不到。
花罗本还要辩驳,但就在这时,她探入鞶囊中的手却忽然顿住了,刚要张开的嘴唇也重新紧紧闭了起来。
随着太阳升高,林间露水渐渐被蒸干,刘鲁逃走时经过的路线失去了最明显的指示,疏林中小路纵横,追迹搜索的兵士在短时间内实在无法辨认出他逃往了哪个方向,只能无功而返。
为防夜长梦多,周玚仅仅稍作权衡,便决定咽下这个哑巴亏,下令继续出发。
而花罗也被放回了自己的马车上。
驾车兵士挥鞭的声音在外响起,透过封窗的木板缝隙,能看到路旁的树影缓缓倒退,将刘鲁消失的那片林子抛在了身后。
花罗沉默良久,从鞶囊中取出一个手指长的瓷瓶。
她看向容祈:“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容祈正在看书,闻言笑了笑,不甚在意道:“你随身带了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我哪会知道——总不会又装着我的什么‘遗物’吧?”
花罗指尖微缩,也跟着笑了,口中半真半假地恶狠狠威胁:“现在还不是,不过你若再敢假死骗我,我就让你心想事成,把你的骨灰装进去!”
容祈立刻无奈告饶起来。
两人一如既往地斗了几句嘴,谁都看不出丝毫异状。可刚一转过脸,花罗嘴角的笑容就倏地消失了。
那只瓶子里装的是严先生亲手配置的迷药,只需一丁点就能让个壮汉昏睡上三五时辰。
而现在,它却突然空了半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