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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君胭脂色 正文 第七十二章 屠杀

所属书籍: 借君胭脂色

    防水的细竹筒与油纸包被一层层打开,李松君小心收藏了多日——或者说是多年的东西终于展露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卷薄薄的纸张,上面墨迹仍然清晰如故。

    花罗瞥见容祈只抄手站在一旁、连往前凑的意思都没有,便知道他果然已经提前偷看过了这几张纸,不禁轻哼了声,走到了范阳公主旁边。

    几乎所有的字纸都是多年前柳溪县的官府公文,按照时间依序排列下来。

    最初时,随着草木萌发虫蚁复苏,许多病患毫无征兆地出现,城中医者在官府的征集下开始一同辨证诊治。可惜射工候之病并不常见,更不易治愈,数日后,第一批病患中有近半数不治身亡,而同时又有更多百姓被蚊叮虫咬感染病症,县中也逐渐开始民心惶惶。

    有人隐约将这怪病与当下反常增多的蚊虫联系了起来,便打起了拖家带口前往更加干燥少蚊虫的地方去避一避祸事。

    但就在这时,县令却突然下了一道封锁城门的严令。

    周玚眉头紧锁:“此病既是由当地滋生的虫蚁所致,又不会在病患之间传播,岂非让人暂时迁离或灭虫更加稳妥,柳溪县令为何反而要阻拦百姓离开?”

    听闻此言,李松君略显寡淡的眉眼间现出一丝讥诮,并没有评论周玚所说的法子是否可行,只低头道:“公主心怀仁德,自然会如此想,可惜郑槿心里最重要的,却从来都不是治下百姓!”

    “郑槿?”周玚对这名字有印象,却不甚熟悉。

    容祈的声音自一旁传来:“八年前柳溪立县,郑槿是当年的新科进士,被外放为柳溪县令。此任命走的是吏部的流程,粗略看来并无异样。”

    然而那个时候裴简还是吏部尚书,这道看似正常的任命,在人选和地点上究竟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黑幕,恐怕仍很难说,只不过整件事已随着裴简的死,变得很难确认了。

    周玚偏过头吩咐侍女:“阿秀,看看能不能从刘鲁嘴里撬出来点东西。”

    等侍女离开,李松君才得到示意,继续说:“正如我当初对靖安侯所言那般,柳溪的祸事其实并非‘疫病’,而是隐户!”

    花罗微微讶然,蓦地想起来,从武安县逃出来的那天晚上他确实说过,这些事背后的原因正是隐户。

    不等众人询问,李松君就说道:“口说无凭,敢请公主随我往乱葬岗一观!”

    一行人便趁着天色未晚,再次折返山中。

    上午的那次爆炸过后,乱葬岗上已然一片狼藉,原本极为庞大、足有两人来高的土馒头已经被震塌,边缘处土层凹陷,露出了底下被火药焚烧炸碎的骨骸,周遭的树木横倒在土堆上,天光明晃晃地照下来,将泥土中的碎骨照得清清楚楚。

    李松君沉默地望着那副景象,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起身声音嘶哑道:“挖开!”

    侍卫们得了一旁周玚的首肯,立刻开始忙活起来。

    封土已经在爆炸中被震得松散,无需太久,清理的活计便完成得差不多了,塌陷的深洞也被扩大了好几倍,平缓通向地面,足以让人走上前去观察其中。

    而此时已能清晰地看到,巨大的乱葬坟中骨骸累累,不计其数,似乎整个柳溪县的人都被埋在了这里,其中长长短短的骨骼彼此交错枕藉,许多已经泛黄碎裂,早已辨不出人形,反而更像是狂风过后林间散落遍地的枯枝。

    好几个年纪小的侍卫都忍受不住地倒退了几步。

    李松君转头望向众人,却发现为首的三个人都没有丝毫惊恐或者避忌之色。周玚大概看出了他的惊愕,面无表情道:“你见过京观么?”

    李松君抽了口气,连忙重新低下了头。

    前朝末年,时有异族叩边,齐朝守军却在楚太后严令下龟缩不敢应战,任由被残杀的百姓头颅被敌人垒成京观,血淋淋地嘲讽着高墙之后吓破了胆的禄蠹们。

    这一切,一直持续到大梁开国。

    就在先帝登基第二个月,容潇率兵在北境迎敌,拼死夺回了被异族抢占数年的几座城池,又阵前抗旨,将敌军数万俘虏就地屠戮殆尽。

    此后,边疆即便仍未彻底平定,但前朝末年的惨事却再未重现过。

    花罗不自觉地看向容祈,心中忽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可容祈却依旧平静,不知是没有想起过去的事情,还是已习惯于将有些情绪压抑在心底。他慢慢走到那个被清理出的洞口,弯腰从脚下捡起几截断骨——多是脊骨,也有一两根细弱的臂骨或者肋骨——随后又转向周玚,摊开手心。

    “公主请看,”他将手中骸骨递上前去,抢了李松君正要说的话,“这些碎骨断面陈旧而平整,应与今日的爆炸无关,当是多年前利器劈砍所致。”

    周玚是砍人的行家,一眼扫过去心里便有了数。她拨开容祈,自己上前仔细辨认了片刻:“几乎所有人都曾被刀斧加身。”

    她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堆积的碎骨,视线仿佛就要燃烧起来,可口中冷笑却森然得让人汗毛直竖:“好!真是好啊!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岂敢相信我大梁子民居然也会被人如猪狗般大肆屠戮!”

    她猛地拔剑,劈手向旁斩下!

    寒光闪过,一株本就摇摇欲坠的矮树顿时齐刷刷从中断成了两半,树冠轰然落到地上。

    林间强风卷得周玚红衣猎猎作响,莫名地让人想起她新婚当日提着亡夫的长枪厮杀疆场的模样。

    花罗默默咽了口唾沫,跟容祈咬耳朵:“我之前说错了,她比你像艳鬼多了……”

    周玚的视线冷冷扫过她,下令:“将墓穴复原,即刻返京!”

    而后又把李松君拎到面前:“你接着说,隐户到底是怎么回事,和柳溪‘鼠疫’还有这一坑的尸骨到底有什么关系?”

    李松君却不答反问:“公主可知这坑里究竟埋了多少死人?”

    周玚不愧是杀人无数的武将,回首看了看那巨大坟冢的尺寸,加上方才估量出的坟坑深度,略一计算,便说:“不会少于一万人。”

    李松君怆然笑道:“一万一千八百人!其中还有近千孩童!”

    周玚皱眉:“柳溪应当只有一千余户,八千余人,剩下的……”话没说完,她就明白过来了:“隐户!”

    一个新立的小小的柳溪县,居然三成人口都是隐户!

    前朝末年,百姓为避租赋徭役,往往逃亡他乡。此风最盛时,乡里十户甚至仅存一二,处处都民不聊生。

    但大梁开国后,多年间一直减税赋、免苦役,二十年过去,如今天下应当早已少有隐户存在,为何偏偏这地偏人少的柳溪县成了个例外?

    李松君看清周玚面上渐渐恍然而愈发凝重的神情,忽然站定,躬身深深一揖到地:“公主,我父本是柳溪县丞,百姓迁入柳溪、户籍造册时他便察觉不对,也曾上禀县令郑槿,建言将那些不知为何汇拢而来的逃户与山民统统赋予户籍,以便其扎根此地、繁衍生息。但此建言却被郑槿一口否决,我父……他畏于上官威势,又收了封口钱财,故而……”

    周玚虽地位尊崇,却也深知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低头看看李松君,只道:“人非圣贤。”

    李松君眼圈一红:“多谢公主!”

    可就在这时,容祈却蓦地开口:“李主簿所言未免避重就轻了。”

    李松君后背僵住,脸色也有些难看。

    周玚:“哦?”

    容祈淡淡道:“万余百姓,孩童所占远不足一成,岂非奇事?敢问剩下的是老者,是妇人,又或是——无家无室的青壮?”

    周玚的目光霎时间凉了下来。

    她是不爱计较小节,却绝不允许别人拿她当傻子糊弄!

    “子为父隐,乃是伦常所在,”偏偏容祈还火上浇油地又张了嘴,语气诚恳,“只不过此事关系重大,且公主为人宽宏大量,并没有追究已故李县丞罪责的意思,你又又何妨以实情相告呢?”

    李松君咬住牙,完全没想到容祈居然能从他随口的一句话立抓到这么大的把柄,顿时心里恨得直滴血,只觉“大奸似忠”四个字恐怕就是专门为这位人模狗样的靖安侯准备的。

    但他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回话:“是……青壮。那些隐户,几乎全是从各地招徕来的青壮。”

    ——若旨在垦荒养民,官府巴不得县中多多生育繁衍,是以迁来的人口之中必然男女参半,孩童也不会太少,至少绝不会如他口中的柳溪县一般只以青壮男子为主。而反过来说,若数千青壮男子聚集在一处,还刻意不入户籍,其中的目的只怕令人不敢深思。

    周玚一记眼刀扫向容祈,却没说什么,只意味深长地评论道:“胆子不小。”

    也不知道是说谁的。

    容祈微笑不语。李松君却浑身一震,“扑通”跪了下去,山间枯枝碎石遍地,硌得他膝盖断裂似的剧痛,但他一动也不敢动,只伏低头颅告罪。

    不料周玚并未继续深究,冷笑了一声,便轻描淡写放过了这几近于参与谋反的大罪:“呵,罢了,靖安侯有言在先,我自然不得不宽宏大量了!说吧,无论你父子做过什么错事,我都不追究。”

    李松君连忙再三谢恩,站起来时只觉冷汗已浸透了衣裳,平复了下情绪才垂头禀道:“郑槿以采石之名,在县中男子和那些隐户中选取了数千年轻力壮的带到山中,但家父曾忧心忡忡对我与兄长说,他暗中查访发现真正在采石场中做工的比郑槿征集的人少了近千人,而那些人去了何处,我们丝毫不知,直到——”

    说到此,他声音渐渐沉重干涩:“直到疫病起,周遭村民渐渐离乡避难,城中的百姓与剩下的隐户也想要效仿,可郑槿却严令不许。家父原本还据理力争,但有一天,他回家后却突然交给了我与兄长新的身份、户籍和两份衙门公文,命我二人分别保管,随后就连夜将我们偷送出了城……”

    李松君忽然哽咽了下,呼吸开始颤抖,几乎难以继续说下去。

    容祈了然地接道:“令尊可是在那天之后便罹难了?”

    李松君抹了把眼睛,点点头:“未几日,便传出柳溪县鼠疫肆虐,整整一城人全都病死的消息。就连当时的武安州刺史也时这样说的!兄长与我当然不信,我们分明知晓那根本不是鼠疫,可……我们偷偷回去查看,就只发现了满地血迹和残肢,那景象……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随着他的讲述,当年的事情渐渐清晰起来。

    当李松君兄弟成功偷溜回柳溪城中的时候,李县丞和城中的其他人一样,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而似乎还有一些蒙着头脸的人正在运送尸体进山掩埋。

    李松君他们趁那些人进山时匆匆救出了几个被父母藏起来、侥幸逃过一死的孩童,便立刻如惊弓之鸟一般逃出了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废土,甚至来不及探究是否还有其他幸存者。

    此后他们辗转数月,想要鸣冤,可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也不过是李松君尚未及弱冠的兄长,一行人根本想不出什么好法子。

    而就在兄长无计可施,只能孤身秘密上京的第七天,武安刺史便在城门外挂上了一排血淋淋的“山匪”人头,其中便有一颗属于李松君的兄长!

    从那之后,原本叫做李澄的少年便改头换面变成了李松君,将救出的孩童们托付给了佛门,自己则潜藏在了仇家眼皮底下的武安县中,不敢再对任何人轻易提起过去的事情,只默默地等待着报仇的时机。

    他等了五年多。

    一直等到旧刺史暴毙,新的刺史梁越上任,等到他同样被幕后的那些杀手要挟,再等到他决意反咬一口、彻底摆脱那些跗骨吸髓的魑魅魍魉。

    而梁越也承诺了他复仇鸣冤的机会。

    两人一拍即合。

    但现在,梁越死了,死在了他自己的密室之中,他执掌的官衙被付之一炬。

    李松君原本以为,他又只剩下了一个人。

    可就在这个时候,新的希望降临到了他眼前。

    或许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李松君说完他所知道的一切,再次跪下,郑重地伏低头颅,双手奉出一物:“公主,求您为柳溪县被屠戮的无辜百姓作主!”

    那是他贴身藏着的一只蜡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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