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沉默中过得飞快,隔着一道暗门,只有翻动纸页的细微沙沙声不停在两侧交错响起。
直到老仆特意送晚饭过来的时候,花罗才意识到天色已晚。
她端着餐案走进暗室,发觉容祈不知何时已挪了个位置,正盘膝坐在书箱旁边的地上,身边全是被他提笔做了各式标记的卷宗,高高低低垒出了一片书山纸海,几乎无处下脚。
花罗叫了他几声,可容祈已全神沉浸在书卷中了,手下书页翻得快要现出残影,根本没有听见有人唤他。
花罗无奈极了,只好将衣摆往腰带里一掖,小心翼翼踮起脚尖,猫似的从堆叠满地的公文案卷中试探出一条路来。好容易凑到了容祈身旁,她用手将饭菜香味往他那边扇了扇:“大美人儿,吃饭啦!”
连叫了两遍,容祈终于有了点反应,但显然心神还没完全收回来,只随意摇了摇头:“我不饿。”
花罗:“……”
她对着容祈憔悴的侧脸翻了个白眼,有点怀疑严先生药庐里专门给作死的病人灌药灌粥的竹筒了。
这么一想,她的爪子便更加蠢蠢欲动起来,在容祈后领处张张合合好几次,差点就没忍住直接把他从书堆里拎出去好好清醒一下,可顾忌到他手中那只随时可能涂花纸面的墨笔,最终只能万分遗憾地放弃了这个打算。
又过了一会,花罗实在等得没了耐心,想了想,蹲身将食案搁在膝上,舀了一勺豆腐羹慢慢送到容祈嘴边:“张嘴。”
容祈无意识地照做了,眼睛仍盯着纸面的一行行记录。
花罗烦躁顿消,扑哧乐了:“好乖!”
容祈大约是听见有人和他说话,含糊地“嗯”了声,显然没注意对方究竟说了什么。
但等到下一刻,鲜嫩的味道在舌尖扩散开来,他突然一个激灵,刚刚被脑子敷衍过去的细节一下子清晰地回了笼。
容祈浑身霎时僵住,脸色红得像是在染缸里涮过了一圈:“啊,那个……抱歉,我……”
花罗蹲在旁边,见他耳垂都红透了,张口结舌半天也没说出句完整的话来,心中不由大乐,表面却一本正经地指指他手中笔尖:“小心,再哆嗦几下墨就要甩下来了。”
容祈当机立断把刚蘸了墨的笔往笔洗里一戳,仿佛在丢一块用脏了的抹布。
花罗估计这笔自开锋以来就没受过如此委屈。
不过她也并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只瞥过去一眼就又将注意力转回了容祈身上,笑眯眯地体贴道:“你确定有空了吗?如果实在忙的话,我可以喂——你——呀!”
容祈:“……”
混账东西,你那一波三折的调子是在唱戏吗!
好在花罗还算懂得见好就收,没再继续戏弄人,将食案放到一旁小几上:“对了,我那边一点眉目都没有,你呢?查出点什么了吗?”
说起正事,容祈脸上的热度总算渐渐消退了下去,但仍垂眸不看花罗:“暂时还没有明确的发现,但有些起疑的地方。”
花罗见他脚步有些不稳,伸手扶了一把:“哦?什么地方?”
容祈便说:“我翻阅过了百余本卷宗,其中有大约半成在誊抄时存在谬误,有些错在官员姓名官职,还有些错在寻常遣词用句,皆不是要紧处,且极易让人分辨出来,但正因此等错漏太过粗糙,与裴尚书素日风格不符,所以才让我格外在意。”
花罗琢磨了下,惊讶道:“你还真把正确的版本全背下来啦?!”
容祈不禁扶额叹气:“阿罗,你的关注之处为何总与常人不同呢?”
花罗权当这是在夸她,深情款款地回了个飞眼:“美人儿,我这可都是因为关心你哪!”
容祈被她无耻得好半天没说出来话,坐到桌边慢慢咽了几口饭,才幽幽道:“两三个月前你还想要我的命呢。”
“……”
花罗噎住,但随即眼珠一转,又笑着凑了过去,语调戏谑暧昧:“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就不想要你的命呢?”
她把手轻轻搭在容祈颈间,指腹正好隔着衣领擦过被她啃出来的牙印:“小侯爷,我如果要的话,你给么?”
随着若即若离的磨蹭,颈间齿痕处泛起一阵刺痒,容祈不自在极了,抬筷把花罗的爪子拍了下去,无奈地瞪她一眼:“给给给!你要什么我都给!”
花罗揉着手背悻悻坐了回去:“怎么都不脸红了?真不好玩。”
容祈不理她,继续食不言寝不语。
可心脏却狂跳不已,有些酸涩,但更多是庆幸——她终究还是不知道坐在她面前的人究竟是谁,也同样无从知晓刚刚那句话中隐藏了多少真心。
用过饭,两人继续寻找裴简可能留下的线索。
花罗把整个书房翻了个底朝天,连挂画卷的钉子都拔了下来,挨个窥探确定过了钉子孔里面没有猫腻,然而除了暗室书箱中仍旧每隔几本就会发现只字片语的错漏以外,其他地方都找不到任何不同寻常之处。
花罗打了个哈欠,再次进了暗室。
时间已过午夜,可其中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始终没有停止过。
她站定注视了容祈的背影一会,见他时不时便用帕子捂住嘴极低地闷咳几声,除此外,便仿佛不知疲倦似的飞快整理着一本本卷宗,而他手边纸上看似并不连贯、毫无意义的字词也在随之不停增加。
但即使如此,书箱中尚未查检过的卷宗尚有大半。
花罗见他累得身体都有些打晃,沉默片刻,再次见缝插针地踮脚溜达了过去:“我帮你?”
又是连问了两三次,容祈才注意到她,抬头笑了下:“不必。”他向外面看了眼,从月光照入的方向大致判断出了时间:“很晚了,那边有小榻,你先去休息。”
花罗往他眼下淡淡青黑瞥过去,摸摸下巴叹了口气:“不幸,刚被我拆了。”
容祈一怔,差点以为自己累出了幻听。
花罗被他呆愣的模样逗笑了,振振有词道:“我怕家具里藏有暗格,就把大件的箱柜床榻全拆了,接下来半个月,估计厨房烧火都不用另外劈柴了。”
容祈:“……”
他揉揉额角,实在不好让花罗在“废墟”里将就一夜,只得搁笔站起来:“罢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花罗满意道:“正好,明天一早我去找两口箱子替换一下,把这俩红木箱也拆了看看。”
容祈听得头晕。
可下一瞬他就觉出不对了,那阵剧烈的晕眩并不是幻觉。随着起身的动作,一阵天旋地转的昏沉感猛地袭来,他眼前一黑,刚踉跄了下就被书堆绊住,顿时无法自控地朝着旁边栽倒下去。
花罗吃了一惊,手疾眼快地搂住他的腰:“美人,还没拜天地呢,怎么就投怀送抱了呀!”
容祈顿觉头更晕了。
他缓了一会,等视野渐渐恢复,扶着墙壁晃晃悠悠地撑住身体:“无碍,只是起得急了些。”
花罗看着他,没出声,似乎在琢磨什么。
“阿罗?”容祈被她盯得发毛,忍不住问了声,但话音未落,他就大惊失色,“你、你做什么!”
花罗两手在他腰间一提,跟提一袋子稻米似的把他扛了起来。
还笑嘻嘻地提醒:“你可以叫得再大声一点。”
容祈立刻把惊呼咽了回去,嘴闭得比蚌壳还紧。
花罗便扛着他三两下从凌乱的文书案卷堆中跳了出去,穿过外面跟被打劫过似的满地狼藉,在院外老仆惊恐的注视下,跟个满载而归的盗贼头子似的,一路耀武扬威地溜达到了客房。
而她肩上费尽力气也挣脱不开的战利品只好自暴自弃地用袖子盖住脸,深觉自己浮生所欠唯有一死。
“好了。”
仿佛过了一整年那么久,伴随着房中隐隐浮现的浅淡熏香,花罗终于大发慈悲松了手,容祈连忙后退,可刚一动作就又开始头晕目眩,花罗一把扶住他,奚落道:“唉哟,看这身娇体弱的模样,要不要我抱你上床呀?”
容祈:“……”
室内灯火未燃,他瞎得厉害,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却憋着一口气不肯再让那倒霉玩意看笑话,慢吞吞地朝着一个方向摸索过去。
花罗抄着手:“哎,前面是水盆。”
容祈立刻板着脸摸向另一侧。
而花罗似乎打定主意缺德到底了,又用一种看好戏的语气指点道:“哎哎,再多转一点,要碰倒笔架了!”
话音未落,果然有什么东西倒了下来。
容祈简直要被气死。
偏偏花罗还不怀好意地劝诱:“美人儿,何必这么倔呢,来求我帮你呀!”
容祈后背僵住,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地吐出来,原地转了个身,磕磕绊绊地朝着透出微光的门口走去。
“生气啦?”
花罗本来还没在意,紧接着却听见他“砰”地一头撞到了屏风上,不禁正色下来,几步赶过去:“撞疼了没有?”
容祈面色冷淡,一声不吭。
“好了好了,是我的错,我玩笑开过头了。”花罗搀住他,半扶半拽地把人拖到了床边按了下去,抬手给他揉额角,“你也是,不高兴就骂我两句呗,拿自己的身子撒什么气呢!”
觉出手掌底下微微肿起的触感,她嘶了一声:“你这人真是的,若我刚才不去扶你呢,你就打算那么摸着黑一路撞出去?连自己都不心疼自己,你还指望别人……哎?”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花罗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她发现容祈的神色忽然变了。
他先是一愣,随即,一种难以描述的悲凉从他精致的眉眼之间慢慢渗透出来,无声无息,却让人无端地生出一种心脏缩紧的窒闷感。
花罗手上的动作不由顿住,莫名其妙:“我又说错话了?”
容祈将她的手拉下来,抬眼看她,可目光却是涣散的,从她的脸侧错过,落在黑暗的空旷处。
“没有错。”他轻声回答。
岂止没有错,简直再正确不过了。
他是指望不上别人的。
他留恋着久远时光尽头的那些落满尘埃的往事,自欺欺人地沉溺在花罗对“故人”的缅怀之中,将她每一句思念的话语反复咀嚼,假装他们依旧是当年那对青梅竹马的小小孩童……
然而,已经不是了。
她的思念不是给他的,她思念的人,已经死了。
容祈想,杀死他的人正是他自己。
他心底那点孩子气的恼怒在短暂的寂静中烟消云散,冰冷的理智重新回笼,灯光亮起,花罗掌着烛台重新走到床边的时候,便只瞧见他满面的平静。
“有劳。”容祈微微笑了一下,接过烛台,借着灯光环顾四周,一切大多还是月余之前他在此养病时的模样,“今日便叨扰了。”
花罗:“……”